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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內侍斟滿了一碗酒，送到了袁樞面前。

皇帝設宴，慣例是有賞賜的，於是殿中群臣都受到了黃太吉的封賞，不多，不過就是一些酒食賞給群臣的家屬，令其感受皇恩，接著便是笙簫鼓樂、歌舞表演，幾個蒙古少女衝到殿中一陣蒙古舞，就漢臣的欣賞品味來說，實在是醜陋不堪，上不了大雅之堂，比之大明鄉間的村婦還不如，但卻沒有人敢露出不屑之色，一個個看得「如痴如醉」，頻頻點頭，口中念的都是好。

「見我主而不拜，為得我主允許就轉身離開，狂言亂語，豈非是無禮？」範文程喝。

不祝黃太吉本人，只祝賀他的家人，如果不細想，還真勘不出其中的破綻。

「不小心扭轉了腳腕？該不是嚇得吧？」

而就在洪承疇臉色驟變之際，袁樞已經端起酒碗，咕隆隆地一口喝完。

「謝皇上~~」

「大胆！見我阿瑪，何敢不跪？」

這不是一句詞，這是赤|裸裸在打他的臉，同時也是在狠狠地提醒他，皇帝對你那麼器重，你卻投降了建虜，是為不恥，流芳百世（遺臭萬年）、歷史名臣（貳臣）千秋萬代，已經寫下了你的污穢之名，切莫一錯再錯，為後人蒙羞了……

見袁樞拿了酒，不向黃太吉，卻向西南的崇禎帝，殿中的滿漢群臣都是怒——這明明就是蔑視我大清嘛。豪格又要發作，但黃太吉不動聲色的抬起右手，制止了他，豪格這才恨恨坐下，其他想要「表現」的滿漢群臣當然也就不敢再吱聲了。

眼看差不多了，黃太吉沖範文程點頭，範文程會意，站起身來，先制止笙簫鼓樂，沖蒙古舞|女擺手，待舞|女退下，殿中肅靜，他揚著嗓子，代替內監喊道：「宣明國使臣覲見~~~」

袁樞轉向黃太吉：「再祝願汗王合家團聚，家人子弟平安喜樂。」

馬紹瑜的心思，袁樞看得明白，在鄙夷之中，卻也不點破，毅然決然，獨自挑起這個重任。

幾個建wｗw•ｈeｔｕｂｏｏｋ•com.cｏm虜親貴都站起來。

「什麼汗王，是皇上！」

黃太吉已經登基，自稱皇帝，但袁樞卻依然稱他為汗王，照建虜的規矩，這是大不敬之罪。

黃太吉向內侍點頭。

豪格原本也要站起，但看了看，發現代善和濟爾哈朗坐著不動，阿濟格也沒有起身的意思，自己同為親王，如果冒然站起，倒顯得沒有身份了，於是也忍著氣，又坐了回去。

「對，今日不拜，你休想走出崇政殿！」

面對建虜的威逼，袁樞表情依然平靜，整了整衣冠，淡淡說道：「如果袁樞今日拜了，丟了我大明的泱泱之氣，回到京師，必然會被下獄論死，與其死在京師，倒不如死在這裏，同時也令天下人知道，汗王是怎樣的一個氣度？而你女真殿堂，又是怎樣的一個混亂？」

「明使無禮！」

袁樞不說話，依然只是靜靜地望著黃太吉。

滿親漢臣起身，依次回位。

豪格今年三十四歲，又是「皇儲」，正是膽氣充盈，血氣方剛之時，加上脾氣暴躁，見明使不跪，立刻就按捺不住了。

這中間，黃太吉舉杯和諸位兄弟、漢臣同飲。

只有代善、濟爾哈朗不疑，在這之前，黃太吉已經提前向他們兩人知會過了。

明清交戰這麼多戰，雙方數次秘密遣使，但大明使臣卻從來都沒有正式見過黃太吉，今日宮中大宴，是一個正式場合，明使竟然出現，這究竟是為何？難道是雙方的談判出現了重大進展嗎？

豪格這麼一喊，漢臣們才驚醒過來，紛紛跳起來對袁樞進行威嚇，以表現自己對黃天吉的忠義護主之心。

黃太吉來到之前，滿漢群臣照地位尊卑，分次坐下，相互寒暄，甚是親熱，但不經意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位在幾位親王之下，漢臣上首的一個位置。

