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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身自愛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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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x 清風玉露,只為相逢

Six 清風玉露,只為相逢

這樣的于直,她在創意廣告大賽的啟動儀式上就見過了,立在人群前,侃侃而談他的事業和理想。那是她所一直沒有觸碰到的他的世界,卻是自夜宴之後,她才漸漸觸碰到,也慢慢了解。
裴霈遲疑一陣,聲音壓得更低了:「高姐姐,上面有件參賽作品,拿了第二名,和你上周做的那件『心無掛礙』經語吊墜很像。」
對面的綠燈亮起來,于直說:「行了,你繼續當奶爸去哄孩子吧。」他將車窗開下來,冷風灌入,他想讓自己更冷靜一些。他回到舉辦周年慶典的電影院,關於他另一個世界里的事業仍在進行,他可以重新投入,以便冷靜。
高潔羞慚地望著舞台上的這個人,但又感覺和這樣的他似乎更接近了。也許正是因為這份了解?她自己還不自知。
于直緩緩開著車,不出意外地,高潔應該會小睡片刻,上一次她就在他的車裡睡著了,孕婦都是瞌睡的。他想著,就看向後視鏡,她正將手機放回包內,再雙手安放在她的肚子上,寧靜地合上眼睛。
高潔也是煎熬了整整一個不平靜的夜晚。
寧靜的城市,寧靜的夜,還有寧靜的馬路,他的心也漸漸寧靜。他和高潔曾經也在這寧靜的夜晚走過這些寧靜的馬路,他在梧桐樹下吻著她時,他在想些什麼呢?于直努力回想,那一刻,他什麼都沒有想,他的心也像此刻這樣寧靜,寧靜到他想讓這一刻延長一點,再延長一點,把車開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裴霈建議:「我們要不和司先生商量商量?看看他們有什麼好辦法?」
高潔聞言,靈機一動,用鉛筆潦潦草草地在白紙上畫了幾筆,遞給何雯雯:「覺得怎麼樣?」
于直在舞台上說:「我和衛轍在四年前談『匠之藝』的遠景時,就預見到了未來會有的今天,在一年前,我們正式啟動,一年後,我們就有了你們。對此,我們非常感激。」
何雯雯還想要說的話,被高潔和裴霈堵在口中,不得再發言,恨恨地背上了包,在裴霈的陪同下重重踏出了「水之遙」的大門。
于直快步走進停車場,很快將車開出來,在路口時遇到紅燈,二十秒的時間就讓他憑藉服兵役時學習的技巧判斷准了方向。這是他第二次用這個技巧跟蹤高潔。他的車性能好過比亞迪太多,紅燈一過一踩油門,不過五分鐘,就跟上紅色比亞迪,一路緩緩上了高架。
她沒有答允言先生出席慶典晚會,但是她已經做出參加慶典晚會的決定。她找來她的隊友,一個又一個,那都不過是掩飾。她慚愧地又將邀請函拿出,撫摸著上面的簽名。有他們掩飾,她才有勇氣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司澄伸手,捧著高潔的臉,高潔一震,本能伸手想要格開他,但是司澄說:「Jocelyn,讓我好好看看你,原來——」他放開了手,把想要脫口而出的話咽下去,他太明白這時候說出來只會徒增她的煩惱,所以安慰道,「我希望你少掉這些煩惱,你覺得怎麼做最合適,就隨你吧,只要你覺得好就行。」
清晨來當值的趙阿姨已經為她做了午飯,見她起床便說:「你別急,懷孕的時候貪睡一點是正常的。太累了今天就別去上班了吧。」
「于直。」高潔焦灼地想要表達著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于直已經繞去另一邊上了車,將車啟動,終至絕塵而去。
何雯雯卻是表情惶恐,慢慢將另一盒重要的產品搬出來打開。
高潔擺擺手,在裴霈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她在想,的確,發生問題要快些解決,沒有辦法的辦法,只有直奔主題,唯有直奔主題,總歸會得到一個結果。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落淚。但這是高潔第一次真切地讓他看清楚了她的萬分焦灼和千般哀求、自鄙自棄和苦痛掙扎、無計可施和無可奈何。她淚如雨下,不能自制,凄然地不住哽咽,哀求著:「于直,你就高抬貴手吧!」哀求至最後,她的意識更加模糊,小聲地絮叨著,然而於直聽清楚了,她在說,「如果……如果……當初沒有認識你,我就不會犯這麼多的錯。可是……沒有……如果。」
「高潔對我說,她做了很可恥的事,不會奢求原諒。她還說,她對你沒有任何想法。」
言楷得令:「對,咱們好不容易建好了系統,給行業里的新人找來不少機會,不能便宜了那些大平台挖咱們牆角。」他也終於明白過來,翻出「水之遙」的報名表,決定先同上面登記的聯繫人裴小姐聯繫一下。
「他永遠不會停下來,就像只候鳥一樣,尋找下一個適合他的地方。比如他停在這裏,因為這個劇本很吸引他,因為我們的團隊需要一部好作品。」
那丈夫被天上掉下來的大生意砸得喜笑顏開:「多謝多謝!」他歡歡喜喜地叫醒妻子,要一起為于直打包手機殼。
