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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身自愛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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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o 因為是你,迷戀悲哀

Two 因為是你,迷戀悲哀

于直握住她的手,壓到沙發上,一本正經又好像不太正經:「我就是這麼小氣,被撓一下都不行。」
大雨驅趕了其他人,高潔找不到一個避雨之處,站在大雨之中,世界彷彿瞬間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和風聲、和雨聲,一起寂寂然、凄凄然。一忽兒的工夫,她就由頭至腳濕了個精光。
她一身素衣,形容憔悴,對著媒體一鞠躬,說道:「我很慚愧地向大家坦白,我去年在美國聖洛朗珠寶設計大師賽上獲得銀獎的作品『慧眼』是抄襲了已故珠寶設計師潘悅老師的舊作。我為我的行為感到羞愧萬分。潘悅女士是我在設計上的啟蒙恩師,我卻竊取了她的作品,我已經申請賽方收回這個獎項,我為我的行為負責,從此以後,不再涉足珠寶行業。」
高潔用右手扶住額頭,過了這麼久,她才想起她重要的防身武器:「我的槍呢?」
高潔無可奈何地讓于直跟著,他們剛走進大樓的大門,忽而油門聲起,Abbott已然坐在駕駛位上,朝著車窗外搖著手:「祝你們今晚快樂!」
于直看到了她掛上去的內衣,歪過頭來朝高潔笑了一笑。他好看的唇勾起好看的彎弧,說:「你對我還真不見外。」
高潔想,她的確是酒勁兒上頭了,她不由自主輕佻地答了于直:「是啊,所以我不太適合你抽的這款。」
她將白蓮水沫玉墜掛在母親胸前,樂滋滋地對母親講:「媽媽經常誦經,這代表我對媽媽純潔、堅貞、清凈的愛。」
愛麗莎不甘寂寞地插話:「你們在說什麼話?中文?」
于直不禁笑道:「沒想到你還挺能吃的。」
世事總是讓她在無從選擇的選項里做出選擇:母親去世了,司澄和她分了手,她不得不來到巴西,又不得不從朗多尼亞州調到阿貝特河。
穆子昀說:「我知道。只是你媽媽現在已經不在了,我私心裏希望你能離我近一點,可以讓我照顧照顧你。」
前堂的燈已經暗掉,今晚的于直顯然不想勉強她和她閑聊太多,各自做完事情后就各自安歇。她還不太清楚接下來發生的對於直來說會不會是一件勉強的事情,但是她已經勉強好了自己。
藍寧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頭一個反應過來說:「恭喜你們。」
有一種被侵佔的恐懼感瞬間擒住了她,比恐懼感更深的,是高潓身上有著她所沒有、但正該是她們這樣年紀的女孩兒該有的自上而下的嬌媚鮮妍和幸福如意。她緊緊盯著依偎在高海身旁的高潓,多麼父慈女孝,連攝影師都忍不住給了好久的鏡頭。
她走到于直身後,笑:「又被新郎官耍了嗎?」
于直脫下襯衫,露出健壯的肩膀和手臂,還有漂亮的胸肌和腹肌。想著自己的武器的高潔抽空在心裏讚歎,多麼健美有力!
同司澄在一起后,高潔終於真正領略蘇格蘭的魅力和愛丁堡的閑散,還有自然使人天真忘憂的魅力。
司澄依然不想離開愛丁堡。他問高潔:「是不是非離開不可?在這裡有什麼不好呢?很好的氣候,很好的人,古老的建築以及被尊重的歷史。」
古早的青石板,道路兩旁同樣有些年份的店鋪和教堂,還有街道上身穿花格裙的蘇格蘭男士們吹著悠揚的風笛。
他們坐在琉璃屋內看蟹農現場下塘捕撈,在屋外的爐灶上用紫蘇葉和礦泉水將蟹煮熟。
她聽到過穆子昀打工作電話,不管請求人還是被請求,她總是爽朗地哈哈笑著,講出一句口頭禪「這件事情不難做,只要大家努力,一定會有好結果」。
在這日上午,她同梅先生介紹的一間網店代運營公司洽談好合作意向。對方公司是運營網路店鋪的領頭企業之一,一番交流下來,高潔自覺受益不少,對他們各方面的資質非常滿意。但她也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妥,對方來洽談的是一位客戶經理,可能到了現場才發現高潔的珠寶品牌是初創的小眾設計師品牌,一下就顯得興緻缺缺,只是看在梅先生的面子上,勉為其難地接下這個項目的樣子。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被抱緊了,被于直抱進了卧室。他親吻著她的臉頰、她的唇,一直在說:「放輕鬆,放輕鬆,不要這麼緊張。」
高潔放下肩頭的雙肩包,拿出換洗衣物。
她用學會不久不甚流利的葡萄牙語對司機說:「我想買一些防身的玩意兒。」她用手指比出一把槍的樣子,「最好是自動的。」
高潔起身為老人換茶時,差點跌翻茶杯。
為了使報道更豐|滿,記者提醒她:「您應該考慮考慮做自己的品牌,作為新銳設計師,做自有品牌有望成為行業標杆,就像吳曉慈的『慈LOVE』。」
高潔猛地想起來,今日似乎是中秋節。
于直在她的耳畔講:「別逞強。」
吳曉慈也瘦了一圈不止,本來就是弱不禁風的長相,現在只能用嶙峋來形容。高潔看到她的淚,本以為自己會很暢快,但是沒有。
這位客戶經理一愣,說:「這……我們需要研究研究。」
高潔問:「我們能不能提早走出這裏呢?」
那一頭的穆子昀笑了起來:「不不,我不是在幫芮華挖你。是我這裡有位朋友,在瑞麗有個礦業公司,一直在找合適的設計師合作。他的礦業公司很有實力,一直供貨給上海幾間國營金店,這一次是想自己做個品牌。因為他為人靠譜,所以我就內舉不避親了,向他推薦了你。他看了你的作品,很喜歡,希望和你聊聊。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意願怎麼樣?這等於是從零開始創業,你現在的工作很穩定,對你來說還是有風險的,不過我一直覺得你的設計風格,實際上還是適合獨立發展。當然,怎麼決定還是看你。」
一件是一隻獵犬形狀的水沫玉吊墜,一件是一對蓮藕形狀的水沫玉耳墜。前者源自於直的那隻都彭定製打火機,後者源自項聖謨的一幅花卉圖。都不是傳統玉飾會用的造型,別出心裁到極點。看得梅先生也是不住讚美。
穆子昀點點頭,先行出了洗手間。
友朋間吃喝玩笑,酒後正酣時,于直突然指著關止和莫北兩夫妻,對高潔說:「你瞧他們倆婚後越過越滋潤,不如咱們也結婚吧?」
葉強生抬頭望了望掛在牆上的S&A品牌創始人設計的中歐城堡戒指原稿,想,讚歎歸讚歎,個人設計風格強烈的設計師總是能讓人欣喜,可是他將高潔招聘進來時,卻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設計師的個人風格是否能和品牌的風格相融。
他們和政府的談判進行得極其不順利,政府一直沒有答允撤出這裏的礦業公司。而印第安人因為人質給予的恩惠也不會再對人質做出任何傷害。
他們的車駛在車河裡,高潔在車河中,借來往車燈以及兩旁霓虹好好地看著于直。
高潔回應他直勾勾的目光:「你想幹什麼?」
梅先生笑眯眯地重新估量高潔,實話實講:「年紀輕,有野心,不錯!」
于直放開她,起身在床頭櫃里翻了一番,動作兇猛,但無所獲。他低罵一聲,又覆回高潔身上,輕輕揉捏她的身體:「再吃這一次葯,以後我一定做保護措施。這小子居然沒有在房間里放套。」他最後一句話有點兒咬牙切齒。
話癆司機並不就此放過她,笑著說:「那就是男朋友了,為了男朋友游一圈上海買月餅,小姐啊,這樣做太跌身價!上海小姑娘都是讓男朋友跑東跑西買月餅的。」
梅先生是個通達的商人,又把高潔的計劃書看上一看后,拍板講道:「也罷也罷,是我想得保守了,所以找年輕的合伙人才能活絡我的思路。」不過站在經營的角度,他用商議的口吻、指導的態度向高潔提出一邊做設計一邊正式營業線下店鋪的建議。
于直清洗完畢回到前堂后,高潔已經帶著她的雙肩包回到卧室。
高潔很想看一看這位新郎的新娘長什麼樣子。她跟著他們一起走上狹窄的樓道,被伴娘堵在門外。
對著月亮做下這個最決絕的決定也就在幾日之前,同於直月下相擁也就在幾日之前。高潔以為這就是結局了,誰能知道結局會變成另一場颶風的開始,始於這一場訂婚儀式。
她咬緊了牙,不得不承認,剛才的自己讓自己厭惡得要命。
于直抓著她的手親吻,眼裡閃著邪氣:「阿里山上的木屋,你也適應得很好。」
但是高潔被溪流洗凈,心靈上似也跟著換了一層裝備。她靜靜地回望著她索求幫助的男人。
她想折回宴會廳,轉身就撞上于直的胸膛,酒氣撲面而來。
高潓狐疑地盯著高潔:「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高潔正走出常德公寓,拿著電話對著街邊咖啡館,玻璃里倒映出她不甚清晰的身影和臉上清晰的笑意。她走進咖啡館,找了最邊角的一個位置,叫了一杯薑茶。
高潔被于直攙扶著走下駁船。此時已近傍晚,陽光熱烈,叢林里有騰騰水蒸氣蒸發的裊裊輕霧。
高潔對記者這樣講道:「因為我跟我媽媽一直留在大陸發展。」她聽到一聲低低的輕呼,回過頭去,看見了高潓母女站在身後呆如木雞。
設計師老闆剛剛磨好一勺咖啡豆,濃郁的香氣在室內蔓延。他朝著于直和高潔笑了笑。
高海坐下來,對著兩個女兒招手:「過來,坐到我身邊。」
更令高潔感到難堪的是,有印度和巴西的男人頻繁向她示好,態度熱情奔放,行動目的明確,表達簡單直接。她一律說「No」,結果被公開嘲諷成「保守無趣的東方人」。
「靠,這關止連新房都不讓鬧,太不地道。」
高海還想說什麼,她已起身:「我要去安檢了。」同樣頭也沒回,當然更沒有同她的父親道別。
「不知道今天阿里山有颱風?」他問。
高潔食之無味:「不,他們畢竟為了保護自己的信念戰鬥過,雖敗猶榮。」
但是她沒有想到高海只是問她:「你真的喜歡于直?」
穆子昀一副意外的模樣:「你進了S&A?」
她將換下來的濕衣服洗滌乾淨,包括她唯一的內衣。只要遇到這個微乎其微的可能,她便不給自己留情面。
穆子昀未同高潔正面招呼,但于老太太看到了她,很是意外和驚喜,特意拉她到跟前講道:「設計很好,手工也不錯,我很喜歡。」
琉璃屋外的陽光折到高潔的面孔上,她的每個毛細孔都被照得滾燙。
高潔抵著他的胸:「哎,好的。」她柔軟地答應著他。
高潔面上一熱,沒有搭理他。
高潔跟著于直排隊時奇道:「真是的,大半夜跑來這裏巴巴地排隊買燒餅餛飩。」
高潔聽梅先生所說有誤,不自覺地皺皺眉頭,也就這麼個細微的表情,瞬間落到老太太眼內。老太太說:「你這胡說八道的,讓小姑娘聽了笑話。」
于直插口道:「她是做設計的。」
外面的天又黑了下來,巨大的黑幕籠罩著大地。這一夜雨林中的濕氣很重,每一口呼吸都變得艱難,連蟲鳴都稀稀寥寥直至寂寂無聲,彷彿被沉滯的空氣壓迫了。
高潔一動不動,肩膀的傷勢到了夜裡有點疼。黑暗裡,于直的手從另一邊伸過來,按在她的傷勢處,勁道恰好地捏按下去。
意料之中的暴風雨,終歸是刮捲起來,逐步蔓延。
她那個時候在電話裡頭同母親講:「我在這裏很好,剛才看到了彩虹。」
高潔誠實點頭。
愛麗莎是老熟客,熟門熟路地向于直和高潔介紹:「老節目又上場了,夥計們,杯子里裝的是0.5克拉的鑽石,只要付10美金,就能上台玩一次,用15秒的時間從杯子里找出真鑽,猜對了就能把鑽石帶回去。不試試嗎?」
她不再拒絕幫助,從死亡之地回來,任何生機都應該抓住。她同Barry就此別過。
穆子昀本就是行業專家,便直言道:「大概是你媽媽想你在國際大公司里多點歷練,才推薦你進的S&A。我以前在你媽媽那裡看過你的設計,是很中式的風格。」
穆子昀那雙本有著純真情態的男孩氣的眼睛,閃著詭異而妖冶的光芒。她慢條斯理地說:「潔潔,在你已經相當成功的報復上頭,再加一把力,要你爸爸一家成或者敗,就在你的一念之間。」
高潔還是望著他手中的毛巾:「大使館沒有通知我你的情況,後來我知道的時候,你已經回去了。」她繼續她的信口雌黃。
穆子昀馬上說:「那當然,這是職業生涯發展大事,你是需要好好權衡的。」
原來,在酒吧的另一邊有個印度人被周圍的酒客們簇擁上台。高潔和愛麗莎都認得此人,正是他們的印度同事迪讓。迪讓被舞台上的美女微笑著扯著領帶走到桌前,掏出10美金塞入美女的胸罩內,他的神態和他的腳步一樣輕飄飄。
高潔成為唯一一個沒有被反綁雙手的人質。但是她的腳踝被捆住,系了條繩子,繩子另一端綁在於直背在身後的雙手上。
理性瞬間崩塌,化作粉末,再也無法健全。高潔抱緊那個人,零零碎碎地申告:「我冷。」
「明白。」高潔鑽進計程車。
老太太笑了:「那就好。」她重新坐正,「于直前一陣和另一個姑娘鬧了點緋聞,年輕人在感情上沒定性,很正常,他在兩姐妹裡頭最後挑中哪個是他的心放在哪個身上。我老太婆只願他在感情上定下來以後,心態成長得更成熟。」
于直彎腰解開褲帶,回答她:「被河水沖走了,我沒時間撿了你再撿你的槍。如果你還想要它,回到城裡以後,我再買一把賠給你。」他抬眼看到她沒有控制好的目光溜到了他的腹肌上,勾唇一笑,「你好像很想看下去的樣子?」
高潔自當滿口答允,更加賣力地經營自己的這份事業,陀螺似的忙起來,一直到中秋。
有個穿著夾克的男孩似乎是領頭的,看見事主過來,居然毫不懼怕,反而抬起頭來沖高潔嬉皮笑臉地咒罵:「滾吧!滾!」
「嘿!Jocelyn,你在等我嗎?」
這是真的。高潔依賴這樣的感覺,司澄彷彿也感受到了高潔的依賴,他想高潔需要這樣的依賴。他們依賴著彼此在一起的悠閑浪漫,時常親近又時常疏離。
于直摸摸她的發。Abbott看到,問:「你們倆是不是在約會?」
此後每晚,她都只讓他送到弄堂口,聽著他的抱怨,就是不讓他上樓。這個度,她控制著、研磨著,尋找最合適的機會。
吳曉慈走近她想要握住她的手,被她避開:「潔潔,你一定會怪我,怪你爸爸。你全部都怪我吧,不要怪你爸爸,他……他很愛你的。我當年……並不想取代你媽,我只是……希望用我的一點點力量幫幫你爸爸。」
這麼快已經一年,去年今日,她下定了一個充滿憤怒卻又莽撞的決心,做出這個不可挽回的決定,踏上這條註定痛快與痛苦、滿足與愧疚糾纏不清的道路。好在,一切就快結束了。屆時,希望能夠卸載這一年心靈上已經無法負載的負重,雖然有些負疚是一生一世也無法卸載的——可是于直還沒回來,還沒回來,還沒回來。
幾個小時以後,高潔將屬於她的手槍藏入行李箱的夾層。她點燃一支煙,坐在窗前抽了一陣。
她走到滑輪桌前,看著散亂在上的透明玻璃,笑了笑。她想剛才因為禮貌而被迫喝下的酒,還是有些正經作用的,至少讓現在的她很有些自信。
高潔定定地看著于直,看著他露出倜儻的笑容,她明白他的意圖,她在此地一直迴避著的異性的意圖,在這一次她也應該迴避的,但是她竟然沒有。
她靠在船舷上,面向徐徐清風:「我來巴西之前想過一百種在熱帶雨林迷失的可能,我要做好準備啊!」
她聽見於直說:「你別這樣睡,地上很涼,你的手臂撐不住。」可是她的眼皮太重了,身體太重了,她負擔不了,所以清醒不了。
于直叉腰,指著絕塵而去的車「喂喂」了好幾聲,隨後無奈地朝高潔聳肩。
于光華對高潔很客氣,沒有對他們訂婚這樣的大事提出一星半點建議,全憑于老太太同於直拿意見。
高潔倒也並不意外,本來聚集在礦區小鎮的,極有可能是同行,有同行就會有行家。但她卻並不想追問于直的身份,直覺告訴她,和這個男人多有牽扯不會是什麼好事。
于直看到:「怎麼帶了衣服卻沒訂山上住宿?」
她問:「吃的夠不夠撐七天?」
於是,在發現和愛麗莎交流沒有太大困難后,她非常樂意主動跟著她一塊兒去酒吧放鬆。雖然只是偶爾。
穆子昀的所有話題,高潔都有興趣接下去聊,只有這個例外。她想結束這個話題,不讓它和自己有任何牽扯:「表姨,這個孩子一定很漂亮很聰明,像您一樣。」
穆子昀孩子氣的眼睛帶著孩子氣的笑意:「像我一樣蠢,可就無可救藥了。」
高潔打斷她:「抱歉,你沒有資格來討論我的感情問題,高潓自己說過,感情的事情是最不能勉強的,愛情不再,就該放手。她應該有這份自知之明。」
火頭即起,再難熄滅。
高潔搓了搓剛才報復過於直的手掌,冷笑了一聲。
潘悅打開電腦,調出一些圖片,上面就是高潔所買的水沫玉。她靜靜聽母親講:「水沫玉雖然是翡翠的伴生礦,但是主要成分是鈉長石,透明度和水頭很好,和翡翠冰種及翡翠玻璃種很相似。這是一種低調的玉石,堅持著自己的美,卻因為得不到承認,沒有辦法被雕琢出更美麗的造型。」
于直豪邁地笑道:「這樣的好機會,我要是搶走了,別人就沒了。」
又有一個人用英語說:「灌她阿司匹林。于,給你繃帶。固定住肩膀,幫她減輕疼痛。」
于直的吻越來越深入,他已經跨越了他們倆之間的絲帶,將她托起到長條桌上,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將兩人的距離拉近。
高潔將鑽石揀了出來,遞給南美美女。對方慎重地接過來,先自行判斷了一番,不敢輕易決斷,將鑽石交給舞台另一邊帶著檢測儀器的檢測員。檢測員迅速測了測,隨後肯定地點了點頭。舞台下的眾人已經看到了檢測員的反應,他們歡呼起來,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月亮潔白純凈,月光下,于直的眼清透明亮,面孔因為全力以赴而繃緊,可是,他在朝她微笑。目光像月光一樣冷。
結束採訪,同樣收工下班的高潔回到舊宅后,上網查了「慈LOVE」的信息。品牌建立於前年,巧就巧在正是母親去世的那一年。訊息頁上也羅列了吳曉慈這些年的設計作品,都是高潔熟悉的風格和樣式,一看便知同母親是師出同門。
兩人三鞠躬。高潔在心內想,媽媽,我做了錯事,我騙了人,可我停不下來,所以我得負責,但我不知道我能用什麼來贖罪。
于直抱著她很快抵達一間立於山巔一處豎著高山茶莊招牌的木屋,屋內沒有人。木屋不大,前堂是放置高山茶展示櫃的銷售處,櫃檯右側有一扇小門,可能還有后屋。
她說:「我不太平靜的時候就喜歡念念經。」
于直走到高潔身邊,高潔看到了他懷抱中那一個小小的、努力伸動的身體,還未從鴻蒙中睜開眼睛,但已能使柔弱的四肢有力地伸展著。也許生命的本能就是如此,只需一線生機,就能蓬勃生長。
于直還是笑著同她說:「高潔,我得好好想想,送你什麼比較好。」
「天哪!」
高潔很久沒有遇見和自己說同一種母語的人,有點兒渴盼他鄉遇老鄉。
于直唇一勾:「不是因為我?」
那是一張讓高潔過目不忘的設計稿,稿子上設計的是一款以純銀製作的眼形網狀吊墜,眼網極細又極薄,正中綴一顆剔透而圓潤的透明水沫玉,透過玉而見銀眼,透過銀眼亦能見玉。通個設計古樸又現代、大胆而直接。
秘書長說:「高太太吳曉慈在北美華人設計圈就以勤奮出名,很早就成立個人品牌,這次拿了大獎挺讓人意外的,她這樣的年紀算是大器晚成了。」她又問,「今晚協會謝幕晚宴,吳曉慈夫婦都會參加。到時候你們可以交流一下個人工作室的經驗的。」
梅先生想了一想:「不妨叫『心網』。」
Abbot在不久之前告訴她,他們在河流上救下她時,還想救下河裡的另一個受難者,但是撈起他時發現他已經心臟中箭氣絕多時。這是與高潔擦肩而過的死亡,她沒想到這麼快又面臨同樣的危險。
潘悅解釋道:「能夠修鍊出清凈的慧眼是更上層的功夫,但大多數時候可能只能看著自己想要得到的境界而無奈。那樣的境界看上去很近,隔著一條河,跨過去好像就是了。實際上又很遠,遙遙不可期。所以,或許叫它『水之遙』更合適吧。」
高潔的手被爐灶上的鍋具燙了一下,成功地跳開了這個話題。
母親為她安排的人,到底是真心照顧了她一段時間。現在她真的要離開母親的庇佑,去開始她的另一段生活了。
高潔捧著于直的臉,用手指描摹他寬闊的額,再到他的眉骨。她從沒有細細撫摸過他的眉骨,原來摸上去眉峰有點兒微微的凸,他的眉毛是犀利的,但是他的眼,是盛著情意的,在燭光下,如水似雲。
不同膚色的人種共同鼓掌慶祝死裡逃生。
高潔反而笑出來:「在異鄉意外遇到了我爸,不過來打個招呼,好像有失禮數,阿姨,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高潔毫不客氣地就把高海右邊的位置佔了,她身邊,正是那個男孩子。她的異母弟弟一直沒有講話,或許是年紀尚輕,不明所以,帶著老大的疑惑上上下下打量高潔。高潔朝他伸出手來:「你是浩浩?我叫高潔,同你一樣,名字里有三點水的那個『潔』。我媽媽是爸爸的第一任妻子,我是你的姐姐。」
她淡淡地笑笑:「不用。」
穆子昀慢慢悠悠講道:「下面就是我今天請你來的正題,我手上至今只有芮華金飾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雖然每年薪資分紅不菲,但與我為芮華做出的貢獻、我逝去的那三個孩子相比,太九牛一毛了。潔潔,如果你把你得到的股權轉讓給我,我給你一個控制你父親公司生死之機的機會,這樣是不是很公平?你的恨,不能只在高潓受到的那點情傷中得到消解。我的恨,更應該得到補償。我失去孩子的悲傷,只有你看到了,只有你能懂!你捫心自問,對不對?」
于直答:「美洲虎的數量很少,而且這裏的法律不允許射殺食肉類猛獸,更何況它並沒有攻擊我們。」
有些困難也在高潔的預料之中,招聘工作進展得並不是十分順利。就拿設計助理這個崗位來講,特別優秀的珠寶設計人才對工作室初建的規模不是很滿意,也對未來的發展擔憂。雖然高潔對他們的資歷很滿意,但他們基本都向高潔表達了委婉的拒絕。
Barry向印第安人解釋,請求他們通融,老印第安人睜開了眼睛,看看高潔,向他的族人點點頭。
于直用中文補充:「過命之交。」
穆子昀再度同高潔擁抱,將心內的感慨和傷心抒發:「你們母女倆都太倔強了,不這麼要強會少吃很多苦。」
記者雖然對狗血新聞激動,但晚宴即將開啟,她亦不便停留,只好告退。
梅先生對高潔說:「我五十一,你四十九。」
高潔站起身來,主動拉著穆子昀的手:「表姨,明天您就要走了,讓我請您吃頓晚飯吧。」
穆子昀介紹:「梅先生名下還有礦業公司,產業太多,大忙人,所以不是每樣都顧得上。」
高潔支撐著身體爬起來,扒開船艙的窗帘。在距離他們二十米,叢林到河岸的出口處,有一對兇惡的眼睛,閃著金光,灼灼地鎖定這裏。金色的皮毛、黑色的花斑,豎著厚長有力的尾巴不疾不緩地搖擺。
這是高潔八歲以後就匱乏的情緒,她沒有否認:「我很難開心起來。爸媽離婚以後,就沒有什麼值得我開心的事情了。」
高海冷冷地看高潓一眼:「坐下。」
出租司機將車啟動,再次重複他的調侃:「小姐,儂是真的胃口好的。」又好奇地問,「買月餅給家裡老人嗎?」
她看著這個若隱若現的自己,自己都不認識了。她趕緊拿出一本機上刊物,將自己的視線放上去,飛機抵達澳門機場時,她已將刊物上無聊的不無聊的文字全一字不落地看完了。
Barry聳肩:「你的生活太乏味了。只是為了工作而工作多沒意思?學學我,讓工作為了我自己而存在。我帶著好奇的人們遇到過暴風雨、毒蛇、兇惡的土著,還遇到過美洲虎,可是我的生活還是很美好。」
明亮的光線讓高潔的眼睛受到刺|激,她揉著眼睛轉頭迴避著。於是他又湊近了些,鼻尖就在她的唇邊,眼睛往上望到她的眼底:「妹妹,哥哥我沒怎麼你吧?」
她閉上了眼睛。
高潔曉得母親誦經念佛后,時有慷慨的慈善之舉,可見她同穆子昀是真的親厚,連同習性也相互了解。她答:「我媽咪一定會很高興。」
他在仔細觀察她的臉色,她看見了,側過頭去,摸摸肚子點點頭,捧起茶杯啜飲。
于直喘息著說:「待會兒你得再洗一次澡,和我一起。」
高潔的臉頰發燒,渾身發燙,心臟在喉嚨里跳動。但是赤|裸的身體被面對一切局面的勇氣武裝起來,她對著對面剛為她寬衣解帶,並且將繼續此項工作的男人,鎮定地開口:「于直,我很感謝你的相救和幫助。我現在站在這裏,受了傷,很狼狽,你剛才又幫了我很大的忙,我知道你是不會為難一個落魄的人的。所以……所以我也沒有太難為情,在這樣的情況下,接受別人的幫忙不是一件羞恥的事情。」
于直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望著一桌的菜,看到了正中央的月餅:「你買了鮮肉月餅?」
高潔掏出手機準備報警,男童們見狀棄開車,握著匕首筆直地衝著她撞過來。高潔不及反應,被其中兩個男童衝撞到了身體,跌倒在地上,手機被踢得老遠。顯然男童們除了她還有一個目標,高潔扭過頭,看見穆子昀也被他們撞倒在地上,手裡的洋娃娃跌落在她身下,她面色慘白,雙手抱著肚子,身下漸漸紅成一片。
高潔的目光調到舞台上去,晚宴的餐前表演正式開啟,台上著漢服的漂亮女子正用古箏彈出悅耳的歡迎曲。
司澄第一次認識她的時候,表達一個男性對女性的讚賞和喜愛的方式也同樣直接。可是于直的直接和司澄的並不一樣,司澄的不具備任何侵略性,但誰能否認一隻獵犬的侵略性?
高潔搖搖頭:「如果機會在廣州,在北京,在紐約,在倫敦,我都會去。只是因為機會在上海,我就來了。」
于直的表情很嚴肅,他說:「你的肩膀脫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過來,我必須幫你把它接回去,立刻。」
他越過高潔,將孩子遞給老印第安人。
雖然是頭一次見面,裴霈的務實坦率給高潔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她也很信守承諾,在第二周的這一天,果然帶著她的大綱來複試了。
高潔問她:「我也聽說內地有一家很有實力的公司要和吳女士合作的消息,不過現在亂七八糟的消息很多,也不知道確切不確切。」
過了吃蟹的季節后,于直就帶她去桃江路的弄堂咖啡館里喝下午茶。
也的確是熱鬧得很。黑夜裡的人聲鼎沸,才是真正的人間熱鬧,可以驅散黑暗,驅散寒冷,教人生出別樣的世俗快樂。
高潔也微笑。大自然的氣息熏陶令她懂得這是不能制止的,制止了也是有違天性的。
于直沒有挽留她。
伴郎今日奉命到底,幫新人為長輩為友朋敬酒全乾。三兩席敬酒下來,到了于老太太那一桌。
整個下午,高潔走路都是輕飄飄的,像踩在雲端,落不到實處。
穆子昀又細瞧高潔的眉眼:「潔潔,當我知道你和于直一起從阿里山上下來,我很是吃了一驚。」
于直抬起頭,在起伏的慾望里用一種特別認真的表情看著高潔:「你說真的嗎?」
抵達火車在山下的終點站時,于直說:「我開車了,送你到哪兒?」
負責實幹的于直忍不住抱怨:「要求還真多。」
高潔在黑暗裡苦笑,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苦笑,是為在握的時機還是為于直的用心,她說:「費這些工夫幹什麼呢!」
第一下,疼得她差一點尖叫;第二下,她的肌肉開始鬆弛;第三下,疼痛感像是被驅逐了;再後來,高潔舒服得無以復加。
母親去世以後,高潔將親手為母親設計的白蓮水沫玉墜放入母親的骨灰中,帶著她們一起回到家鄉上海安葬。
高潔坦然點頭,並不否認。
有人外表柔弱無害,卻盜取了本該不屬於她的一切。世事便是如此不公。高潔啃斷了自己的小指指甲,指甲戳在肉中,極痛。
熟悉的人說出陌生的話,熟悉的笑容變成陌生的冷漠。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甚至老謀深算。是的,高潔終於看出來於直的老謀深算,從他勾唇的微笑里,那不是微笑,而是冷笑。他是笑著的,但是他眼裡的冷意和戾氣一點點滲出來,舉手之間,檣櫓灰飛煙滅,摩天大樓轟然倒塌。
高海說:「我們一家難得在這裏團圓,你不要鬧脾氣,你也沒有資格鬧脾氣。」
船艙內依舊無人,只空空吊著四隻吊床,隨著船身波動微微搖晃。船艙一角堆放著一堆行李和器械,高潔看到其中有兩台攝像機。
時值江南中秋,高潔給自己換上了一件蒼青色的麻布長裙,罩著一件白色毛線開衫,走在大學生中間,與他們的模樣並無二致。她坐在大草坪中央,盤著腿,閉著眼,默念母親常念的經文。
在黑暗裡,她不知道于直是睡在哪裡,是在桌上還是在地上。她鼓起勇氣尋找,但是實在太黑了,她被晾著衣服的絲帶絆了一下,撞在桌沿上。很痛,但是她沒作聲。
高潔問:「媽媽,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境界呢?」
她是這樣對梅先生講的:「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依賴網路,將來會更習慣在網路上完成衣食住行的交易。網路上的廣告也越來越有影響力。我們的品牌是年輕的,必定要適應他們未來的習慣和思維。這是新的模式,將來應該有很大的潛力。雖然目前電子商務還是個行業,我猜測將來應該不會是一個行業,而是各行各業必然的渠道。」
「嘿!夥計!別動那女孩!」
高潔聞言也不禁吃驚,冷冷地問:「表姨,你還監視他?」
她從小飄來盪去,對住的地方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沒有要求,也並不投入感情,反正能住就好,反正都是暫時的。
頭一個知道高潔新店開幕的還是于老太太林雪。她第二次光臨常德公寓時,這間房間門前已掛上「水之遙」的招牌,正式開門營業三天了。
林雪說:「把世間濁氣化成一個白眼一丈空地,有大委屈卻有大氣度,不易啊!」
高海沒有再給過她電話,她回到上海后,還是將請帖寄去了。這將為他們家族內兩代人的恩怨畫一個句點。
于直講:「老闆,次次這麼找零,做人不地道啊!」
于直進來時,她將網頁關掉,轉過身,看著只在腰間系著浴巾的他。寬闊的肩膀,雄渾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優美的腹肌,同亞馬孫雨林里看到的一樣。她從那個時候就記著這樣的他了。
高潔懂畫家常識,林雪愛畫。她們都不喜歡郎世寧,嫌棄工整呆板,兼少文氣,她們都喜歡八大山人,尤其是魚鳥白眼望天的圖卷。
高潔最後還是順從了葉強生的好意,如期報名了台灣的創意珠寶設計展,很順利地拿到參展資格。
高海和善而有風度地回答著記者:「這是我和前妻生的孩子,今天很高興介紹給大家,她是一位很出色的珠寶設計師。」
高潔鼓起勇氣,抬起眼睛,仰望著他。他真實地站在她面前了。她漫無目的的想法,微乎其微的可能,就在面前了。
他穿著一身黑色西服,身材挺拔,肩膀寬闊,只是頭髮剪短了,皮膚養白了。他勾起了好看的嘴角,任高潓挽著他的臂彎。
高潔心念一動:「像吳曉慈的『慈LOVE』那樣的嗎?」
在高潔和巴西嚮導Barry被送走以後,于直和Abbott得到了印第安人很好的招待,沒有被綁,好酒好菜款待。印第安長老訴說了他們的無奈。
高潔不禁舒一口氣,脫下最後的衣服,轉過身,格外小心地踏入溪流,只聽身後于直說道:「發育得不錯。」
于直笑:「你變得樂觀了。」
在高潔收集的一些資料中,她獲知她的父親和吳曉慈居然除了高潓以外,還生了一個兒子。在通個圈子內,高氏一家夫妻恩愛,兒女雙全,幸福團圓,形象美滿。
有人說:「新郎官溜哪兒去啦?于直?怎麼你在新房裡?」
高潔在同那一家人道別的時候都是帶著笑容的。
高潔跟著同事們奪命狂奔,每一秒鐘都在和生命賽跑,很快,一個印第安人追了上來,她拔出手槍,像私底下練習的那樣射擊。印第安人被射中大腿,她自己也被射擊的反作用力推入河中,手臂撞到河流中的石塊,頓時暈厥過去。
高潔的心落定下來,他知道她來了上海,他等著她的電話,他可真任性。她笑著說:「很忙,沒空。」
所有人質都難以置信地望著于直。Abbot表情痛苦地划著十字架,口中念道「上帝保佑他這個瘋子」。于直只是鎮定自若地坐著沖大家微笑。
她欺騙了于直,為了一己私慾,當搶奪成功的報復快|感襲來,她已無暇顧及其他。之後怎麼辦呢?是同於直繼續這場由欺騙開始的虛情假意?而她哪裡有臉面和他繼續這一場動機不純的虛偽愛戀呢?