對袁樞的家世身份，黃太吉當然是知道的，因此，對於袁樞冷靜的表情，一點都不意外，袁可ｈtｔｐs://ｗwｗ•hｅtｕboｏk•ｃom.cｏｍ立之子嘛，終歸不是一般人，於是淡淡道：「既然你們要求覲見我，何以一人來？這怕不是大國使臣的風範吧？」

殿中的滿親、漢臣急忙都從桌後走了出來，在殿中黑壓壓地跪成一片，口中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袁樞接住了，雙手捧酒，但卻不向黃太吉，而是轉向西南，大聲道：「今日是中秋日，臣袁樞在瀋陽，遙祝我大明皇帝身體安康，我大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罪在袁樞，袁樞願敬酒以向汗王賠罪！」袁樞拱手。

「最後的狂言亂語，袁樞最是不懂，袁樞祝賀汗王平安喜樂，難道是狂言亂語？如此說來，難道汗王不應該平安喜樂嗎？」

除了範文程、祖可法和張存仁上前打招呼時，洪承疇微微頷首，起身還禮之外，對其他人，洪承疇幾乎是視而不見。眾人也都識趣，沒人上去討那個不自在，只是在相互議論之中，總是忍不住將目光看向洪承疇。

不止是漢臣，即便是豪格、阿濟格和阿達禮等年輕親貴，也都忍不住，時不時的瞧上這一位前大明薊遼總督洪承疇兩眼，只有代善和濟爾哈朗兩人見過了太多的風雨，自持身份，對洪承疇視而不見。

參政洪承疇。

聽到此，殿中漢臣都是微微驚訝，洪承疇的眉毛更是劇烈的抖動了一下。

而在洪承疇的對面，有一個座位是空著的，那是祖大壽的位置，祖大壽以身體有疾為由，缺席了今日的宴會。祖大壽的長子，曾經是漢軍鑲白旗旗主的祖澤潤因為兵敗被免職禁足，今日也沒有出現在殿中，其他漢軍旗旗主，除了在錦州駐防的正白旗旗主石廷柱之外，倒是全部出席了。

群臣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殿門口。

豪格道。

聽到此言，幾個建虜親貴和站起的漢臣都是心中一清，是啊，皇上沒有說話，他們就攔住明使糾纏，好像確實有點不妥，殿中頓時就靜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御座上的黃太吉。

聽見一聲尖銳悠揚的內監喊聲。

殿中的滿漢群臣大部分都站了起來——即便是傻子也知道，不能讓袁樞這麼走了，不然大清的面子往哪裡擱？

說完，袁樞又轉向殿中的群臣：「也祝諸位的父母和子弟身體安康，不管遠在千里，還是近在身邊，也不管諸位的勝敗榮辱，他們都能稱心如意，平平安安的過完這一輩子。」

殿中的喧囂和恐嚇，立刻就沉寂了下去。

「見我皇，何敢不跪？」

眉短眼小，山羊鬍鬚，坐在那裡默然不語，但卻甚有威嚴。

年輕的阿達禮站起，喝道：「朝鮮緬甸等國是你明國的藩屬，你自可以不拜，但我大清可不是！」

果然就有人跳了起來，一看，原來是肅親王豪格。

馬紹瑜是因為害怕嗎？

相比于洪承疇，殿中漢臣都投降更早，很多人只聽聞洪承疇之名，卻沒有見過他的人，今日終於見了，覺得洪承疇不過就是一個瘦小老頭，又想，連洪承疇這種深受崇禎帝器重、肩負薊遼總督的柱石之臣都能投降，我當初的投降就沒有什麼了。

至於「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就更是明顯了，因為那本就是他的詩詞，洪承疇在崇禎朝備受榮寵，自感君恩晃蕩，所以寫下詩詞，「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以示自己出征松山的決心和忠心，但墨跡未乾，他卻已經投降了建虜。

原本，殿中的滿漢群臣都是怒，覺得袁樞蔑視大清，但聽完袁樞的這番話，又覺得很是得體，令人挑不出什麼什麼毛病來，不過卻總感覺有哪裡不對？

黃太吉先向代善和濟爾哈朗致意，繼而看了一眼洪承疇，又掃了一下範文程，然後對內侍道：「開始吧。」

黃太吉盯著袁樞，聲音平靜無比，絲毫沒有被殿內的喧囂所影響，更不見怒氣，只淡淡道：「你只是副使，馬紹瑜呢？」

「何為無禮？」袁樞站住腳步，不喜不和*圖*書怒的望著範文程。

袁樞「驚訝」道：「我大明乃是泱泱中國，凡我大明使臣，到四方諸國，面對國王，不過就是躬身一禮，古來皆是如此，從來也沒有人敢說我大明無禮，范學士也是學富五車之人，難道連這一點也不知道嗎？」