那邊傳來莫北兒子響亮的聲音:「爸爸爸爸,媽媽又抽筋了!」莫北還沒有回答,于直就趕忙說:「哦,我忘了你老婆快生了。你忙去吧!」
于直說:「可以,崇明島地方大,空氣好,路不堵。」
高潔雙手捧在腹上:「都好。」側頭想一想,「女孩更好。沒有幾年就能陪我一起逛街買衣服了。」
何雯雯驚慌地問:「怎麼辦?」
她看到留在榻榻米上的手機屏亮著,便拿起來,上面有壽宴上初次相識的時尚頻道編導金菁的簡訊:「明天有時間聊聊我們的節目攝製嗎?」
對方十分直接,也十分強勢,講:「我們的網站本身就是巨大的商業流量入口,最近也要在集團下面視頻網站上推網站創業品牌的創意廣告,扶持在我們網站上發展起來的賣家品牌,我們希望和高女士深度合作。你的內容很好,正符合我們扶持標杆賣家的需求,我們提供的廣告資源不會讓你失望。因為我們的新業務也需要合作商戶們的配合和支持啊!不過呢,公司資源有限,我們也只能給最配合的商戶最好的回報,希望我們的渠道是商戶唯一最有利的渠道。」
她說:「李師傅,我很難開這個要您幫忙的口,這是我的疏忽。我只能想到請您來補刻遮瑕的主意,設計我調整好了。」
然後她就問了出來:「你有好好吃飯嗎?」
「沒什麼。」于直說,隔了會兒,他又問,「腿腫嗎?」
這一次的設計花費了高潔一天半的時間,才終於定稿。她將《心經》的經語依舊鐫刻在K金上,鑲嵌在一雙合十的透明佛手之間。稿件發給客戶看后,對方非常滿意。高潔也就刻不容緩,立刻列印出來,讓裴霈帶去了蘇州。
羅太太問:「能給我的禮物加分嗎?」
高潔才看清楚探在她面前的于直,他的發凌亂地堆著,遮到他的眼前,他的眼隱在發下,她看不甚清。她想起了她的夢,還有夢之前的現實,記憶蘇醒過來,灼心灼肺的焦急也隨之蘇醒。高潔張了張口,卻一下發不出聲音。
高潔萬分慚愧:「鄭師傅,是我的疏忽,需要您來救場。」
高潔久久地望著眼前的女孩。這個女孩,不過初出茅廬,跟隨她做事也就幾個月時間,她曾感激她在她最艱難時期的不離棄。可是,也是這個女孩,對著她說出這些聽起來匪夷所思又理所當然的話。
林雪嘆一聲:「你們怎麼好就怎麼做吧!雖然我定了指標給你們,但是怎麼完成還是得看你們自己的。我看不住你們多久了,也看不住『芮華』多久了。」
高潔的臉白了一白。
他會怎麼樣呢?當高潔真的向她坦承她內心深處的防備和恐懼后,所有的念頭都在他腦海深處碎成了灰塵,心臟痛到不能自持。
但是,那樣可能會遇到于直,那就是又一個難題在她面前,需要她去解決。
裴霈面有愧色:「我是不是太衝動了?一發現她抄襲,我就忍不住了,實在是忍不住。我不能忍別人抄襲,我沒考慮好這裏的全局。」
她的孩子也許感受到她的不安,頭一次在半夜裡動了,高潔馬上按住肚子,小心撫拍。
「你怎麼了?」
高潔答:「不,他很忙,我助手會送我回去。」
高潔只好彎身鑽進于直的車,奇異的是,于直的車後座上放了三隻絲絨墊,她靠了上去,十分舒服,肚子里的孩子亦有感應,跟著好像翻了個身,讓她輕呼了一聲。
高潔有點沮喪:「我是不是又搞亂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再做錯事。我希望我能自強自立自主,不再給任何人添麻煩,好像並沒有完全辦到。」在司澄的注視下,她說,「有些事情,我不想深究。」
高潔自布菲台上拿了一些車厘子和草莓,又夾了一塊蛋糕,尋了一處最不顯眼的角落坐下。
于直把掌心的手機攥緊。
于直走出大宅的大門,鑽入自己車內,在選擇駕駛方向時,他有片刻的遲疑,他面前的電子鐘告訴他現在是傍晚五點半,六點是他自己公司的慶典大事,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克制不住自己,他從不因私廢公,他終於甩開遐想。
言楷走後,會議室再度清靜,于直能感覺到眉心突突地跳動。有一條明晰的慾望,強烈地浮動,是他心理的枷鎖,也是可能會解開他心鎖的鑰匙。
電梯門合上,高潔從門上的鏡面看到了現在真實的自己。她的臉頰紅撲撲的,是安心睡熟的證據,她的眼神驚惶惶的,是心驚肉跳的證據。
他都知道了?他知道了什麼?于直捫心自問,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她放下手機,走進工作室,打開電腦,很快搜索到美生集團的官網,點擊進入新秀大賽的頁面,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件眼熟的設計——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經》中一句「般若波羅蜜多」,卷貼到翡翠雕成的白玉筒上。下面設計師的姓名欄內白底黑字印著「何雯雯」。
掛上電話,高潔有些惴惴,此時裴霈將同言楷溝通的結果彙報給她,她不無隱憂:「沒想到他們第二季比賽這麼快就開始了。」
為她做其他設計稿完稿的何雯雯見狀建議道:「Jocelyn,我總覺得佛教的飾品是用佛像、蓮花等具象體現,太單調了對吧?」
于直抽出手來,拍拍祖母的手背:「奶奶,您放心。我知道的。」
于直抬起了眼。
「像個設定了程序的機器。」
高潔抿緊了唇,她又失語了。這是夜宴當日落下的病根,全因無法自釋的窘迫。她拖著這病根勉勵自己轉身,在她進入電梯時,聽到于直啟動汽車油門的聲音。
坐上車的于直聽到了她的輕呼,問:「怎麼了?」