說完,他不由她拒絕地在半夜帶她開車去了霍山路。那條路上有夜排檔,賣的是號稱「四大金剛」的上海點心,應該萬籟俱寂的深更半夜,點心攤位前排隊的人烏泱泱的。
高潔還是慢慢同穆子昀親近起來,穆子昀的性格實在爽快,也足夠通達近人。她很有閱歷和見識,同高潔講起蘇格蘭的歷史,講《勇敢的心》會講到落淚。她說:「你不要見怪,我總是隨隨便便就感性起來,我們做藝術相關工作的,想事情就別人容易感動吧。這絕對不是因為我懷孕。」
高潔和他對峙了十幾秒鐘,自認失敗,現在的她,確實需要幫助。她清了清喉嚨,卻小聲請求:「你能不能閉上眼睛?」
她想,他們真是想到一起去了。這一棵蘿蔔樹,被巴西人稱為「生命之樹」,因為樹榦儲水性好,鑿個小孔便有水流汩汩冒出,時常能解救乾渴旅人于危機之中。可他們現在在生命樹下遭遇著生命的危險。高潔正想著,和身邊的夥伴一起被身後的印第安人粗魯地推倒在蘿蔔樹下。
司澄親親高潔的額頭:「Jocelyn,我會想你,很想你。」
他臉上的胡楂扎在她的唇上,刺得她有點兒疼,她親得不那麼情願。
為了表現對記者工作的配合,高潔再度緩慢地點著頭,做一副心悅誠服狀,但不是沒有被逼迫的成分在。
她問開車來接她的大使館工作人員:「于先生那邊急需幫助,什麼時候可以有消息呢?」
高潔恭敬地回答:「現在算小規模營業,賣的產品還很少,我在加緊設計多一點的產品。以後我們準備主力打網路銷售,會用一些網路營銷的方式做這個牌子。」
直到說不下去,只得翻身下床,蹲在陽台上點燃一支煙,想著渺茫的心事,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高潔從關止和莫北的婚禮照片里找了幾張自己和于直極為親密的合照,發在她在英國留學時便註冊好的社交網站上。她從來不是一個喜歡將自己的一切曝光在網路上的人,在求學時還是應同學之邀,才在網站上註冊了個人資料,但當年也僅止於註冊。
高潔又失神了,于直好像並沒有發現。但他們排隊的半小時內,誰也沒有同誰講話。一直輪到攤位前,于直一氣買了六個甜大餅,兩碗小餛飩。老闆一手往餅爐里拍餅,一手找零給於直時,被他捏牢了手腕。
高潔想了想,用英語向愛麗莎簡單解釋了一下什麼叫「婉言謝絕」:「用不傷人的借口來拒絕自己並不想接受的邀請。」
司機一臉搞不懂,但看高潔已無心同他搭訕,便只管開車。
于直的面孔板了板,高潔甚為好笑。她放下了手中的書,伸過雙手扳過於直的臉,動作很自然地就做出來,她翹起自己的下巴蹭蹭于直的下巴:「這麼小氣?和一隻貓生氣?」
高潔想不到隔了這麼些年,再次看到父親高海,居然會是在台灣珠寶創意設計師協會秋季展布展現場的大屏幕上。
高潔期期艾艾地開口:「我和于直——現在關係是很好,我也希望他好的。」
高潔想也不想,答:「是。」
當於直將高潔的手臂推回去時,她的身體隨之僵硬地弓起,繼又痙攣著抽動,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她聽見於直自喉嚨深處發出的低沉聲音:「真不敢相信我們在雨林里什麼都沒發生。」
高潔緊緊環著他的肩膀,將自己全部的力量都交付出去,這是最後的時刻,她已經不能後退。她將臉孔埋入他的肩窩。這是默認,也是首肯。
新娘往他肩頭一拍嗔怪於他,關止伸手過去搔搔新娘發尾,眼睛望著新娘,毫不掩飾纏綿的情意。高潔不禁暗中羡慕,轉過頭來,才看到于直一直看著她。于直勾唇笑,她也笑。
走出店門時,她對高潔說:「等孩子生下來,我就把你媽咪的這條傑作放在這裏的慈善店鋪里,出售的善款可以幫到更多的人。」
裴霈答:「必定鮮肉月餅啊!」
高潔想了想:「幹掉他。」
高潔看著穆子昀淡定自若的面孔,笑了:「表姨,原來你知道的這麼多。我回上海,是不是也是你的安排?」
何雯雯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就是因為未來有許多不確定性才值得挑戰一下呀!挑戰了以後會有個很好的結果也說不定。不挑戰的話,可能什麼結果都沒有。」她從包里拿出一張報紙,上面有高潔獲獎作品的照片,「我特別喜歡您這個作品,我想跟著您肯定能學很多。」
葉強生戴上眼鏡,身體前傾,瀏覽高潔的作品。他看第一頁時,就忍不住點了頭,心悅誠服地想,後生可畏,沒想到女孩的設計這樣大胆,得到了她母親的真傳,甚至是她外公老金匠潘明宇的遺傳。
Barry指著印第安人背上的弓箭:「看到了嗎?」他頓一頓,十分謹慎地道,「他們背上的箭,箭尖上有氰化物,中一箭肯定斃命。」
于直望著前方的道路,還是微笑:「行啊。」
他在她耳邊說:「這樣,是不是就不會疼了?」
于直抓住高潔的手,而後十指交纏地握住,兩人並肩走下船,和同伴們會合。印第安人分成兩批,一批領路,一批墊后,押著他們四人走向叢林另一邊。
賓客起鬨鬧酒,關止又揪起他的三個伴郎,還有女方的三個伴娘,連說:「我酒量不行,兄弟們代勞。」
他的舌頭輾轉在她的口腔里,用侵略的力道做著調戲的事情。
她的父親沒有答她,只是又問她:「還在珠海嗎?」
老太太說:「于直是第一次把他身邊的女孩子介紹給我。」
于直送她回來時常常抱怨她的住處:「老房子有什麼好?地板都幾十年了,到處老鼠洞。」
愛麗莎的預判是準確的。當迪讓拿起一顆透明的小石頭遞給美女時,美女愛莫能助地搖了搖頭:「很遺憾,您和一顆幸運的小星星擦肩而過了。」
這全是擺設。慾望就握在她的手心中,那一隻水沫玉的獵犬。
但是高潔疲勞至極,死也撐不開眼皮,對電話那邊的人道:「有什麼事兒都回頭再講,讓我先睡飽了。」她想她現在實在打不起精神裝起演技來對付他,她需要補充一點能量,恢復一些氣力,再徐圖后算。
她聽見於直的聲音低沉了些:「高潔,你是真心把我當正人君子了啊?」
回到酒店已是入夜時分,高潔先在藥房里買了事後避孕藥,進房後用水服下,然後像泄氣皮球一樣倒在床墊上靜思了很久。
念頭一起,于直就推開門走進來,手上端著一個大碗。
高潔沉沉睡過去,夢裡划著一葉扁舟,行過一處又一處川流,尋找不知在何處的終點。天蒼蒼野茫茫,太陽和月亮始終不給予她明確的方向。漸漸地,她的手臂傳來一陣刺痛,她奮力地往前,想要以速度戰勝疼痛,可是實在太痛了。
高潔睜開眼睛,神情憂傷,可憐兮兮地望著于直:「高潓是我的妹妹,同父異母的妹妹。」
他剛才給迪讓的那一下子有章有法,迅速狠辣,同他的打火機一樣,不像普通人該有的。
現在,她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了。她想。她抬起手臂嗅了嗅,真的有一股奶香,她得換個牌子的香煙了。她又想。
于直又沖愛麗莎勾起了他的嘴角:「Hello,甜心!」
于直回答:「可能,運氣好的話,順風順水,不再遇到暴雨,那就用不著七天。」
她沒有回答吳曉慈,也沒有掛上電話。她要她著急。
高潔微笑著說:「我就要訂婚了,訂婚典禮會邀請你們一家的。」
她待于直的細心讓她沒兩天就發現於直對食物並不挑剔,只是特別愛吃牛肉,於是用了些心在牛肉上,翻著花樣做給於直吃。
高潔在第三天回復了穆子昀的邀請。在回復穆子昀的邀請前,她將辭職報告交給了葉強生。
高潔揉揉惺忪的眼睛:「去哪裡了?晚飯吃過了嗎?」
于直說:「你過來。」
外頭草坪上放起了煙花,高潔站起來走到外面,看到黑夜裡的璀璨,美麗和熱烈轉瞬即逝,就像人生之中的快樂,也就那麼一瞬。也就那麼一日,她經歷的這份屬於他人的熱鬧和圓滿也終要散去。
酒客們持續騷動著。
於是再無退路可言。
穆子昀再度將頭轉向窗外:「你知道我掉過一個孩子,從此以後再也不能生育。那個孩子……就是于直的弟弟。對,是個男孩。如果生下來就會分了于直的那一份。」
高潔再誠實點頭。
高潔昏昏欲睡,乾脆蜷在地上,給自己找了一個很舒適的角度,仰望著看不到頂的生命之樹的樹冠。
她說著說著,泫然欲泣,這樣的年紀還有這樣我見猶憐的風姿。高潔想到了母親,母親經受那樣大的病痛,從來不曾如此露出可憐相來。她的敵意張揚到對方有所感應,有所害怕,她的心就更為堅硬一分。
「他今天連酒都沒喝兩杯,我們不能放過他。」
服務員送上薑茶,高潔向服務員點頭微笑致謝:「她怎麼不親口來跟我說呢?」
高潔手指漸冷下去。她的紅茶被服務員送上來,她轉著杯子,溫暖手指。
Abbot瞠大雙目低咒:「你是瘋了吧!」
Barry存心說:「我們只有三個杯子。」
他讓高潔再一次清清楚楚看到他那雙像蘇格蘭馬鹿一樣溫馴而明朗的眼睛,就像那行雲如水墨般暈開的放晴的天空。
高潔在浴室中平復下來后,才慢慢將自己擦乾淨,這時的她已經完全清醒,發現自己沒有帶任何衣物進來。這是結果,這不意外,這很無奈,但她自己終須為此負責,只能硬著頭皮把門打開。
高潔果斷地回答:「你不用為我費心了,我過慣了現在的生活,沒有什麼問題是我解決不了的。」
剛剛講完,她就看見六七個蘇格蘭小童正圍繞在她們停放在街道對面的雪佛蘭周邊。走近一些,發現小童們手裡握著匕首,在車身上胡亂割划,好好的車身已經被劃得傷累累,不能直視。
在確定品牌名之前,高潔是拿出了一份相當詳細的商業計劃書同梅先生商議品牌的將來的。而在做計劃書之前,高潔就已經決定力求將品牌名定為「水之遙」。
高潔攀著于直的肩膀,她的身後就是雲端,此刻也像在雲端之上,但並不恍惚了。紅日已經升起來,光明灑在她的肩膀上。她點著頭:「我……想做你的女朋友。」
高潔撐著頭,細細回想發生的一切。她想,整個過程中,她一直在刻意示弱,太過於刻意了,那是一個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用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語氣說出逐步在計劃中的話。但是,女孩兒撒嬌這一套似乎讓于直很受用。
很快,當地警方逮捕了滋事的童黨,警察局長親自來慰問受害者,誠摯地用蘇格蘭口音道歉,表示童黨滋事已經困擾了他們十幾年,小罪犯們都來自有問題的低收入家庭,缺乏良好的品德教育,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求高潔原諒他們。
高潔沒有作聲,有意地將頭柔順地埋進于直寬闊的胸膛。她感覺到了他的胸膛在那一刻的微動起伏。
司澄在愛丁堡待了十年,念完了視覺傳播學院的影視藝術專業碩士,又修了攝影,他說他不想在現在離開悠閑爛漫的愛丁堡。
婚禮現場是在市中心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帶花園的酒店,建築很老,排場很大。儀式在酒店內的大坪草地上舉行。
女孩兒的話里充滿著嚮往以及對未來的期待,高潔被感染到了,甚至想到了當年剛畢業的自己,是沒有這樣的嚮往和期待的,她問女孩兒:「什麼時候可以過來上班?」
他們不知道她會做什麼,他們又知道她一定想做些什麼。她只需要存在,足以令那一家美滿的四口人心懷歉疚、懷疑、微憤、不安,這樣就能稍解她累積至今的孤獨、幽怨、憤恨、痛苦。
高潔聽著,望著,想著,不出她自己意外地,甘願成為那被蛇所誘的人。她問:「那麼,表姨,你把我掌握得如此巨細靡遺,你需要我做什麼呢?」
記者問她:「您設計的靈感來自哪裡呢?」
高潔收回準備拿鑰匙的手,轉身走出宿舍園區,在已經靜謐的街道上散步。她哈一口氣,聞到了自己口中不太好聞的酒味兒和香煙混雜的味道。
「不懂得至高無上的身體快樂。」這是伊莎貝拉經常嘲笑高潔的話,除了這一點,她和高潔還算相處融洽,只是實在沒有其他共同話題,讓她們連一起去酒吧喝酒的朋友都做不成。
梅先生對高潔和于直的婚事反應很奇怪,和當初于直向她求婚時,他那兩位發小的態度差不多。
可是他的姿態是從容的,穩定地掌握著節奏,撫慰她漸漸升起的緊張,引導她緊繃的身體感受亢奮的慾望,一直到兩個人都沉澱下來。
在喝完一杯茶后,她的電話再度響起來。
高海說:「沒有關係,多早我都可以來送你。」
她小聲地問:「你學過按摩?」
于直坐在靠著吧台的高腳凳上,面向正在熱舞的人群,手裡提著一瓶威士忌,一腳直放,一腳屈著擱在高腳凳的提腳欄上。昏暗的追光時而掃過他的面龐,可以看見他正微笑著同站在他身邊的女侍者講話。
「你會很累的,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高潔突然就害羞了,拉了被子蒙住臉,于直將捂著她臉的被子,輕輕揭下來。但她的臉頰仍是火熱,讓她不敢抬頭。
在高潔還是瞞著于直去看了在醫院中的高潓。
然則,高潔發現高潓和自己神似極了,同樣遺傳自父親的眉眼,同樣像到不可名狀的臉龐,同樣的身段和身高。
印第安人將被釋放的人質分成兩路送出雨林營寨,高潔和Barry被分在一路,被送回他們來時的駁船處。印第安人同Barry溝通了幾句,隨即離開。
梅先生的意向是做一個中端的珠寶品牌,時尚小白領是消費得起的,設計不老氣,符合他們的胃口。高潔向他建議以目前價值低於翡翠但市場名聲漸有起色,成色也不錯的水沫玉作為主要飾材,他在行家中間調研了幾天,對高潔的市場觸覺和眼光很是欣賞,對她的建議完全同意。
這是一個創業的好平台。高潔想到她後知後覺的母親的遺願,人生念想又多了一個,而且極其重要,並且也在逐漸成形。
莫向晚善意地領頭鼓了掌,朋友們都鼓了掌。
穆子昀說:「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了,這一次就是過來看展,時間安排得短,不曉得你也在這裏,不然我就多申請幾天了。」她由衷開心地笑道,「沒想到能遇到你,回去以後我再找你。」
在高潔特意地關心下,自穆子昀那一邊也了解了些于直家內之事。知道這些年林雪一年比一年更操心著兩個孫子的一切,也更著緊一家的圓滿和諧,好像是在彌補早年忙於事業疏於料理家庭的遺憾。但老太太每次聊到于直,卻都是點到即止,很少細談下去。而穆子昀也對所有有關於直的話題迴避著。
這樣跋山涉水,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這個可能,是塵俗化解不掉的悲哀,可恥可鄙可怨的憾事,教她一直不得安寧。這個可能,既可能是解她心頭之恨的葯,又可能是推她入蠱的毒。
高潔舔一舔唇,唇肉上的傷口還未愈合,但她已不像之前兩次那樣容易極端恐懼,她做好了面對神秘原始雨林中任何變故的準備。她握住于直的胳膊:「我們去。不能死扛在這兒,沒有意義,我們不能死在這裏。」
梅先生是典型的上海中年男人,眉清目秀,身材中等,笑言笑語,客客氣氣,謙謙遜遜。他對高潔說:「帽子太大了,戴不住。我就是一個混跡幾個行業的三腳貓,所以需要專業的人來幫我做專業的事。」
有著這樣想法的高潔,對司澄這樣的年紀保有的天真或多或少有些不以為然。
高潔說:「我也在台灣參展,看到表姨你也在。」
高潔精神一振,稍稍推開于直,看著黑暗裡他眼中的一點亮光,帶一點探詢的口吻問:「你覺得呢?」
高潔把後腦勺無力地垂到枕頭上,輕微嘆了口氣。
站在艙外的于直,手指悄悄放到獵槍上合適的位置。他同美洲虎一樣,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好像在比誰更有耐心,也好像都在蓄勢待發。
她坐下來,說:「我回上海是因為有個很好的創業機會。」
他沒有等到她回答,又開始徹底混亂她的思想,吞蝕她的意識……
抗議乃至流血都未能保護當地印第安人被無視、侵犯甚至被恥笑的原始的小小願望,彷彿他們都不應該存在於這個社會上來阻礙不斷改變和前進的時代車輪。
吳曉慈連著五日給高潔電話,高潔一直到第六日她再來電話時,才施施然接起來。
穆子昀絮絮地講起她的往事,關於她和已婚老闆的秘密之戀,關於她以為守在他身邊為他征戰商場就是最大的幸運,卻始終填補不了內心的空洞,關於她以為為所愛的人生一個孩子,就是延續自己愛情的天真。
這樣他們兩人的身體幾乎毫無罅隙。
所以于直傾身吻過來。這一吻就像大學校園一樣純凈,沒有任何慾念,只有些許安慰。如果時間靜止,高潔以為此刻真的什麼都能忘記。但那只是如果,她需要前進。
于直同Abbot被印第安人擋在神壇下方,高潔同其他人被推了出去。她回頭望一眼于直,她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他們萍水相逢一場的最後場面,但是她突生衝動,撥開攔住她的印第安人,用她目前可用的最快速度跑到于直面前。
于直用手指點點她的額頭:「又來了一頂高帽子。看來你是真的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在生活上,高潔所能享受到的物質條件絲毫未落後于任何父母雙全的家庭,這全有賴於潘悅的堅強。高潔能體會到母親的堅強,所以從來不過問她關於父親的任何事情。
高潔在歡迎曲中,放低聲音說:「我怎麼可能好呢?我媽都去世了。」
于直將高潔扶進船艙時,高潔看到在船艙口的儲物間內有燃料罐和炊具,以及一些食材,門邊還有一桿魚叉和一支獵槍。
他小聲地答:「是的。」
穆子昀又說道:「按照於家的規矩,子女的配偶一旦確定關係,就可以得到芮華金飾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由林雪的股權中撥出。確定關係就算分手,也將擁有這份股權,而且並不干涉其轉讓。這是為了約束子女好好選擇另一半,不要輕易合離。老太太最重子孫親情。」
愛麗莎喜笑顏開,對高潔講道:「嘿,別拘束,你的同鄉你還信不過嗎?」
只剩下攝製團隊一時半會兒無法立刻到位,梅先生對高潔說:「我找了個海歸攝製團隊,導演和攝像都是英國留學回來的,以前拍過些實驗性的作品。他們看了裴霈的故事大綱,覺得很有意思,答應和我們合作。不過他們希望打他們工作室製作的名頭,作為回報,他們也承擔一小部分拍攝經費。我就代你答應了,這樣能省我們一大筆製作費。就是他們目前在雲南拍片,要過幾周才能來上海和我們簽合同。」
高潔本來不想再講些什麼的,但是她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她聽見自己大聲講:「謝謝,我們中國人對鑽石也是很在行的。
譬如她偶爾路過襄陽路的花店,看到櫥窗里的紅掌艷得可愛,突然就想,電視櫃後面的牆壁太素白,擺一盆在電視柜上襯襯顏色可好看?隔著櫥窗忖一忖,就走進去付了錢。把花抱回去,于直正好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隻懶人沙發墊。沙發墊上居然是八卦的圖案,人靠在上面就會陷進半個身體。他把沙發墊丟到榻榻米上,把高潔半個身體壓進去。陷進「八卦陣」的高潔咯咯笑起來,哈他的癢來反抗。
潘悅慈愛地解釋:「不要有太多慾望,就會比較簡單快樂!」
高潔很難過,她不知道母親還有多少事情是沒有來得及告訴自己的,然而在她陪伴母親最後的日子里,母親明明有機會將這些話告訴她,可是仍舊選擇了隱瞞。
她閉著眼睛柔怯地喊道:「于直——放開我,放開我。」
于直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邊,掐滅她的煙:「戒了吧?」
「留著房子,至少在故鄉上海還能有個家。」張自清勸道,「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
高潔看一眼地上的迪讓:「好的。」
「上天自有安排。」
高潔在船艙內看到于直擋在船艙門口,一直沒有動,不禁發問:「怎麼了?」
于直聲音低了下來:「倒和我一樣。」他泡了高山茶,遞給高潔一杯,「今晚我們倆就湊合過一下中秋吧?」
每天工作十個小時,雖然薪水可觀,可是工作強度很高,枯燥無味,環境又危機四伏。她才任職一個月,當地就發生了印第安土著和礦工因為採礦地域之爭的血拚事件。
他的這個眼神在這個環境和這個情境下產生,居然變得如此正常,不令人討厭。也許是已近午夜,酒吧的氣氛逐漸熱烈,巴西桑巴節奏密集,讓所有的萍水相逢都變成老友歡聚,沒有任何禁忌。
高潔只得解開紅絲線,支起身體,將絲線掛在於直的脖子上,獵犬就在他的胸前。于直托住她的腰,將臉埋在她的胸前。
她極為艱難地開口:「是你?于直?」
但是面對著母親平靜的面容,高潔用盡全力維持著不顫抖的聲音說:「媽,讓我陪你去醫院。」
高潔接過護手霜,在自己右手掌上厚厚塗了一層,然後再還給愛麗莎。
她幾乎是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衝進了浴室,打開淋浴,讓水流不斷衝擊著自己的身體。她拚命往身上塗肥皂,想將自己洗乾淨,手腳忙亂,氣喘吁吁,形容倉皇。
她借口有點困先回到車裡頭等他,在回程路上,她對於直說:「以後夜宵還是在家裡吃吧?」
他揚揚手,轉身離去。
在這些日子,她除了上班以及與于直談情說愛,其餘的時間統統花在了設計作品上頭。時常是于直半夜醒過來到工作室找到她,再把她哄到床上去。
張自清又問她:「還有一件事,你媽媽委託我代為處理她在上海的一處房產,是當時你爸媽離婚時判給你媽媽的。我一直沒有執行,就是還想再和你確認一下,你是不是也打算賣掉這個房子?」
先是有個叫裴霈的上海姑娘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上門自薦做編劇。她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頭髮剪得極碎極短,眼睛又極大,穿著棉布白襯衫、窄腿格子褲和帆布鞋,一副充滿了靈氣的模樣。她第一次來的時候很安靜地聽高潔把品牌、產品和劇本要求介紹了一遍,不像其他來面試的編劇那樣立刻夸夸其談,她說:「我現在一時半會兒沒什麼思路,能給我一個禮拜的時間嗎?一個禮拜后我給你看我寫的故事大綱。」
這一夜悠遠綿長,高潔昏昏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地醒來。
于直說:「是的,你沒有別的選擇。我們不可能一個小時內把你送到醫院。事實上,我們恐怕不得不在河上漂一段時間。」
秘書長思考了一下:「這樣定位也說得通,可以更好推廣你獨特的設計。高潔,你有沒有想過建自己的工作室呢?」
高潔對他微笑。
她問高潔:「您要來猜鑽石?」
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她陪伴母親經歷了重病的每一個危急時期,看著母親因為化療噁心嘔吐,被癌細胞侵蝕全身痛到不能自已,因為只能以流質和營養液為食而瘦骨嶙峋。
當她抵達宴會現場時,正巧看到宴會場外鎂光燈閃成一片,高海和吳曉慈,帶著高潓,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兒,正被記者簇擁著拍照。
一碗小餛飩做好端上餐桌,高潔看到了于直放在玄關的手機一直響,手機屏幕上閃爍著「高潓」的名字,便順手摁了「拒絕」后關了機。
在近些年,關於芮華金飾的新聞中,總免不了出現於直參与其間的痕迹,尤其是近一年,芮華推出了多宗鑽石產品,好像都是他在主導。高潓同於直的花邊緋聞也並不是全無蹤跡可尋,高潓是一個極之張揚的富家女,非常喜歡在社交網站上曬自己的日常生活,因為長相嬌俏,生活優渥,所以人氣很旺。在兩個月前,她的日常記錄里就出現了于直的身影,雖然都不是正面,常常是背影或是影子。但高潔只消一看,就認出是于直。他的身影原來這樣深刻地烙在她的印象里。
忽地,一陣狂風襲來,騷動樹林發出颯颯響聲,氣溫急速下降,河水在船下開始翻騰,雨點落到船艙頂上的雨篷,發出沉重如雷的擊打聲。
穆子昀是無意回頭時,看到站在儐相群中的高潔,顯然是一愣,但沒有立刻過來。證婚人冗長的致辭進行到一半,高潔撐不住進洗手間時,穆子昀跟著過來。她在洗手台處問高潔:「高潔,你……怎麼來了?」一副好像很意外的樣子。
那日清晨不過六點,她就被于直接去新郎家。
高潔詫異地又瞅于直一眼,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又想,她好像沒有什麼需要明白的理由,她從來不會好奇別人的人生,也就不再追問,專心地吃著她的食物。
「出來陪我吃飯。」
高潔用手肘抵住于直不斷靠近的胸膛:「我們不可以繼續下去。」
現磨咖啡香濃,手工陶器溫潤。高潔在香濃和溫潤中一會兒看看書,一會兒思考片刻。她有一刻想到司澄,關於司澄的一些記憶已經遙遠,她想起來的是,她明明是因為和司澄在一起可以平靜而天真,閑散而忘憂。可是為什麼如今的她帶著重重心事,卻能在和于直的相處中,認真體會著世俗的寧謐?
Abbot被同伴說服,不再反對。
她屈起小腿,輕輕地、義無反顧地,搭在了于直的大腿上。
離開這一席,高潔小聲抱怨于直:「你做什麼?」
高潔一時語塞,沖于直傻笑掩飾。
「不如讓我們高呼亞洲人滾出礦區吧!」
幸而,樓外響起計程車的鳴笛。高潔清醒過來,推開于直:「你快回去吧!」
她醒著的時候想,那是一條生命,睡著的時候還在想,那是一條生命,再醒來的時候,展開雙手喘息,以為自己的雙手上沾滿鮮血。
裴霈朝她握握拳頭。
高潔半真半謊謅道:「老太太給了我點靈感,做出來效果不錯,得送她老人家謝謝她。」
他的手摸到高潔的發,問她:「你又怎麼了?」
于直說:「幾步路,我送你上去。」
高潔特別溫婉地又往他身上靠近幾分:「我沒有想到情況會變成現在這樣。你可以當作是一夜風流,下了山我們兩不相干。只是現在,就讓我做會兒夢吧。一次也好。」
于直還是笑了起來:「在這裏我們見面更容易。」
巴西和愛丁堡很相似的地方是時雨時晴變化多端的氣候,她散步沒多久,天空下起雨來,於是就近到一家已經關門的雜貨鋪的門檐下躲雨。這時,她看見了剛才酒吧內猜鑽石失利的印度同事迪讓,他從對面小巷子的酒吧里搖搖晃晃走了出來。高潔心知不妙,想也不想扭頭就往回走。
高潔流利地否認:「不知道。我只是過來散散心。沒有想到會遇到你,我不想讓自己再後悔。」
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已經不能回頭。
酒吧里的氣氛漸漸熱烈,舞池中的聚光燈突然亮了起來,光影彙集到舞台上,激烈的音樂響起來,隨後便有一身著比基尼的性感美女推著一個滑輪桌走到舞台中央,滑輪桌的中央突起,蓋著紅絲絨布,不知下面放著的是什麼。美女妖嬈地圍著滑輪桌舞蹈著,巧妙地掀落了桌上蓋著的紅絲絨蓋布。原來是一個透明的高腳玻璃杯,杯中裝滿了耀目的透明小石頭。
從前晚到今晚,不過四十八個小時,但是好像過掉了她的半生。她的原則和尊嚴被徹底拋棄了一部分,她的心還是不能平靜下來。
高潔抱愧地低語:「表姨——」
叢林山野,只剩下她和他,命運不留情面,逼迫她做出選擇。
高潔望著他手中的毛巾:「我來旅遊。」講完以後,心內開始自我厭棄:瞧,要信口雌黃起來,多麼容易。
高潔非常意外:「我媽從來沒有說過她想做自己的品牌。」
高潔不禁又搖頭:「這樣兇悍的老闆,還有這麼多人送上門給他做生意,真是自作孽。」
于直笑著答:「那小子滑頭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派我來這兒放煙幕彈,他自己早帶新娘溜回家了吧!」
就像司澄捧著她的臉時那樣講的:「你的慾望藏得很深很深。」
她只能跟著。
穆子昀告訴高潔:「吳曉慈的『慈LOVE』在美國華人圈子裡很有口碑,她先前又拿了聖洛朗珠寶大師賽的銀獎,所以這一回回來,好幾家百貨集團和珠寶集團都在和她談合作。當然,我們芮華也不例外,不過不是我主導的,是老闆家的那位年輕人,他是殷勤得很,巴巴地拿了從巴西帶回來的五克拉粉鑽去求合作,真是公事私事夾纏不清。」她一邊講一邊苦笑嘆息。
回到國內之後,她時不時會想到這樣一個不是很好的人,總有一種亞馬孫叢林那一場逃亡是一個夢境的錯覺。但是最後的吻,是烙在她唇上的記憶,她舔著自己的唇時,就會想到那好看的唇形。他的吻很熱又很涼,如同水沫玉那樣兼具溫潤的視感和冰涼的氣息。
于直在她懷中抬起臉:「高潔,我送什麼給你好呢?從阿里山到上海——」
他小心撥開擋路的藤蔓,扶著高潔走入茂密的樹叢中。如Barry所言,他們往西很快就找到一個小瀑布,不過十尺高的水柱從一座小小的平頂小坡腰順勢而下,水柱不疾不徐流進一條潺潺小溪。
高潔在醫院里守著穆子昀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內,連威士忌都無法很好地助她入眠,一閉眼,就能看到穆子昀身下的鮮血。
高潔道謝,可是中秋擁堵如何都叫不到車,她只得疾步快走到德興館的廣東路總店,誰知道也無貨了,她被服務員指點著去福建中路店,又未能叫到車,靠一路小跑抵達,還是無貨。高潔雖然沮喪,但是仍有不甘。不過這一次她運氣不錯,終於招到了計程車。她翻出手機打開點評網的app,指示司機依次去其餘幾家德興館分店。
伊莎貝拉已經聞聲打開大門等她,說道:「你應該邀請他進來,我可以讓出房間。」
于直問她:「改得還合適嗎?」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蹲到她面前。
梅先生表示諒解。
高潔反問:「是不是覺得我不太適合進S&A工作?」
不久,司澄的自由爛漫再度興起,決定遠足南極。他和高潔產生了分歧,高潔雖然去過很多地方,但是都背負著畢生的輜重,耗盡了所有的熱情,她沒有什麼興緻陪著母親以外的人再去漫無目的地漂泊。高潔託詞母親有囑託,委婉地照顧著司澄的心情拒絕了他。司澄也沒有強迫她。
于直重重地將手裡的蚝殼擲入高潔身邊的木桶內,濺起一點湯汁到她的手臂上,他抽了兩張餐巾紙粗魯地替她擦凈。
高潔想了想,拿著手機撥了個號碼,接通后說:「我這裡是南屏工業園,要叫一輛車,對,儘快!」
從澳門過關到珠海時,高潔打開手機,發現有幾條簡訊,除了中國移動的問候通知,就是穆子昀發來的。穆子昀說:「回來后給我電話。」
于直說:「把手機號碼給我。」
高潔搖搖頭。
高潔微微一笑:「我想梅先生應該也是這個意思的。」
事之必然的,于直也將自己的物品搬了進來,他們正式同居。
電話才掛上,她就被于直一手摁到樓道的牆壁上。他用身體抵著她,呼呼地喘著氣:「真打算和我劃清界限了啊?」
服務員答:「你去廣東路總店問問。」
穆子昀問:「你愛于直?」
她的那目光充滿誘惑力,像伊甸園裡的蛇般怨毒。
在她刻意起身上洗手間時,她以為高潓會尾隨而至,沒想到將她堵在冷僻無人走廊處的竟是吳曉慈。
可是和司澄在一起,可以忘記很多事情,司澄有一種魔力,跟著他走好像可以進入另一個和原來的世界平行,但是相對平靜而天真的世界。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人會是穆子昀,但是好像在這個世間也只有穆子昀有這個資格來分擔她內心的陰影。在她惘然若失之際,從天降下奇兵,助她鳴金收戰,大獲全勝。她根本無法拒絕。
他搖晃兩下,高潔抓著他的手,另一隻手摸出房卡,看了看房號,拉著他坐電梯上了三十一層的客房,客房門口貼著紅喜字。
潘悅頓上一頓:「也不能算很大的難處。不過——」她再度強調,「潔潔,希望你到時候能照顧照顧她。」
徐斯在旁邊不客氣地說:「克制點克制點,不要隨便眉目傳情,搶新人風頭。」
Barry對印第安人說:「如我們約定的……」
于直脫掉鞋子,伸腳在小溪里探了探,溪流深度沒過他的膝蓋,很安全。他轉頭看著高潔,不說話。這就是他最壞的地方。
她睜著眼睛發著愁。這是有生以來從未遭遇過的困境,她在猶豫要不要呼喚于直。
高潔一驚,于直手臂的力量讓她不能和他拉開距離。
高潔被曬得黑了一圈,她每天開工都帶著手槍。在這裏已經不是防備對她圖謀不軌的同事,而是隨時可能攻擊過來的印第安土著。
高潔冷冷地用倫敦口音說:「這不是他們傷害別人的理由。他們統統應該被抓起來接受懲罰,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們都不配得到原諒!」
熱氣吹在她的耳垂上,很癢。
關止那高個子整個掛在新娘身上,高潔便問新娘:「要不要找伴郎過來幫忙?」
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底。
已經啟動,再無退路。
她給穆子昀打了個電話,說:「表姨,我希望那邊同吳曉慈談判時,先提一個條件。」她一字一頓,「讓她開新聞發布會,自己承認獲珠寶大獎的作品是抄襲已故珠寶設計師潘悅的。」
都是一個人,不一定會通知高潔。高潔也無所謂他的每次不告而別。
有服務員迎出來,把她請了進去。偌大的品蚝廳只有兩位客人,他們在廳中生了炭爐,烤著生蚝。除了于直,另外一位回過頭時,讓高潔大感意外。
這一頓宴席,高潔吃得遊刃有餘,暢快至極。
裴霈撲閃著大眼睛,立刻同意,次日便來報到。她的行李極少,只有一個箱子,人也很講規矩,依照約定,除了構思故事以外,也負責接待客戶,幫忙銷售。
事實上,高潔也將茶莊的后屋看清了,在浴室的隔壁,就是一間卧室,唯一一間,裏面除了床鋪,別無他物。
高潔掛斷了司澄打給她的分手電筒話,明白自己已經失去那一個避風港,沒有了無憂幻境。
「那麼親親我。」
她望著那個花白頭髮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最熟悉的陌生人也用那雙炯炯的雙目望著她,絲毫沒有意外的樣子。
高潔的臉色連同眼色一齊冷下來:「所以呢?你想跟我講什麼?」
「得了吧,你別事後充厚道人,如果不是把她送過去填了我們部門的名額,說不定就輪到你我去巴西開荒了。老葉對老員工夠意思了,他到底還是個老實人,現在對那姑娘也有點內疚呢!」
「嗯。」她考慮如何開腔才好。
高潔心中塵埃落定,可是落定的塵埃隨之又起了一些自己無法控制的心塵,飄浮在半空。她有些不確定,想了想,說:「不,不用了。我們都是被于先生救的,聽見他沒事,我就放心了。」
于直會查她的航班,也知道她和印度人迪讓說過的話,他比她想象中要更難纏一些。高潔格外慶幸,將事實摻在虛情假意里,是多麼正確。
堅持在艱苦的巴西工作,已經不僅僅是因為沒有家,現在她還要變成母親的榮譽,所以她不能半途而廢。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辦公用品,同同事們一一道別,回到宿舍后,先訂了機票,最後給了穆子昀一個電話:「表姨,我想試試創業。」
Barry說:「他們指了一條能更快抵達最近的小鎮的路,一天就能到。」
高潔雖然不至於震驚,但還是驚訝了。她驚訝于直對他們的婚姻竟是如此赤誠,如此懇切地在這樣短的時間里就落到實處。她一作如此想,四肢百骸就隱隱地痛。
吳曉慈說:「剛才還在著急他沒有表態,現在就這麼著急幫著他啦?」
林雪為她定製了一件訂婚儀式上穿的禮服,是大牌特製款,衣服從義大利被送來。高潔穿在身上正合適——黑白格子的圖案,簡約典雅,大氣合身。
于直在睡前說:「好好睡著別動,別亂卷毯子。」
高潔只是幽幽地念咒一樣講:「因為我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在印第安部落的時候,不,在美洲虎出現的時候。我只知道如果錯過了這次,再沒有下次的相遇怎麼辦呢?」
于直彈她額頭:「這裏熱鬧得很。」
她朝他笑,他也朝她笑。共歷生死,更添親厚,其他已經不重要。
鬼使神差地,高潔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往後退,一直退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她轉頭,看到她站在了自己參展的作品旁邊——棲息在樹枝上的美洲虎,正蓄勢待發。
在他們對面不遠處的矮樹叢中,貓著十來個裸著上身,僅著丁字褲,但是身後武裝著弓箭的印第安人。他們不知在那裡靜立了多久,現在正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們,塗滿彩色油彩的臉上看不出表情是猙獰還是友好。
不過幾十分鐘而已。
「好。」高潔抿一抿唇,唇內的傷口已近痊癒,她已經沒有任何阻礙。
高潔給他一個吻。
經過八個小時的等待后,高潔坐上了中國大使館派遣來的吉普車回到了朗多尼亞州的工廠總部。
既然已經沒有落腳的地方,那麼去巴西就去巴西吧!