御座上的黃太吉不動聲色的看了洪承疇一眼，而對是否留下袁樞，卻並沒有明示。

說完，轉身向外走。

去年洪承疇就降了，但卻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在各種典禮中，今日是第一次，因此眾人都是好奇。

殿內響起一片嘲諷之聲，建虜八旗帶頭笑，漢臣跟著笑，也不管好笑不好笑。

只有洪承疇臉色煞白，殿中群臣，再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袁樞話中的意思了，袁樞沒有指他的名，但話中的每一個字，卻都是指向了他——雖然他投降了建虜，但家人子弟，他的老母，他的兄弟都還在福建呢，朝廷雖然痛恨他的行為，但卻並沒有降罪他的家人，到現在為止，他家人依然是平平安安，但袁樞的話說的明白，如果他助紂為虐，將大明的情報透露給建虜，被大明知道后，他福建的家人，怕是難以再「平平安安」了，如果他洪承疇念及家人，就應該少說，或者是不說。

「最後，祝殿中群臣永遠都忠於汗王，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流芳百世，成為歷史名臣，千秋萬代為後人所敬仰，你們的家人子弟都享有榮焉……」

「哈哈~~」

老實說，還真有害怕的成分，大明使臣在大庭廣眾之下，面見虜酋，這還真是第一次，馬紹瑜想來想去，覺得風險頗大，鬧不好回到京師之後，就會被言官彈劾，但如果臨時退卻，又顯得膽氣不足，不配大明使者的身份，於是心生一計，在進入建虜皇宮，上台階時，故意扭傷了自己的腳腕，將剩下的事情都交給副使袁樞代理，如此，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袁樞在建虜皇帝面前是容是辱，都和他沒有關係，他不必擔待任何責任。

但直接負責人，和-圖-書禮部侍郎範文程卻不能讓袁樞這麼輕鬆離開，不然就算黃太吉饒他，現場的這些建虜親貴也不會饒他，於是氣急敗壞的跳起來，高喝：「袁樞大胆！我大清敬你是明國使臣，對你禮遇三分，你何以得寸進尺，蠻橫無禮？以為我大清不能治你嗎？」

黃太吉抬起右手。

袁樞直起身，雙手放在胸口，做持節狀，回道：「剛才上台階時，馬郎中不小心扭傷了腳腕，無法進殿，一切皆由袁樞代理。」

「至於未得允許，乃是因為袁樞已經醉了，如果在汗王面前出醜，豈非是真的不敬？」

腳步聲響，一個身穿青色官服，挺胸抬頭的大明官員走進殿中，雙手放在胸口，做持節狀，目光不看兩邊的滿漢群臣，只盯著御座上的黃太吉，到了距離御座還有二十步的距離時，大明官員站住腳步，衝著御座上的黃太吉躬身行禮：「大明袁樞見過女真汗王。」

「皇上駕到~~」

建虜喝的都是烈酒，這一碗下去著實火辣，喉嚨里像是滾過火浪，感覺都快要燃燒了，但袁樞面上卻不顯，放下酒碗，贊一聲好酒，向黃太吉行禮：「謝汗王的酒。袁樞不勝酒力，就此告退了……」

袁樞卻不懼，依然保持躬身，目光冷靜的望著御座上的黃太吉，對殿中震天的恐嚇，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

一臉微笑，穿著一身明黃龍袍的黃太吉從殿後轉了出來，上了御台，向下面的滿漢群臣們點頭：「都起來吧。」

殿中一片靜寂。

「你……」範文程因為氣急，被袁樞抓住語病，一時竟然啞口無言。

這其中，漢軍鑲藍旗的旗主佟圖賴最顯得心情愉快，不住的和身邊的諸位旗主閑聊，去年入塞之戰雖然失敗，漢軍鑲藍旗損失不小，但佟圖賴在玉田之戰的表現，卻是得到了建虜勛貴的認同，也因此，人們過去對佟圖賴是一個廢物，能力平庸的印象，也大大改觀，佟圖賴感覺到了建虜主子對他能力的認同，數載的陰鬱一掃而空，這一年心情甚是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