這才應該是她除了球球以外的首要正經事情,高潔抓起手機,小心用著措辭回復著這又一次出現的機會。
高潔低低地說:「我和球球都想吃了。」
高潔從來不善於去琢磨去思索司澄話里的哲理和話外的弦音,可是這句話她聽懂了,聽懂的瞬間,就生起了踏實的意念。她對提問的Summer和結論的司澄說:「葉落歸根吧,老話總有些道理,我現在也不想自己的孩子離開故鄉成長。」
裴霈重新回來時,高潔已同老王廠長將用人事宜談妥,收了線,正坐著發獃。她在高潔身邊立了一會兒,高潔才發現她。
她回到工作室時,已經過了午飯的點,工作室如她所一力倡導的那樣,氣氛輕鬆和諧。坐班的兩位客服雖然已經就位,但仍在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昨晚的電視劇。裴霈坐在他們對面,看到高潔進來時,擔憂地投來一眼。而何雯雯是最先迎上高潔的人,她甚至體貼地將高潔脫下拿在手裡的外套掛到辦公室的門后,然後笑靨如花,熱情招呼:「Jocelyn,你來啦?」然後詳實地報告工作進展,「這幾件定製我已經完稿了,交給工廠去製作了。」
她不便追問裴霈的隱衷,只端起她遞來的心意,舉頭望向窗外的明月。夜空上明月正亮,她不禁推開窗戶,捧著暖意融融的湯圓,靠在窗欞上。
于直走過去,對他們說:「這裏還剩下多少?都賣給我。」
裴霈話還未講一句,便被客戶將手機搶去,對方劈頭蓋臉一通吼:「項墜怎麼是黃金刻字的?我們配的鏈子是鉑金PT950。這要我們怎麼配?我今晚要拿這東西辦大事,你砸我大事你賠得起嗎?」
于直轉頭對他身邊不請自來的女伴說:「失陪了。」
手機換到裴霈手中,她問:「我還可以幫什麼忙嗎?」
衛轍又笑,于直不願見他笑,轉過頭去。
高潔存心嘆道:「賺奶粉錢是不容易的。」
于直說:「你怎麼跟老媽子似的?」
高潔說:「你去吧。」
Summer顯然很吃驚:「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于直按住了她想要動彈的手:「孩子很好,你也沒事。」
徐醫生笑道:「等到六個月給你預約個彩超,你就能和他正式見面了。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今夜和那一夜好生相似,那個人就在萬丈光芒之中,耀眼得她不能直視,彷彿擁有審判一切、尤其是她的權力。可今夜和那一夜又不一樣,他的笑容不一樣,他的神情不一樣,他的姿態不一樣。
此時起了很大的風,春夏交際時,氣溫起伏不定。高潔攏了攏外套,有點後悔沒多加一條圍巾。她在風口裡站了十來分鐘才叫到計程車。
司澄由衷地說:「每一段經歷都會讓你變得更好。」
鄭師傅說:「我就走一趟吧。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我要多帶一個人,你要幫我安排好。」
于直冷冰冰的目光,讓高潔彷彿回到了夜宴那一晚,好像又被那凌厲的光亮剖心劈肺。她一直知道,當她面對他時,就躲不開那時狼狽的自己,和自己狼狽的內心。這也許是一生的債。
林雪自於直臉上收回愛撫的手:「我這輩子看的人如恆河沙數。高潔呢,卻是我沒見過的一種人,拿定主意后,水潑不進,油滲不透,軟硬不吃,就算吃虧也要硬著頭皮往下走。這種自成一格的性格,好得很,也難見得很。」她的臉色漸漸嚴肅,「能在經歷那些事情后還這樣大氣堅定的,更加少見。」她又伸出手來,拍拍于直的手背,「奶奶是你的奶奶,可以體諒理解你做的一切。奶奶也是活了一把歲數的老人家,什麼奇怪的變故在我眼裡都不算什麼。高潔她能一路挺過來,硬氣剛烈。我佩服她。」
前方的車終於流動,他將車開進車河。于直無意轉頭,透過車窗望向辦公大樓的大門,高潔好像沒有出來,他不禁伸手捏一捏眉心,掌心仍是有什麼在跳動。
「挺著大肚子還費這個心,你這個補刻的設計做得巧妙,真不容易。」
「怎麼了?什麼?你沒有帶錢?為什麼停車費要預付?太過分了!你竟然忘記帶錢?馬大哈!」
她想,至少,她已經充滿勇氣和希望,去面對任何困難。深究起來會令她猶豫和迷茫的問題,她都應當為了她的孩子拋開,她有更大更堅實的向前看向前走的理由。
Summer在她飲后問:「我一直以為你未婚。」
高潔笑了笑,安撫道:「沒關係。會有人來跟進的。」
她整個人都沒有放鬆。于直差一點忘記了高潔是一個痛到極處,也會忍痛到極處的人。
羅太太也許認為于直興趣不大,打著圓場:「現代女性創業雖然不容易,可也不輸你們男人。」她托起高潔的手,「剛才時尚頻道的金菁說想看看你的產品手冊。」
高潔聳肩:「他們沒有同意。」
「于直,我會遵守合同的,也會帶好孩子的,不會再給你們帶來任何麻煩。」
「你早點回去休息。」
高潔執拗地站著:「老闆,做生意不能不誠信。你老這樣仗著生意好,對顧客吆五喝六,找錢不老實,是很缺德的。你這塊招牌也算有名,大餅也很好吃,何必貪圖蠅頭小利?」
落座后,Summer說:「Jocelyn!,你非常低調。」
當紅色比亞迪停在那棟熟悉的公寓大樓前,那個人從裡頭走出來后,于直的車就停在街道對面。他等高潔走入大樓,才一手開下車窗,一手習慣性翻開手套箱找煙,不過,沒有。
于直不耐煩了,握緊高潔的肩膀,一手打開後車門。他手掌的力道,隔著厚厚的呢子大衣傳進了高潔的身體。這樣的知覺太熟悉了,她知道自己甩不開現在的他,也拒絕不了現在的他,這是經歷了一年的相處總結出來的經驗。