高潔還想細細地聽,奈何有熟人上來同主編打招呼,對方便走開應酬去也。這一桌遂又開始了另一個圈內熱門話題。
傍晚靠岸休整時,她拿著于直的杯子喝著威士忌,建議男人們在陸地上挖一個三十厘米的小深坑,將打獵來的鳥肉和鳥蛋用樹葉包裹好了深埋進去,然後蓋好沙子和泥土,在上頭燒火堆。
生死大劫渡過以後,個人的羞恥感席捲而來。高潔知道自己的身體又臟又臭,比自己不能動彈的左臂更讓她難受。
她在飛機上坐穩后,側頭從機艙窗口看出去,正是日出時分,雲海平靜,陽光萬丈。看到機艙窗戶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的微笑。
高潔看得呆住,渾然不知于直已經將她置於自己的腿上。他在她的耳邊說:「我說過,這屋子有這屋子的好處,在這裏看阿里山的雲海和日出,視野是最好的。」他親吻著她的發,「再來一次好嗎?我不會讓你不舒服,你自己心裏清楚。」
于直說:「奶奶說她中秋後的壽宴上,宣布我們訂婚。到時候,她會和你簽一份股權轉讓協議。」
于直已經聽見響動,他原是拿了睡袋打了地鋪,此刻從睡袋中爬出來,在黑暗裡尋找到聲源。
她離開高潓的病房,在走廊里遇到了吳曉慈。
梅先生上前作揖:「豈敢豈敢,我這兒要改裝成珠寶工作室,有些字畫就陸續搬回家去了,改天親自接您到家裡看,我也好好孝敬孝敬您。」
張自清知道無法改變高潔的心意,只能嘆氣。
于直笑道:「哪裡是耳旁風,這麼動人的枕邊風。」
吳曉慈連忙搖手:「不,潔潔,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爸爸,包括我,照顧你都是應該的。事實上這些年,你爸爸一直在聯繫你媽,可是她一直迴避我們,不同意你爸爸去看你。一直……一直到她去世,她都沒有通知過你爸爸。你爸爸聯繫不上她后,才查到她去世的消息。」
于直一手開車,一手握著她的手,摩挲著她手指上的戒指:「既然離不開你的菜也離不開你的人,最好的辦法難道不是把你娶回家?」
于直的手在這個時候握住了她的手,低聲說:「狀況真多,不要害怕。」
高潔醒過神,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高潔問:「她是誰呀?」
他吻住她,吻住她的繼續發問,她也無法繼續發問。
她在台灣又停留了四天。在這四天里,于直一直沒有給她打電話。不過她在展會上的收穫卻頗為豐盛,她的作品「守護者羽毛」被一個參觀者現場買下,花了十萬新台幣。
「累嗎?」他在黑暗裡問。
她在拼湊記憶中的父親的模樣,剛剛記事的時候,母親就告訴她,她是長在一個父母離婚的家庭。她從來沒有過生活在三口之家的經驗,一直到父親帶著他的另一個三口之家來到她的面前。她當年趴伏在母親的肩頭,遠遠看著站在原地不動的父親,她以為不該看得那樣清楚,其實她是看清楚了,看清楚那張儒雅面孔上似水含露的雙目,倍懷傷痛地看著她。可是他都那樣看著她了,仍是沒有上前一步。
高潔一愣,一拍額頭:「我都忘了今天是中秋節了。」她對裴霈說,「真不好意思,我忘了,所以沒有準備月餅給你。你算是我的第二位合作夥伴呢!」
既然不會是什麼好事,她就應該立時同他告別。但好像被本能限制了一樣,高潔在這一刻什麼都沒說,甚至都沒有動一動,就看著于直湊到了自己的身邊。
高潔讓自己的身體穩穩地浸入水中,再將臉孔浸入,讓水流沖刷著。
于直看著她,低聲用中文同她講:「當地篩鑽石的工人哪有你這麼愛乾淨?你手指上的繭長在握筆的位置,小時候畫畫畫出來的吧?」
高潔好奇地問于直:「是莫北的親生兒子?這麼大了?他幾歲生的孩子?他們再婚?」
平生頭一回看到生命誕生的高潔,不能不想起在她手裡消逝的那一個小生命,心裏隱秘的痛稍稍觸動了一點點,愈合了一點點。
高潔解開于直的浴巾,她想讓他滿足,便懷著一點補償的虔誠吻上去,一點點地吻,然後將他推倒在床上,翻身坐到他強壯的身體上。
高潔同Abbott道別,Abbott催著于直下車送高潔上樓,高潔忙說「不用」,但于直已被Abbott推下車。
老太太三問:「給這個叔叔說說項聖謨是什麼樣的風格。」
高潔想,母親已經去世了,這個世界上也就沒有了家,她從八歲開始漂泊,如今更不知道該落腳在哪裡。她想起一句電影台詞——「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呀飛,飛累了就在風裡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那是同司澄天真的眼睛不一樣的。那眼睛有點兒複雜,有點兒幽深,有點兒直探人心,有點兒肆無忌憚。
接下來的動作會令這個女孩疼痛難忍,也許會再次暈過去。他提醒她:「會很疼。」他聽見了她咬牙的聲音。
高潔捧著他的臉吻下去,和他好看的唇糾纏,羞澀卻又大胆,節制卻又貪婪。很快,他開始回應她,攻城略地般吞噬著她,幾乎將她口中肺中的空氣擠壓殆盡。她狠狠掙扎,才掙開一條縫隙,在他唇間輕輕地說:「好的,于直,好的,我嫁給你。」
他說:「出去吃點東西吧!」
「下午兩點,到交大的大草坪上等我。」講完以後就掛上了電話。
于直用上海話笑她:「吃力不吃力?」
巴西的食物也不合高潔的胃口,粗糙的食材,複雜的香料,還有不利於消化的棕櫚和椰奶,常常使她食不下咽。為了放鬆,高潔學會了抽煙,抽一種帶著淡淡奶香的女士煙,一開始入口很淡,但慢慢會濃郁起來,吞雲吐霧之間,讓她忘記正身處在一個熱得讓人油膩和疲勞的環境里。
穆子昀再度凝神看向她:「潔潔,你需知道,在感情上報復一個人,雖然可以令他痛苦,但是不至於毀滅,因為他們賴以為生的支柱還在。只有摧毀他們賴以為生的支柱,才能教他們從精神到肉體上一起痛苦。」她的目光變得熱起來,灼灼的,「高海一直不太會做生意,在生意上虧多賺少,這二十多年靠著吳曉慈在美國的家底。這一次他們輾轉大陸台灣兩岸,因為美國的市場現在不好做了,他們在華人圈子裡找新的投資人。你應該知道這事兒,他們也找到過於直。不過呢,最後哪家他們都沒談妥,所以你爸爸最後不得不把他公司的大部分股份抵押給台灣的一家投資機構。原本呢,那間機構的主事是他的同窗,兩人情誼很好,但是去年那個人退下來了。我有個國外做投資的大學同學,恰好也是台灣人,她在海外註冊了一間投資公司,我也入了點小股,最近這間公司進入台灣資本市場,已經全面收購了擁有高海公司股份的機構。」
看到這裏也就可以了,高潔把瀏覽器的歷史記錄刪除然後關了,躡手躡腳上床睡覺。
「Jocelyn命真大,好幾個印度人都死在那裡了,她被綁架后居然還能活著回來。」
高潔和愛麗莎在宿舍園區門口分手,走到宿舍門口,聽見了裏面還沒有結束的呻|吟和喘息。
高潔反詰他:「這裏真的這麼好嗎?反覆無常的氣候,死氣沉沉的人,永遠看不見幾日陽光,時不時下一場大雨。哦!簡直糟糕透了!」
他問高潔:「Jocelyn,我們逛過了高地,有沒有時間再一起逛逛麥爾大道?」
穆子昀居中調和:「老梅,這事兒你就當投資了一個可以讓你信任的設計師唄!找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找到合適的了,爽氣一點。」
高潔有一股氣性,她原來都不知道,此時她知道了,她幾乎立刻駁了穆子昀:「不行,不能被欺負了也不發聲。」她掙開穆子昀的手,往對面疾步過去,用帶蘇格蘭口音的英語斥責:「住手!小夥計們!」
大雨瓢潑彪悍,山路異常濕滑,心頭茫茫然、恍恍惚的高潔被于直拉著沒跑幾步,就一腳踩進泥水潭中,滑倒在地上。
于直低低笑出聲來:「謝謝你對我的品位的理解。」他含胸低向她,鼻子就在她的唇邊,獵犬一樣嗅她,「不過,一個忠告,女孩兒身上有煙味兒不是個好事兒。」
但是她孩子氣的眼中充滿了真誠的謝意,高潔實心實意地說:「恭喜您。」
耳畔忙音許久,高潔才將手機放下。
他坐起身來,用他的唇吮去她的淚,雙臂托起她的背,將她置於懷中,傾斜著摟抱著,好像給她製成一個搖籃呵護著她。
于直與高潔正式談起了戀愛,他重新給她找了個住處,在靜安寺後頭的高級公寓,三十一層的高樓。
于直皺眉,似是在考慮可行性。
高潔回敬他:「難道沒有姑娘告訴你們,你們都很帥嗎?」
她答:「來自熱帶雨林的動物和印第安人。人類原始的慾望是動物性的,帶著侵略的本質,人類保護內心的本質又是一種本能。」
于直說得很有道理,都是高潔頭腦里沒有想過的道理。她說:「謝謝你。」
高潔面上一紅,對此只得沉默。
高潔聽到于直低罵了一聲,但也乖乖做足了四十個俯卧撐。他這樣子有點可愛,在他站起來時,高潔幫忙撣撣他西服上沾的灰塵,隨即被他握緊了手。
于直歪頭瞅了她一兩秒,忽而一手叉腰哈哈笑起來,說:「高潔啊高潔,你可真是個煞風景的高手,真明白怎麼一盆冷水澆熄男人的興緻。再淡定的男人,做了我剛才做的事都不會淡定,但是聽了你剛才的話,不淡定也得淡定。這麼大一頂高帽子,讓人接好呢?還是不接好?」
老太太對著觀音先禱祝一番,才坐下接了高潔遞過來的茶。
忽而一陣嬰啼劃破重重濕氣,撕開憧憧黑幕,夜蟲被驚醒,振動音翅,加入合奏。總是會勝利的男子漢,在印第安人的簇擁下,懷裡抱著初生的嬰兒走近生命之樹的神壇。神壇上的老印第安人急急迎下,迎接新生命。
有了這樣近水樓台的機會,她忍不住暗暗觀察著她們,看著她們母女之間的天倫之樂。她甚至會像一個偵探一樣,暗暗跟著她們,竊聽她們的對話。
他伸出長腿,朝著她站的方向踢了張椅子過來,被她截住。兩人一站一坐,在嘈嚷的酒吧里又互相打量了一番。
高潔扭頭看著腳底下的城市,這座城市的空氣不太好,PM2.5時常爆表,從這樣高的高度望下去,整座城市是先被一團淡淡的污濁薄霧籠著,很容易將地上風景看走眼。
出乎高潔意料的是,當她再一次看到「清凈的慧眼」,或者說「水之遙」,竟然是在美國的新聞報道里。
沒有想到于直冷冷哼了一聲:「我算著呢,來上海多少天了都不來找我啊?」
風暴來之前固然風平浪靜,但是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下第一滴雨,也教人心急難耐。高潔在心急難耐中,等來第一滴雨,只是她想也想不到,那會是穆子昀。
潘悅打開一張圖片:「我在很久以前就對水沫玉的成色和彈性的升值空間有了興趣,這玉石又很適合做一些中國古風設計,只是老闆們和現在的市場都更喜歡歐式的設計,只能暫時擱一擱。」
她沒有辦法作出如是觀,她沒有辦法像母親在世時那樣將經文念完。她翻出一隻雙肩包,整理了兩件衣服塞了進去。
高潔笑笑,看著面前神態天真的司澄,心裏卻很不以為然,想,反擊可不是靠一個假動作就能完成的哩!
Abbot低吼:「你想幹什麼?我至少轉行有六年了!我現在腦子裡很亂,天哪,我不記得那活兒得怎麼幹了!而且印第安人討厭白人接生!嘿,你讀過海明威的故事嗎?你知道白人給印第安人接生的後果嗎?」
于直自己也迴避同她談及他的過去,她多問幾句,于直就彈她的額頭:「我就是個胡混的魔王,沒什麼好故事。你聽完以後就不肯嫁給我了。」
她的冤屈已昭雪,她的愧疚將償還。只有對這個男人在感情上的虧欠,也許永遠無法回報。或許離開他,予他新的生活,是一個最好的選擇。離開他,也就離開這個裝模作樣成世界上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的自己。
看到這樣的母親的高潔也苦痛,小小的心莫名地揪成一團,但她總會伴在母親身邊,用彩色鉛筆,繪那案前白蓮,一筆一筆地畫,把時間拖得長長的,心靈也會跟著稍稍清靜下來。
高潔皺起眉頭。她不喜歡這些輕狂的男人,譬如台上的這位,又譬如剛才遇到的那一位。她不經意地朝于直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同兩個南美當地人坐到了角落裡,專註地交流起來,對周圍一切都充耳不聞的樣子了。
于直說:「你不開心。」
她最喜歡的那一種玉石很便宜。每回市場上的緬甸商人都很不在意地把一堆茶色、黑色、白色的玉珠子倒在地毯上賤賣,一百塊錢能買三四個佛豆。
秘書長說:「是啊,帶一雙兒女一起來。」
高潔聲音低下來:「不,禮物還是會給你的,我承諾過你,你就當留一個紀念。」
高潔的第一件設計是以水沫玉為材,雕琢成似虎似豹狀棲息于以金銀細工工藝編製成的金樹枝上的項鏈墜,取名「隱於野」。取材質樸,工藝傳統,但設計現代,有力度又有哲思。但是看到高潔第二件設計時,葉強生忍不住皺了眉頭。高潔的第二件設計和第一件風格一致,是一枚胸針,又是用金銀細工工藝編製的金箔羽毛做底盤,鑲嵌紅藍紫三色碎寶石,取名「守護者羽毛」。
梅先生認真地把高潔對新的一年做的項目計劃看完,計劃翔實、預算合理、步驟明確,他們一拍即合,梅先生說:「你是個靠譜的合伙人,我也就閑話不多講,招人的事情我讓我公司的人事經理配合你,找編劇和攝製團隊的事情也交給我來辦。」
孤立在故鄉的雨中,她自八歲之後,頭一回軟弱下來,號啕大哭。
高潔在咖啡館里坐了很久,才積累了一點點起立的氣力。回到公寓,已近九點,而於直還未回來。
于直總是能把她拉到最世俗的地方享受最世俗的快樂。這樣的時光所剩無幾了。
穆子昀的聲音驚喜交加:「潔潔,是你?你現在在哪裡?」
她問:「你知道我在S&A?」
她父親的口吻中,意外地有一點討好的意味。這令高潔感到有些奇怪,她做好了對抗的準備,可是敵方出乎意料的善意。她還有一點意外,她的父親居然知道她在哪裡工作。
葉強生倒是也並不意外,帶著長者慈愛的笑容說:「年輕人多闖闖是好的。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好處,設計這一行能做出好作品的反而都是獨立發展的設計師。你的媽媽一直想自己做獨立品牌,但是因為想要有個穩定的收入維持你們的生活需要,一直沒有行動。你的設計很有靈氣,加以好的商業策劃,說不定能完成你媽媽未盡的心愿。」
但是高潔畢竟沒有探問別人私事的習慣,只管按母親的囑咐和親戚的禮節,經常到穆子昀的別墅陪伴她,甚至後來還主動陪她一起去附近的超市採購食品,親自下廚煲一鍋廣東靚湯。
山上頭有本地山民往山下走,同高潔照面,好心提醒:「看天氣很快就要下雨了,今天還有可能有颱風。如果要上山要趕快上去投宿,要下山的話也得趕緊了。」
高潔奇問:「這個網是怎麼做出來的?」
高潔領會意思,迅速調整了原先網店和線下店鋪同時開業的計劃。同時,她也著意向梅先生提了個建議,她希望去參加來年的聖洛朗珠寶設計大師賽,給品牌累積一些宣傳資本。梅先生並不曉得高潔私心裡頭對這一場比賽抱持的複雜心態,他自是大力贊同,還託了上海珠寶協會的關係給她做推薦。
于直的手繞過她身後,解開她內衣的搭扣。內衣自胸前脫落下來時,她輕輕顫抖著。可是她仍能快速將右臂從圈帶中鑽出來,受傷的左臂在於直的幫助下也很快脫了出來。于直將繃帶重新系在她的脖子上。
浴室內有一淋浴,溫騰騰的水從她的頭頂沖刷而下,她卻感覺有點兒寒意,是因為心裏開始有點怕了。
于直又問:「準備去哪兒呢?」
最後她把那隻獵犬形狀的求婚戒指戴到右手無名指上。
不能說他的目光中沒有男性的慾望,尤其在夕陽的光照下,熱帶雨林中,原始的氣息環抱他們,慾望的袒露越加張揚。
高潔是想好了的,有備而來,一字一句清晰地,把事實當謊言,把謊言當事實:「高潓的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搶走了我的爸爸,我怎麼可能看著高潓再搶走我喜歡的人呢?我在珠寶展覽上看到你和高潓在一起,我很後悔。」
于直刮她的鼻子,湊到她的耳邊:「對,就像這樣,多給我撒撒嬌,我發現你挺擅長這個的。比你以前的冷臉好看多了。」
又有人走了進來,高潔不知道是誰,只模糊地聽見有人用英語問:「上帝!她居然忍住了,她居然沒有尖叫。她會好起來吧?」
對方如高潔意料之中,真的是礙於梅先生的面子,想了一想,最終還是答應了高潔修改的商務條件。
有一位拿著話筒的記者走近高海,特別客氣地點頭哈腰打招呼,隨後招來攝像,對著高海。
高潔說:「表姨,您好,我是高潔。」
「說吧。」高潔的聲音比她自己想象中還要冰冷。
Barry豎起大拇指:「這是一個聰明的姑娘。」
穆子昀問她:「你想好到時候找什麼借口和于直分手了嗎?」
「今天什麼時候有空?」
于直警覺地問:「什麼幫助?」
這一日過得相當荒唐,是高潔自己都難以控制的荒唐。但是,于直對她每親昵一分,她心裏就更加篤定一分。雖然她被他弄得很混亂,好像脫胎成另一個自己,但是,這樣的自己好像更能夠欺騙自己,更能夠把自己當計劃執行下去。這個荒唐的計劃,原本就建立在他迷戀著,至少是迷戀過她的身體這個模糊的認知上。在她豁出去的身體力行下,被確定下來。
「想抽煙嗎?」
穆子昀說:「潔潔,你可以先同梅先生去看看。下午我有會就不陪你們了。」
門外有戴白手套的司機上來,接老太太下樓,梅先生恭敬送出去。回來后對高https://m.hetubook•com.com潔說:「老太太老因為我收了她愛的古畫較真。」
一個長得好看的男人,無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是亞洲人還是美洲人,都能被第一時間注意到——于直的好看,首先是在於他的皮膚足夠得白,那種並不遜色于白種人的白;還在於他的長相有一種東方男人里少見的俊氣英武,而他的姿態又有一種遊離在正邪之間的曖昧的風流倜儻。
高潔愣住。這個問題是她從未考慮過的,她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Barry擁抱她,安慰道:「放心吧,于不會有事,相同的情況我們經歷過。上帝保佑,你一定能再見到他。」
高潔沉吟著問:「表姨,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于直在黑暗裡半撐起身體,外面暴雨已停,蟲鳴正歡,月光明亮,透進一線清光。他看到了清光下高潔的臉。
高潔靜靜想了想,再度往高潓母女的方向看過去,她看到高潓起身接了一個電話,笑如蜜糖一樣走向門外。不一會兒,她挽著一個人走進展館。
血緣真是奇妙的東西,不管有多恨,也不能否認彼此的相像。也正因為相像,高潔才更篤定。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希望她們對她產生不安,不安的人就不會得到安寧和快樂。
南美美女將鑽石交給高潔:「女士,你贏了,幸運小星星歸你了。」
陌生人的好意讓高潔感激,她加緊了腳步往上趕。
這個方案很是新奇,成功引開梅先生的注意力。他問她:「把作品編成故事拍成短故事片倒很不錯,只是怎麼傳播法呢?」
高潔抓住了他的手,沒有作聲,也沒有動。他們彼此在黑暗裡對峙了一會兒。她感覺到于直的另一隻手在撫摸她的發,接著是她的臉。他將她的發從她的臉上拂開,他的臉湊近過來,鼻子嗅到她的唇邊。
她痛痛快快地洗了個乾淨,上岸后擦乾淨自己。于直聽見動靜,起來轉身,隔著兩米的距離,打量近乎全|裸的高潔。
何雯雯說:「隨時。」
張自清說:「除非這件設計在你母親生前製成過成品,並且有相應的生產銷售記錄。這樣對我們舉證才是最有力的。」
高潔看得出於直和這夥人關係極其親厚,他在他們面前沒有在Abbott和Barry面前的領導氣勢,顯得格外舒坦自在。這應該真的是他關係最親密的社交圈了。
高潔想,好像自己沒有什麼理由拒絕他,於是她說:「好啊!」
高潔的午餐是在梅先生開的餐廳內用的,餐后,梅先生提議帶高潔去看一下他的藝術工作室。他說:「這個工作室以後可以做珠寶展示和設計工作用,現在存著些我收藏的字畫,也就朋友們會經常去捧捧場。我先帶你去看看環境合適不合適。」
她想,母親說的是對的,世界上還有別的很好的風光。
高潔最後到底還是沒有能阻止於直的相陪。他們兩人在墓前不約而同都沒有說話。高潔動手將墓碑清理乾淨,于直在墓前放上高潔手制的白蓮。
于直說:「我的給她。」
于直說:「只要孩子平安出生,就放了這裏的人。」
「不一定,不一定,對岸也有大的珠寶集團在和她談合作,她現在可是兩岸爭搶的人才,好在拿的是美國護照,在合作上不用顧及什麼身份歸屬和祖國情感。」
高潔心頭一跳,存心回道:「表姨,我在S&A做得挺好的。」
于高潔來說,在愛丁堡留學的日子與在內地隨同母親漂泊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目標專一,專心致志地當學習機器,唯一的缺憾是母親不在身邊。高潔唯有把臨行前母親那一句「不要光顧著讀書,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很好的風光,好好去玩兒,享受你的青春」牢記心上,只是未曾真正抽出空去實踐。
這一晚,高潔特地買了牛裡脊煎了牛排,于直愛牛肉但不愛西餐里那五分熟的牛排;她烤了竹炭麵包,于直口味里那點西式的愛好都在麵包蛋糕上頭;她在桌上放了蠟燭和于直隨手存在家裡的紅酒。
高潔倚在他的肩頭。
高潔微笑。
高潔說:「印第安人來的時候,我想我完了。」
蘇格蘭北部高地非常開闊,山澗、紅葉、黃花,錯落曼妙。高潔走在愛丁堡高地的片刻,頭一回有了遊戲的悠閑。
當夜,高潔在床墊上輾轉半宿,無法入眠。
于直親她的耳垂:「做什麼都這麼要強,讓不讓別人有活路了?」
高潔背著于直往前走時,將十指握成拳。她想,當年的吳曉慈在父母的婚姻還存續的時候,是不是就是用她剛才這樣的姿態語氣同父親講話?曲意逢迎,委曲求全,逐步摧毀另一個女人的生活。
他拿起酒杯,衝著高潔用中文說道:「相信我,我沒有惡意。我姓于名直,『於是』的『于』,『直接』的『直』,中國人,在巴西出差,工作無聊,過來消遣,沒什麼壞心眼。」
于直鬆開她:「還沒有,今天很忙。你先去熱菜,我去洗手。」
她對他的睡顏很熟悉,他睡覺時好看的唇會微微地翹起,小孩子一樣。她就不打攪了,重新拾回書,繼續看下去。
是的,命運從不肯給予她絲毫關顧和憐憫。高潔聽到命中該註定的那副聲音,慵懶至極地從雨聲中傳過來。
高潔暗暗地又瞅了瞅老太太的眉眼,總覺得有些面善。
「不,解解悶。」
高潔拉住于直的手:「走吧,別打了,是我同事。」
高潔毫不猶豫地說:「我要。」她買下來又問,「還能在哪家分店再買一點嗎?」
裴霈問:「高潔姐姐,你要趕著去過中秋節吧?」
于直問高潔:「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高潔跟著梅先生和穆子昀走入客廳,看見了客廳的歐式大壁爐前站著的老太太。老太太外披一件黑色羊毛披肩,披肩內著一條青花瓷暗褶式開衩旗袍,腳上是一雙緞面繡花鞋,一頭捲成碎卷波浪的銀絲散發出端莊的氣勢,一雙眉眼經歷了風霜更有笑看風雲的淡然。她手腕上的一隻玉鐲才是最精彩的,高潔只消一眼,就看出那是純凈無色老種玻璃地,市面上極難得見。
于直笑得挺得意:「別問這麼多了。要是沒我的話,未必有這孩子。」
高潔移開目光,移開太過於接近他的身體:「很高興今晚遇上你,讓我說了這麼多普通話。不過,我得走了,挺晚了。女孩兒晚歸也不是個好事兒。」
于直湊到高潔耳邊:「和我蓋一條你介意嗎?」
高潔不好意思地說:「我想買鮮肉月餅。」
司澄的電話從遙遠的愛丁堡打來,對她說:「Jocelyn,我們分手吧。」
中秋正日,門口排隊的人繞著飯店排了兩圈。高潔排在末尾,不免擔心買不到月餅。誰知道一小時後輪到她時,湊巧也不巧,只剩下一隻月餅。排在她身後的人哀號陣陣。服務員阿姨問她:「要不要?」
至於高潔,只要跟隨著母親,就處處是家。她養成帶一口聽不出任何地方口音的普通話,在任何地方都能適應良好。她的拚命學習,讓所有教過她的老師們都交口稱讚。這樣的高潔,一切都很好——除了沒有父親。
這是從未有過的。
「如果我被它撕了,至少能保證它一定會吃飽,你可以活下來給我收屍。」
Barry問她:「你為什麼來巴西?你喜歡這裏嗎?」
高潔出來時,于直已把大門關上,順便上了鎖。
她望著于直,他的眼睛笑意盈盈,他用只有高潔聽得懂的中文說:「你又沒事了。」
高海慢慢地站起來,專註地望著站在眼前的高潔。不能說他眼裡沒有激動和溫情,但他的表情還是自持的,望著高潔鎮定自若地站在自己面前微笑。
她跟著于直上了新郎的房車,到了女方家,又是吃了一驚,女方家不過在市區東面很普通的多層居民住宅區,住宅區很老,區內路面狹長,新郎的房車開進來甚至顯得局促。可是新郎很得意很開心,頭一個跳下車,還催他的伴郎們動作快點兒。
高潔捂住臉頰笑:「我的魂已經飛回來了,再也不會飛走,現在什麼都嚇不倒我!」
有備而來的高潔,將手中的電腦打開:「我之前做過一些設計稿件,請您看一下是不是有資格被公司選送?」
她在辦理著房產交割手續的這幾日里,已經陸續有財經新聞發出,說及現今文化產業的公司舉步維艱,特舉了著名畫家高海的文化公司如今資不抵債,支撐艱難,他們抵押股本的機構已開始下最後通牒。在社交媒體上,關注高潓的網友們敏銳地發現了她失態已久,曾和她有過齟齬的網友當然不會放過她,他們甚至搜集到了一些私人資料,嘲笑高潓在編造一場戀愛以追求男方,但是最後失利了,他們還嘲笑著高潓的父親破了產就不應該繼續將自己裝成名媛。
他們倆被身後的印第安人推了一把,Barry說:「他們要綁我們的手。」
她是的確沒什麼主意。在設計的日子里,她的專註看似平靜,實際上心緒亂極,下意識就做出這樣的設計出來,心在網中,作繭自縛,自作自受。
高海對著記者打招呼:「我們一家人想敘敘話,等一下再和你們聊可以嗎?」
高潔想,我怎麼學得會呢?簡單的快樂。可是我要跟你們學,讓自己享受這樣簡單的快樂,體會生命的美好。
老印第安人正和其他印第安人談論著什麼,他們的表情十分焦灼激動。她茫然地直起身子。
她的態度或許為于直看了出來,他同她碰杯,而後一飲而盡,含笑望著她,目光有一點點迫人。或因他這目光,讓原來只想抿一口的高潔,只得也將杯中酒飲盡。她放下杯子,選擇保持自己慣有的沉默。既然不是個適合交談的人,她就不應該再浪費口水。倒是愛麗莎纏著于直熱絡地聊了起來,不一會兒就讓于直知道了她們是篩鑽石的。
花白頭髮的老印第安人戴著高高的色彩艷麗的鷹羽翎冠,一直神色凝重地念著咒語。
S&A在巴西的外派員工全部以合同制供職于當地一所合作的鑽石勘探公司。二十八個來自全球的同事中,高潔是唯一的東亞人。她同其他來自巴西本地、印度、辛巴威、以色列的同事們一起負責從礦工開採的岩石中找出鑽石的工作。
莫北的婚禮沒有正式的儀式,更像是一場飯局,這不是最奇異的,最奇異的是新郎和新娘八歲大的兒子被領著介紹給親朋好友。
Barry轉譯道:「他們不相信白人。」
「你說過,在這裏得有些防身的方法,我需要有這樣的思想覺悟,欺負我的人,我會幹掉他。不管他是誰,不管他為我做過什麼。」
她聽見於直罵了一聲「笨蛋」,然後就被他打橫抱起來,繼續向前狂奔。高潔不由自主地將臂膀環到于直的肩頭,獃獃地望著他。
于直抬著下巴指著他們:「嘿,你們倆那是什麼反應?」
于直對著他的同伴篤定地笑了笑:「你可以指導我來干,就像上一回你在懸崖上指導我給Tom處理骨折那樣。我是黃種人,他們對我不會太避諱。」
高潔聽后久久不語。
愛麗莎嘲笑道:「迪讓篩鑽石的準確率從沒有高過我們女孩兒。」
主編繼續講道:「聽說啊,芮華的新業務拓展這兩年都是這位小開負責,他的談判功夫一流,把我們島內的幾位設計師都談過去合作了個什麼網路平台項目……」
高潔花了些精力來適應身邊多個男人的生活,摸索了幾天,發現於直有些地方同她很像:他們都對房間布置沒有什麼急迫的需求,沒有立即添置軟裝把房間裝飾得更舒適溫馨;他們對房屋空間的使用非常有限,兩人都沒有太多的物品可以塞滿每個收納空間。
于直說:「你和他們說,我是醫生。我是來自東方的中國人。」
在辦妥母親的喪禮后,高潔正式去S&A入職。葉強生親自接待的高潔,問她:「有沒有想過換個環境發展會更快些?」
這一年春節里,高潔跟著于直又參加了莫北的婚禮,婚禮上依然有于直那一大家子人,他依然沒有正式地將她介紹過去,高潔也並不在意。穆子昀沒有在婚宴上同她打招呼,反而於老太太遠遠地朝她點了點頭。她也向老人家點頭致意。
成熟男人的氣息,就在她面前,比自己的臟和臭更讓她難堪的,是男性荷爾蒙無時無刻不在挑逗。
兩件樣品從揚州的加工廠出來后,她很是滿意,也很自得。
于直的身體傳遞給她生命的溫度,他兩手一攏將她抱入懷中,她儘可能地同他靠近。
高潔發現,在昏暗裡他能立刻被旁人注意到,並不是因為他的東方人面孔。
在四年前的七月,高潔將母親潘悅的骨灰安葬在寶山一處臨近寺廟的墓園裡。墓園不大,墓碑都是一個式樣,四周栽植著四季常綠的松柏。在這裏安葬的人們,不管經歷過怎樣的人生,最後終將歸依在這樣同一又單調的地方。
她摸著嘴唇,于直的熱度還有殘餘,刺|激著她。差一點點,她就要崩潰在於直的男性氣息中。這是從未有過的,她在司澄處都未體會過如此直接的僅限於本能所引發的激蕩。真像剛才同於直說的那樣,這太難堪了。高潔捂著面孔,她的身體正漸漸不為她自己所掌握。她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不知羞恥的?