于直哽著喉嚨:「奶奶……我知道了。您還是早點睡吧!」
司澄將車停在劇院正門口,對Summer說:「你們先進去,我去找地方停車。」
這個意思高潔太懂了,尤其運營品牌個把月來,「客來網」畢竟是現在全國最大的電商平台之一,能帶給她的訂單也的確超過其他平台,當然也包括了才開始創立的「匠之藝」。她懂得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態度,誠心誠意向對方示好:「我知道的,謝謝你們和網站的幫助和扶持。」
李丙申問道:「那我們和他合作的機會應該很大吧。」
他攙扶高潔站起身,高潔藉著他的力,問:「有時候我是不是很膽小?」
高潔上的計程車開到霍山路的大餅攤前停了下來,于直隔著一條馬路也將車停下來,看著高潔將兩隻手插|進了呢子大衣的口袋裡,走到大餅攤前隊伍的末尾。
老王是個爽快人,也是個生意人,當下便說:「那是一句閑話的事情,不過我這裏可都是幹了五六年的熟練工,正規大學設計專業畢業的。」
高潔打開大門,回到家中,扭亮大廳的吊燈,敞亮得讓她一眼看到那棵蘿蔔樹,蘿蔔樹上的刻度已經畫到了二十厘米,二十厘米處寫的那行字是「你很堅強,所以我也會很堅強,我們都要好好生活」。高潔知道自己看到這行字時,揚起嘴角笑起來。
鄭師傅說:「這世界上,過得最累的就是什麼責任都擔的人。」
她端起一碗湯圓捧給高潔,高潔想到她剛才的那句話——我只和自己的心團圓。每個人都有不能與人言的處境和心境,而且所有的問題終須自己解決。
高潔只得用沉默來承認,這是她不情願去否認的事實,尤其是面對穆子昀。她心底那殘存的意難平,關乎自己,關乎于直,也關乎穆子昀,錯綜的恩怨,難以敘述的怨情,無法清償的三角債,都讓她一直不想去面對穆子昀,特別是現在,越來越不想。
如果不曾擁有,就不會有所渴望,也不會因為渴望產生慾望。沒有慾望,她才能得到平靜,坦然地面對生命中的每一秒當下。
在昨夜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撫摸著昏迷著的高潔的肚子,不停地問醫生孩子的情況如何,醫生不停地安撫他說孩子沒事,一直到他撫摸到輕微的胎動了,才慢慢放下了心。他的孩子不過才來到這個世界上半年不到,已經在生死之路上幾番起伏,排山倒海的內疚擊打著他。
「阿直。」林雪捧起孫子的面孔,「奶奶最不放心的是你。我們家的男人都知道怎麼讓自己過得最舒服,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是你呢?」
于直轉身離去時,高潔靠著沙發緩緩滑坐下來,按住了躁動不安的肚子,久久不得起身,眼睜睜看他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她喃喃著:「媽媽又做錯了,應該想別的辦法的。」她雙手在腹前交握成拳,「會有其他的辦法的,我不會再有任何僥倖心理了。」
小方大搖其頭:「文藝女青年啊,搞不懂你。」
于直維持著靜止的姿勢,看了她好一陣,看到她再度沒有了氣力,又閉上了眼睛。
高潔看到座位號在第二排,喚住將要離去的工作人員:「麻煩您,能不能幫我換一張票,最好是最後一排。我的同伴們不用換。」
高潔的執拗勁兒又上來了,同於直較起真來:「他經常晚上十來點鐘想要吃東西的,我以前沒這個習慣。」
高潔握著雙手,于直一直在很搏命地工作,她的手越握越緊。那些原始的影像很快一閃即逝,更多更絢爛的銀屏畫面展開,向他的事業參与者們展示著他規劃的未來,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迎面撲來,應接不暇。她看得並不十分明白,但也從畫面中得知于直事業的艱巨。
裴霈卻搖搖頭:「我還是不去了。」
衛轍揉揉腰:「你沒事在車上放這麼多墊子幹嗎?舒服得我一靠就著。」他看清楚此刻的時間,「嘿,我們要遲到了,這時候還沒過江,得被北京那幾個兔崽子灌死。這幾天我可是通宵搏命盯代碼,酒桌上是搏不起的,到時候靠你了啊!哎,我說你怎麼還開這麼慢?又是紅燈。」
在一團黑暗裡,高潔是清醒又不太清醒的,她知道自己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臂,一陣陣地發著抖,但她想竭力讓自己冷靜一點。
于直倒是笑了一笑:「高潔,你在防什麼呢?」
這都是交際上駕輕就熟的場面,于直並不在意,身邊女伴找話說起來:「于總,您是行業專家,覺得這位老師傅手藝怎麼樣?」
她也是急中生智,看到玉牌中間的裂痕后,取得羅太太的同意,租借了投影設備,再給鄭師傅撥去電話,將原因一講,也將主意一講。她想出來的主意是請鄭師傅到壽宴上表演高超的雕刻技藝,藉著賀壽表演的由頭現場將那條裂縫補完。
高潔的意識回籠到現實。她怎麼了?她現在虛弱得處在一個失重的狀態。她手一動,想了起來,她的身體不對勁,她想到了她的孩子。
于直笑,他想這個笑是有點苦的。
那雙手蒼老但有力,下刀動作行雲流水,有一種蒼俊的美感。這雙手這一刻正是在給玉牌面上一條細長婉約的蘭葉收尾。
她當下撥電話給那位預訂了墜飾的客戶,對方很是難纏,一聽設計可能延期,不客氣地同高潔講:「我是看在羅太太面子上才找你們做設計,本來也可以找別家做,你現在就給我這樣的交代?這是非常重要的禮物,我們下周二要拿去送人的。」