于直總是有本事弄得高潔在公共場合羞急起來。可是她把頭一轉,後面沙發上的一對情侶正吻得難分難捨。再轉回頭來,于直已經閉上眼睛。
高潔將地址抄下,居然是在橫琴的養蚝場,待要抱怨,對方已經掛斷。她也就考慮了幾秒而已。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她不應當放棄,於是打起精神換好衣服,招了計程車。一個小時后抵達橫琴,找到養蚝場,發現居然這個時間點,養蚝場裡頭早該營業結束的品蚝廳燈火通明。
于直抱胸:「隨遇而安是個好習慣。」
一會兒于直直接打了電話過來:「想我了?還是終於想起我了?」
她說:「感謝葉總監一直以來的照顧,給了我去台灣參加展覽的機會。在和台灣同行交流的時候,我有了想要自己創業的念頭,想趁著年輕試試看。」
她不解滬語,問:「什麼?」
她看到攤位前的老闆一副輸了錢的面孔,訓斥著排隊排得擋住他視線的顧客們:「讓開讓開,木頭一樣站在這裏當樁子啊?擋著我看爐子了!」居然沒有一個顧客反駁他的兇狠,反而真的不約而同讓了讓路。
印第安部落中熟悉巴西當地州政府官員行事的族人出面與官員談判。談判進行了一整天,礦業公司的財主們不情願放棄到手的財富,向政府施壓,使得談判有些僵持不下。
聽了張自清的勸慰之語,高潔的心頭到底還是一陣酸軟。家之於自己,從來沒有一個具象的概念。是從未回過的但是母親和父親曾生活過的上海的那個家嗎?還是跟隨母親飄零四地暫居的住所?抑或愛丁堡的學生公寓?巴西的工廠宿舍?哪一處她都沒有深刻的印象,哪一處於她都只是短暫的停留。母親畢其一生的奮鬥,留給她十分豐厚的遺產,然而,其中並不包括一個「家」。
于直才甩開他的手:「三塊錢是小事情,就是叫你長點記性,不是每個人都會被你這點把戲唬住,也不是沒有人會找你算算這筆小賬。」
高潔回到酒店,脫掉武裝起來的小禮服,上網訂了回程的機票,在凌晨之前,她看到了高氏一家五口的照片已經被一些媒體發布在網站上。相片上的自己笑靨如花,和另外四人真的像是貨真價實的一家五口。
記者終於反應過來,嗅出新聞點,立刻將話筒拿到高海面前:「高先生,這位是?」
穆子昀道:「當年我就跟表姐講過,藝術男固然多情,但也性格軟弱,受不起引誘。他們會以『為藝術犧牲』為名義,心安理得地做出負情薄倖的事情來。我勸她把高海看緊了,可你媽那個人太驕傲了,高海和吳曉慈一有情況,她就當機立斷了。」
他站在月下,明明是長身玉立,卻被圓月襯成形影相弔,居然有幾分凄清寂寥。
高潔等她們離去后,打開格間門,在洗手台前站了很久。她一直望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睛,司澄曾經捧著她的臉說「你的慾望藏得很深很深」,她的眼珠黑漆漆的,像亞馬孫叢林中的黑幕,需要被什麼撕開,才能得到明朗天空。
閉上眼睛,是亞馬孫的雨林;睜開眼睛,是嘉義的阿里山。閉上眼睛,是母親病逝前的枯瘦容顏;睜開眼睛,是吳曉慈和她女兒的如花笑靨。
她聽到于直的聲音裡帶著笑意:「你倒是很善於掩耳盜鈴。」
四周雖然學生不少,但舉止親密的學生情侶也不少,無人注意他們的孟浪,可高潔還是羞急:「于直,你不要在這裏這樣。」
高潔握著手機,坐在母親的墓前,怔怔望著自己放在墓前的手絹白蓮。
站在舞台上聚光燈下的高潔,有些犯暈,她知道酒勁兒開始上頭了,她得儘快結束這一趟不太明智稀里糊塗出的風頭。
于直直勾勾地望牢高潔,眼底的深意似有似無:「來到異國不談一場異國戀愛就太不給東道國面子了。」
一個懷著孕的女人獨居在愛丁堡富人區的別墅,這足夠令高潔的本能反彈,引發一些會使她深深反感的聯想。
愛麗莎從手包內拿出護手霜遞給高潔:「你要這個幹什麼?」
穆子昀的微笑還是帶著男童氣,大方可愛,是超越年齡的可愛。她說:「高潓和于直分手以後,自殺了一次,吃了安眠藥,一般吃安眠藥的多半死不成,也就是作一作,表個為愛痴狂的姿態。社交紅人交男朋友,面子重於一切,沒有落個名分就被甩了,是奇恥大辱。高潓自殺的事情當然沒有臉在網上搞直播。」
他的語氣有些輕佻,與此地南美男士比,並無差異。高潔也皺起眉頭:「那看來您很入鄉隨俗。」
他們各自都沒有答對方,心有靈犀般舉起茶杯,以茶代酒,互相干杯,然後一時無話,據案大嚼,先把肚子填飽。
她踮起腳,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將她的唇對著于直好看的唇貼了上去。她大胆地伸出了舌頭,探尋著這好看嘴唇的輪廓,給予她內心至深的感激。
他伸手架起高潔,高潔說:「我能走。」
高潔問:「他們全家一起來?」
這些年她隨母親的工作變動待過上海、蘇州、常州、深圳、珠海、廣州,她做候鳥的每一座城市都燈紅酒綠,五光十色,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就像她一樣,一直在上發條。
這是一個絕好的時機。高潔將桌前杯中的紅酒喝完,起身走到高海那一席,插到了記者跟前。
這時,遠處有一道聲音用中文在說:「別動,讓我拍個照。」
新郎已經裝扮妥當,連同另外兩位伴郎正等著于直,見於直帶著高潔,新郎忍不住笑道:「可以啊你小子,當伴郎還遲到,原來是把我婚禮當約會項目的。」
高潓在高海另一邊坐下來,瞪了高浩一眼:「不要亂叫姐姐。」
于直俯下身來,繼續吻她,吻她的鬢角,她的臉頰,她的脖子,他覺得還不夠,動手拉開她禮服後背的拉鏈,高潔腦中轟一下炸開,就像剛才的煙花。
莫北和關止互相看對方一眼,再一齊看向于直。
高潔揚起右手,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準確無誤、清脆響亮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于直正在詫異她的回奔,更加詫異她的問題。他勾起好看的嘴角,說:「我喝多了,犯了糊塗,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兒很值得親一下。我想著也許能佔到更大的便宜。」
老印第安人打斷了他:「送其他人出去。」
「睡飽了?」
高潔聳然一驚,詫異地看向于直。
她的某任班主任老師在家長會上對潘悅說:「高潔做事情喜歡用盡全力,考試一定要考第一,跑步比賽一定要拿冠軍,凡是辦不到的落後的,就加倍努力達到。我很喜歡這樣認真的孩子,可是她綳得太緊,這樣不太好。」
高潔捂住心口,不是沒有巨大的劫後餘生的重逢喜悅,Abbott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于說你在珠海,我特地從深圳趕過來,一定要和你見一面。嘿!我們可是差點死在亞馬孫叢林里的人啊!我們可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叫什麼?」
高潔在穆子昀的安排下,就近租下一間在靜安寺附近的老石庫門房子,步行至常德公寓不過十分鐘,以此開始了她的創業生涯。
她拋開全部自尊,武裝出自己不恥的模樣,豁出身體去布的局,實在簡陋,她賭上的那一把確如穆子昀所言,不過是令高潓母女痛苦。這樣的痛苦可以稍減她的痛苦,但也只能得到一時的快意。她的惶惑、彷徨又冒出頭了,這些日子的不安寧和不甘心又開始啃噬內心。
高潔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來,她端起茶杯喝掉半涼的紅茶。
高潔定定地望著對面那個人,心頭怦怦亂跳,那一團微弱火苗蠢蠢欲動,熾烈起來,那已經被大自然博大的宏景有所消解的蠢動,又復甦了。
梅先生轉頭望高潔,不明她到底幹了什麼。高潔自己也不太明白。
高潔想了想,說:「表姨,你讓我考慮幾天。」
高潔輕輕搖搖頭,閉上眼睛:「怕的,我怕我沒找到我自己就死了。」
高潔回抱住她的母親:「媽,我想讓你開心,我會加倍努力。」
穆子昀把高潔仔細端詳,似乎思考了一陣子,才問高潔:「潔潔,你一定知道你爸爸和吳曉慈這次也出席這個展覽的事情了吧?」
高潔將手放在心口,心感安慰:「是同事。他們沒事,這真是太棒了。」
高潔帶著歉意婉言謝絕:「實在不好意思,我今晚約掉了。以後有機會一定參加。」
高潔繼續笑道:「當然,我也不會拒絕爸爸要分點什麼財產給我。」
待計程車開走,高潔才發現自己手心全部是汗。她奔入家中,倒一杯涼水,喝個精光。心情慢慢平定下來,她把玻璃杯貼在臉頰上,繼而平定臉頰上的熱燙。
就在幾乎靜止的時間里,高潔的念頭雜亂,心跳急切,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繼續上行,還是下行?高潔垂首猶豫,苦惱思索。雨水沿著她的長發淋漓而下,她好像從來就只能用這樣一個無可奈何的姿態,逆來順受著人生給予她的一切。
而高潔只是微笑。她覺得坐在他們一家中間簡直自在極了,有鏡頭掃過來,她擺出最甜美的笑容。
于直恰時回來,應當聽到了這句話,捶著莫北的肩膀:「說什麼可得想想好,不能破壞兄弟的終身幸福。」
高潔等他們進去后,才款款走進會場,落座到自己的位置,望著坐在主席位的高氏一家,吳曉慈和高潓這對親密的母女又一起攜手離開,去旁桌應酬。那一席只剩下她的父親和那個男孩兒。
高潔「呵呵」地笑出聲,也許因為精神被溪流沖洗鬆懈,有了回應于直的戲謔的心情,她大聲地說:「謝你恭維。」
高潔說:「謝謝您的照顧,我會努力的。」
高潔全身力氣彷彿被抽盡一樣癱倒在地。于直神色如常地將獵槍和魚叉放回原處,走進船艙,盤腿坐在高潔對面。她的神情,可以用楚楚可憐來形容。他勾起漂亮的嘴角,沖她微笑。
很快,她就要放開這樣的他了。她拿起穆子昀遞來的利劍那一刻,就不能夠太過於貪心。淺顯易懂的道理,她太明白了。
高潔想,高潓真是個被雙親疼愛到極點的孩子。她固然讓她的顏面喪盡,但是她擁有雙親的庇護。
吳曉慈立刻誠懇說:「那是你應得應分的,潓潓和浩浩都不應該和你搶的。」
梅先生說:「聖洛朗珠寶設計大師賽通知已經發下來了,這個月要把設計作品發過去,你看挑哪一件去比賽?」
高潔將10美元放入放美金的玻璃杯中:「沒錯。用任何方法都可以,是嗎?」
工廠的總經理是英國人,他刻板嚴肅地問生還的職員們還有什麼需求,公司會儘可能滿足。
高潔說:「遇到了好人,感到很幸運。」
就在這間叫「潮濕的心」的酒吧,高潔進去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于直。
高潔說:「紅茶。」
張自清拍一拍高潔的肩膀,以示安慰:「這樣的情況在設計領域很普遍,維權很困難。設計師要保護好自己的作品,最好是及時做公證或註冊。」
這句話彷彿用盡了她全部的氣力,講完以後,她像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樣,癱坐在座椅上,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思考。
高潔同穆子昀約在她酒店附近的咖啡廳見面。
于直從兜里拿出一隻紅絲絨戒指盒,打開,裡頭是一枚以水沫玉裝飾犬眼、縞瑪瑙點綴犬鼻、鑽石鋪鑲出斑斕犬身的獵犬形狀戒指。
主編拿起高潔的名片:「原來你是S&A的設計師,那麼一定聽說過芮華金飾吧?」
她在上海沒有停留太久,她想,母親臨終告誡過她,要她向前看,雖然她不知道前面的路應該怎麼去走了。
她再次長久地向媒體鞠躬。
吻過她后,他在她耳邊說:「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沒有下一次意亂情迷了?」
于直倒也未為難她,放開了她,往後退了兩步:「我就這麼回去,真要被Abbott笑掉大牙。」
她半夜起床,將床頭酒店供應的兩瓶376毫升的礦泉水全部喝盡,清潤的泉水不能消除她內心已被風吹旺的火苗。她盤腿坐在床墊上默默念著母親生前時常念的經文。
她問:「你為什麼從來不過中秋節?」
于直問她:「妹妹,怎麼又哭了?」
于直用手捂住心口:「狠心的女孩兒。」
高潔眼尖,一眼就看出於直手上打火機的特別來。那是一隻銀殼打火機,殼面上雕飾了一隻獵犬,看起來像是定製的。她想著,也就遲疑了這一兩秒,于直就把頭抬了起來。
高潔打定主意,抵達巔峰,如果沒有找到她那個微乎其微的可能,她就罷手,遵從命運的指示。
高潔又高興起來,將菜重新熱過,將月餅放入烤箱烘烤加熱,只是色拉已經出水,只能重新再做一份,幸而芝麻菜和番茄橄欖都有存貨。
吳曉慈張皇地回頭看看女兒,拽住女兒按捺不住的手,說:「潓潓,你姐姐回來了,快和你姐姐一起坐到你爸身邊。」
高潔以為自己聽錯了,問:「張律師,我知道這兩年上海的房價漲得很快,但是那個小區周圍的掛牌價一直是一平方米八萬左右,老屋不到八十平方米。」
于直問:「確定不會碰上土著嗎?」
穆子昀的問題是一個錐子,刺開她極不願去謀算、實施的那一幕。她一直迴避著,雖然在內心深處知道這個問題根本無法迴避。可是真的有人鑼對鑼、鼓對鼓地將這個問題敲打出來,她確實全身的骨頭都在隱隱地顫,微微地痛。
這些天,她收集了關於吳曉慈,關於高潓的許多資料,也難免搜索了一番于直的資料。原來他真的是芮華的人,一念及此,高潔總是莫名地心慌和氣燥。這不是她想知道的消息,從巴西小鎮起始到亞馬孫雨林而終,她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主動去了解這麼多關於于直的事情,她不想讓自己有起意的機會,意動之後難免意難平。而現在,她在主動了解了他以後,果不其然地意難平了。
于直笑起來,一眼洞穿她的心思:「想洗澡?」
司機說:「那一定是窩裡廂老公了?」
在十月二十五日這一日,高潔一大早就給於直發了簡訊,問他:「你今天在你留的那個地址那兒嗎?」
「聽說這次吳曉慈拿了獎以後,我們島內就有大的百貨公司想要把她請過來合作。這一次她來剪綵,合作八成是定了吧?」
他問她:「這些世俗的快樂讓你開心嗎?」
于直進門時,就看見高潔坐在燭光下等著他。臉龐映得似蜜桃,眼睛亮得像鑽石。他坐到高潔對面:「今天是什麼紀念日?」
潘悅仔仔細細地聽著高潔的粉飾太平,或許是因母親的直覺而聽出端倪,也或許只是因拳拳母愛而細意相告,潘悅最後留給高潔的話是:「潔潔,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還留給你這麼多不快樂,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但是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不會這樣完整。媽很感謝你陪伴了我二十多年,未來你的路還很長,你找不到未來的人生方向是我最擔憂的事情,因為我幫助不了你也保護不了你了。你接下來的人生恐怕要努力學習怎麼更好地生活,也許會很辛苦。雖然眾生皆苦,苦即菩提,每個人都有他的歷練,誰也不能替代誰。但需要記著,自己面對的時候,好好地想一想,該放下的時候,放下。往前看,對自己好才是你給媽咪最大的尊重和愛護。」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過了五分鐘,也或許是十分鐘。高潔感到周圍的風聲蟲叫鳥鳴都安靜了下來,叢林的原始氣味一陣陣猛烈襲來,全部來自二十米外那隻叢林野獸。她在想,她真的從未預料過她也許會死於猛獸口中。她又在想,這麼危急的時刻,那個男人正挺身擋在她前面,這是存心留予她的生機。他已經救了她一回,目前是第二回。她忽然又開始擔心,擔心若是他那幾個同伴此刻回來,會不會攪動周圍的安靜,激怒危險的大貓。
這一天,阿貝特河淺灘上的礦工突然大聲呼喊奔逃,高潔身邊的同事說:「糟糕!印第安人來了!快沿著灘涂往上游跑!」
「噓!」于直在她耳邊吹氣,教她放鬆,「沒事了,它走了。你處理得很聰明。我真怕你萬一尖叫起來,我今天就得把命交待在這裏了。」
因為她在混戰中活了下來,因為她還有把渾身的污穢清洗乾淨的機會。
高潔在周末的時候,開著穆子昀別墅里停著的一直無人駕駛的雪佛蘭,帶著她去J·K·羅琳寫出《哈利波特》的大象咖啡館喝了下午茶,然後兩人悠閑地逛到附近的慈善店。穆子昀挑了幾隻漂亮的英倫洋娃娃,孩子一樣抱在手裡。
于直問:「你知道我會來阿里山?」
于直拿著獵槍的手輕輕搖了搖,示意她不要說話。
于直自珠海別後,又很多日不同她聯繫。這令她隱隱有些焦急,還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伴娘說:「八十個俯卧撐,一個都不能少。」
展覽即將在台北舉辦,在舉辦前夕,高潔從報紙上得知這一屆聖洛朗珠寶設計大師賽的頒獎訊息,旅美華人設計師吳曉慈拿下了銀獎。
于直的表情平靜篤定,笑容如常:「講究信用的印第安部落留下了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中國人,這不是一件壞事,當然狡詐的我們利用了他們的淳樸和講信用的天性。不過,為了活命,我們得相信中國大使館和美國大使館。我叫于直,他叫Abbott Jones。記住。」
高潓近幾日出現在展會上時,氣色不是很好,吳曉慈專門帶她坐到展會咖啡館閑聊。高潔就揀著就近的位置落座,叫來一杯咖啡。
穆子昀說:「這幾年芮華業績下滑,于光華兄弟的經營能力都很有限,于毅和于直又還都年輕,沒什麼太多的經驗,而老太太已經老了,她又不肯趁著市場好的時候去上市,更不會授權給我這個外姓人全權管理。我不得不和他們,和那幫我厭惡了十幾年的人捆綁著,沒有自由,也許將來還要共赴滅亡。」
她還有一個習慣同於直一模一樣,他們一定是各自佔據床的一邊,各自蓋各自的被子入睡。並非楚河漢界,互不侵犯,而是一人獨眠的習慣養成多年。
「信佛?」他問。
聽到「沒有資格」四個字,高潔諷刺地笑一笑。
意識已經模糊,高潔唯剩下一點自持支持著她推擠于直的胸膛:「不能——」她觸碰到于直胸前的冰涼,觸手一摸,是她送的水沫玉獵犬。
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高潔面前,一張嬌俏面孔擺足精英強勢,那並不同於她同她母親傾訴相思時候的小女兒情態,而是有所戒備、有所審慎的。她說:「我媽背負一輩子心理債並不好過,但是感情的事情勉強不來,愛情不再,就該放手。我們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體諒父母的選擇。」
穆子昀在臨窗視野最好的位置等候多時,因為桌上已經擺了英式下午茶的三層銀盤,三色馬卡龍、魚子醬三明治、紅酒蘋果撻看上去鮮嫩可口,就是一個都未動過。她的樣子異常神清氣爽。
吃完了面,又吃掉了月餅,高潔身體里的暖意上浮,臉上有些飽腹后的滿足感。但是心頭矛盾紛亂至極,源於不知如何有效交流,達成她的目的。
忽然,本同她一樣坐著的于直猛地站起來,她亦跟著警覺地睜開了眼睛。岸上的兩位同伴迅速站成一列戒備。
高潔走到高潓的病房門口,裡頭沒有其他人。高潓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整個人瘦了一圈不止,與她相似的容顏因為病態的蒼白和露骨的瘦削而顯得更刻薄。她正聊賴地望著窗外,眼裡已喪失銳氣。
不過她還是花了很多時間在廚房,這是她藉著廚房裡的德國進口灶具性能很好,還自帶烘烤功能的理由,有意識地在花心思。
高潔想問工人找遙控器換台,回頭聽見那邊的協會負責人正在問做宣傳的同事:「和吳曉慈聯繫了嗎?她確定出席了嗎?」
同熱情奔放的南美女人相比,高潔的一身碎花長袖長裙,只露一段脖子和腳踝,根本不容人遐想的著裝態度太不合乎當地風俗。
高潔知道窗外的月光正照在自己的臉上,清涼的月光也化解不了臉上的燒紅。于直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樣清涼,溫柔地看著她。
高潔往前一步,離高潓更近:「剛才,我還以為你並不歡迎我過來,沒有想到你的想法這麼成熟。你說的道理很對,希望你自己也能有這一份體諒。」
她介紹得坦然自若,清晰明了,高浩畢竟年紀小,一時為她的氣勢鎮住,伸出手來同高潔相握,老老實實叫了一聲「姐姐」。
高潔是在美國參賽時,看到了吳曉慈在國內舉辦新聞發布會的新聞。
于直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這在她的預料之內,他的追問也在她的意料之內。
屏幕上在直播展廳二樓的特別展,特別展的主角是吳曉慈等一行在海外獲獎的華人珠寶設計師。于直被鏡頭掃到,高潔看到了于直身邊的一位故人。
她半起身,望著于直孩子一樣的睡顏,用手指劃過他的眉峰,他的眼,他的鼻樑,他的唇。她輕輕地,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氣聲說:「于直,我就要走了。于直,謝謝你。于直……」
高潔心一顫,把手裡的蟹肉完完整整剝出來,再一口口喂到了于直口中。他的舌頭舔到她的手指,順勢將她手指上的蟹黃舔乾淨。
為了更好地展示樣品,高潔將房間復古成三十年代老上海公寓樓常用的裝修。乳白色的天花板,與牆壁接連處裝飾了寬大的頂角線,牆壁上圍上顏色很深的護壁板,地板上鋪了暗紅做舊的老地毯。桌椅、沙發、茶几和櫥櫃的腳都是木頭的,雕成蓮花的樣子。茶几、櫥櫃的面是用玻璃的,下凹的槽里放著打樣的水沫玉飾品。臨窗的地方擺了佛龕,供一尊玉觀音,觀音座下,是高潔親自設計製作的玉蓮花,玉蓮花上供著一枝香。
高潔的目光自舞台上移至舞台下,她看到了高潓。她作為嘉賓的女兒,眾星拱月一樣坐在協會幹部們所坐的那一席,抬起飽滿的小臉,幸福地仰望舞台上的母親講話。
所以,她也微笑著回答于直:「我害怕啊。但是如果我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我也不會浪費這次活下來的機會。我沒有考慮過要死在這裏,死在現在。我想最後我還是會選擇跟著你走出這裏。」
「我想你應該醒了。餓了嗎?」
Abbot說:「原來你也學了些野外生存的辦法。」
生命充滿著意外,意外改變著心境,予人諸多無奈,也予人無限生機。高潔從生死線上幾輪迴轉后,現在坐在甲板上仰望迎向太陽自由飛翔的飛鳥,模模糊糊想著無腳的候鳥終需要落腳的目標灘涂。她閉上了眼睛,想要釐清一些紛亂的思緒。
穆子昀又問:「你的報復,全部的布局,只是造成對方一時的痛苦,然後就全部不了了之嗎?」
他說:「好了。肥皂和干毛巾我都放在岸邊,接下來的事情你自己能對付。」
那是一則在美國某日報的短訊里——「聖洛朗珠寶設計大師賽公布獲獎名單,旅美華人設計師吳曉慈憑別出心裁的作品勝出,獲得銀獎」。配的是一張只有兩厘米寬的照片,但那已經足夠了。那樣古樸又現代、大胆而直接,純銀製作的眼形網狀吊墜,正中綴一顆剔透而圓潤的透明水沫玉,透過玉而見銀眼,透過銀眼亦能見玉——她永遠忘不了的母親那可期不可近、隔著河流相望的「清凈的慧眼」。
他的聲音穿過雨聲,低沉而有力,帶著命令語氣。然後她的手就被他握住。高潔被動地、被驅使地,跟著于直往更高的山巔跑去。
高潔頗為諷刺地笑了笑。
高潔捏著衣角,無以應對,有些愧,有些難。
他說:「你忍不住可以叫出來。」
Barry一臉苦瓜相:「于,你是認真要我說出這個後果嗎?你不怕嚇到女孩嗎?」
難事之中也有好事,謝天謝地打她主意的那幾個男人沒有編入這次分隊。
高潔聽見吳曉慈在台上這樣柔聲細語地說:「感謝各界對中國古風珠寶設計的關注,各位同仁的一齊努力才造就行業的興隆,我取得的成就真的很微不足道……」
於是高潔問玉商哪裡能買這種玉石的毛料,毛料更便宜,一百塊錢買來的就足夠她在上面動出她的小腦筋。
「他不是一個有商業天分的人,連起碼的審美能力都沒有,但是他非常懂得用人,他用了我,和他的兄弟們在家族內平分秋色。我呢,耗費了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一開始真的只求在最愛的人身邊待著就好,不要名分,不要回報,也難求名分和回報。他除了我還有別的女人,更年輕的,當然更漂亮。他對我青眼有加,不過是因為我的工作能力。而我最後所得到的,也就是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我為他墮胎兩次,第三次懷孕時我年紀已經大了,再不生就沒辦法生了。他讓我自己決定。老太太發話,如果這個孩子生下來,他就必須娶我。我去愛丁堡,想好好生下這個孩子,下半生就不會孤獨,也能得個合法身份。誰知道天意弄人呢!我註定天煞孤星,孤獨一生。」
穆子昀並不否認:「于直畢竟長大了,他回國後進了芮華,沒少和我對著干。在台灣的時候,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和台灣行業里那些人的關係。意外拍到你們,是我想不到的。那時候我就在猜,你是不是在打什麼主意。直到我邀請你來上海,你立刻就答應下來,我才確定了你這傻孩子,真的在做傷害自己的事情。于直對你存著玩弄的心,那是完全可能的。他在男女情事上向來不靠譜。我幫你創造了接近他的條件,也是不想你太過於辛苦。只是出乎我的意料,你這麼快就把他搞定了。」
于直低聲問:「是熟人?」
他的調情口氣沒有變調,竟讓高潔稍稍放心,她說:「祝你生日快樂!」
高潔親親司澄的唇,是冰涼的,當年在雲南,他親她的時候,他的唇還很熱。她說:「司澄,我們總是不可避免地要承擔一些責任,在自己生存的現實社會裡,我先回去,在那兒等你。」
于直做了個請的姿勢,高潔被愛麗莎摁到被于直踢到她跟前的椅子裡頭。
誰都不想遭遇這樣的不幸,但是印第安土著的攻擊就是這樣突如其來。
于直把紅酒瓶塞到高潔手裡,說:「跟著。」
但是在阿貝特河礦區,高潔不得不同其他同事一起跟著礦工進入礦源深處。這裏沒有朗多尼亞州的實驗室和工廠,他們每日從簡陋的營地出發,坐著駁船,逆流而上,到毛坯礦上工作,頭頂只有一頂粗布雨篷遮陽擋雨。
高潔聽的時候在想,多麼正當的理由,她應當感到諷刺,可是內疚在心頭啃噬,她無法感應到諷刺。她無法原諒自己間接犯下的錯誤,這是漠視生命的責任。
高潔說:「我也想出一點資,主要用在營銷推廣上頭,同您五五分,行不行呢?」
高潔長久地看著,疑惑著自己居然沒有笑。
司澄用手撫額:「好吧,讓我們符合規則地感性,你是不是叫高潔?」然後叫出她的英文名,「Jocelyn。」
吳曉慈的發跡也是在那個時候,她在美國的親戚在芝加哥的唐人街本來就打理著飾品生意。吳曉慈的加入,成了小飾品店推出原創作品的契機。很快,吳曉慈開創了自己打理的品牌「慈LOVE」,摒棄原來小飾品店走的仿鑽和人工水晶製品的低端路線,開始使用貨真價實的鑽石和水晶作為原材的中國風首飾設計,從而一炮而紅。這對夫妻出國以後的生活順風順水,和諧美滿,是當地華人圈裡極有名的藝術夫婦。
當晚,于直將她送回石庫門弄堂口。他們最近晚上約完會,他都會把她送回這裏,就停在弄堂口。
高潔偶爾也會去小鎮上的酒吧喝點酒,她酒量不好,南美人又喜烈酒,所以她每次去酒吧,都會同巴西同事愛麗莎一起。愛麗莎是所有同事中唯一一個與她關係不錯的,大約是因為她們都有著英國留學的經歷。
她吸引了他的胃,當然連同他的慾望。
高海伸手過來想要握高潔的手,被高潔避開。
于直起身拉開窗帘,外面一輪明月又白又亮地掛在當空,他望向月亮,說:「今年的月亮和去年的倒確實沒什麼兩樣。哪裡都是一樣的風景。」
于直沒有片刻的遲疑,反問她:「你和高潓是什麼關係?」
舞台上的美女拿起玻璃杯,利落地將裡頭的仿鑽和真鑽一起倒在了紅絲絨布上,迪讓低下了頭,雙手並用,開始翻撿。美女也開始報數,用英語從1開始已經報到了10。
潘悅給高潔一個親吻,說:「潔潔,你已經長大了,可是你長得太快了。」
高潔並沒有指望記者能懂得她想要表達的深刻含義,她也對著記者禮貌地笑笑。
于直的吻覆上她的唇,霸道地挑逗,徹底攪亂她的思路。她又聞到他身上山野的清新味道,不禁迷失,任由他的手在她衣內移動,握住她的心房,令她呼吸艱難,不得不柔弱地回應著他的吻。
如於直所料,講信用的印第安人指引他們的道路十分可靠。一天後,他們的船駛入小鎮港口。
高潔誠實地否認:「不,我不喜歡這裏,我只是來這裏工作。」
「你在阿里山撒的嬌都白撒了?一出阿里山就變了個樣子。」他吻她的耳垂,吻到她輕顫,「高潔,做人不能這樣。」
她這輩子都沒有講過這樣纏綿美妙的情話,講出來以後,在內心嗤笑自己,做戲做得這樣投入。但是有效果,于直的手用了點兒力氣,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潘悅指教高潔:「銀網用的是我們中國傳統工藝金銀細工里的掐絲和累絲。現在很多人嫌棄老工藝陳舊,不願意加以青眼。也好,得暫時的清凈,就有時間加以修鍊,將來或許有大放異彩的機緣,若是沒有,也不必去強求。」
穆子昀長一張透著男童氣的圓臉,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氣的可愛,只是臉色略顯青蒼,唇色粉中泛白,一雙同臉一樣圓潤可愛的眼卻是似醒非醒,掛著很明顯的眼袋。
他從櫃檯中取出包裝茶葉用的絲帶,縛在櫃檯邊的一條木樁上,再把另一頭縛在長條桌的桌腿上。絲帶綳得筆直,高潔將濕衣服一一掛上。
高潔臉一紅,掙開于直的手,扭頭就走,沒有回頭。
「是個好理由,在這裡能遇上兩次,不是上天的安排都說不過去。」
「我們在阿貝特上游遇到印第安人和礦工的爭鬥,被當成同黨也被印第安人伏擊了,為了避開正面衝突區域,就近躲進一條支流,在河裡撿到了你。現在——」于直頓了頓。
船上船下的同伴們面面相覷,都心知不妙。
高潔搖首:「我自己來的,自己回去。」
他們在衣櫃里的衣服也越來越多,于直不斷添加新的衣服進來,西服襯衫、T恤夾克、毛衣棉服、各種長褲和鞋子。高潔懷疑他把他家中全部的衣物都拿了過來。
她實在太孤獨了。孤獨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她每天都給那位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打電話,第四天得到了好消息。
高潓朝她父親撒嬌:「爸!」
高潔會把它們記住,然後回到宿舍手繪出來研究造型設計。
高潔跟著一起鼓掌,全然沒把高潓懷疑審視的眼光放在心上。
一開始他們只是冷漠的使用者。這是一種身體對生活的自然反應,自然到高潔以為會保持這個狀態,就像她以往每一次搬遷一樣。
于直並沒有來打攪她,她聽到他在客廳里換了衣服,聽到他坐下來吃完了她做的那碗河粉,聽到他洗了碗後去衛生間洗m.hetubook.com.com漱,聽到他上了床。她又靜靜等了等,琢磨著他應當已經入睡時才躡手躡腳走進卧室。
她澀澀地答于直:「我從來不過中秋節。」
看在其他人眼裡,他們好像已經開始了一段羅曼史,浪漫的美洲人都樂見其成。Abbot將自己離高潔最近的那隻吊床拆下來,留出給於直和高潔共寢的床位。
于直彈她額頭,隨後塞了張房卡到她手心:「等會兒我醉了,你負責把我帶上樓上的客房休息。關止這傢伙損人利己的陰招太多,我們被坑死了。」
高潔不再迴避穆子昀談起她的孩子。
她說:「好的。」
潘悅也是頭一回同高潔講家族淵源。潘悅的母親同穆子昀的母親是表姊妹,穆子昀早年還拜在高潔的外公潘明宇門下學過金銀細工和花絲鑲嵌技術。只是後來潘悅帶著女兒遠走他鄉忙於工作,二人才未能有頻繁和密切的聯繫。
高海喝止高潓:「潓潓,你也應該叫一聲姐姐。」
高潔嘀咕:「和我有什麼關係。」
高潔回國時,司澄將她送到愛丁堡機場。高潔幾乎將她在愛丁堡的全部行李都打了包,只留下司澄給她拍的照片還掛在他的宿舍里。
于直的微笑,走近看才能發現到獨特的風格。眼神懶懶的,但是眼眸在黑暗裡亮得透人,向右勾起的嘴角帶出好看的弧度和淺淺的唇窩。似笑非笑、似諷非諷、似誠非誠、似是而非得教人捉摸不透。
服務員回答得比較油滑:「您下次來提前招呼一聲,我從老闆家把畫搬過來等著您。」
高潓為父親態度威懾,不情不願坐下來。
外面的世界已經大亮,騰騰的雲海籠罩著山壁,洶湧的波濤彷彿自天際滾滾而來,在天際處有一線紅霞托出一輪越來越紅、越來越亮的紅日,整個掛在當空,璀璨耀目,光明正大。
高潓情不自禁叫了一聲「爸」,高潔卻是調整出一個笑容回頭,對著高潓,又是對著吳曉慈,說道:「潓潓,來,一起坐到爸身邊。」
天羅地網已經張開。他的胸膛正貼著她。他在最後那一刻甚至還問她:「高潔,可以嗎?」
她問這位工作人員要了電話號碼,工作人員笑道:「你可以每天給我電話問進度,每天問兩次也沒有問題。」
吻后,于直說道:「下周末我另一個哥們兒結婚,我當伴郎,早上我來接你。」
「所以說老葉不厚道,拿新人當炮灰。」
可是很快,她的後腦勺被一隻大手固定住,那道有好看弧度的嘴唇找到了角度,第二次捕捉到她的唇,但只是輕輕地、淺淺地,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隨即分開。
高潔無語,垂下頭,認命地自己閉上了眼睛。
高海沉緩的聲音傳過來:「潔潔,我是爸爸。」
她終於還是走出這一步,無恥、荒唐、自棄地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
南美傻大姐愛麗莎問:「嘿,你們東方人這麼愛看亞馬孫河的日出?」
司澄抓著密封紙袋攤手。面對高潔,他很無奈,可是他說:「你實在不太像學設計的,一點兒都不感性。」
高潔有些後悔沒有同司澄一起去南極,司澄的離開,讓她又被藏在深處的東西捉牢。
司澄笑了,眼睛依舊天真:「這兩年,感謝你,我很榮幸能給你帶去快樂!」他瞧著她,好像瞧著自己即將送養的孩子。
于直送她回家時,她說:「你不要在你朋友面前亂說。」
高潔出來時,正聽到新郎關止在說:「這是一場簡單但不失莊重的婚禮,莊重的部分已經過去了,剩下的不會有太多花哨的內容,不會佔用大家太多時間,我知道大家都餓了。」
高潔的聲音低下來,不太想承認,但是仍舊答道:「我還有點事情。」
雙方對峙了一會兒,印第安人中有個發色灰白、個子較高,臉上油彩顏色同其他人不一樣的長者用土著語同其他印第安人講了一句話。
高潔說:「我們要快點通知中美大使館。」
Barry發揮了南美人奔放快樂的天性,索性和Abbot手挽手,哼起活躍的音樂,跳起了活躍的拉丁舞。
高潔在少女時期刻意學習過烹飪,因為在珠三角待的時間長,所以很會做廣東菜,第一次向陌生人展示竟然是為了照顧孕婦。但每每吃得穆子昀拊掌大笑,大加讚賞。
果如山民所言,越往上去,越看到雲霧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很快,大雨傾盆而至。
于直撇嘴:「我們沒這麼無能,只是繞了路,要回到離這裏最近的港口恐怕得多花上一周。」
現場最震驚的是記者,本來是採訪,不料遇到這樣級別的八卦,拿著話筒,瞪大眼睛,一時不知道下一句話該怎麼開口,和她的攝像一起不知所措。
出租司機好笑地問:「小姐儂胃口好的,這幾家店兜一圈下來就是浦東浦西跨江遊了,這是要做啥?」
高潔一看地址,是在名聞遐邇的張愛玲舊居「常德公寓」內,可見表姨介紹的這位先生是個頗有文化想法的人。
于直也不勉強,收回手中的月餅自己吃,笑著對她說:「德興館的鮮肉月餅好在師傅手藝上頭,揉面拌餡的手勢一流,回頭我找他們來教你,明年你做給我吃。」
男人將紙袋裡的威士忌倒入主唱手上的紙杯,轉頭就被高潔截住:「今晚派對不允許外帶酒水。」
這個求婚,她避無可避。
為了防止高潔又像小時候那樣將所有時間花費在電腦前,畫圖畫出頸椎病,潘悅會在她寒暑假時,帶她一起去瑞麗的中緬珠寶市場調研。
高潔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她聽見身邊的于直說:「竟然是棵蘿蔔樹。」Abbot跟著說:「好想喝一口水。」
此時她枕著于直的一條胳膊,于直的另一條胳膊正橫在她的胸脯下,他們雙腿交纏著。高潔費了點工夫,將自己的身體從於直的四肢中抽出來,一腳剛踩到地面,沒想到膝蓋一軟,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一隻只鋥亮鋥亮的大閘蟹堆成黃金小山一樣被送到桌上。高潔從小到大就沒吃過大閘蟹,跟著于直學著怎麼剝殼去腮。她的手指因學畫而敏捷,學習東西又從來專註,三周的蟹吃下來,很快出師並且青出於藍,她的剝殼本領已成一絕,能食完蟹肉而留完整蟹殼。
高潔靠自己一臂之力站立起來,于直並不過去幫忙。她靠在窗口,天空中一輪紅日照向大地,鬱鬱蔥蔥的地上生物欣欣向榮。
高潔隔著燭光,在不確定的明滅里問他:「于直,你真的想娶我嗎?」
在和于直稍稍分開時,高潔說:「于直,祝你生日快樂!我不知道能給你過幾個生日,能祝一次就祝一次吧。」
她又心疼司澄的沉默,會抱住他的脖子說:「我想我的媽咪,我要儘快回去。你想想看,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高潔轉著面前的酒杯,紅色的酒輕輕在杯中波動,她的心情也有些異樣的波動:「我一切都好,你不用為我操心。」
愛麗莎說:「我們就要轉移去阿貝特河開工了。希望那兒有傳說中的粉鑽,那我們就有更好的提成拿。」
于直握住她的手:「我都不能讓你開心嗎?你在亞馬孫的時候笑過,我們重新見面后,你反而沒怎麼開懷笑過。」
徐斯說:「喲,你們家族徽戒指都做好了,速度夠快的。」
高潔說:「到時候送你一份禮物。」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你的地址也給我一下。」
「禮物呢?」他不客氣地問。
在前些年金融市場走勢良好,高海本性裡頭趨名逐利、一山望另一山高的因子作祟,用經年積攢的資本涉足投資行業,甚至為此開了一間小公司。不想投資這一重山比藝術的大山艱難百倍,兩三年的工夫,就讓高海蝕了本。故而夫妻二人才會輾轉由香港到台灣再到內地徐圖發展。
「如果出了意外,怎麼辦?」于直問。
高潔並沒有任性地堅持她的請求,她關上電腦,朝葉強生鞠了一躬:「多謝您費心了。」
高海沉吟了許久,說道:「潔潔,只要你不自苦,爸爸沒有任何意見。好好保護自己,爸爸掛了。」
高潔說:「我在珠海。」她推開他的手指,抓過他手上的便簽,一瞧,「你在上海。我們還是隔得山高水遠,更容易忘記這件荒唐事。」
她的手抓到窗帘,扯開,望見窗外風雨已停,一輪皓月正掛在當空。
高潔很是失望,她收好隨身帶的資料。
高潔和梅先生就合作的品牌名做了很多討論后,終於確定下來。她建議品牌命名為「水之遙」,並且做好了木刻的品牌「logo」。梅先生起先認為太文藝了,但最後還是尊重了高潔的建議。
高潔答:「親自給你送去。」
高潔很有信心地告訴媽媽:「水沫玉很便宜呢!有一天它呈現出最美麗的樣子的時候就會得到別人的承認了,別人也會知道它的價值了。」
高潔尷尬,再次搖頭:「我還沒有結婚。」
一年外派巴西的工作開始沒幾個月,對高潔來講,就適應得相當艱難。
為期一周的珠寶展覽順利開展,高潔的兩件作品受到主辦方的肯定,並將之作為本次展覽的首席推薦作品製成海報,還邀請了媒體採訪高潔。
穆子昀眼中帶淚,言語真摯,讓高潔黯然:「我媽從來不喜歡麻煩別人的。」
冰涼的玉在他的心口,讓她無力再抗拒,于直也已將她推入萬丈深淵,最後撈她起身一起迎接共同的愉悅,他在高潔幾乎眩暈時在她耳畔說:「高潔,做我女朋友吧。」
但是高潔沒有,她咬到了自己的唇肉,血腥味衝進食道,她忍不住嘔吐出來。
工作人員說:「于先生在早上已經安全回到大使館,他一切平安,明天就可以回國了。您要不要和他見一面?我們可以安排。」
高潔笑:「我過兩天就要回去了,既然回來了,不來打招呼,到底不像話,我媽恐怕也會怪我沒有禮貌。」
從此高潔奔波在求職和求醫這兩條路上,開始自己的成年人生,尚未適應,卻不得不面對接踵而來的變故。
高潔心頭牽動,詫異地又回頭望著自己的父親。她的父親正朝她慈愛微笑,亦朝她伸出手來:「過來,坐在我身邊。」
她記得「清凈的慧眼」,她怎能忘記?那是銘刻到她骨頭內今生今世最深刻的溫情,拉扯她這頂無主風箏唯一的念想絲線。這一切並非夢幻泡影,亦非露珠閃電,能夠輕易地一閃而逝。
「我們的嚮導告訴我,往前再駛半個小時,可以靠岸休整,岸上有瀑布可以洗澡。」于直用根本不掩飾的笑意望著高潔。
可是穆子昀並沒有責怪她,她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是「也是一種解脫」。她男童氣的大眼睛凹陷得更深,終於落下淚來。
新郎立刻回頭指揮:「你們仨趕緊,徐斯、莫北各二十,于直你練家子的,四十,快!別耽誤我時間。」
高潔回應他一臉苦笑。
高潔說:「我希望能設計一些更加宜價的飾品,讓更多人可以擁有它認識它,水沫玉是比較合適的載體。」
面目全非的礦工的屍體被運回公司,從高潔面前經過,她整整兩天未進主食。
于直笑了笑,將話題岔開了:「你是不是根本沒準備送我禮物了?」
高潔說:「是早上五點的航班。」
于直望高潔一眼:「她沒那麼膽小。」
聽到這裏,高潔覺得自己沒有繼續聽下去的必要了,她壓了一張紙幣在咖啡杯下,起身離開。
高潔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幽怨:「這才是最難堪的事情里最難堪的。」
愛麗莎說:「等等,Jocelyn,你是醉了吧?」
酒吧內的酒客們瞬間起鬨起來:「不懂鑽石的S&A,滾出礦區吧!」
高潔當著記者的面,這樣光明正大地招呼道:「爸。」
高潔摸摸自己的臉:「太好了,省得十月徒傷悲。」
他將寬寬大大的襯衫套到她的身上,扣好紐扣后,捲起她左邊的袖管,拿出一卷寬寬的繃帶,重新給她包紮固位,最後幫她套上卡其褲。
高潔坐在母親墓前,坐在母親墓前呆怔了很久。明明是秋季的涼,卻在她心頭燃起一團微火,且越燒越烈。
愛麗莎心花怒放:「帥哥,何不請我們喝一杯?」
高潔欠身,同幾位閑聊的同桌交換了名片,亦得到對方的名片。最後講話的那一位是某個門戶網站的記者。
她並沒有將簡歷發到芮華金飾,而是選擇了S&A,並且很快收到了他們的offer。面試她的HR看好她在愛丁堡藝術學院的專業背景,加上母親的舊友設計部頭頭葉強生先生的極力推薦。在葉強生的通融下,她在母親病重期間,就被S&A聘為實習設計師,做一些時間寬鬆的完稿工作。
當時的司澄並沒有讓高潔看他相機內的照片,其實他照片上的畫面是朝高潔揮一揮手,然後撐著草地就勢滑下山坡。
她想起於直湊到她唇邊的鼻子,像獵犬一樣。
側臉堅毅,目光銳利,鼻形俊挺,這是他的一個側面。她認識的他,勇敢也多情、溫柔也霸道,當然也風流。這就是全部的他嗎?
葉強生看著高潔難過的樣子,不由得再度安慰:「你媽媽也許怕你因此負疚吧!天底下的媽媽都是這樣無私地對待自己的孩子的。你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小試牛刀,如果嘗試以後仍舊覺得在我們集團發展比較合適,那麼再回來找我。」
晚宴正式開始,吳曉慈照例上去致辭,只是致辭時魂不守舍,詞不達意,觀眾給予了寬容掌聲。
他顯然意猶未盡,說:「不邀請我上去喝杯咖啡嗎?」
蘇格蘭地區的治安一直尚可,但也時常發生童黨歧視和滋擾亞裔的事件。高潔偶有耳聞,不料此時撞個正著,而且還成為事發受害者。
高潔咬一咬唇,咬到唇上的傷口,疼得抽氣,她又問:「多久能靠岸?」
高潔笑著說:「我的私人感情是不會影響到我創業的,我一定會加倍努力做好『水之遙』,請您一定放心。」
高潔差一點衝口講出「這些根本不夠」,最後還是忍住了,她忍不住的是最終還是點了頭。
高潔捂住臉,八歲之後的第二次,在淋浴頭下壓抑地無聲哭泣,水和淚從她的指縫中流出,她低低啜泣:「媽咪,對不起,媽咪,我放不下。我要這樣做,我要這樣做,我要這樣做。」
高潔攥緊了手,在父親和母親離婚的那日,她這一輩子就沒有「家」了,更沒有父親。這或許源於母親的本意,但她並不以此為憾,從不。
穆子昀將她約去金茂大廈喝下午茶。她有一陣子沒同高潔聯繫了,高潔不好借口推拒,收拾妥當后,準時赴約。
就在高潔順利招聘到設計助理的同時,梅先生那邊找編劇和攝製團隊的事情亦有了進展。
直到她發現高潓是網站上的活躍的紅人,那之後,高潔便漸漸學會在網站上逐漸地暴露自己生活的細節——都是經她篩檢過的細節,那些她和于直交往的點滴瞬間的照片,經她出色的藝術加工,一發布便受到同樣學藝術的同學們盛讚。當然,圍觀她刻意展示的生活的除了她的同學們,還有不少同業們,尤其在台灣的展覽上認識的同業,知道吳曉慈愛女和于直在交往的同業。
將高海一家資料查得很齊全的記者十分意外:「原來高先生還有一個大女兒。」
她把眼睛睜開,聽見他挺遺憾地說:「為了保持我的人性,就不佔你便宜了。」
高潔說:「因為便宜呀。」
走出浴室時,迎面一陣涼風,高潔卻感覺出自己脊背上的汗意。
彷彿已成習慣,高潔跟隨著自己的意識打開冰箱,拿出前幾日自銅川路水產市場買來的手打牛肉丸,參照前幾日列印出來的越南菜譜,為于直做了一碗牛肉丸河粉。河粉做完,于直用鑰匙開門的聲音響起來,高潔好像被什麼灼燙到一樣躲進自己的工作室。
給土堆打上火的于直笑她:「是的,她還會用槍。」
記者很滿意,今次報道的內容又翔實了一些,他圓滿收工下班。
健壯的手臂伸過來,插入她濕潤的發,掌握住她的後腦勺。她的嘴唇被另一個能笑出好看弧度的嘴唇覆蓋。
高潔將筆杆子咬在口中,做出無奈又無謂的表情講道:「也許我們倆都意亂情迷一時糊塗,把它當成露水姻緣,還能各自做個好人。謝謝你讓我很快樂!這就夠了。現在的人不應該事事強求。」
于直嘆息:「正想著你呢!」
而於直毫不遲疑,更不意外,在她踮起腳那一瞬間,就伸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他迎接著她慷慨的饋贈,專心致志地吸吮著這份曼妙而性感的感激。
高潔和Barry在一家雜貨店借了電話,分別給中美大使館打電話。
他並沒有先恭喜她,而是半刺探半暗示地說:「高潔啊,你真的想好要和那個于直結婚啊?不再好好考察一下了?」
高潔迴避著他的吻:「我錯了,我在阿里山的時候不應該太放肆,這樣的事情做出來我們都會很難堪的。」
這樣三兩次,衣櫃就漸漸滿了。高潔早起翻衣櫃,平生頭一回患上選擇綜合征。
正是這個小姑娘,分走父親的骨血,分裂了她的家庭,她因她而開始了可能會終其一生的漫無目的的漂泊。
老太太看到了梅先生,說道:「跟我搶了《溪山無盡圖》就當寶一樣藏起來,不給看了啊?」
印第安人的部落並不遠,就在叢林近水源處一大片平原處安扎。那是一些圓形的茅草建築,只有十幾座,簇在一處,用圍籬整個圈起來,形成一個原始的堡壘。
高潔驚得立起:「我在珠海呢。」
他把她拽回卧室,推坐到床上,托著她的臉,對著更加明亮的光線。
「你抽百樂門?是有奶香的那種嗎?」他問。
高潔猶豫地瞅一瞅梅先生,他一臉鼓勵的笑意。於是她也就不再羞辭,落落大方地對老太太講道:「項聖謨早年雖然是學文徵明的,但是很快就跳出了文徵明嚴謹畫風的局限,改學了宋人用筆的周密、兼取元人的韻致,加上他自己觀察自然、遠遊寫生的經驗,所以他的畫構圖雖然嚴謹繁複,筆法卻很簡潔秀逸,有很高的品格和思想內涵。」
葉強生很意外,沉吟道:「這個比賽是各大國際品牌的競技,設計師至少都有十幾年從業經驗,尤其他們代表品牌的話,公司會更加慎重地選擇參賽人選。」
「用你的手機號查到了你的身份證,再查你的航班不是什麼難事。」
高潔交疊起雙腿,給自己調整一個舒適的坐姿:「嗯。」
十六歲的時候,高潔憑著遺傳的興趣,模仿母親的作品,自學珠寶設計,從製圖開始,繪了很多粗糙的手稿。潘悅瞧見了,就開始親自教她表現技法和產品設計。
他拿過靠墊,幫助高潔半坐起來,高潔動一動自己尚能活動的右手:「我自己來。」
這晚,她躺在浴缸里洗了很久的澡,想要把身上屬於于直的味道洗凈,但是對著鏡子看到自己的身體時,又恍覺那已經不是自己的身體了,已被烙印了什麼不明的情慾氣息。那上面于直留下了深重的痕迹,她一一撫過於直撫摸過的地方。
潘悅遲疑了一陣,關上電腦說:「以後的事情再說吧!」
潘悅把高潔優秀的學生手冊上每個老師的評語都看了一遍,每個老師都在誇獎她,每句誇獎都仿若針尖,輕輕扎在她的心頭。她抱住高潔,問她:「潔潔,你現在過得開心嗎?」
他不待她回答,就鑽入車內,按下車窗:「原來你這麼早就對我有想法了。」他說罷,沖高潔揮揮手,指令司機將車啟動。
他撇嘴笑:「難道我沒資格陪你去給你媽掃墓嗎?」
愛麗莎告訴她,酒吧里也會經常來一些中國客人,和高潔一定會有共同語言,要不要去試試運氣?
新郎的家在上海市區北面的一個軍屬大院,門口有崗哨,經過崗哨時,于直和站崗的士兵友好地打招呼。他告訴高潔:「我奶奶家也在這兒。」
這一棟三層高的別墅里,有八間卧室,三間客廳,富麗堂皇地擺上了中國人喜歡的華麗金色裝飾,窗帘、桌布、罩飾、地毯、床單、靠墊,客廳內的紅木香案上還供奉著一尊純金的送子觀音。
自此之後,她跟隨母親學珠寶設計,懂得了製圖、表現技法和產品設計,又同小時候做學習機器那樣,投入全情全力,很快就能夠熟練運用Jewel CAD 畫出漂亮的設計圖。
穆子昀男童一樣的眼睛裡頭閃出同她的模樣不協調的曖昧以及失望的意味,可是口氣又特別坦率地講:「原本這樁case是過我的手的,但是現在已經不是我負責了,不然我一定給你媽媽出掉這口惡氣。那個年輕人,到底是于公還是于私來對待這個合作,我都不太清楚,也沒有辦法插手。」
于直拿走需要清洗的餐具,廚房內傳出水流聲音。他在廚房說:「今晚你就睡後面的卧室,我睡前堂。」
Barry如實翻譯,老印第安人嚴厲地望著于直,于直朝他禮貌地頷首微笑。他對著于直講了兩句話。
離開愛丁堡三個月,高潔還記得她在學院的宿舍里給母親打電話不過半個小時,外頭的天空已經兩晴兩雨,最後居然還掛上了彩虹。
她說:「你的身手不錯。」
毯子不夠大,蓋兩個人稍微局促,破滅了高潔想要保持距離的念頭。
老太太朝高潔招手,在高潔走近時,牽起她的手,仔細瞧著她,笑著說:「做珠寶設計不錯,找小梅搭檔算是找對了,他做生意比他玩古玩書畫靠點譜。有空的話,給我設計一樣。我單給你設計費幫你開門紅,這一票不給小梅賺。」
她同高潔擁抱時紅了眼睛:「為什麼你媽媽去世你都不通知我?我知道消息的時候,她已經被你葬回上海,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高潔被愛麗莎的感嘆句逗笑了,她也注意到于直上身穿的白襯衫開了胸前兩粒扣子,露出裡頭結實的胸肌。她說:「我不覺得沒有胸毛是缺點。」
于直說:「熟人的朋友開的茶莊,主人在嘉義辦喜事,這裏空置兩天,正好租給我住。」
刻板的英國人問:「為了表示公司對你們的慰問,你們可以立刻選擇回到各國分部,公司會安排妥當。你為什麼還要等兩周?」
于直在她耳邊用中文低聲問:「那晚你怎麼沒問我後來在印第安營地發生的事情?」他還輕輕吹了吹她的耳垂。
有了共同語言,更增進感情。
這一番討價還價結束后,也到了下午兩點半。高潔送走對方,便準備提前下班。
穆子昀說:「在前幾天,于直在家宴上說他要訂婚,和你。」
于直將高潔放下,扶著她坐到展示櫃前一長條供遊客飲茶的木桌前的椅子上,然後蹲下來,動手脫了她的鞋。
于直抬頭問他:「疼嗎?」
她在兩個星期以後,抱著手提電腦,敲開葉強生辦公室的大門,對葉強生說:「我看到公司的通知了,公司在選合適的設計師參加『聖洛朗珠寶設計大賽』,我想向公司申請參加這個比賽。」
「是什麼禮物?」
高潔問:「這裏為什麼沒有人?」
于直似乎有點兒生氣了,將高潔手裡的便簽拿過去,唰唰寫上地址,說道:「高潔,你可真夠善變的。說一套做一套,套套都頭頭是道。」
美國佬Abbott Jones熱情地朝高潔敞開懷抱:「嘿!天使,我們又見面了!」
簽完合同,高潔說:「我想請加工廠給我先做兩個樣品。」
「不是這樣子的。」她虛弱地否認。
散席時鬧哄哄,于直在自家那一席坐了會兒,他奶奶疼愛他,親自夾了菜往他口裡送。高潔看著五大三粗的男人被長輩這樣疼愛又是好笑又是羡慕。
高潔試探地說道:「謝謝您的好意,可是,我想我進芮華的話,應該不太合適。」
這時長廊盡頭的大客廳內亦有他客,正在對工作室的服務員說:「怎麼也不叫你們老闆把《溪山無盡圖》拿過來掛一掛?每一回來就只能看這些東西。」
高潔望一望面前還沒有填寫的入職申請書,把握在右手的筆放下來:「是不是公司認為我還是不太適合?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會讓公司為難的。」
高潔忽然發問:「你當時為什麼沒有射殺那隻美洲虎?」
老太太作不太滿意狀實則極為客氣地瞟了梅先生一眼:「你倒是給我說說,你知道項聖謨的畫好在哪裡?值得你這麼橫插一杠子奪我所愛?」
她突然想起來她剛才應該嘔吐了,雖然身邊沒有嘔吐物的痕迹,但是身上有酸餿難聞的氣味。
其實是于直最近時常約她晚上一起用餐。前幾日甚至把她帶到了他一位關係極好的朋友面前,指著她竟開了一句玩笑:「我明年十月份是要當新郎官的。」
于直對Barry說:「告訴他們,這女孩兒受傷了,不能被綁著。」
高潔對英式建築無從喜歡,因為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太講究對稱和工整的冰冷,缺乏適度的溫暖。
于直起身,脫下身上的衝鋒衣,扔到桌上:「那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他走入櫃檯右側的小門,再次出來后拿了一條大毛巾,動手給高潔擦頭髮。
高潔也同他耳語:「你什麼都不會做對嗎?」
空氣是潮濕的,高潔感到整個人也潮濕了,她試圖推拒,但是很快被征服。時間在拉鋸戰中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將她放開。
很快,她被司機帶到城中的一個貧民窟,她下車時給了司機一筆豐厚的小費,按照司機的指示走入貧民窟深處的一間旅館。
吳曉慈神經質地後退:「不要,不要。潔潔,你放過我們吧。」她落下淚來,「我錯了,我錯了,我和那些人說了全是我的錯,你們不要牽連高海和高潓,你們放過他們吧!你爸爸……你爸爸他經不起了。我們這些年,也過得不太好,沒有那麼好。」
于直撫著她的發:「這個小妹妹倒是很懂行。」
Barry說:「我們已經出了河灣,前面的河道沒有漲潮,情況比較樂觀。」
于直現在就站在舞台之上,眾人之前,聚光燈下。分明熟悉的面龐,分明熟悉的身形,然而,高潔發現,她好像完全不認識舞台上那個原本應當令她愧疚得難以自遣的男人了。
高潔沒有找到遙控器,卻從褲兜里掏出一枚本來帶著充饑的鳳梨酥,隔著毛糙的包裝紙,捏得粉碎。
于直親她的臉頰:「我們於家人的配偶,都能拿到集團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
于直放開高潔,站起來走到門外,招呼他的夥伴們進來。他的夥伴們都被雨淋濕了,白洗了一頓澡,只能到儲藏室內又清理一遍身體。不過他們完成了于直交代的任務,帶回來兩隻鳥作為晚餐。
高潔接過他遞來的叉子:「不需要了。」
于直伸手在她腦門彈了一下,像在雨林那時一樣。
上海的半個七月,總是浸在捉摸不定的黃梅雨季里,忽而傾盆而至,忽而細絲蒙蒙。
在高潔的記憶中,吳曉慈的面目只余留那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和一身勝雪的肌膚。她站在展覽會大廳一角,仔細端詳著主席台上的這個女人。她應當已年近五十,但是身段纖瘦,露額盤發,細眉細眼,肌膚仍然白皙勝雪,微笑仍然可親可憐。好似她在年輕的時候,並沒有將母親這樣剛強女子逼迫至攜帶孤雛背井離鄉的手段。
周圍有些吵嚷的人聲讓高潔悠悠醒轉過來。
于直仔細聽著,高潔看到他的眼珠動了一動。果然,他對Abbot說:「嘿!你在芝加哥做實習醫生替人接生的流程還記得嗎?你的手術包還在我們船上,我記得裏面應該有針筒、普魯卡因、皮針和縫線吧?」
于直笑道:「你也沒當場反駁我啊!」
于直笑著問她:「難道你不再怕死了嗎?」
她望著他,又開始裝可憐,看到他表情微動,她才說:「把手伸出來。」
已經抵達宿舍園區門口,高潔返身擋住于直:「我到了,謝謝你替我解圍。我想這是在異鄉遇到同胞最大的幸運。」
高海仍在挽留她:「有什麼需要一定要來找我。」
高潔在母親的墓前,將報紙一點點撕得粉碎。一陣秋風拂過,報紙碎屑飄入漫山紅葉中。
司澄常常用雙手捧著高潔的面孔,盯著她的眼睛,用他那雙天真的眼睛審視她:「你的慾望藏得很深很深。一開始我遇到你的時候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
但高潔怎麼也沒有想到,她先等到的是一個猝不及防的意外——于直居然向她求婚了,就在他們發小的聚會上。
高潔望望于直:「我也很意外。」
關於事業發展的種種,像是高潔私心裏保守的一個美好純潔的小小願望,她從未告知于直其中的細節。當然,于直也從來沒有問過她。甚至在店鋪低調開幕的當日,她也未通知于直。
他們第一次離得這麼近,近到她都覺得她會染上他身上的煙味兒了。于直側頭,微微貼近她的頸側。
高潔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什麼?」
她問:「正式開張了嗎?」
當時穆子昀的表情複雜到難以形容:「講不清楚他。他們家沒人管得住他,他從小做事情就讓人——難以理解。本來訂好明天的機票一起回去,他今天下午突然改變主意,改簽到大後天,說是明天起程去嘉義,一個人去爬一次阿里山。」
高海慈愛地望著她:「潔潔,你是我的女兒。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但是你的事情,我是都曉得的。如果你生活上工作上碰上什麼難處,一定要告訴我。」
高潔在心中長嘆一聲,原來她亂極的心緒,連梅先生都瞞不住。她只得承認,說:「好的。」
司澄告訴她:「花格裙格子的顏色會體現千奇百怪的人生環境。如果是住在西海岸的,就會穿歐地筍的青綠色、海螺紫和海藻色;如果是在內陸,會選擇石蘭花的嫩黃、深綠和赭石色或覆盆子的藍紫色。」
穆子昀問高潔:「潔潔,在你的整個計劃里,有沒有想過把于直從高潓手裡搶過來后,要怎麼辦呢?」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于直走到他奶奶跟前,將手臂往高潔肩上一搭:「奶奶,她叫高潔。」
「表姨,我要一個和吳曉慈談談恩怨的資本。」
吳曉慈的聲音低啞,也可能帶著哭腔,她說:「潔潔,你……好。」
母親彌留的時候,留戀的目光流連在高潔身上,她說:「潔潔,你才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傑作。」
她用中文問:「你怎麼辦?你們怎麼辦?只有你和Abbot留下來了。」
他又用手指點她的額頭。
張自清律師笑著說:「你安心啦,你們在虹口的老房子那個地段最近納入新開發的商業中心裏,風水又好,找了好中介很容易高價出手。你快點辦理手續吧,也算趕在清明節前頭,把你媽媽最後交代的事情辦完了。」
于直說:「我陪你去。」