于直看高潔https://www.hetubook.com.com站穩后,才勾唇一笑,笑意卻不進眼底:「高潔,我一直忘了提醒你,我這個人最不怕麻煩,也不怕放棄『匠之藝』,所以,更不怕你簽的那些合同。只要我想做的事,我就能做到。你揣測和估計的我,一直都不太準確吧?你總是太容易自以為是。」
高潔一手扶著腰,一手扶著牆,一步一步地挪動著往飯店門外走。大功告成以後,巨大的疲憊和陣陣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襲過來,使她的精神不時渙散。
就在窗下對面的馬路上,于直的車被紅燈令停下來,他抬起眼,就看見了高潔打開窗,雙肘支在窗欞上,手上還捧著什麼。他抬腕看表,已經晚上七點三刻,她竟然還在工作?這個疑問沒有讓他想太久,對面的紅燈變成了綠燈。他轉了方向盤,在她的窗下滑過。
她在計算了自己能夠承擔的推廣預算后,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承擔「客來網」等成熟電商平台上日益水漲船高的推廣成本,所以不得不鼓起勇氣註冊了「匠之藝」,參加於直策劃主導的廣告比賽。這樣完全免費的比賽,對她的吸引力實在不可小覷,尤其可以解決她創業初期資金鏈緊張的燃眉之急,且第一輪大賽后,「水之遙」知名度已經打開,網店有了更加穩定的收益,也正急需更持續的推廣。
裴霈眨眨她水靈的大眼睛:「我只喜歡做幕後工作,而且拿到了很豐厚的報酬,勞動回報已經足夠了。」
這位周瀟,是去年因演了「LOOK視頻」網站投拍的青春題材網劇女主角而出道的小花旦,最近風頭很勁。言楷因為最近負責「匠之藝」的首支廣告片拍攝工作,先是談下了一位拍文藝片的大導鄭某,然後便在甄選女演員事情上頭放了頗多的心思。他同周瀟打了幾回交道,對她諸般宣傳異常上心,還會藉著公事的權力,給對方行便利。
同最後一隊人交際完畢,高潔大大鬆口氣。
金菁在結束採訪時真誠祝福:「夫妻一起創業還能互相理解的真的不多,祝你們幸福。」
衛轍罵一句粗口:「嘿!身體是你自己的,我這是操的哪門子心!」
何雯雯囁嚅著開了口:「Jocelyn,對不起對不起,我上車的時候摔了一下,把最後一塊摔裂了。」
高潔一手摸著肚子,安撫著裏面的孩子:「沒什麼。」她的動作從後視鏡里落到于直的眼內,他的目光也就跟著她的手,移到了她的肚子上。
她講話時是驚慌的,髮髻上的步搖玉墜彷彿搖搖欲墜,于直發現自己又咬緊了牙關。每一次見面,她都在身體力行地告訴他,她堅決撇清的決心,劃清界限的決絕。
她腹中的孩子安靜下來,他不會那樣做,她想。在確定與不確定之間,她又輾轉了很久,一直到接近清晨,才抵不住睡意睡過去,再度醒來時,已近中午十一點。高潔趕緊扶腰下床換好衣服。
高潔聽得無比慚愧。
高潔拒絕:「不用。」
高潔將司澄的問句好好思索,覺得他說得對極了,點點頭:「也許還因為我馬上就要做媽媽了。」她轉頭看到Summer不太贊同的表情,便再次徵求她的認可,「Summer,你覺得我的想法怎麼樣?」
Summer嘆口氣:「可是知道了也會有很多煩惱。」
一直以來,直到那晚在喧囂的慶典收尾時,于直發現了他一直沒有刻意去想,卻時時刻刻隱約折磨著他的一個假設:如果高潔不再算計他、不再迴避他、對他坦承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他會怎麼樣?
高潔的腦子飛快轉著,想著可行的方案。她和氣地問對方:「您可以延遲到幾點拿貨?」
就在幾日前,言楷向他彙報周年慶慶典流程完畢后,躊躇著加問一句:「周年慶晚宴賓客名單擬好了,『水之遙』那兒也會出席。」
高潔驟然變色:「于直你說什麼?」
這輕輕的動作,仍是驚醒了睡得不是很安穩的高潔。她睜開惺忪的眼睛,感受到自己身體上傳來的不屬於自己的溫度——于直的手正放在她的肚子上。荒疏已久的親密,暌違的溫暖,同外面的冷風一齊灌入高潔的靈魂。有一重是清醒的,有一重是迷糊的,清醒和迷糊之間,是她明知故犯的放縱。她醒來的那一刻,沒有推拒,沒有迴避,只是接受著這段溫情的觸碰,描摹出自己隱藏在心中蓄意已久的渴望,躍躍而出,躁動不安。
這麼晚了,她在幹什麼?于直想到這個問題時,已經把車開到了高潔停留過的那個路口,穩穩地跟在了她上的那輛計程車後頭。
這是于直第一次接觸因他而起的生命,他挽救過的生命,他想象過但又從未有所感知的生命,他上一次忍不住觸碰但是沒有觸碰到的生命。現在,他觸碰到了,那生命搏動的力量提醒著他這個真實的存在,竟是這樣的感覺,他本能地流連,不願就此放開。
她腹中的孩子好像翻了個身,提醒著她需要補充些能量撫慰孩子的躁動和自己的不安。她說:「表姨,我那邊還有熟人。」她朝領著平安的何雯雯招招手。
高潔一怔,隨即明白對方所問何事:「快滿五個月了。」
司澄吁嘆:「我很早以前就想過,你也許只是在不斷找著適合停留下來的地方,現在應該算找到了吧。」
「你好」這一客套而見外的招呼,以及公事化的信息報備,看得於直在心裏冷冷哼一聲,繼而冷冷地想,她怕他,她避他,她將他視同陌生人。他又想起那晚她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動作和眼神,是摒棄他于千里之外的,她甚至連他帶著女伴都不會側目一下。他終於再一次準確斷定,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的孩子需要他的血液來援救,她應當不會再輕易出現在他的人生中。這個斷定,他在夜宴幕落時就想到了,並且以為他會因此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可是,也是這個斷定讓他在這些個日日夜夜裡心念急速且混亂地旋轉著。