「我不採鑽石。」高潔答。
他蹲下來,高潔挪動身體往旁邊退了退。
在高潔的印象里,也從來沒有故鄉這個概念。自她記事起,母親潘悅先是在蘇州的金飾加工廠任職金匠技|師,不幾年,潘悅應聘入深圳的一間珠寶公司任職主設計師,又不幾年,被調入珠海。
高潔明白自己目前的資本和實力是留不住成熟出色的人才的,她頗為疲倦地表示理解。至最後折中下來,只有一名今年大學畢業的珠寶設計專業的畢業生各方面比較適合這個崗位,並且也願意來任職。
夜半時分,高潔又驚醒過來。她開始她的行動后,時常半夜驚醒,和穆子昀聯盟后,更加不易深睡。就算是再疲累的歡愛,也無法令她睡好。
吳曉慈低下頭:「我們聽說了,我們都很遺憾,我——我對不起你媽。」
回程路上,她問于直:「怎麼這麼突然?」
于直聳肩作出無奈狀:「我正在用中文邀請這位同鄉,但她似乎對我有所戒備。您能勸勸她嗎?在異國看到同鄉,我只是太興奮了而已,想請你們喝一杯,沒有別的企圖。」
「忘記看天氣預報。」
不知睡了多久,她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將她吵醒。她迷迷糊糊接起來齆聲齆氣地「喂」了一聲,聽到電話那邊問:「在睡覺?」
熱帶雨林驟冷的夜晚,有了威士忌,有了毯子,有了于直的身體,就沒有那麼冷。
咖啡館是頂有名的服裝設計師開的,開在三十年代建成的西班牙花園洋房裡頭,花園裡有一棵兩米高的白玉蘭。咖啡館里的咖啡豆是哥倫比亞進口的,咖啡師是從日本請來的,擺設的新民窯陶器是從景德鎮三寶村的窯里一製成就運來的。洋房裡頭養了六七隻貓咪,全都是有血統證明的英短,懶洋洋地蹲在放著各色絲面山水湘繡軟墊的大靠背沙發上。
于直又托起她的下巴:「你現在在哪裡工作?不會是常駐台灣了吧?」
「你身上很香,讓我想了很久。」他親吻她的額頭。
他的手掌放在她背後心髒的位置,穩穩傳遞過來的熱量,令她的心跳逐漸平靜。
次日高潔醒來時,已是中午十二點。于直已經洗漱好了,正對著鏡子打領帶,見她坐起身,便走過來坐到床沿,瞧著她。
坐在高潔身邊的幾位同桌人員輕聲聊了起來。
主編得興,繼續講道:「芮華金飾這兩年很注意延攬新銳設計師品牌,已經代理了好幾個國際上拿獎設計師的品牌,再加上——」他故意頓一頓,顯得自己消息很靈通,「芮華的小開和高家的女孩子談戀愛呢!合作可不就是講一個求近舍遠嗎?」
記者笑笑,沒太聽懂。設計師總是天馬行空,按照他們所謂的靈感來設計一些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理解的作品。他對此表示理解,反正也只是關於一個不知名的設計新人的報道而已。
梅先生哈哈笑道:「看來我這位合伙人沒有找錯,藝術底蘊不錯。」他向老太太介紹高潔,「這位高小姐是我找的珠寶設計品牌合伙人。」
梅先生問:「叫什麼名字呢?」
高潔將杯中咖啡喝盡,拿出手機,從通訊錄里翻出這位故人的電話號碼。她不知道穆子昀是否還在用這個號碼,決定先打過去碰碰運氣。
高潔輕輕地說:「討厭。」口氣有她自己所陌生的嬌媚。
高潔閉上眼睛:「我……相信你。你儘管……去做。」
于直走下水,伴著踩水聲,果然沒有放過揶揄她的機會,說道:「我們互相讚美,但什麼都沒做,太虛偽了。」
站在高處的高潔,感受不到寒冷,只有周身燒灼出來的熱,裹挾著她,推動著她。
于直說:「我在部隊服過役,處理過同樣的情況。不知道這個理由是否可以讓你放心點兒。」
高潔可不會示弱:「我可以付你飯錢。」
時間用在哪裡,顯而易見。在於直、在工作、在作品。均有成果。
高潔道謝,下樓時給於直打電話,于直卻一直沒有接。她索性先去久光,進入林雪上午通知她去拿衣服的高級成衣店。
「是啊,來吃蚝。」于直報了個地址給她,「別讓我等太久。」
高潔也笑著說:「我現在在S&A,在珠海辦公。可惜他們在上海沒有分部,不過,總有去上海出差的機會。」
司機往後座方向豎起大拇指:「上車。停車以後我不會停留,您得自己再找車回來。」
潘悅將白蓮墜子捧在掌心,又驚訝又歡喜,鄭重地問高潔:「怎麼想到用水沫玉做出這樣的設計的?」
于直笑著講:「恐怕她不是很想跳槽。」他衝著高潔微笑,寬闊的肩膀將汗濕的襯衫綳得緊緊的。
高潔仰著身體,黑暗中,感覺到于直已經俯臨到她之上,她聞到他身上山野中才有的青草的氣息,問他:「你用的什麼沐浴露?」
潘悅在重病中飽受著非人的折磨,卻始終保持著未病時的剛強。她時常同女兒談心,高潔卻在刻意隱瞞,隱瞞了同司澄的戀愛和分手,隱瞞了因為穆子昀流產而生的矛盾和愧疚,以及更多由童年累積起來,沉積在心底的慾望。
接下來洗澡的過程就沒有那麼艱難了。高潔聰明地找到一處小瀑布下可倚靠的內凹石壁,靠在石壁上可以半坐著保護好受傷的手臂,毫不費力地塗了肥皂,借瀑布水勢沖洗了頭髮和身體。
高潓立即說:「媽,是你說的,要讓他發現我的好,各方面的好。這也是一方面,不是嗎?當年你也是讓爸爸發現了你各方面的好,才最後修成正果的,對吧?」
高潔咬住唇,握穩了茶杯,手指緊緊地攏住杯身,指節幾乎泛白。
吳曉慈嚶嚶哭出來:「潓潓還在醫院里。潔潔,你和于先生在一起,你是真的愛他嗎?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她話音堪落,高潓的聲音立刻傳過來:「媽,你在這裏說什麼呢?」
宴會的氣氛很輕鬆,當晚舞台上的樂隊主唱拿起了放在地上的啤酒杯,邊喝邊說著「Have fun」走下舞台。
「于這樣的男人永遠不缺女性的欣賞。」Abbot坐到于直的位置上,對高潔說道,「聰明的姑娘不會讓自己陷太深。」
卧室里居然沒有燈具,她在黑暗裡爬上床,發現床邊有一扇窗,被窗帘遮著。她摸黑拉開窗帘,外面的雨還在嘩啦啦下個不停,雨絲貼著玻璃窗曲曲折折地流淌。她曲曲折折地想,這個中秋節,連個圓月都沒有。她稍稍推開窗,窗后不遠處就是峭壁,只是現在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山,更看不清楚雲。她關上窗,聽見隔壁浴室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應該是于直在洗澡。
「跑山上淋雨,這是哪門子的行為藝術?就不怕得肺炎嗎?」
高潔立刻低下眼帘:「不知道。」
高潔問:「是不是走錯了?這裡是新郎新娘的房間吧?」
大大咧咧的Abbott喋喋不休地說起他們後來的故事。
裴霈的坦率讓高潔歡喜,她鼓勵她:「我相信你會寫得很出色的。」
葉強生的確算是個不錯的人,高潔想,這樣寬容她,還為她找台階下去。他應該是她迄今為止遇到的最好的人了吧?高潔不期然又想到了于直,于直在最後到底利用了印第安人淳樸天性,應該算不上是一個很好的人。
「不是佛教徒,只是念著心安。」她將手心裏的吊墜提起,已用紅絲線串好,獵犬身形矯健而優美,同對面的那人極像。她將獵犬放入他的掌心。陽光聚在玉上,反轉出銳利光線,有點刺眼,她鬆開手,避開。
他叫她:「高潔。」他看著她,眼神和剛才一樣,直勾勾的,「你拿什麼謝我呢?」
于直握著她下沉的腰笑道:「這麼主動,我倒有點兒不習慣了。」他的手沿著她的曲線遊走,停在她心髒的部位。
高潔將一枝親手裁扎的白絹蓮花送到母親墓前,瓢潑的大雨便劈頭而至,這是故鄉對她的歡迎。
高潔從中國學生聯誼會上獲得在派對上做侍應生的兼職。她開始在一些華麗的宴會上兼職侍應生,因為可以看到明星們穿著華麗隆重的演出服裝,佩戴璀璨奪目的珠寶——它們大多來自倫敦,還有時尚之都米蘭。
高潔讓自己沉靜了一下,然後用雙手把鑽石攏了攏,一把全部捏在右手掌心,緊緊握住,片刻后才緩緩攤開手掌。一顆顆晶瑩的玻璃自她掌心掉落到桌面,最後只剩下三顆仍黏連在她的掌心上。她抬起手掌,對著一束亮光,仔細觀察著。她在求學期間所有考出來的職業證書都沒有辜負她,她也沒有辜負它們。她完全可以判斷出哪一顆是真正的鑽石,儘管它表面矇著污濁,但她已經看清楚了那折射出的火彩。
于直低笑著問:「高潔,那你想我怎麼樣?」
因為穆子昀流產了。
雖然高潔目前仍對於直這一群人到底是做什麼的沒有什麼興趣,但是也從他們零星的交流里得知于直和美國佬Abbot都是來看礦的,而巴西佬Barry是他們的嚮導。于直可能覺得目前的情形很棘手,同二人討論一陣地形和路線。高潔看出來於直似乎是他們中領頭做決定的那一個,他決定改變他們原定的航路,要求Barry確定接下來的路線,並給了兩個建議。
終於,司澄還是正式將高潔這個孩子送養掉了。
他示意酒保又給空杯的高潔和愛麗莎上了一杯酒,根本不容她們有拒絕的機會便舉起酒杯,再度一飲而盡。高潔有一點生氣他的霸道,根本不給她作半分反應的機會。她其實不太勝酒力,南美的酒又是一貫的烈,剛才那一杯下肚,已經把她的丹田燒得火辣辣。她有點生氣,便將面前的酒杯推了一推,並沒有像愛麗莎那樣給面子地跟著幹掉。
于直嘆口氣,用手指彈她的前額:「我今天是特地來見你的。」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我這麼怕死。如果那隻美洲虎沒有走怎麼辦?你當時在想什麼?」她問。
高潔抬起頭,用怨懟的表情盯著于直,微微噘著嘴。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做出這樣哀怨祈憐的表情,可是于直的確看得眼波一動。他的吻覆過來,坐在他們身後的一隊老外遊客紛紛鼓掌喝彩。
同父親在機場離別時,她已沒有什麼特殊的心情。
在這位長輩面前好像並沒有難辦的事情,可是她一個人孤身在此待產,又好像是最難辦的事情。
經歷了四十八小時,她有了這些變化。無論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上的。她對著鏡子里自己已然洗乾淨的身體,然後看到鏡子里自己的眼睛,滿載著決意的慾望,根本無法清凈。
他說:「我已經和家裡人提了,他們都沒什麼意見。」
視野漸漸開闊,山中清新的氣息教高潔逐漸平復。
高潔將話題岔開,換上最近做好的方案,同梅先生討論。
和于直一起回到駁船停靠的河灣時,Abbot站在甲板上吹著唿哨:「你們居然這麼快?於一定沒有儘力。」
當司澄在電話里對已經學成歸國的高潔說出「我們分手吧」,他們其實已經有整整半年沒有聯繫過。
她步履僵硬地離開。
高潔摸黑從雙肩包里掏出一包煙,又推開窗,坐在窗前,將煙點燃,慢慢抽完一支。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她的決心也就更大了。高潔關上窗,將身上襯衫的領口解開兩粒紐扣。趿上鞋,摸黑走到前堂。
在母親攜她背井離鄉后,正是她的父親高海遠渡重洋揚名立萬之時。高海在美國入讀了芝加哥藝術學院后,他在油畫創作上達到了更高的高峰,很快在各種展覽和比賽上嶄露頭角,成為圈子裡很有些名氣的旅美油畫家。這的確是他當時留在國內,留在母親身邊所拿不到的機會。
關止說:「新郎要保存體力。」
這晚回到酒店后,高潔差不多已經弄清楚了一些她想要探得的訊息。
「那太考驗我的定力了。」
秘書長說:「水沫玉賣到這個價格,非常意外了。如果你能用更好的翡翠來設計,價值應該會更高。你的中國古風設計確實很特別,現在潮流正往複古上走,以後一定大有市場。」
穆子昀神情散漫了些,瞭然一笑:「我知道你討厭小三,你媽一生被小三所苦。我就是你最痛恨的那類人。你在愛丁堡陪著我是很不情願的,對不對?」
唯獨一事——潘悅有著念佛誦經的習慣,不管如何遷徙,家中總是備有蒲團香案,供奉白蓮。潘悅坐在蒲團上時,或許是她不自知的,眉頭緊鎖,神情苦痛,無一刻放鬆。
于直突然問:「剛才洗手了?洗掉的是護手霜吧?塗了兩層?嗯,至少塗了兩層吧?這樣你的手上才能有足夠的手油,讓你能用鑽石的親油性做排他法。」
高潔指指舞台又指指自己:「我,這個亞洲人,想代表亞洲人上去。」
高潔哼聲悶氣:「我是沒有辦法。」
高潔有點兒不好意思,于直可是理直氣壯:「今天看你秀恩愛我眼饞不行啊!」
梅先生的工作室在常德公寓的三樓,一進去先是統長的挑長廊,長廊的一面是窗,一面是牆壁,牆壁上掛著幾幅山水花鳥畫,是趙常謙和余穉的。高潔學過幾年國畫,對明清的畫家頗熟,不禁駐足多看幾眼這幾幅真跡。
高潔在不能確定的患得患失中睡了這一覺。
穆子昀孩子氣的臉上,有點做錯事的難為情,講道:「唉,有時候有些事情我也很難為情,我老闆他們家裡有個年輕人,最近和你高海吳曉慈的女兒走得很近。」
吳曉慈帶著一臉楚楚可憐的表情,問她:「潔潔,你——想要幹什麼?」
母親還有一重冤屈,是天大的,是難以昭雪的,這是她一直心如火焚而無能為力的。她靠全部力量支撐的這一星點報復只能用來解渴,但滅不了這場熊熊大火。
高潔在展覽中又見過吳曉慈母女幾回,她們母女感情極好,每回出現在展會現場,都穿得同樣光鮮亮麗,明艷照人,像一對姐妹。
于直搭住她的肩膀:「我得上去歇會兒。」
高潔已近全|裸地幕天席地站立著,也戰慄著。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並不能讓她完全信任,可是,叢林中的蟲鳴鳥叫聲聲催得她心煩意亂,全身的噁心氣味更加令她心浮氣躁。賭博https://m.hetubook•com•com心起也就是瞬間,高潔下定了決心,睜開眼睛,直探入于直的眼睛:「謝你幫忙,上面這一件。」
高潔想,她還是沉默比較合適。
高潔不知道于直的這位哥們兒的結婚典禮居然如此盛大,盛大到于直的全家連同穆子昀全部出席,讓她始料未及。
亞馬孫熱帶雨林里生死相隨的經歷,讓高潔銘心刻骨,所以她對於直的欺騙才讓她更加愧疚。現在,她的所作所為的因,正在陸續結著果。然而她有些茫然了。以後呢?她在這一陣子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以後她和于直將何去何從?
于直對著高潔弓身給了一個邀請禮:「走吧,尊貴的小姐。」
高潓問:「好,我聽你的。媽媽,你決定和他合作了嗎?」
高潔拿出來的作品,又讓梅先生眼前一亮——那是一對黃鉑金鑲黃鑽水沫玉耳墜。耳墜分雙體:扣體是用鉑金圍邊,綴白鑽,黃金做芯,鑲黃鑽,華貴異常;墜體用鉑金以金銀細工手法製成圓形網狀,網中吊一通體透明製成心形的水沫玉。
高潔合上報紙,拿著護照,繼續獨身一人踏上她的另一段人生旅途。
于直走到她面前時,她已知道,只是沒有睜開眼睛,等到經文全部念完,才將眼睛睜開,望牢也是盤腿坐在面前含笑的人。
她正式見到了于直的父親于光華。這個中年男子皮膚和體態保持得當,同自己的父親同齡,卻擁有一頭與年齡不相稱的烏髮,眉目和于直很相像,卻缺乏于直的那副犀利。在慵懶神態中顯一股倜儻風度,有足讓穆子昀顛倒半世的資本。
于直答:「我們的鮮肉已經沒了,接下來幾天只有大米和方便麵。我現在也得去找點兒葷食。」
高潔抿嘴嗤笑:「我對芮華不大熟悉,原來傳統企業的做事風格是這樣的。」
高潔對女孩的簡歷還是比較滿意的,女孩叫何雯雯,附在簡歷后的設計作品雖然手法稚嫩,但有新意,技巧也算嫻熟。她問何雯雯:「我們是一個尚未成名的設計師品牌,未來有很多不確定性。你為什麼最終願意留下來呢?其實對於大學畢業生來說,應該會更傾向去大公司鍛煉。」
于直聞言收手,迪讓在地上掙扎著爬不起來,這一下挨得很重。
于直果然問:「怎麼中秋節不和家裡一起過?一個人跑來爬山?」
「不要有太多的慾望?」十六歲的高潔體味不出母親話語中的深意,很快把不解的問題拋諸腦後。她的知識、常識和認知,只讓她將母親的設計稿看了又看,無論是銀飾眼網,還是水沫玉眼珠,組合得天衣無縫,真的就像一雙慧眼,靈透極了。
穆子昀說:「正好有個恰當的機會,我就安排了一下。你不要有顧慮,老梅和所有的一切無關,他就是想找個靠譜的合伙人。」
吳曉慈下台以後,高潓開心地同她擁抱,母女兩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舉起酒杯和大家乾杯暢飲。
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再後來,于直好像又翻身躺了回去。
如果非說她的童年受過什麼強烈衝擊,那麼,那柄重創她的刀便是由高潓刺入了她的心臟。一個突如其來的小姑娘,告訴她,她的爸爸不僅僅屬於她,然後她的爸爸就拋棄了她。
高潔跟著穆子昀進屋后,遞上禮物。她的見面禮是從司澄那裡拿的蘇格蘭威士忌,她已經能跟著司澄喝幾杯,體會到了司澄所說的「蘇格蘭人對威士忌的熱愛總有道理」。
她特地走上前去,仰起下巴微笑道:「有不少中國人也看上了這附近的金礦,他們不是那些孱弱的在美國唐人街刷盤子的中國人,他們有精良的武器和先進的設備。對了,我一直忘了告訴您,我男朋友就是其中一員,他一直在阿貝特河附近採集粉鑽。最近才過來朗多尼亞。他的脾氣沒有他的身手好,幸虧他沒有帶他的槍。」
高潔認出了他們,正是同她一起在河灘上共事的以色列主管和同事。她的同事們也認出她,彼此驚呼一聲,臉上都有生離死別後再度重逢的狂喜之色。但是很快,他們就意識到現下並未脫離險境,俱無奈地相對著聳一下肩膀,繼續垂頭喪氣。
一般隱匿在雨林深處的森林之王美洲虎,不知為何會像現在這樣從叢林深處走出來,此刻正悠閑地踱著王者的步伐,研判般審視著外來的侵略者。
不過十三歲的高潔立刻猛點頭:「媽媽,我現在很開心,你看我成績這麼好,做什麼都很好,說明我很快會長大,你可以對我放心的。」
這時高潔才曉得,她的眼睛有多像父親,不但有流轉的神采,而且笑起來極其可近,真情流露時極其可親。就如現在,高海的雙目流出的神情是可親的,寬闊的雙肩微微地抖動。
高潔仍然不懂:「媽,這又是什麼意思?」
高潔被送到朗多尼亞州時,以色列主管也已經抵達了。劫後餘生的人們向公司彙報了本次事件的情況。
路燈昏昏的光,爐內烈烈的火,都照出於直臉上沒有作假的冷笑,他冷笑時也會勾著嘴角,就是眼底的冷意和戾氣一點點滲出來,讓這冷笑駭人極了。
她下意識地輾轉著用臉頰去靠近那掌心的溫度,寵物一樣希冀著掌心展開,撫慰她的疼痛。
Abbot吹了一聲口哨,臉上做出無比誇張的羡慕表情:「于,你和這位尊貴的小姐先去吧!」
吳曉慈不確定地問道:「真的嗎?」
然而,劍已出鞘,她不得不在這一條獨木橋上繼續往下走。
于直說:「人生總得經歷些意外。」他看著她的眼睛,「就像我遇見你,就像你遇見我,這些都是意外,但是人生因此有了更多選擇。是不是,高潔?」
艙外傳來嘈雜的人聲,推門進來的Abbot好笑地在門前剎住腳步:「打攪你們了嗎?」
她仍舊沒有答,可是親了親他湊近的鼻子。這是一個指令。于直將唇覆上來,高潔依舊一動也不動,等待他的入侵,鼓勵他的入侵。
于直將戒指拿出來,托起高潔的手,戴到她手上,再在她手上印下一吻。
高潔臉上一熱,身體暖回來,意識也跟著回爐。她掙扎著從於直的懷抱中離開。
她每日從常德公寓下班,途經久光百貨,就順便從超市買好食材帶回去。她的廚藝是一件秘密武器,周一拉手擀牛肉麵,周二烤秘制牛仔骨,周三炒牛肉河粉,周四做蚵仔煎,周五燉蒓菜子排湯,吃得於直大呼意外。
但迪讓已經看到了高潔,他曾多次向高潔示愛求歡,次次都被她嚴詞拒絕,此番深更半夜狹路相逢,哪會錯過這樣的天賜良機?他疾追幾步,便捉住了高潔的胳膊。
以色列人對彼此說道:「生命雖然無常,可是我們接受了這樣大的恩惠。」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一體兩面,教人兩難而無奈。
高潔心念又一動:「你都知道?」
今晚分別時,于直沒有對她的房屋發表不滿,而是和她吻得難分難解,他們每晚都要在弄堂后吻別,吻到摩擦起火花。這個度,也是高潔存心琢磨出來的。
于直攬過她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傻妞兒,自己挖坑自己跳。」
大夫告訴高潔,這位高齡產婦恐怕無法再度受孕。在穆子昀清醒后,高潔看著她虛弱地在一份又一份手術報告和醫療建議書上簽名為自己負責。現場除了高潔,沒有第二個人在她身邊。
葉強生的慰問電話越洋打過來,他告訴高潔:「我接到了總部的通知,你回來以後可以入職設計部。」
「剛才意亂情迷,亂七八糟,你完全可以把它當耳旁風。」
高潔揉著自己隱隱作痛的受傷的肩膀。她腳上繩索另一端的人已經被帶走,又變成她孤零零一人。她仰頭望著高闊的茅草穹頂,還有那棵蓬勃粗壯的生命之樹。
高潔站起身來:「好吧,想好了告訴我,我要回去開工了,創業很艱難。」
穆子昀說:「我想在莫切斯頓到處逛逛,去情調咖啡店裡頭坐坐,還要看看工藝品店和書店,聽說一兩英鎊就可以買到《哈利波特》。對了,附近也有售賣居民捐贈物品的慈善店鋪嗎?聽說蘇格蘭的慈善店鋪風俗很有名,經常能淘到非常便宜的英國古董、珠寶和雕版畫。潔潔,你能陪我嗎?我租了車,可惜我目前的狀況不能開。」
高潔聽得難受極了,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出她生性驕傲的母親當年是如何面對丈夫的背叛。越是強硬的性格,越是會在絕望的深淵里一個人自苦,不會有人看到,也不會有人了解,更不會有人能體會,除了作為女兒的她。
高潔抓起床上的枕頭朝著伊莎貝拉砸過去:「我想睡覺!」
吳曉慈的聲音充滿溫柔的慈愛:「潓潓,你不要把脾氣發在表面上,也不要太逼著人家,這樣沒有男人受得了。」
高潔垂下頭,木訥無措,糾結又誠實地說:「就是一個朋友。」
Abbot說:「下了雨,晚上氣溫很低,我們只有四條毯子。」
高潔並不喜歡回自己的宿舍,她和另一個巴西姑娘伊莎貝拉同住一間宿舍。
高潔格外乖順地任由於直將自己的襪子也脫了,撫摸著自己的腳掌,檢查傷口。
林雪抓著她的手,拍一拍。
于直擦乾了她的發:「這裡有這裏的好處。」他蹲下來和她平視,「瘦了啊?」
高潔毫不客氣地將於直的手臂當桌板,一勺一勺慢悠悠地舀著那碗里的湯飯吃。不知湯飯是他們之中誰做的,但是用肉骨頭湯泡米飯,也就只有中國人會這樣做。她發現湯飯口味不錯,溫度適合,還有點兒微甜的醬油味兒。這令她食慾大開,連吃了兩碗。
高潔只遠遠看到他矯健的背影掠過。
吳曉慈著急地問:「潔潔,你在聽嗎?」
裴霈對高潔說:「我想『水之遙』應該是一個關於尋找的故事。尋找內心最單純最深刻的渴望,好像就在河對岸,很近又很遠。」
高潔將另一對蓮藕水沫玉耳墜委託梅先生帶給了于老太太。梅先生奇問:「你怎麼對老太太的話這麼上心?連東西都做好了。」
高潔不太習慣這樣的上海,明明這裡是她的故鄉,卻像異鄉一樣陌生。而她不得不回來。
高潔毫不猶豫地點頭:「是的。」
Barry將他的話原原本本地翻譯給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狐疑地打量了他們幾眼,講了兩句話。
高潔觀察著高潓,想著,原來高海遺傳的基因裡帶有一份靈敏心思,能對接收的信息迅速做出判斷。她憑藉這些判斷,開始部署她的進攻。高潓也憑藉這些判斷,體會到了潛在的危險。而且,高海的孩子們,還有一份兩面派的本事,耍狠撒嬌,切換自如。
高潔閉上了雙眼,最後的期限就這樣被確定下來。她是穿著水晶鞋的灰姑娘,時間一到,就要交出非法所得的一切,恢復真身。她抱緊于直,將頭埋入他懷中。
高潔再度睜開眼睛時,于直正背對著她走向兩米開外的石墩,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倚靠上去休息。
吳曉慈反而囁嚅起來:「潔潔,我知道這個電話很冒昧。」
吃飯期間,這艘小駁船上的其他人員陸續進來同高潔打招呼,然後便同於直簡單交流了幾句。
她的半個身體被于直推上了長條桌,脊背貼上冰涼的桌面,冷得她一顫。
于直問她:「回去后,你還會留在巴西嗎?」
于直沒有料錯,整整五六十桌的敬酒,他連同別的伴郎伴娘一桌桌敬下來,全體把臉喝得通紅。
這是她心甘情願,義無反顧的選擇。她即將走上她這一段漂泊旅程的終點。
她對品牌故事提綱挈領式的概括,把高潔聽愣住了。雖然她後來說的故事還不是很完善,但是已經很見筆力和想法。更為重要的是,她對薪酬的要求不高。高潔同梅先生商議,性價比這樣好的人才,實在很符合現在創業期的需求。
于直朝她伸出手來:「我沒有雨披和傘,你只能跟著我快跑了。」
高海說得很動容:「你能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很高興。」
穆子昀在電話那頭笑著開門見山問:「潔潔,有沒有想過回上海發展?」
「今晚還要幫你按摩嗎?」
梅先生聽完以後,沉吟半晌,才笑道:「你的這個想法怎麼和于老太太的孫子想得一樣?」
高海問她:「你在S&A發展得還好嗎?」
「我好像又活下來了。」
高潔轉著念頭,問穆子昀:「這個人,是個怎樣的人呢?」
當高潔從洗手間里走出來時,看到了站在對面男廁門外的于直,他正低著頭,獨自靠著牆邊抽煙。高潔看了看牆上的標記,原來這裡是吸煙區。她忍不住又看了看于直,他不知何時把袖子捋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甩著打火機。
印第安人們聚首討論一陣,然後老印第安人對著于直點了點頭。
高潔想了想,踮起腳,吻在於直的臉頰上。她想如果需要感謝他,那麼就需要一些行動。
高潔一邊重新填寫入職申請表,一邊對葉強生說:「我隨時可以出發。」
高潔掙扎著,大聲叫著:「蠢貨!滾開!」
一條生命毀滅在她的衝動下。
她問他:「那晚你揍了印度人以後,為什麼冒犯我?」
Barry聽到了,連忙高聲用同樣的土著語同印第安人對話。他們你來我往互相講了幾句后,Barry面色凝重地告訴他的同伴們壞消息:「他們不是我們之前遇到的那一族人,不會亂殺人。但是,他們希望我們提供幫助。」
高潔就站在自己的作品前,第一次接受媒體的採訪。
于直將新郎和伴郎都介紹給高潔,新郎叫關止,伴郎里有那位莫北,還有一位叫徐斯,和于直嘻嘻哈哈,像大男孩一樣聚在一起商量等會兒如何應對女家的刁難。
高潔和穆子昀遭遇的這一起「童黨滋擾」事件上了當地的日報,肇事的童黨們是當地臭名昭著的團體,小到破壞公物、挑釁路人,大到打偷砸搶、持刀群毆都干過。
高潔坐在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往下看,好像站在雲端,不是腳踏實地的感覺,身後的房子也空空蕩蕩。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三房兩廳,簡單裝修過,所有的傢具都是隱蔽式的,牆面又是白色的,又沒有軟裝,無絲毫人氣,更像一個道具,也就暫時用用,用完要原封不動地歸還。
高潔在巴西朗多尼亞州第一次遇見於直的時候,雖然並未預料到他們之後的是是非非,但她似有感應般,在看見他的第一眼時,就預感到自己同這個男人之間必有牽扯。
高潔暗自吃一驚。
高潔答:「還沒有想好。」
記者又問:「有沒有想過建立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的品牌呢?」
她讚歎又讚歎:「媽,以後有機會了我們把它做出來吧?」
他偏偏還在利用現在的優勢:「船上只有三個男人,我、一個美國佬、一個巴西佬。你想挑誰幫你呢?」
于直回頭劈頭就吻下來,高潔手上的毛巾掉在地上,被他的力量逼得連連後退,一直到退無可退,才虛弱地坐下,原來竟然走到了床邊。
高潔反駁:「我不喜歡毫無規則的感性。」
高潔抬起眼睛瞅他一眼,他真心實意地用表情表達了他的不懷好意和幸災樂禍。
「抽煙了?」
Barry說:「他問你有什麼條件。」
伊莎貝拉有美麗豐|滿的胸脯和充滿慾望的熱帶面孔。她常常帶情人回宿舍過夜,通常是不同的男人,等高潔回來后才送走他們。這樣的常態讓高潔自認倒霉,她整晚都在一種充滿了肉|欲的腥臊空氣中失眠,睡眠質量十分之差。
高潔神思一黯,走過去輕輕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脊背上,感受著他的體溫,她的身體漸漸暖和。她想起來,去年的今日,身體也是冰涼的,然而擁抱取暖,依偎生存,都有期限。
潘悅在高潔二十二歲自愛丁堡藝術學院畢業的那一年得了胃癌,她並未如一般的母親那樣對兒女隱瞞,而是待高潔學成歸來后,將中國的芮華金飾和義大利S&A集團設計部門主管的名片放到高潔的書桌上。
她路過水庫門口,就和門口的木牌自|拍合影,木牌上寫著「請看好您的狗,不要讓它驚擾了釣魚人」。
于直轉過頭來溫柔地笑:「行啊。」
這位多年未見的表姨模樣沒什麼太大的變化,雖然顯了點年紀但是依舊男孩氣十足,身體比在愛丁堡時健康太多,所以看上去很是活力四射。
Abbott不停叫著「Yes」附和。
于直跪伏下來,一手提起高潔的手臂,保持著平衡,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對準了位置。
關止和妻子藍寧、莫北和妻子莫向晚在婚後辦了一個聚會,于直帶著她去了。聚會在徐斯家族開的高級會所中。
高潔說:「現在的社交媒體是品牌推廣的最好渠道之一了,在國外的『YouTube』上,很多品牌嘗試過故事視頻軟廣告的傳播,有不少成功的案例。趁著內地的網路視頻也在慢慢興起,我們可以嘗試一下。」她還將自己具體的項目計劃表拿出來和梅先生溝通,「這一年來,我一邊設計一邊做大客戶銷售,雖然有點業績,但是只算開了個小頭,實際上我們的品牌還處在籌備期。我想更進一步發展,目前我們第一批產品的數量已經足夠擴大銷售規模了,我準備開一家線上店鋪,配合社交媒體的視頻傳播,我相信這樣子打廣告對我們的品牌一定更有幫助。所以接下來除了找這個編劇,我還準備找一家能幫我們運營網店的代運營公司,再招聘一個設計助手,加快我的產品研發速度。」
于直問:「如果他繼續騷擾你怎麼辦?」
高潓向母親撒嬌:「媽,你是不是覺得我太急躁了?那我應該怎麼做?」
高潔低聲,聲音狀似委屈:「我也沒有辦法。」
高潔攪著手裡的紅茶,喝也不好,不喝,茶就要冷。她喉頭乾澀,難以下咽。紅茶就像那灘地面上的血,她的夢魘。
高潔的心也隱隱地痛起來:「分手很容易,隨便什麼都能成為理由。」
高潔也低低笑了出來:「你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你肯接我的高帽子。多謝你,于直。」她再度安心地閉上眼睛。
此日的此刻就像那日的那刻——母親告知她噩耗的那一日,於她就是世界末日。
高海在高潔離開台灣前,親赴高潔入住的酒店約她一起用飯,都被她拒絕了。她沒有特別找借口,就是直截了當說沒有空。高海並不勉強她,只是提出最後送她去機場的要求。
高潔垂著頭搖搖頭,又抬眼看到他勾著唇,溫柔地望著她。他的樣子就像某一種動物,明明是危險的,可是無辜而疑惑的時候又是那樣可愛。
高潔即刻否認:「沒有。不要誤會。」
她的要求還是被刻板的英國人通融了,得以繼續在當地停留兩周。
于直說:「不久前才下過暴雨,不知什麼時候會再來一場,我們得快點兒。」
于直從高潔的手裡抽出她的衣服,說道:「高潔,就是為了你說的那麼多廢話,我也得當一次正人君子,不然對不起我千年一遇的救人之舉。雖然……」他給她穿上衣服,從內到外,注意著她的傷手,動作依舊輕柔,「雖然我的確很想干一些不那麼人性的事。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香。」
于直驅車帶她去太湖的蟹庄吃大閘蟹。蟹塘中央有草棚頂的玻璃屋,玻璃屋在湖光中就像是琉璃屋,彷彿就浮在湖面上,那樣不真實。遠處的山巒似青黛,近處的湖中有碧波,秋風暢暢吹來,于直把高潔被風吹起的劉海捋到她耳後。
高潔沒有立刻點頭,但是把頭抬了起來。
在高潔的印象里,從來沒有父親這個人。她不知父親在何時離開的自己,也一直對父愛無所渴求。一直到八歲那一天,母親抱著她決然而去,她靠在母親肩頭,看著眼前明明該是自己父親身份的男人,攜著他圓滿的一家,離自己越來越遠。她已自知要同母親並肩而立,不能軟弱。
高潔冷冷地笑,又是這樣一副好像什麼都不要索取的可憐相,當初也是這樣逼迫著母親。她將電話摁掉。
帶著行李的高潔從母親的墓前離開,去拜訪了在母親去世后,為母親生前所授權,處理遺產手續的張自清律師。她帶去了母親的電子原稿。
潘悅致電高潔,確實派遣了一個讓她暫時離不開愛丁堡的任務,她請女兒有空去陪伴一下表姨穆子昀。
愛麗莎拉著高潔走近一些,聽見性感女郎正在用英語問:「不需要嗎?親愛的。」
走樣的不止這一樁。也不過一陣子,房間冷漠的使用者開始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房子這個道具開始變得不太像道具,這些都是高潔無意識的。
于直打個響指,向酒保叫了兩個杯子,為她們倒上了威士忌。
高潔問:「在哪裡買呢?」
關止戴好婚戒,舉起酒杯來了一句:「開動吧!」講完和新娘先坐上主桌真的開動了。于直過來拉著高潔坐到新人主桌。
性感女郎滿臉失望,于直拍拍她挺翹的屁股以示安慰,也催她離去。
于直說:「我?我是個中間商,賺差價的那一種。」
直到她看到了高潓——
在台灣第二次看見於直,是在展會的大屏幕上。高潔覺得這是必然的,她已經知道于直就在此地,就在此行,現在和未來,見面的巧合可以預見出的多。
薄薄一頁紙,重重壓在她成年後的起點上。
高潔將頭靠到于直的肩膀上:「我要去美國參加比賽了,陪我一起去,好嗎?」
穆子昀的眼裡浮起一層淡淡的憂傷:「我二十七年前進的芮華,那時候我還是個剛剛畢業的工藝師,進了芮華後幾次轉崗調職,最後命中注定一樣跟著于直的爸爸于光華做助理。他風趣幽默,風度翩翩,風流倜儻,和現在的于直一樣。我幫他把芮華的華中市場做了起來,又代表他和于光耀父子共同管理了華東市場。他有老婆孩子,但我還是願意為他付出我全部的智慧,因為我愛他,用我的事業愛他。」
高潔閉上眼睛,問道:「你現在是高潓的男朋友嗎?」
穆子昀住在莫切斯頓的三層別墅內。這是一棟典型的蘇格蘭富人區的別墅,通體的墨灰色磚石,狹長凸出的窗扇,屋前有寬綽的門廊,大門上的雕花延續到門樑上,再往上是對稱的三角斜頂,屋檐之上隱隱見有兩個磚石砌的大煙囪。
他問:「吼猿都沒能嚇到你?」
一共八個人質,被這個拒絕原始叢林被現代工業冒犯,但嚴守族規,不輕易採取血戰對敵方式的印第安部落綁架。他們希望通過相對柔和的手段向當地州政府提出他們的訴求。他們對外聲稱有八個人質在手中,除了一個巴西人,其餘都是外國人。他們希望冒犯他們部落周圍熱帶雨林的礦業公司退出此地。
于直呢?抱過一隻純白的貓咪在腿上,喝著咖啡,搔著貓咪的胖脖子,貓咪時不時蹭蹭于直的腿。高潔看一陣書,就會把腦袋擱置到于直的肩膀上。忽而於直手一動,原來那白貓咪被同伴吸引,撓了一下於直的手,嗖地跳下去,棄掉他這個應該招待的客人。
她的運氣不錯,電話接通的提示音正常響起,很快有人應答,是熟悉的聲音。
實在不賴高潔挑剔,只因共同生活工作后,她發現和背景不同的熱帶種族人群沒有太多共同語言,況且他們的英語口音嚴重,連基本的交流都很困難。
于直說:「飯錢就不必了,回頭給我一個請你喝酒的機會。」
「我想,你肯定不會願意當眾表演的。」
工作人員答她:「我們的工作人員已經和當地州政府斡旋了,和印第安人談條件我們很有經驗。」
梅先生欲言又止,想一想,又講:「我不是擔心這個。你很專業,我很放心。但是終身大事嘛還是要好好考慮,好好考慮,啊?」
被命令的兩個男人大笑著一起離去。
高潔拿了燒餅默默走開,坐在路邊油膩骯髒的摺疊桌前咬了一口燒餅就飽了。兩碗小餛飩全讓于直一人吃完。
不知為何,高潔有些許好笑,低低笑出來。他的衣服還未褪,她卻已被褪了個精光,她難為情地別過頭去,可他的唇又覆了上來,將她壓制,又麻利地解開自己的衣服。
「于直,謝謝你。」她由衷地說。
梅先生說:「你出技術,我出人和錢,你佔百分之三十,我佔百分之七十。公平恰當,你看如何?」
于直貼著她的脖子親吻:「沒錯,我們進去休息一下。」
她瞧著高潔笑了一笑,這一笑,讓她的圓眼睛的眼角夾起幾條魚尾紋,這才讓高潔確定,她年紀應當不小了。
除了高潔,其餘眾人也都一時怔住。唯一獨身與會的徐斯笑道:「這麼草率的求婚你都做得出來?」
一場八卦風波即將展開,她會在那個圓滿的家庭掀起波瀾,也許高潓承受不了,那麼吳曉慈則更加承受不了。
梅先生將這個團隊負責人的聯繫方式交給高潔,然後又對高潔抱歉道:「我最近要陪家人去國外度假,恐怕這陣子顧不上你這邊的事情。不過你是個有想法肯實幹的人,這些具體執行的事情難不倒你。關於運營公司的事情,你覺得商務條款上沒問題就自己拍板吧。」
小小高潔已經不會在她的母親面前哭泣,她的母親卻背著她淚盈于睫。
高潔點頭:「所以我也只是用學習的心態做現在的工作。如果有機會,我也想用媽媽和我都擅長的風格,做出更好的作品。」
但是在一張床上一覺睡醒總會走樣。清晨醒來時,兩人的身體常常不由自主交纏在一起。她可能在他暖意融融的懷抱中醒來,也可能因為抱著他的後背被他壓到自己手臂酸痛而醒。醒來剎那因為擁抱的溫暖會讓高潔小小失態,她情不自禁親吻到于直的嘴唇上,去喚醒他。如果於直由此起了興緻,她也不會去掃他的興,配合著他將這段溫暖的時間再延長一點兒。
工人正在調試電視大屏幕,轉到一個電視台的新聞報道,一群各國藝術家正在走當地藝術節的紅毯,在那一眾身影里,她一眼就認出了高海。她對著那陌生到幾乎以為自己應該忘記,但是一見又立刻熟悉的身影恍惚了片刻。
高潔鬆開手指,放下茶杯,眼下萬丈高樓都在腳底,骨中的刺痛已然無暇顧及,因為面前是重重籌碼鋪成的火山,一條火引由穆子昀點燃。她的恨、她的愧沿著火引而上,掃蕩開了猶豫,泯滅了愧疚。她被強烈地吸引著,蠢蠢欲動,無法自拔。也根本不想自拔。
司澄沉默下來,不再同高潔談論這個話題。
她「嘿」了一聲,想要制止對方,被穆子昀一手拉住。穆子昀小聲說:「算了。」
她最近也用代理上外網的社交網站看看高潓的動態。高潓接連好幾個月發的圖片中已經沒有了于直的身影,深知她這位時尚網紅過去狀態的粉絲好事地留言問她:「那個神秘男人怎麼不見了?」高潓沒有回答這些網友的提問,好事的網友並沒有放過她,隔幾日又留言問:「是不是分手了?」高潓頭一回在社交網站上失去了高冷優雅的姿態,怒氣沖沖回復網友:「你是不是很空?為什麼對別人的私生活這麼關心?」不料那網友陰陽怪氣地懟了回去:「你是販賣私生活美照的網紅,我關注你也是為了看你美美的私生活,現在你美照里的劇情少了一塊,我當然關心事態發展啦?」
叢林里悠揚的鳥鳴靜下心來聽,如此悅耳。高潔對著西下的太陽歡暢地笑了笑,被于直看到,問:「傻笑什麼呢?」
兩人又是不約而同對這些媒體的聲音置若罔聞。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高潔想,一切就快結束了。這些世俗的快樂,情愛的熨帖,終將全都遠離她,她將繼續她孤獨的漂泊。
但高潔不以為意,接受了對方給出的店鋪設計和客服的最低人員配置方案,且不急不緩地對對方提出的比較高的運營報價提出調整建議:「對網路店鋪來說,客服就相當於銷售。我比較建議我們按照銷售額來劃分提成比例,銷售額越高,提成越高。」
老闆同於直對視了不過幾秒鐘,他的兇狠就被于直的冷笑壓了下去,手又掙不開于直的鉗制,只得先避開他的目光,用另一隻手又抓了三枚硬幣扔過來,嘟噥:「不就是少找三塊錢嘛!」
用完餐后,高潔的身體舒適了許多,疼痛感進一步消退。年輕的身體遭受磨難,只要有了存活的勇氣,就會產生無窮活力。
高潔踢著雙腿,腳掌在無名的青草上撫弄,既癢又舒服。兩隻不知名的鳥兒從溪畔高聳入雲的樹枝上飛向天際,極目跟去,輕雲卷卷天空湛藍,她的心情跟著飛高飛遠。
于直說:「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比抽煙更能解悶的事兒。」
但是,步上林蔭內那條好像可以攀上雲霄的石梯后,舉目四望的山景越加宏偉,彷彿舉手可觸雲天,世界盡在腳下。周圍是青蔥的紅檜、扁柏、鐵杉、華山松及很多很多鬱鬱蔥蔥而不知其名的花草樹木。它們那樣繁盛,那樣挺拔,好像能經受住一切風吹雨殘。
高潔睜開雙眼,看著于直眼中的迷亂,看到于直眼中的自己雙頰泛紅,也很迷亂。她給他制的玉,就在他們中間。原本是冰涼的,現在已被兩人的體溫溫熱。
「高潔,是你先來惹我的。你不能不認。」
這不管是對東方女人還是西方女人都有足夠的吸引力。愛麗莎顯然也被于直吸引了,同高潔耳語:「真是難得,東方男人有這樣的長腿!這樣的肩膀!這樣的胸肌!哦,雖然沒有胸毛。」
他不像高潔那樣對學習上緊了弦,從不缺席每一堂必修課、選修課、旁聽課和講座,年年用優異成績換獎學金。他作息時間不定,愛同各種各樣的蘇格蘭藝術家處到一塊兒,在蘇格蘭國家美術館待的時間比學院圖書館更多,時不時帶著單反去徒步爬山。
于直還給了她一個驚喜,他將其中一間房間改裝成了工作室,擺著工作台、工作燈、蘋果電腦,列印輸出設備一應俱全。
Barry說:「他們說了,只要州政府肯和他們談談,他們就放我們走。」
可是于直趕上來抓住她的手臂:「我們沒做保護措施,你——小心點兒。」
于直的駁船很快駛入一處小河灣,Barry進來通知大家:「找到一個泊船的好地方,從這裏下船往西走一陣會看到一條小瀑布,水質很好,可以放心洗澡。」
最後,潘悅不忍心年少的女兒為各類學科勞累不堪,強行中斷了高潔的鋼琴、芭蕾和烹飪課程,只讓她學興趣最濃厚也最有天賦的素描。
她爬到山頂,看到十來只蘇格蘭黑臉羊,剛剛拿起相機,黑臉羊們「咩咩咩」地朝她狂奔過來。高潔連跑帶顛往山下逃,終於逃到漫山遍野只剩她一個人時,她一手叉腰,一手怒豎中指,怒吼:「咩你妹啊咩!」
潘悅並沒有給這款設計確定命名,高潔看到設計稿的落款上有兩行字——上一行寫的是「清凈的慧眼」,但是五個字上面被重重劃了兩條線;下一行淺淺寫了三個字:「水之遙」。高潔看得越加不明白了。
梅先生也確實是一位靠譜的合伙人,同高潔在簽合同前,先帶她去看了瑞麗的礦場和揚州的珠寶加工廠,規模中等,資質俱全。與之相對的,她將她這些年來的作品都給梅先生拿去給業內行家做了水準評估。
穆子昀緊了緊牙關,有生氣的神情:「他在你兩歲的時候,為了出國學油畫,就跟著有美國親戚的吳曉慈遠走高飛,這二十來年,什麼時候想過你和你媽?」
迪讓又捉住她,用熱乎乎的身體抵住她:「你剛才上台是給我解圍吧?原來你早就對我有意思了。嘿!我很有勁兒,包你忘憂。」
這一切被綁架的人質並沒有被告知。八個人質一直被困在供奉神壇的圓頂茅草屋中,但是沒有被為難。他們可以上廁所,印第安人還提供了新鮮的魚和水果給他們食用。
她的額頭被對面這個男人用手指點了一下,而後手指移動到她的長褲扣帶上,扣帶被解開,她的褲子滑落到腳踝處。接著是她的繃帶被解開,她的手肘被于直用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托住。
高潔就握拳捶他,就像真正情侶那樣親近。
他們被領入茅草建築群中最大的一座中,裡頭圓心的位置有一根極粗的圓柱參天而立,走近些,才發現這圓柱竟然是一棵巨大的樹,樹榦不知有多高,只看到一路攀升到屋頂以上還不見樹冠。神壇便是圍著樹榦而設的木桌,木桌上放了好幾個水瓮,水瓮旁飄落著幾片心臟形狀的樹葉。
于直似乎是站起來轟人了:「滾滾滾,要找他你們趕緊找去,讓我好好休息,我今兒喝多了,頭疼著呢!」
吳曉慈又恢復了她那副可憐的表情,還帶著幾分關愛,她坐在高潓身邊,隔著高潓和高海,對高潔期期艾艾地說:「潔潔,你——好。」
當時的高潔並不十分通透,只為這細膩而美麗的設計和工藝著迷,她問:「不去強求,豈不是遺憾?這麼好的東西,就應該得到它應得的。」
潘悅愛憐地撫著女兒尚且稚弱的雙肩:「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判斷過後,高潔心中又一定,便用心體會她平生頭一回參加的婚禮。這也是她的一重遺憾,她從不曾和母親一起去觀賞這種別人家的花好月圓,小時候不明所以,長大后才明白過來,是母親在迴避目睹他人的圓滿。
高潔睜開眼睛,盯牢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頓地說:「不,怪,你。」
伴娘反應過來,待要改口,新郎已經身體力行把他的三個伴郎摁趴在地上。
高潔是在適應歐洲的學習環境半個學期后,決定像她的英國同學那樣出去徒步,去感受蘇格蘭。
高潔有些失神:「原來是這麼簡單的原因。」她苦苦一笑,「媽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們離婚的原因。」
高潔不想回頭看他,強迫自己用了點力氣站起來,說:「我去洗澡。」
在愛丁堡求學時,高潔就清楚進入珠寶設計行業后,最辛苦最危險的工種是哪些和在哪裡。她看著葉強生在面前世故地笑著,用長輩厚愛小輩的眼光望著她——她在學習上的慣性勤勉讓她求學期間就拿下從業該具備的全部證書,但是從未想到這些代表著她聰明敏慧、克勤努力的證書最終會成為她為人欺侮的一個借口。可在母親病中時,眼前這個人也盡到照顧她的情分了。
「不,潔潔,行行好,不要這樣。你們這麼做,潓潓受不了的。」
于直同Abbot離開的這段時間,印第安人給人質們送來一餐飯,人質們味同嚼蠟,匆匆吃完。
現場有女郎同愛麗莎一樣興奮,譬如站在於直身邊那一位,幾乎露出半個胸脯在他面前晃。
悠揚的蘇格蘭風笛響起來,潔身自愛的高地風笛,揉碎此地歷史鬱郁在風中傳世的憂傷。
于直問:「剛才還說要做我女朋友。」
這是一次艱難的沐浴過程,充滿著自然的本能選擇,同時還要克服難以想象的心理壓力。然而當她置身在涼爽的溪水中,覺著一切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困難。
高潔恍恍惚惚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又恍恍惚惚被人叫醒。
于直冷笑:「到底是綁架還是幫助?」
和她同樣赤條條的于直就站在門外,晨光下,他的身體線條優美得如同古羅馬的裸男雕像,充滿了力量和壓迫,還有吸引和誘惑。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下定了決心:「我需要洗澡,也需要一套新的衣服。」
兩個月後穆子昀回國。她獨身而來,孤身而去,失去了孩子,留下了高潔心內一段悔恨和遺憾。
高潔向梅先生解釋設計理念:「美國的這個比賽,需要體現出極高的珠寶價值和飾品售價,所以我用了鉑金和鑽,可以去報兩千到五千美元組的競賽。但是我們還需推廣我們的水沫玉,水頭好的透明水沫玉可以和鑽石相得益彰,中西結合的理念在評委那裡能討巧。」
高潔回到珠海的住所,洗漱以後,頓感疲勞到了極點。這一次到台灣,好似經歷一次冗長的戰役,她心力體力全部透支,唯有回到自己的地盤,才徹底鬆懈,也不管此時尚是下午,胡亂拉了條毯子睡沉過去。
蘿蔔樹神壇旁還有一位花白頭髮手持神杖的老印第安人正閉目念著什麼,他腳下已經跪坐著三個反手被綁的以色列人,他們聽見人聲,紛紛抬起頭望向來人。
又不知過了多久,高潔再度清醒過來時,發現仍躺在船艙中,身體的疼痛已經減輕太多,這令她舒服不少,精神也恢復了一些。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高潔再度打開電腦,望著自己的設計發獃。任何事情都要一步一步來,她不著急。然而,如果方向錯了,一切努力可能都會白費。她想,她到底還是工作經驗太淺,入職的時候,沒有注意到S&A的歐式設計風格與自己打小從母親處學習來的中國古典風有著南轅北轍的差別。
這讓高潔得以盡情發展自己的興趣,只是她樣樣爭強,學什麼都專心致志,發憤圖強,十四五歲就把課後全部業餘時間奔波在鋼琴、素描、芭蕾和烹飪各種課程之間,就像一台上足發條似是永遠不會停滯的學習機器。
于直正俯下身拍著她的面孔:「怎麼不去床上睡?」
高潔說:「待會兒我過去打個招呼。」
高潔搖頭:「我要好好想想,我還不知道。」她又叉起一塊鳥肉,把嘴塞得鼓鼓囊囊。
新娘忙說不用,一拍關止腦門:「你裝什麼裝啊!」關止哈哈大笑,抱著新娘親一親,拖著她一路往外跑。
聖洛朗珠寶設計大師賽結束后,于直正式將高潔帶入於家大宅。就在她當日跟著當伴郎的于直進過的那個軍區大院。
高潔笑著望到她的面上:「啊,真的嗎?你應該親口跟我媽講才對,那樣才有誠意,不是嗎?」
潘悅囑託高潔:「你表姨和我也是同行,她是芮華金飾的高管,我在工作上也受到過她的幫助,我們雖然聯繫不多,但是彼此感情很好。她現在孤身一人去了愛丁堡,我希望你抽空去陪陪她。」
原來他觀察得如此仔細,所以她更需要用含情的目光望牢他,只需要望著他就可以。
又過了許久,有些許微光投進來,映到高潔的臉上,她被朦朧的微光催醒過來。窗外已晨曦初露,黑暗和光明交融得曖昧不清。她睜開眼睛,讓意識更清醒了些。
高潔隨即反應過來自己的要求不太現實,她艱難地望向于直,抽著氣斷斷續續問道:「我們……現在還在阿貝特河上?」
那位叫莫北的朋友一臉震驚,和他一樣震驚的是高潔。
高潔勉強站起來,盡量不顫抖。她是帶著點兒前一日遭遇印第安人襲擊的心悸的。
她選擇喝酒排遣寂寞,其他同事也有權利選擇其他的方式排遣,合情合理合人性,她應當予以諒解。
事後,他去洗澡她做夜宵。他到底是上海胃口,晚上總要吃一碗蝦皮鮮肉小餛飩當夜宵。高潔自小不在上海生活,潘悅又因忙於公事很少親自下廚烹飪家鄉菜,所以她少時習廚藝時,並沒有刻意學做上海菜。不過她在烹飪上到底是又有手藝又有經驗,只稍一研究了番小餛飩的製作法子就很快上手了,做了兩三回,于直就誇她做得比霍山路夜排檔的小餛飩還要好。
司澄在穆子昀回國后的兩個月才回來。他回來后,發現高潔有了微妙的變化。應當說,高潔好像變得更加無趣了。她對學習的熱情更為高漲,彷彿想要儘快修滿學分,離開愛丁堡。
高潔笑道:「你同我講這些陳年往事做什麼?好像我過來打招呼是一件多麼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我只是回來看看爸爸而已,過幾天就走了,不會影響你們的生活。」
于直在她的耳邊問:「因為高潓嗎?」
高潔將鑰匙交給裴霈,走下樓后,靈機一動,又折回來,問她:「現在的上海人最喜歡吃什麼樣的月餅?」
吳曉慈仍在嚶嚶地哭:「我沒有想到潓潓這麼愛于先生,她醒過來后茶飯不思。潔潔,你爸爸的全部財產都可以給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于先生讓給潓潓?」
巧在裴霈是個行家,立刻說:「很多人到光明邨、沈大成和王家沙買。可我覺得德興館的鮮肉月餅是最好的,上海老吃客都是最喜歡德興館的。離這裏最近的分店在金陵東路。」
高潔的頭皮驟然收緊,全身瞬間僵直,嘴唇緊閉,右手死死抓住窗帘,手腕上脈搏的急速跳動幾乎可見。她不敢有一點點異動。
于直微笑:「我沒有本事閉著眼睛給你解開繃帶,再閉著眼睛幫你綁上。」
高潔走進房間,一言不發。
高潔說:「我申請調回中國。」她想了想補充,「兩周以後。」
晨風吹在她光裸的身體上,她擁有了福至心靈的武裝。動機不再衝動,目的也已明確,計劃慢慢成形。她擯棄了她的猶豫、彷徨和軟弱,將自己整個投入到于直的懷抱中。
看著于直離去,高潔莫名有些如釋重負,但愛麗莎可遺憾壞了,連呼「可惜」,但很快她再度興奮起來:「快瞧,印度人又想要出風頭了。」
于直沒有再同她抬杠,將勺子塞入她的右手,端著碗坐在她身邊,充當她的人肉桌板。
Barry說:「看起來這個部落的人口不多,不用害怕,可能還有其他的外國人。」
于老太太雖然吃驚,但仍保持著笑意,沖于直點頭:「我知道了。」
高潔答:「表姨,您也一樣。」
高潔拉上雙肩包的拉鏈,再度躺下來時,對自己說,我就去一次阿里山,一切交給命運安排。如果命運給她一把利器,那麼她就握牢它。
當一個人處於深淵底部,實實在在太想有人施以援手,加以援助,分擔她內心深藏陰謀的苦衷,撫平她一路孤身圖謀的恐懼。她內心深處最苦悶的無力,最灼熱的慾望,是最需要解救和紓解的。
她很是不舍,離開司澄,等於離開一個無憂無慮的平行時空,她捫心自問,是眷戀那兒的。
清晨的于直,聲音格外低沉和性感,他撐著腦袋,好笑地望著高潔光裸的脊背,說:「不多睡會兒?」
于直將獵犬吊墜提起來,說:「給我戴上。」
穆子昀也就沒有多問,但是悄聲同高潔說:「要不要去和于老太太打一聲招呼?她今天戴了你送的耳墜子,很喜歡的樣子。」
高潔見到穆子昀時,明白了母親所說的照顧是什麼意思。
他臨上車前,回頭望她,細長眉眼粘連出一種情意,風流的嘴角展開好看的笑容:「高潔,你在巴西的時候就騙過印度人,說我是你的男朋友是不是?」
高潔就問他:「何解?」
于直緩緩搖搖頭。他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凝重和認真,甚至有些誠懇。
她跨過灌木叢尋到一條小蛇,便大著膽子和這條黑褐色小蛇自|拍合影。
菜全部做好了,于直還是沒有回來,給他電話仍舊未接聽。倒是穆子昀打來電話:「你我的股權轉讓合同已經準備好了,明天你先來簽了名吧,等老太太和你簽完合同,你把簽完的合同給我就行了。」
于直站起來,從行李中拿出一件白襯衫和一條卡其褲,用中文對高潔說:「我沒有女用內衣。」
于直對Barry說:「你告訴他們我們當中有醫生可以幫助他們。」
他一刻輕佻一刻真誠,果真是直接得不得了,讓高潔跟著一刻生氣一刻平和,對完這幾句話便下了「他們應當聊不到一起」的結論。於是,她決定舉起杯子,用和于直碰杯的禮貌方式結束他們之間的交談:「我叫高潔。」
于直把右手伸出來,高潔從包里掏出圓珠筆,狠狠地將自己的手機號碼寫到他的手掌上,她知道他一定會很疼。寫完后收起筆,她說:「我去趕火車了。于直,再見。」
她在兩周后,在公司的安排下回珠海的大中華區總部。出發前一天,她看到當地報紙上這樣一條報道——
高潔沉在丹田的一股氣又涌動起來了,有一股濁氣想要發泄出來。她翻了翻手包,拿出10美元,又問愛麗莎:「你帶護手霜了嗎?」
很難去界定高潔和司澄從什麼時候開始真正談起了戀愛。也許就是從他們一起走過愛丁堡城堡前著名的皇家麥爾大道開始。
高潔也正看著穆子昀,現在她眼中的那點恨和愧釀造出來的光芒已同穆子昀連成一線。從她看到吳曉慈的獲獎新聞開始,她就把她自己當成一柄武器,但只是鈍刀出擊,穆子昀現在交付她一把利劍,那可以一劍穿心。她走到現在所有的付出,將得到最實際最痛快最解恨的回報。
于直看著她把一大碗鳥肉全部吃下去,拿出紙巾遞給她讓她自己清理。
他沒有說完,就被高潔親吻了一下唇。
茶杯內的熱氣噴到高潔的臉上,她知道自己一定臉漲得通紅,可以滴出血來。
司澄的宿舍里貼滿他的攝影作品,其中有一張是高潔對著曠原豎著中指。司澄說,高潔在空曠的山原間做出這個動作,是原始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世俗的反擊。
高潔抿嘴一笑,用中文很大聲地說:「你應該知道南美人體味兒有多重。不然你為什麼拒絕剛才的大胸女?」
高潔下意識牽一牽左肩求證,立刻因為疼痛冒出冷汗,她抽著氣道:「醫院。」
第二天迪讓請了假,他聲稱喝醉酒摔了一跤。第三天高潔下班時,經過迪讓的宿舍,看見他站在門前。
吳曉慈的那張面孔,和她印象里的別無二致,回復到她八歲時攤牌那日的蒼白和可憐,她望著高潔的眼裡甚至還投射出些許懇求和害怕意味。
老太太又問:「學過畫?」
高潔如遭雷擊一般,差一點拿不穩手中的茶杯。
來到巴西,不過也是孤雛飄零,別無目的,不知前路,更不知自己想要什麼,只因拉住她的那一條線已斷。她往哪裡飄,終又落向何方都不會有人憐惜,有人呼應。可是偏偏幾次險些墜毀,都被及時挽救,被予以一線生機。
她根本無法拒絕於直用身體帶給她的衝動,原始的衝動,充滿罪惡的衝動,食髓知味一般,逐漸沉迷。
「你在和于先生談戀愛嗎?」
于直移開眼睛,退後一步,做了「請便」的手勢,恭送她。
阿里山由十八座高山組成,佔地一千四百公頃。高潔坐上天下聞名的阿里山登山火車迂迴在山間,全程要經過四十九個隧道、七十七座橋,最後登上海拔兩千二百一十六米的高峰。
吳曉慈受驚的兔子一樣盯著她:「你……你來想幹什麼?」
他說:「高潔,不要拒絕,順其自然。我會讓你開心。」
老太太問高潔:「你知道項聖謨嗎?」
穆子昀轉回頭正視高潔,面露微笑:「潔潔,你真是個聰明人。」
他教會高潔在宴會上直接用紙袋喝威士忌,在蘇格蘭高地集會上和蘇格蘭人一起跳舞,以及在學習疲乏時怎麼抽煙解乏。
雖然同居在一處日日相見,但是他們仍舊繼續正經約著會,每個周末都有安排。
他問她:「為什麼你會在這兒?」
直到睡足醒轉,高潔以為已經是次日清晨,一看時間,不過當夜九點過五分。她洗把臉,猛地想起睡迷糊時的電話,將手機抓起,翻到那個陌生號碼。
「真沒想到會在台灣遇見你。」他的口氣里有點兒笑意,「在巴西的時候也沒給我餞個行。」
高潔很意外,被壓痛,抽回手,想應對。
老太太說:「于直的媽媽去得很早,他這個人從小性子就讓大人琢磨不定,家裡沒人能管住他,好在這幾年是真開始認真做事了。你和他,好好地過。」她低頭指著桌面下頭一枚設計成刀幣模樣的水沫玉掛件,「性格都不要太銳利,太銳利會傷人傷己,而且可能得不償失。你們年輕人都太有自己的想法了,有很多慾望,但是所有的想法和慾望在現實面前都不及好好地踏實生活。」
她聽到于直慵懶地答她:「浴室里只有一塊肥皂,你也用了。」
出了久光,她又給於直電話,于直還是沒有接,不知在忙些什麼。她就叫了計程車直接到金陵東路,找到德興館。
高潔拿著服務員遞來的啤酒同他乾杯,問:「後來,我們被放走以後,你們怎麼樣?」
近在二人身邊的南美人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看到她笑了,竟也笑著點頭招呼了。
高潔意識到自己失態,但是不想認輸:「你的身材很好。」她別過頭去想,他一定不會放過揶揄她的機會。
于直一拳捶到他的夥伴的肩膀上:「嘿!你們快去吧!這樣太陽下山前我們能把飯吃了。我們沒有葷食了,回來的時候記得抓兩隻鳥。」
高潔點點頭,從雙肩包里拿出一本便簽:「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高潔和男人們一起笑起來。
她從穆子昀處大致了解了芮華金飾的一些基本情況,發現於直留給她的地址並不是芮華設在著名CBD商務大樓的總部,而是在交通大學附近的互聯網創意園。
葉強生想得有點頭痛,他摘下眼鏡,同高潔有商有量:「我很喜歡你的設計,但是每一年公司總部選送去美國參賽的設計都是從全世界各分部的設計師里挑選的,你今年的工作年資沒有達標,明年你就有資格參加公司內部的選拔賽了。你把這兩個設計好好琢磨完善,我先推薦你先參加台灣的創意珠寶設計展,先積攢一些經驗。」
這一切只是他們天真的心愿而已。
高潓人前的妝容走桃色日系甜美風,於是高潔想,她和她還是要有些差別才好。
高潔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得自己都認不出來:「有女人嗎?」
坐在她對面不露痕迹地藏在伴郎身後裝敬酒其實並沒有喝幾杯的關止正貼著新娘說:「我頭暈,上去休息。」
除了兩張名片以外,高潔還拿到了母親親手遞給她的診斷書。
疼痛一陣一陣襲擊著高潔的神經,她極力保持著清醒的意識以便對眼前的情況做出合理的判斷。面前的這個男人,不過兩面之緣,是否可以信賴他?