于直同李丙申一起走入老導演雷崗的壽宴宴會場時,就聽到行雲流水般的古箏曲,大廳正前方的投影幕上正在播放一雙蒼老有力的手正在用鋼塑刀雕刻玉牌面。
于直的手不禁攥緊成拳,望著她們融入客廳另一隊人群里。身邊的李丙申提醒:「雷導叫咱們跟他去書房聊。」
言楷欲言又止:「其中還包括了那……個『水之遙』。」
「好的。」高潔說,低聲地又道:「我應該也準備就緒了。」她挺一挺身體,她所鞭策自己的,一定可以做到。她已經做到很多她曾經以為做不到的事。
高潔也笑:「為自己生活,為自己做事,就會積極地為自己想到最好的辦法。」
衛轍突然嘆一聲:「于直啊,別再跟自己過不去了。」
高潔不顧其他,趁熱打鐵,打開電腦,將設計繪成具形,那是一個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經》中一句「心無掛礙」,而後卷貼在佛珠大小水沫玉上的吊墜。
高潔抱歉道:「好的,明天我就會把設計給你們確認,下周二準時送貨。」
裴霈接到言楷的通知,心裡頭有些不安,她向高潔彙報「匠之藝」方面變更第二季參賽合同時,高潔正同代運營公司溝通另一宗合作變更事宜。
裴霈立刻說:「義不容辭。」
高潔在當時臉上禮貌地微笑著,心裏在給自己下命令,她需要儘快回家休息,她不能再同眼前的刁鑽客人糾纏,她已經支撐了近兩個小時,接近她體力的極限。可她還需要堅持著她的原則來應付難纏的顧客。
車內的暖意讓他的語氣也軟和下來:「當然。」這語調聽在自己耳內,于直也知道軟和得超出了他自己的預料,他需要抽離他的注意力,於是發動了車子,又說,「你吃吧。」
高潔說:「周末宴會的地點好像是在外高橋的杜月笙公館吧?有點遠,你去借輛車,你好像有駕照吧?到時候當我的司機。」她拍拍驚慌失措的何雯雯的手,「其他辦法我來想。」
何雯雯歡呼:「Jocelyn,你是世界上最通情達理的老闆!」
何雯雯反而一愣,也許是沒有想到高潔的爽快,這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準備好的一通說辭無用武之地又很不甘心,所以她在高潔想要離開陽台時,又說:「Jocelyn,當然啦,我是感謝你的,可是這裏發展太慢了,你馬上又要生小孩,發展只會更慢。我是新人,我要更多的機會和更快的發展,這裏不能給我。我做的選擇是很多新人都會做的,這樣我們才能迅速適應社會。」
這樣的他逼迫著她,她從來不怕來自顧客的刁難,卻害怕真正由他而來的發難。尤其現在,她的頭很燙,身體很冷,在這一時間,沒有辦法給自己迅速建立起抵禦的堡壘。
鄭師傅也笑:「是是,都是活該。」
開著車的司澄回頭沖她笑:「Jocelyn,你以前從來不會對這些環境上心。」
司澄拊掌笑道:「Jocelyn,你現在很會變通。」
裴霈注意到她的舉動,問道:「高姐姐,你會去『匠之藝』年會嗎?」
高潔上前一步,恭敬頷首,翻出名片,一張先遞給了李丙申,將第二張遞給於直時說:「是的,多謝于總的網站給了我們展示機會。」
Summer扭捏起來:「我……他……我雖然和他相處了好幾年,但是還什麼都沒和他說,可我喜歡像他那樣生活,我自己很清楚。」她也有些尷尬,「我和你說這些是不是很八婆?」
她身邊似乎有人落座,但身體的負擔讓她無暇旁顧,而且主持人正在宣布即將為第一季創意廣告大賽頒獎,頒獎嘉賓是衛轍。
「匠之藝」的周年慶典會場定在城內頗有歷史年頭的電影院舉辦,就在黃金商業區中心。高潔自懷孕后,在體力允許的情況下,已逐一遊覽過陌生的故鄉的大小歷史建築,對這座電影院的掌故也是熟知一二。
她走到客廳內,看著那棵生機蓬勃的蘿蔔樹,預留給五個月的球球的刻度旁還空著貼字帖的位置,她又摸摸肚子,說:「等做完彩超,媽媽就能看到你長什麼樣子了。」說完,她笑起來,重新充滿期待和生氣。一切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困難,也一定不會更加困難了。
高潔執起最後一塊玉牌,玉牌的畫面是以蘭花收尾,牌面中間有一條細細的開裂紋路。
言楷說:「沒事了。」他想,幸好也就半個小時,他決定回自己的辦公區再同自己的團隊開個超過一個小時的會議。在回到自己的辦公區后,他吩咐自己的助理,「樓下大堂有一位高女士,你把她請到四號電梯前的等候區,再拿些點心倒杯牛奶下去。」
于直就站在她前面一步之遙的地方,這不是幻覺。他竟然在此時出現?他確實在此時出現了,自舞台上來到她身邊,在她疼痛到無助的時候。高潔一陣恍惚一陣清醒。
高潔是頭一回印刷自己的產品冊,很是虔誠地接過來。產品冊中的產品圖片都是由司澄親自|拍攝,是她在休養期間斷斷續續設計完成的,選了高檔的高階映畫紙印刷,通本冊子高雅精美。
于直是從未遇見過這樣的意外,面對猝不及防的變故一時倒是愣住。
高潔想要招手讓鄭師傅和平安過來,但是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她的動作。原來穆子昀男童氣的面孔蒼老起來先是從眼睛開始,眼神光彩仍是奕奕的,但是眼下用粉底都遮不住的下垂的眼袋出賣了她的年齡和她的狀態。
于直驟然起立時,高潔本能地跟著站起來。她想要做出送別的姿態,奈何他的速度太快,她緊跟不上,慌亂中膝蓋擦到面前的茶几,一個搖晃,最後還是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手扶住了手肘,一手扶住了腰腹。
于直在背後,猶如芒刺在背,使得她剛才同別人講話都不能講利索。那位由羅太太介紹認識的叫金菁的編導在獲悉她的品牌和她的背景后,相邀她參加電視台的一個專訪節目。但是環境太嘈雜,也可能是她太緊張,她對金編導介紹的那欄節目的情況沒有聽得很清楚,而金編導又碰上了別的熟人,只得另約時間同她詳談。
于直自信地站在投影幕前,稍一環顧四周,便瞧見了雷導和其家人,於是領著李丙申上前寒暄了幾句。接著亦有相熟的不知名女演員過來招呼,其中有兩位手段老練的,一左一右,輕輕巧巧地就搶了于直、李丙申女伴的位置。
高潔愕然,她未曾預料到對方居然用如此無辜的表情和坦蕩的口吻率先談論起對自己的處理條件。
她聽到他說:「你好好睡吧。」然後就是他起身走出門外的聲音。
人高馬大的平安乖乖坐下,手裡拿著一塊吃了一半的蛋糕晃過來晃過去,問高潔:「姐姐你知道今天是什麼節日呀?」
高潔先是趕到附近的百貨樓找到S&A的專櫃,但是不巧專櫃沒有貨,店員查詢庫存后,建議她去南區的店裡拿貨。高潔又刻不容緩地叫了計程車奔波到南區的S&A專櫃,請計程車在門外等她回程。終於買到項鏈出來時,計程車卻已開走了。她一看手機,六點還有一刻鐘,客人發來簡訊:「你倒是快點!我們快開局了,等著送呢!」
于直說:「奶奶,您早點睡吧。」
這樣雙贏的合作,讓視頻網站的高層們尤其是廣告部的頭頭,把于直當作了最值得深入的互聯網同業,快馬加鞭地同於直商討召開第二輪比賽的事。
高潔忍住不適,笨拙地從包里掏出數碼相機,在這一刻很想站起來,遠遠地給司澄拍張照片,可是手一拿包就牽起肩膀一陣猛烈的抽痛,五指跟著不能控制地緊縮起來。突如其來的疼痛使她猝不及防,無法喊叫出聲,只能咬緊牙關,嘶嘶呼著氣,想緩緩將這股疼痛挨過。
高潔恍然醒轉。她肚子里的孩子恰時動了一動,她肩胛處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痛,她知道不應當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她只能選擇打開車門,屈從目前實際的幫助。
因為眉心突突地跳動,他沒有發現衛轍還留在室內,在言楷走後才起身踱到他身邊,揶揄他:「別老在大半夜去靜安寺兜風啊!夜裡吹冷風可不就吹出了病?」
高潔尋了咖啡館內最靠邊的僻靜位置坐下,工作人員拿出票券遞給高潔:「這是幾位的座位號碼。」
「也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做到。」
可即使如此,她工作時依舊不能心神安寧。由羅太太介紹的一位大客戶要求定製一件同佛教相關的吊墜,她改了幾稿設計,都不甚滿意。
「不是有保姆嗎?為什麼自己出來買東西?」他問她。
衛轍小聲咳嗽,正想同他耳語,于直已經身隨心動,在眾人錯愕的眼光中,起身拉開包房大門,快步往外走去。
她所擁有的既往經驗告訴她,她每次判斷的結果都是錯的。這樣太累,她不太想琢磨了。她依稀記得自己體力和情緒崩塌時的全部表達,最後終於還是將心裏最想說的話全部說了,這樣也好。
「什麼?」高潔腦殼疼起來。
高潔是真有兩手辦法,兩句溫婉真摯的勸慰下去,平安立時被哄住,止住了大聲吵嚷,抽泣著指著于直,尋求高潔的認同:「他不是好人。」
于直不由得冷笑:「哦?我添什麼麻煩了?」
高潔撫摸著肚子,不,她不能太過於激動,不管發生什麼,她的孩子都是她的第一挂念。高潔按捺住心情坐下來,先將肚子填飽。
剛才那位客人在包房門口刻意壓低了聲音,但聲音仍然不友好:「看來高女士你還是誠信做生意的,沒有耽誤我們的大事。不過我們平白支出一筆項鏈成本怎麼算?」
「有個夜市的甜品店還開著,在北區,遠著呢。我今晚沒空去撫慰你這個寂|寞|男青年啊!」
高潔又坐了下來。
舞台上的節目正是壓軸大戲,歡笑聲此起彼伏,氣氛轟轟烈烈,註定這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于直重新歸於這一個轟烈的世界里,清晰地體味著他內心深處的不平靜。
高潔又說:「我可以自己叫計程車。」
就幾個小時前,《城市故事》的編導金菁在和她溝通採訪提綱時,問她:「能不能聊聊你和你先生?你獨立創業,家裡人一定給你很多支持吧?尤其是你先生的態度。這會是一個很好的點,可以讓廣大創業女性有所共鳴。」
已經忍了很久,于直在想。想好以後,他彎下腰,用半跪在車門前的姿勢,將手覆到了她的肚子上。這是第二次觸碰,上一次無意的觸碰,生命的躍動帶給他無比的驚駭和敬畏。那是他的孩子,他在這個世界上血緣最親近的人。這個認知越發強烈,然而傳遞到了他的手上,他卻輕輕的,生怕打攪到什麼。
好像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繼而不斷暴露自己,自己也控制不住。