高潔雖然存疑,但也無心多想,她同於直吃晚飯時,說到了清明節時想給母親掃墓。
售貨員半蹲著為她拉平下擺,然後讓出空間,請她照鏡子。看著鏡子,高潔有一點自己是處在棋盤之中的幻覺。
于直愉快地拍拍她的頭頂,就像誇讚自己的寵物一樣,說:「好選擇。現在,為了等一會兒有力氣下船,吃點兒?」
高潔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Abbot吹了一聲口哨:「那太棒了,設計師可以和我們合夥兒干。于,這事兒你是頭兒,你可以挖人。」
這話沒有嚇到高潔,她說:「我對住的地方沒什麼特殊要求的。」
新郎關止穿一身白西服,長相完全當得起「俊美」二字,把白西服穿得叫一個俊逸風流,就算在他三位外形都不俗的黑西服伴郎中,也是最扎眼的那一個。
「亞洲人沒有鑽石的直覺!S&A找的印度人中國人真給礦區丟人!」
于直的另一隻手停在高潔的襯衫第一粒紐扣上。大約是一秒,也可能是十秒。她的紐扣才被一粒一粒解開,衣服從她的右臂褪出來,接著被他用小刀割開了左臂的肩線,抽出了襯衫。整個過程利落而輕巧,仔細而溫柔,而且留給她選擇的餘地——于直在決定是否幫助高潔將她的內衣脫下來前徵詢她的意見:「要不要繼續?不過我得提醒你,內衣要是濕了,接下來的幾天你只能選擇裸穿外衣。」
穆子昀如願地舉起茶杯,同高潔一碰:「我自然有辦法讓吳曉慈知道傷害了你和表姐,應該付出的代價。」
高潔忍不住笑了出來,于直的唇湊到她的耳邊,低低地問:「還是……我讓你不舒服了?我想那不應當啊!」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她問。
面對疼愛孫兒的老人家,高潔無言以對,面對有長輩疼愛的于直,她更加羡慕嫉妒。但是這些情緒於她都是雜念。她的正念不斷提醒著她,時機差不多了,她可以再試一個她所揣測的、可以產生直接作用的方式了。
Barry說:「他總是出著危險的主意,乾著危險的事,這個真正的男子漢。哦!他總是會勝利的。」
于直轉頭望她一笑:「你的眼神不錯。這裏的環境很亂,得有些防身的方法。如果你沒想到這一點,就不要在這裏待太長的時間。」
但是高潔一直沒有睡著,空蕩蕩的心比空蕩蕩的肚子更難受。她翻來覆去幾次,于直就醒了過來。
「譬如呢?」高潔忍不住存心這麼問。
浦江兩岸均異常擁堵,周折了近三個小時,高潔終於在浦東的昌里路德興館補到了三隻月餅,再回到浦西的靜安寺,這時已是晚上八點半了。
這個位置可以讓她聽清楚高潓充滿了哀怨的聲音:「媽,他還是沒有什麼表態。」
高潔說:「很開心。」
高潔刻意地而又隱蔽地參加了展覽的開幕式,因為吳曉慈在開幕典禮上擔任致辭嘉賓。
「有煙癮?」于直問。
她調查別人,別人也會調查她,但是調查得了背景,洞察不了內心。她鎮定下來,安穩地將茶換好,口氣沉著而誠懇:「是的,那是我的異母妹妹。和她一起喜歡上于直,是家裡最煩惱的事情,但是感情是最沒有辦法控制的事情。于奶奶,對不起。」
比起他的臉、他的肩膀、他的胸肌、他的長腿,恐怕更要人命的是這一副笑容。
他的白襯衫貼在身體上,他的身體因此原形畢露。寬闊的肩膀,好看的胸肌和腹肌,健壯的手臂,有一種勃發的氣息。
只是——高潔細意地瀏覽了幾遍,越看越疑惑起來:吳曉慈的設計固然是帶著濃烈的東方古典之風,但其出彩的點睛之處往往用北歐簡約風格的處理方式。雖有報刊讚譽吳曉慈的設計融合了東西方之長,當然高潔翻閱出求學這些年裡,為考察其他設計師的優秀設計,她所搜集的上千歐美設計師作品集出來做仔細核對,而後撫案長嘆。
於是就此講定,高潔開始忙著招聘工作。
高潔學習能力強,很快認識了各種玉石,並且了解了它們的價格。
所以母親才會在離婚之後,格外奮力自強吧?高潔想。
「山上是有酒店的。」
高潔最近開始左右搖擺,是將欺騙繼續當成真實,繼續享受于直羽翼下的安閑生活還有他的多情溫柔?還是結束這一場荒唐脫軌的報復,將所有棋子擺在它原來的位置上?前者讓她自厭,那是她最不屑的因,走向最不屑的果,最後變成自己最不屑的人。後者讓她害怕,那將使她被打回原形,繼續這一世無依而不定的漂泊。
這裏沒有鏡子,她看不到現在的自己是什麼模樣,無論是什麼模樣,一定都不是她自己喜歡的。
愛麗莎更覺奇怪:「嘿,你這是想要幹什麼呢?」
于直看到卧倒在自己面前的高潔,睡得像母體子宮內的嬰兒,好笑地說:「現在心這麼寬了?」
高潔打開房門,裡頭很寬敞,于直尋著客廳里的沙發坐下重重喘了口氣。高潔走進衛生間,想絞一條毛巾給於直醒醒臉,才開水龍頭就聽到外頭喧嚷。
高潔在母親跟前所述說的都經過了刻意美化。在死亡面前,她的演技出神入化。
高潔在小火車的終站下車,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她跟在遊客人群中,攀登上塔山。慢慢越過遊客,帶著她漫無目的想法和微乎其微的可能,漸漸又踽踽獨行。
吳曉慈笑了:「你們不是一直玩得很開心嗎?慢慢讓他發現你的好,各種方面的好。」
高潔把自己當作展會的一個訪客,靜靜地站在屏幕下,手裡拿一杯咖啡,抬頭看著那裡面的于直。
吳曉慈沉吟半晌,才說:「說實話,我目前還不是很懂于直的那套理念,大概是在國外太久了,還沒適應國內的市場發展。」
那邊食物烹熟,于直熄滅火堆,扒出食物。于直藉助隔熱手套,撕開肉食,撒上調味粉,裝了一份放入碗中,走上船放到盤腿坐在甲板上的高潔跟前。
印度人身上的體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更不好聞,高潔甩開他的手:「離我遠點兒。」
如五雷轟頂,如墜入夢魘,如走入迷陣,且已無退路。高潔將渙散的目光聚攏,從如真如幻的雨絲中望過去。那個人,穿著銀灰色的連帽防雨衝鋒衣,像雨中一束駭人眼眸的閃電,就立定在她的對面。
她們都觸到對方最傷心傷神的地方,互相安慰又敘了一陣舊,高潔不著痕迹地牽引話題:「您這次來台灣待多久?」
她被撬開口腔,被灌下水和藥片,他們拍她的背心,幫助她吞咽。然後她的手臂被固定住,袖管被剪開,手肘和肩膀被人用繃帶綁好。有個人一直托著她的脊背,用濕潤的帕子擦拭她的額頭和臉,額前冰涼的觸感,溫柔的動作,就像小時候病重時,母親所做的那樣。
兩天後,她抵達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穆子昀同一位雙鬢斑白的男士在候機大廳等著她。男士姓梅,給高潔的名片是一家餐飲企業的董事長。
高潔看出來於直與他父親並不親睦。至少他對兒子的婚姻大事是心不在焉的,在此作陪,不過給母親和兒子面子。
她沉默地觀察著于直。
高潔一怔,想,他提到的這個孫子,難道指的是于直嗎?雖然心裡頭有些疑惑,但高潔卻並沒有追問梅先生,或許是下意識地避嫌。
Barry拿出威士忌,高潔說:「我也要。」
「于直好像真的很喜歡你。」穆子昀悠悠然然地喝一口咖啡,「我和于直關係不太和睦,這是必然的。但是也算把他從小看到大。他的媽媽去世以後,他就沒人管了,十三四歲仗著于成明長房幼孫的身份和社會上的人胡混,如果不是他爺爺的關係,他老早就該進去蹲號子了。不到二十歲時他撞傷了人,被他爺爺送去服了兩年兵役,退役后又送到國外念書,畢業后回了國,和朋友一起搞了個什麼珠寶購物網站,至今一直沒上線,他就是乾著這些在他奶奶眼裡不著調的事情。這些年,他就和他的風流老子一樣,換女人比換衣服還快。」
于直靠在門前,好笑地看著睡得一臉迷糊笑得沒心沒肺的高潔。
高潔走到于直面前,被他一摟,坐入他懷中。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而誠懇的聲音,他聽完高潔的訴求后,說:「我們會儘快調查的,您現在在哪裡?是否需要幫助?」
那同事答:「放心,確定會來致辭的。」
迪讓把嘴湊了過來,不過他沒有得逞。不知從哪裡出現又在什麼時候出現的于直用一隻手就把迪讓從高潔身上扯開。
穆子昀沒有等她開口,繼而問道:「你是不是在等那邊的人先找你?猜測他們也許會求你高抬貴手,或者網開一面,然後你就可以向他們提出你的要求了?」
高潔問母親:「媽,你為什麼會這樣說?她是有很大的難處才來愛丁堡的嗎?」
因為出門前下了點小雨,此時放晴的天空,行雲如水墨般暈開。抬頭望向天空的一瞬間,高潔的心情奇異地明朗鬆快起來。
這一晚高潔和于直回到他們臨時的家沒有像往常那樣耳鬢廝磨,而是各自洗漱,各據一邊床鋪安眠。高潔臨睡前將於直的求婚戒指拔下,放入紅絲絨盒中。
Barry正在小聲向同伴們翻譯著印第安人的談話:「他們的一個婦女在生孩子,已經生了一天了,孩子還不出來。他們這裏的幾個德高望重的醫生都出去和政府談判了。他們很著急,婦女流了很多血。」
「每次見你都會出意外,真不知道是你克我,還是我克你。」
高海臉色明顯憂慮,他雙鬢蒼白,臉色一憂慮就更顯得老態和無力。吳曉慈扶著他,也頗顯憂慮之色。高潓則鎖著眉頭一直注視著高潔,唯獨高浩還算友善地同她揮手告別。
有個穿著紅黑格子蘇格蘭直褶花格裙的中國男人拿著裝滿威士忌的密封紙袋迎著主唱走過去,和他擁抱。
站在關止身後的于直笑得前俯後仰,孩子氣十足。
他起身走進駕駛室,換下那裡的Abbot。高潔的目光一直跟著他。他穩穩地站在駕駛盤前,戴上了一副墨鏡,頭髮束在腦後,有力的臂膀轉動著面前的駕駛盤,河面微風灌進駕駛室,拂動他額前一縷黑髮。他全神貫注駕駛,心無旁騖。
于直問她:「吃飽了嗎?」
其時,司澄的聲音空凈悠遠又模糊曖昧,就像蘇格蘭變幻無常、捉摸不定的天氣。
于直打量完高潔的服裝后,皺起眉頭,說:「那就應該是中國人了。在這裏,頸部以下不表現荷爾蒙的都是中國人。」
林雪待高潔,也像待孫女一般,與她同桌吃飯,也會搛起菜來,送入她口中。她說:「我總當孫兒們年紀都小,想要像孩子一樣照顧,轉眼他們都大了。于直長到這點郎當歲,可沒讓我省心過。」
張自清律師在這期間同高潔聯繫了一次,通知高潔,已將房屋售出,售價一千萬元。
高潔還是有點想要隱瞞,說:「跟著朋友來的,沒想到這麼巧您也在這兒。」
她背負太重,已經無力釐清紊亂的思路。
於是事情就被拍板下來了。
下午時,他們下了山,于直拖著她的手,走到火車站。高潔走得有點兒蹣跚,于直走幾步就停下來等著她,笑她:「體力實在不行啊!」
高潔奇問:「很快長大不好嗎?」
高潔看到了坐得很靠前的于老太太,她身邊一排人,其中一個就是穆子昀。
他問她:「要不要先去洗個澡?這裡有浴室。」
于直摸了摸下巴,高潔才注意到他和初見時不太一樣了,比那時候黑了,或許是因為在野外不及打理,蓄了些短須,頭髮也長長了,劉海全部用女用髮夾夾在頭頂,在腦後扎了個小鬏,露出寬闊光潔的額頭。
于直在前堂隔壁的小廚房內準備食物,在高潔出來時已經準備妥當。他看到高潔懷裡的濕衣服,說道:「等一下。」
高潔叉起一塊鳥肉放入口中,食物的香氣是充滿世俗誘惑的,她說:「我應該很快會離開巴西。」
她想去哪裡,她講不清,她想怎麼做,她更講不清。有一種莫名的無比黑暗的衝動如同沉重的枷鎖,將她鎖住,將她拖行,令她難以掙脫,她亦不想掙脫。
高潔在這一夜沒怎麼好好睡,或因苦心孤詣的計劃成功了,又或因她已經熟悉了于直的身體,與他交纏之後,便全心交付出自己。她是清醒地沉迷在這樣的濃情蜜意里,越陷越深。
他是當真在發脾氣。
屏幕內的高海正接受一名記者的採訪,高潔才恍然憶起,母親曾經告訴過過她,她的這位生父好像是一位畫家。記者為高潔確認了這個訊息,原來高海正攜他的畫作在台灣辦巡展,屏幕上播放著高海的畫作,都是抽象主義油畫作品,大有門德里安的風格,大胆的色塊、粗獷的線條、對比強烈的畫面,看得高潔一怔。她沒有想到她的父親筆下的作品原來和母親的作品如此南轅北轍,也和他本人的外貌大相徑庭。這讓她恍惚又覺得,站在屏幕內的那個人,是和一個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人。
于直指著自己和Abbot:「那麼我們留下,放了其他人。」
高潔有些奇怪,愛麗莎解釋道:「迪讓是這裏熟客,大伙兒都知道他是公司的人,這下丟人丟大了。」
帶著獨生女高潔的單身母親潘悅同樣拼搏和忙碌,所得是工作出色,得享高薪,在企業內聲望日隆,在業界也小有聲名,也很快給高潔存下了不菲的學習資金。
高潓拽著她,又叫了一聲「媽」,似是尋求同盟,又帶著老大不贊同。
她想,若非母親將她遠遠帶離開父親近邊,她的不甘、屈辱、怨憤恐怕早已將她掩埋。可關它們這些年,只消丁點火焰,它們又自埋在深不見底的內心空洞里汩汩湧出,從亞馬孫叢林九死一生活轉回來的覺悟都抵擋不了,就像潘多拉打開的魔盒裡飛出的勢不可當的惡魔。
于直像個惡作劇的孩子一樣,歪一歪頭,勾著嘴角:「沒有。」
「這樣有煙熏風味。」她說。
那頭的人說:「高潔,你行!這麼快就把我忘了啊?」
「不行,你知道我的肩膀動不了。」
在張自清律師的辦公室內,她講述完關於母親的設計被剽竊的訴求,張自清為難地說:「高小姐,這件事情很難辦,你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份設計的著作權屬於潘女士,僅憑這份電子稿是不成的。」
下了阿里山後,她沒有再和于直發生身體上的關係,這會教他想念,她有這樣的直覺。他話里話外的暗示越多,她自覺自己的勝算就越大。
高潔講完以後,徑直走出園區,走到小鎮上的車站前,審視了一番停在車站前的計程車和司機們,找到了那個在巴西本地同事口中,剃光了頭髮,左臉上有一道傷疤的巴西司機。
知道高海一家如今也暫住上海,也是自那些搜索著能顛覆高潓的資料的網友那裡,他們甚至查到了高潓如今住的醫院。
穆子昀一直是一個人待在別墅內養胎,被金色充斥的別墅內沒有任何照片。高潔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其他親人出現,她甚至沒有請看護。
于直所說的未吃晚飯應該是沒有騙她,他幾乎將桌上的菜風捲殘雲一樣幹掉。最後拿起一隻月餅,隔著桌子遞到高潔口邊想要喂她。高潔難為情,將頭一偏:「我自己來。」
Barry表情無奈:「他們想要和當地州政府談判,要鑽石礦業公司退出這裏的雨林。他們認為外國人能幫助他們。」
這一次再度響起的歡呼是心悅誠服的歡呼,高潔在歡呼聲中勉強自持著走下了舞台,避開了幾個以祝賀為名的想要擁抱她的男人。她在人群里張望了一下,看到角落處的洗手間,便疾步走了過去。
不久之後,高潔隨同以色列主管組隊一起開拔去到阿貝特河礦區開採粉鑽。她自動申請加入這次編隊,因為在那裡工作一個月便可以請調回國內的公司。
高潔斟酌著問:「那麼表姨,你是想……再問我些什麼呢?」
高潔終於有些聽不下去,喚道:「表姨。」
裴霈沒有其他要求,只希望為她解決住宿,高潔看常德公寓的展廳還有一間小房間空著,就問她:「直接住在展廳這裏,兼做服務員,可以嗎?」
高潔想,這大概就是上海男人的作風了,和于直根本就不像是同鄉。
「嗨,你是鑽石公司的嗎?也是采鑽石的?」美國佬Abbot熱情多話,坐在高潔對面的吊床上,忍不住逗她講話。
他們繞過迪讓走到小鎮的大路上,雨已經停了下來。
又過了一天,中美兩國大使館介入,兩國都比較果斷,為營救人質,立刻答應撤出當地本國人蔘股的礦業公司,但那畢竟只是其中幾家。最後印第安人還是妥協了,他們放了于直和Abbott,但是他們的土地依舊被凌虐。
于直的家庭比她的家庭還要複雜。她既想知道更多,又深知自己根本不具備知道更多的資格,最後只能無言而終。
她倚靠在於直的胸前,側頭看到他眼裡的迷戀,於是她用能說出的最柔軟的語調說:「于直,和我談戀愛好嗎?」
高潔只是對司澄笑。她想,其實是司澄年紀大了,又過慣了自由的日子,他們的想法不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
高潔心潮起伏,不能平定:「請您再想一想,有沒有其他辦法?」
他們坐到小火車上時,高潔將頭靠在於直的肩膀上頭,于直低聲問她:「為什麼在巴西最後都不來道個別,這回又突然出現給了我這麼大一個意外?」
後來她長大以後,才發現自己的一雙眼睛像極了父親,只是父親的眼睛,增添的是清雋溫文甚至有些軟弱,而她的那一雙眼睛,雲繞霧繚之下深深地藏著不甘,最後被司澄那一句「你的慾望藏得很深很深」撥雲見日。
梅先生搔搔頭,老好人樣地貓在老太太跟前:「我是開餐館的粗人,您是曉得的,這不就聽說項聖謨的作品這兩年升值得厲害,找人幫忙拍下來了,誰知道搶了您的心頭好。業內人講他有些個人風格,師承文徵明來的,趁著還沒升值到明四家那價鈿,我也就打了個先投資一把的主意。」
她對高潓說:「我不想同你們在我上洗手間的路上翻出家族舊賬,這沒意思。我過兩天就回珠海了。」她將話音一提,「我們一家,」講完這四個字再重重一頓,「好好吃頓告別飯吧。」
梅先生答:「芮華金飾的董事長林雪,你阿姨的老闆。」
于直開始動手解自己的襯衫扣子:「所以你開了槍?」
穆子昀說起過於直管著芮華在三年前才做起來的鑽石系列產品線,還兼著在做什麼電子商務新渠道,所以常年在創意園辦公,但時不時會跑去總部管理點項目。講起這一項,穆子昀就又說出那句「他們家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除此以外,她並不會時常提及於直。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你自己家裡的事情,相信你能處理好。能設計出這樣作品的孩子,一定有一顆靈巧的心。有空陪我多看看畫展。」
老太太俯過身,看旁邊八仙桌面下展示的作品,讚許:「很有想法。珠寶行業這些年勢頭很好,新的方式適合你們年輕人。你和于直。」她抬頭望著高潔,望到高潔實在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在和我們家于直談戀愛?」
高潔泡了單樅招待老太太。老太太坐在壁爐前的木椅上,將重新裝修過的房間贊了一番。
她有些抗拒地抬眼。
于直詛咒了一聲:「這該死的鬼天氣。」
葉強生說:「每個設計師都有做自己品牌的野心,她或許還來不及告訴你。」
餐廳在八十七層高樓,高潔一踏進去,從三百六十度的落地窗中一眼就能俯瞰這座城市的百態千姿,萬千氣象。
誠然,高潔帶著一顆叵測的機心回到闊別到陌生的家鄉是源於另一個企圖,而和梅先生共同投資的這份事業只是其中巧合和機緣而已。但當她驀地生出將母親曾經的夙願作為自己今後的事業那刻起,她的責任感也隨之而生。她將要為這份女繼母業的事業負責了,為了母親,她絕不可辜負。
莫北只是問:「你們都商量好了啊?」
高潔搖頭:「不是。」
阿貝特河礦區發生衝突,當地印第安人抗議礦業過度發展,影響生態環境和族群生存環境。當局正在了解造成衝突的根源,但是印第安人引發的暴力衝突不應該被提倡,對當地的經濟發展也會造成負面影響,他們應該以開放的心態快速融入現代社會,而不是抵觸它們。部分礦業公司同意州政府對當地印第安人的補償建議,但是他們希望他們的合法權益應該被當地印第安族群尊重。
她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可是一動左肩,錐心的刺痛讓她忍不住大叫出聲。
高潔搖搖頭,想走開。
迪讓藉著酒勁兒揮來一拳,被于直用肘彎擋住,接著肋骨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拳,摔倒在地上。
高海還是那句話:「有什麼需要隨時找我。」
晚上他們就著月光在落地窗下的榻榻米上做|愛,于直說這樣能讓他想起阿里山,高潔被于直胸前的獵犬所迷亂,他在她身上起伏時,她幾乎疑惑同樣的月光不再冷。
她以一種平靜而家常的口吻告訴高潔:「潔潔,媽恐怕不能陪伴你更長的時間了,這裡有兩家很好的公司,我希望你的未來能走得更穩。」
于直將煮好的食物端到高潔面前,是香噴噴的牛肉方便麵,之後他又遞上一隻切成兩半的蓮蓉蛋黃月餅。
高潔在晨光里緊緊地盯著于直的眼睛,盯著他眼裡騰起的慾望和零星的憐愛,她細細碎碎地說:「我沒有想……過在這裡會再遇見你。可……可是遇到了,我想……是我先在巴西遇見你的。」
高潓立刻立起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高潔吐出一口氣,狠狠瞪著于直:「你!」
她嗚咽著、迴避著、遮掩著:「疼。」
「高潔,你在玩什麼把戲呢?」
于直將烤熟的生蚝遞給她:「手上沒有足夠的籌碼去談判,最後多半得失敗。」
高潔的神思開了點小差,在想,啊?原來過去的于直是這樣的。她從來沒有花過工夫去了解他的過去,她也沒有工夫去了解他的過去。
高潔說:「致命的委屈全在肚子里,發泄不出去,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一個白眼多少心酸,一丈空地多少冤屈。」
高潔苦澀地笑著說:「我沒有家了。媽媽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回那個房子住。」
穆子昀指著落地窗外的城市:「從這裏看出去是不是感覺自己站在整個城市之上?」
于直也給高潔買了很多衣服。高潔自小時時會換地方住,為方便搬遷,留備的衣服並不多,總是幾款穿舊再買新款。于直一會兒嫌棄她的衣服太素,一會兒又對她穿在身上看不出曲線的麻布長裙有意見。後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拉進百貨公司,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地選了一堆衣服。外衣多半是剪裁貼身的半身裙,職業的、休閑的、少女型、成熟型,款式各不相同,顏色卻以純白居多。給她選的內衣色彩卻豐富得很,神秘黑、誘惑紫、清純粉、情調藍,經由他一件件選定尺寸過手買單。
那就是一條光明線,一次一次給予她勇氣。她坐在生命樹下,看著祈禱的老印第安人,有一刻恍惚覺得自己也被祈禱了。
高潔知道,她的「很開心」是有期限的。可是于直帶給她的這許多世俗熱鬧教她如此流連,而且還給了她額外的事業上的啟迪和收穫。也許這才是她未來的依附,高潔想,就算失去現在的這些「很開心」。
梅先生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她老人家一定很開心。也不會再惱我買了她愛的畫了。」他邀請,「晚上請了幾個商務上的朋友,都是做營銷的,要不要一起吃飯聊聊?」
他們烤著蚝吃到凌晨,于直開車載著Abbott和高潔,先將高潔送回家。
「是的。只要在15秒內猜出來。鑽石就是您的了。」
她掛上電話,惶惶地坐在桌前,愣愣地望著一桌的菜。桌子中央放著四隻月餅,烤得金黃透亮,很圓滿的樣子。高潔想起來去年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隻蓮蓉月餅。
對岸的大貓美麗的皮毛被雨水打濕,甩甩身子,居然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叢林深處走去。
于直的氣息也像剛才的煙花,熱烈得無法迴避。他身上山野的清新混合了酒精的微醺,熏醉了她,在她推拒前,她的口裡先溢出了細碎的呻|吟,這令她警醒過來,伸手推開于直,于直已將她的禮服扯下。
高潓給他打過很多電話,被她順手「拒絕」過很多次。其他的「拒絕」應該是于直去完成的。
高潔近乎惡狠狠地盯著屏幕上的父親。他和記憶里唯一的不一樣,大約就是如今一頭已經完全花白的發。他正當知天命的五十之齡,不應當顯得如此蒼老。可是——高潔悲慟地想——我的媽媽已經不在了。
「你可真能睡,當初被印第安人綁了都能睡成那樣。」
高潔愣了愣,不語,靜待下文。
高潔微微抬頭,嘶啞的嗓子扯高了三度:「迷路了?」
高潔將衣服抱在胸前:「想下山投宿的,沒想到下雨。」
「又命大了一次,上帝保佑我們。」
高潔聳肩:「開始吧。」
高潔將臉靠在於直的胸膛上,說:「嗯,德興館的。有個上海小妹妹說他們的鮮肉月餅上海第一。」
高潔發現自己的目光放得有點兒不是地方,她移開眼,好奇心還是萌發出來了:「你是幹什麼的?」
高潔抬眼看著始終祈禱著的老印第安人,說:「我在想,我們出現在這裏,是不是真的打攪了他們?他們為了守護好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惜冒險,不惜犧牲,不惜算計,不惜犯錯。可是這都是為了自己最該守護的東西,這有什麼錯呢?他們知道該怎麼做,達成什麼樣的目標,他們就去做了。他們都是勇敢的戰士。」
靜止的時間又活動起來。高潔的脈搏仍舊熱烈地跳動,快到她安撫不了自己的心臟,她需要外力的撫慰和支援,不由自主投向此刻唯一的依靠。
于直眯了眯眼睛:「高潔,你這是什麼意思?」
司澄笑吟吟地對高潔說:「好的。」他收起密封紙袋,又說,「可是,姑娘,你太緊張了,蘇格蘭人民很會享受生活,他們不會介意。」
高潔低下頭不看他,不回答。
這是高潔頭一回知道原來還有一個表姨的存在。
高潔推著他:「快去洗洗手,我把菜重新熱熱,吃飯吧!」她抬眼一看牆上的掛鐘,竟是半夜兩點半,沒來由地心就涼下來,「你應該已經吃過了吧?」
Barry拿著導航儀,很快研究好路線,指給於直:「我們可以改走這條河道。」
她悄悄地畫好設計圖,偷偷央了母親公司里的技工加工好——那是頂漂亮的一株白蓮,細巧的盛開造型,純白如素。
于直反而笑了,人歪倒下來,腦袋就枕在高潔的膝蓋上,將腿擱到沙發扶手上,仰著臉瞅著高潔,說:「你也小氣,一下就生氣了。我們兩個脾氣都不好。」
司澄有一頭微卷的深褐頭髮,瘦削的雙頰,和微微下垂略顯苦相也顯出一點年齡的嘴角。嘴角的苦相奇異地為他的面龐加上了幾許天真。他還有一雙同樣奇異細長卻又濕漉漉的像蘇格蘭馬鹿那樣柔順眼瞳的眼睛。
那天,愛丁堡的陽光意外燦爛,天空湛藍,湖水清澈。她坐公車抵達巴樂諾小鎮,到遊客中心拿了份地圖就開始徒步。
高潔總覺得豪華的此處並不比自己和母親這些年常棲居的臨時住所更溫暖。
「現在不能告訴你。」
高潔十分感激地對葉強生鞠了一躬。
于直低下頭,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問:「你怎麼了?」
他和Abbot隨即被帶走,加拿大攝影師繼續著美國導演划十字架的動作,向上帝祈求。
早餐是咖啡和方便麵,中西文化結合得天衣無縫。
于直低低罵了一聲:「shit」。
高潔將同於直戀愛以外的全部時間,都投入到了這份事業裡頭。她雖然沒什麼創業的經驗,工作經驗也很粗淺,但是認真地研究了市場發展,並且評估了自己及梅先生加起來的資金實力后,戰戰兢兢地寫下了這份戰略計劃,然後忐忐忑忑地向梅先生做了陳述。
于直問:「聽說米納斯吉拉斯省的阿貝特河附近可以採到粉鑽,你怎麼看?」
「我們準備結婚。」
當然,高潔想過辭職,立刻買機票回去。輾轉反側時,她想到了葉強生世故的笑容。這是一個困難,克服它,她提前調回去就是順理成章,不會丟了母親的臉。
酒吧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舞台上的節目吸引了。
于直答:「十月二十五日。」他看著她記下來,問,「你又想幹什麼?」
偶爾,穆子昀也會提到對自己孩子的期望:「我前年來愛丁堡看珠寶展,喜歡這裏的清靜,希望孩子出生在清靜的地方。像你一樣漂亮有才華。你媽講過你成績很好,在這裏也一直拿獎學金,畢業以後有沒有興趣進我們芮華?」
葉強生率領部門全體同事辦了飯局歡迎高潔的回歸。她在上廁所的時候,聽到外頭有兩位同事一邊洗手一邊聊天。
後來他們無數次走過這條一英里長的道路。
關止的新娘長相俏麗,一頭短髮,眼睛很亮,被關止抱上婚車時,也不扭捏。在車上對她的新郎說:「你可真夠精的!累活兒都讓伴郎干去了。」
她聽見他說:「昨晚我們說好了的,以後就是我的女朋友了啊。」
高潔叫上了計程車后,將電話撥給穆子昀。
又迎來新的一天。瀕臨絕境才知生存之可貴。她還活著,一切都好。
他說在點子上,高潔豈止沒有當場反駁,甚至還趁著于直去洗手間時做玩笑模樣多問莫北一句:「于直到底有過多少女人?他的履歷我想看清楚些,然後我好做一個『plan』應對。」
她藉著水流撫摸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把羞恥和尊嚴擯棄。
但高潔毫不理會,管自落落大方一直走到舞台上頭去。主持活動的南美美女不想竟見一個東方姑娘排眾而出,有些不可思議。
她一路上給於直電話,于直都沒有接。這情況很反常,她雖然擔心,但也無計可施。只能回到公寓里,先將晚飯做好。不過半個小時,蚝油牛肉、菜脯蛋已經被端上桌,她還蒸鱸魚,燉了鍋雞湯,最後拌了個蔬菜色拉。
高潔用侍應生應有的刻板說:「這是規則。」
第二次遇見司澄,是幾個月後的八月愛丁堡國際藝術節時,在愛丁堡城堡前的一場搖滾派對上。
伊莎貝拉關上大門:「你真的不想要嗎?男人的力量可以讓你放鬆。剛才那個東方人就很適合你,假正經對不起荷爾蒙。」
走出墓園時,于直握著她的手,她不知道身邊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麼。
高潔不好意思地又把頭扭到另一邊,可是腰被于直摟住了,當著他發小的面。
他的手很有力,握緊她時給予她無限生的暗示。她答:「我不害怕。」
亞馬孫熱帶雨林在暴雨後的清晨,恢復了原始的躁動和熱鬧,展現生命的勃勃生機。高潔在清晨被巨大的猿叫聲鬧醒,對早已起床忙碌起航的男人們道早安。
衝動的動機,模糊的目的,毫無準備的計劃,在連綿群峰、疊翠山巒、博大地域之間不過成為一個微乎其微、想當然的可能。
「哈哈值得慶賀,今晚大喝一通。」
Barry想了片刻,投了于直一票:「這是個好主意,我們可以和他們談判了。」
不知過了多久,高潔被左肩尖銳的疼痛激醒過來,入眼所見,自己似乎躺在某個船艙中。
這教高潔怎麼回答呢?有記憶以來,她就沒有慶賀過中秋節,一家三口時這樣,和母親四處飄零時依然這樣。傳統的團圓,生來和她無緣。
他的身體和眼神一樣充滿暗示。
她得體地從葉強生的辦公室內退出來時,也抬頭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創始人設計。她一怔,心中猛地一沉。
高潔冷冷地關掉網頁,打開Jewel CAD軟體,專心開始做設計。她快速地繪著合心意的線條,慢慢地,一隻似犬非犬、似狼非狼的形體出現。她停下筆來,想起那人總喜歡用鼻子來嗅她,不由得一笑。
裴霈笑:「我現在是白吃白住,還沒幫你把故事寫好呢,你就當我是合作夥伴啦?」
這麼一想,心內稍稍安定,至少目前,她有同伴,可以並肩而立,並不孤單。
她的解釋被于直聽到了。她聽到于直清清楚楚地用中文問她:「中國人嗎?」不等她回答,他搖了搖手裡的酒瓶子,「來喝一杯?」
水沫玉飾品晶瑩剔透,高潔在晶瑩剔透里更明確了自己的用心。
他反問她:「你又是為什麼呢?」
于直告訴他的夥伴們:「剛才有一隻過路的美洲虎。」
高潔看著她的父親,和她有相同眉眼的父親,用渾厚的聲音,毫不猶豫地同記者說:「這是我的大女兒,高潔。她一直在大陸工作。」他的嘴唇仍舊忍不住輕輕地顫動,眼神仍舊未從高潔的臉上移開。
他們鼻尖貼著鼻尖,舌尖糾纏舌尖,呼吸連接呼吸,形同一體。生命之樹勃勃的樹冠,就在他們頭頂。
高潔一怔:「聽說過,他們做的金飾品很有名氣,但是設計一直很傳統。」
這很冒昧,可是自司澄這樣落拓氣質的男人口裡說出來是多麼稀鬆平常?
他正對性感女郎講:「甜心,我很想看明日亞馬孫河流上的日出,所以今晚希望在亞馬孫河上過一夜。」
高潔想,以後不能像今晚喝得這樣多,喝多了,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高潓說:「那也就是還在考慮中嘍?他從巴西礦場談下了很好的鑽石供應商,上一次拿過來的粉鑽質素很高,很適合做這一次你的設計原材呀。」
高潔瞭然一笑,消息再一次被確切下來,她進一步追問:「你們公司會和吳曉慈合作嗎?」
葉強生立刻說:「不不,你多慮了。我們S&A在南美的鑽石勘探合作業務拓展的速度很快,巴西那邊很缺人才,尤其是拿下FGA珠寶鑒定師資格證書的設計背景人才。公司一直在全球招募,外派只需一年,職責範圍是鑽石的分類、篩選和鑒定。這是非常核心的崗位,薪酬和津貼都很可觀,比國內同級別的崗位高好幾倍,一年後調回來就能升任更高級別的崗位。對新人來說,是個很好的發展機會。」
她對高潔說:「你願意聽聽這個孩子是怎麼來的嗎?」
然後她就發現了自己的禮物不適宜,穆子昀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說:「真可惜,我現在不能喝酒。不過你能來陪我,我真的很高興。」她把自己的小腹挺了一挺,在黑袍之下現出原形。
于直慵懶地躺在石墩上,背對著她伸出右手比出大拇指。
一年了,她用一年的時間,一步步地建立這個局,利用了可以利用的一切,到達了她想要的終點,也做好了抵達終點后一切變故的準備。
她撥了回去,那邊很久才接起來。
于直叉腰笑著搖頭:「你再一次成功給了我一盆涼水,澆醒了我的人性。」
高潔以為最初留在司澄的攝影作品中的影像,就是迎著蘇格蘭鼓鼓的山風,用不符合她長相的略顯猙獰的表情,豎著不太雅觀的中指。
于老太太林雪對高潔已很親近。她找過高潔將話說開以後,就時常帶她一起去拍賣行看拍品。
他從儲物間內拿出魚叉,才踏出一步就停了下來,緩慢而謹慎地將右手伸到儲物間門邊又摸出了獵槍。
于直說:「那一桌都是我們家的人,我奶奶、我爸、我叔、我嬸嬸、我堂兄堂嫂,還有我們家公司里的倆高層。」
兩人都淋到了雨,身上濕漉漉的,衣服貼著身體,極不好受。高潔以慢于直半步的速度跟著他,帶一點戒備、一點尷尬,暗暗地將裙子拉直,盡量防止身體曲線畢露。
「還好嗎?」問是這樣問,可是臉上笑得很滿足。
高潔回到常德公寓,坐在她設計製作的那些作品前,長久地冥思。梅先生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
于直臉上挨了一下,猝不及防,眼底瞬間閃過火苗,但也在瞬間熄滅。他揉了揉臉,重新展開笑容:「這算是我被誤解的代價嗎?好吧,我冒犯您了,我沒有想欺負您。我希望您今晚愉快。」
這是她難以擺脫的反彈,她知道。
不過片刻,她已經能把這些謊言說得越發流利。但是很難受,也許是渾身濕透的緣故。她匆匆閃入小門,尋找浴室。
衣服晃晃蕩盪掛在她身體上,他的氣息噴在她的肩頭,像此時西下的熱帶太陽,熱乎乎的,但是沒有殺傷力。
咖啡館對上高潔這種藝術生胃口。她一進去就被吸引了,跳過去坐在大靠背沙發上,從沙發後面的書架上抽出一本《這個時代的無知與傲慢》來看。
高潔是深深地明白,這個品牌之於梅先生,不過是一個有錢的老闆投資的一點個人興趣愛好而已,他本身就沒有放太多精力規劃品牌戰略性的發展路線。按照梅先生原來的設想,就是將珠寶店面開起來營業就是了,除了日常的銷售,再做個定製設計的業務。他人面廣路子多,這方面客源根本不用愁。但高潔作為合伙人的想法已經不一樣了,首要之重,她需要梅先生贊同她的想法,支持她的行動。
這裏的酒吧髒亂、潮濕、煙霧瀰漫,但是熱鬧,有很多過客,來自五洲四洋。高潔在酒吧里看著形形色|色的人種,想象他們的人生。生在此處的,來到此處的。如何生存?為何來此?何時走?又將去哪裡?
但于直好像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切,他看到了他等的人走進了酒吧,於是轉過頭來同高潔和愛麗莎招呼道:「美女們,我約的人到了,真遺憾今晚不能繼續了。」
高潔落座,穆子昀問她:「要茶還是咖啡?」
高潔臉紅起來,把頭垂得更低,而於直一手環到她的後背,一手將窗帘拉得更開,推開了窗戶。
于直走到她跟前,現在距離不過幾十厘米,他沒有立刻幫她穿上衣服,而是笑嘻嘻地問她:「你就不怕我是在等你洗乾淨再下手?」
高潔彎腰撿起自己的衣服遞給於直,于直沒有及時接過去,透亮的眼睛望到她的眼底:「不給我一點兒安慰嗎?」
高潔托著腮,仔細想了想,而後去忠孝東路的SOGO買了一套晚裝,找了一間挺有名的美容院打理了自己一番。她囑咐化妝師給自己化了個小煙熏,最後換上新買的黑色露肩小禮服。
她還沒完全醒透,繼續迷迷糊糊地問:「你誰?」
穆子昀打開大門從門內慢慢地走出來。一身寬大的黑色長袍,如果戴一頂尖頂帽,立刻能扮演巫婆。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長長的白銀項鏈掛的石榴粉鑽墜。高潔認出這是三年前母親的傑作,用純銀雕琢出石榴翻皮形狀,露出裡頭粉鑽鑲嵌成的果實。只是穆子昀胸前這一枚的銀色更璀璨,粉鑽更剔透。高潔判斷出這一隻墜子用的是鉑金,鑽石的等級頗高。
印第安人說:「不能放了所有的人」。
高潔懊惱自己想得有點多了。
關止說:「這個求婚有點兒——簡樸啊!」被他妻子戳了戳腰眼,好像暗示他不要這時候潑涼水。
Barry說:「我只能說這裏碰上土著的可能性相對其他河道比較小,這裏一片以前都是他們活躍的地方。」
高潔的肩膀松垮垮地垂下來:「都沒有。」
高潔捧著月餅剛剛放在口邊,聽到他說這樣的話就頓一頓動作,說:「再說吧。中秋節都過去了。」
高潔失神地看著窗外的白木蘭一半綠色一半枯黃,葉子隨風簌簌落下,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高潔暗地裡琢磨過她這位表姨同於家的關係,她不知道表姨背後的那個男人同於直有著怎樣的關係。但穆子昀不明說,她亦不去追問。她自己的恩怨自己解決,少牽涉他人也是行走江湖的為人之道德。一個無辜于直被牽連,已是罪過。
高潔的頭隱隱地痛起來,說:「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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