在裴霈之後向她彙報工作的是何雯雯,她剛剛自揚州的李師傅處將羅太太訂製的產品拿了回來,但是回到工作室后,她先遞上了印刷好的產品冊。
平安霍地站起,他個頭很高,竟然還比于直高一點,他跺起腳來:「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司澄笑著問:「終於明白我為我生存了嗎?」
他走出大門,看到高潔在路口將那個弱智兒交到一位老者身邊,送他們上了一輛比亞迪商務車,接著她鑽進了跟在商務車後頭的另一輛紅色比亞迪三廂。
在司澄將車開過劇院門口時,她像導遊一樣介紹:「這裏的外牆用的是紫醬紅的泰山磚,白色嵌縫,典型的匈牙利風格,當年也是匈牙利設計師設計的。很有意思。」
于直不禁悶哼一聲,高潔的手微一揚起,下意識想要撫摸他撞到的地方,卻猛地停在半空。她一下警醒過來,他在幹什麼?而她又在幹什麼?片刻工夫,僅存幾分的清醒迅速操縱了高潔本能的動作,她整個身體隨之緊繃起來。
穆子昀擺擺手:「算了算了,本來你就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是我把你拉進來窮摻和,你心裏不怪我,那是不可能的。」
穆子昀先是用怪異的目光望著她的肚子好一會兒,說:「他們家竟然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你懷孕了。」她問她,「是于直的?幾個月了?」
就在於直背後,巨大的電影屏幕上播放著一些影像,那是她所沒有見過的更年輕一點的于直,剃著板寸,在光線並不是很充裕的斗室里和他零星的幾位創業夥伴圍在電腦前。他穿著簡樸的背心,身板很瘦削,工作很投入。
現在的她也許不會記全她當時語無倫次的話,但他全部記得。
高潔看一眼掛鐘,此時下午四點,她又問清楚飯店的名字,同對方商議解決方案:「我去金店幫您配一條黃金項鏈,不會耽誤您的大事。」
他說話的語氣和態度也不一樣。不知不覺間,高潔起伏的心潮平靜了,有一二分的意外、三四分的瞭然、五六分的期待。
高潔咬咬唇,她的一切壞動機從來瞞不了他,這是必然的。她選擇坦率:「是的。言先生可能很忙。」
高潔如實否認:「沒有。」
終於又把一個棘手問題解決,雖然過程並不愉快。
高潔說:「是的。」
坐在後座上的衛轍剛打了個盹醒過來,探向窗外看清楚路口,問道:「這路線不對啊?怎麼開了半天還在靜安寺打轉?」
但一切都是暫時的,目的地最終還是到了。他熟門熟路地將車開進了公寓的地下車庫,停在靠近電梯的那個停車位。那是他以前習慣停車的地方。
高潔慢慢睜大了眼,看到眼前人影晃動,和夢中的影重疊,她順著夢勢,想要往後退,卻是一點兒動彈不得。
高潔說:「不過我沒事。意料之中,是我自己異想天開了。」
「高姐姐。」裴霈在那頭立刻接了起來,但把聲音壓得很低。
「你不要著急,也許是媽媽想多了,你的……爸爸,他不是會……」她不確定了,可是又確定著。就在幾個小時前,于直說出了威脅的話,可是在幾個月前,于直在她做出了那些鉗制他的行動后,依然貢獻了他的血液拯救了他們的孩子。她繼續撫摸著肚子,「你的爸爸應該不會那樣做。應該不會的。」
高潔將邀請函放入手袋中,對裴霈說:「這是我們整個團隊的榮譽,你要和我一起去的。」
「明天去醫院看一看骨科。」于直突然說。
她親自給鄭師傅打了電話,鄭師傅聽了她的要求,連連嘆氣:「小高啊,你老是給我出難題。」
陳品臻說:「還有半個小時,你要約他時間嗎?」
何雯雯的呼喚讓高潔迴轉神思,她的聲音充滿歉意:「Jocelyn,030216號訂單的設計今天要完稿,明天要給客戶審核,可是——」
于直敬答:「奶奶,我不會辜負您,更不會辜負『芮華』。」
于直看到高潔含笑的臉在見到他那一刻,笑容凝固了一陣子,也就這一陣子,她已經隨著別人走到了他跟前,笑容又展開來。還是謙虛而誠懇、禮貌而客套,和先前的笑容沒有絲毫差別。
林雪緩緩點頭:「我這把年紀,不休息也是要休息了。」她輕柔地撫著于直的發,孫子臉上的疲憊她看在眼內,「阿直,你要小心身體,不要太拼了。」
高潔笑:「是的,是活該。」
一時間,高潔想起了曾經的心魔,和吳曉慈相關的往事歷歷在目,她痛苦地閉牢雙目,再睜開時,霍然起身。
高潔笑著搖頭:「我還真不知道,只能說行業里只有他們做了這樣現代化的互聯網模式。」
可是,這些抵擋不住真正想要有所行動的于直,她知道。或許也因懷孕后精神變得高度敏感,高潔越想越膽戰心驚,甚至在近半夜時分,還翻身下床,開了電腦查詢她全部的銀行賬戶,考慮其他的選擇,她可以選擇去英國,或者去國內另一個城市。
言楷要彙報的事情還沒有結束:「高女士還說,她會照著我們先前的合和-圖-書同辦事,前三集還是在我們網站上獨播。她謝了我的好意,說不會再麻煩我們了。」
高潔微有自信地笑道:「您看我設計的吊墜,我不會選一條掉價的項鏈讓吊墜跟著掉價的,一定不會影響到你們。」
她說:「于奶奶,我不會給於直添麻煩。」
她先前就同林雪坦誠過,她怕于直,只是她沒有想到她對他的防備會如此誠實地表現在行動上。高潔揉著剛才孩子踢過的地方,想要撫平自己。電梯終於停在了三十一層,她提了一口氣,想要走出電梯,在臨出電梯門時,看見了自己的嘴角沾了一粒芝麻,她撥開芝麻。
高潔搖頭:「如果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會少很多猶豫的痛苦。」
真的從不因私廢公?于直自嘲地扯起嘴角,卻笑不出來。他只得將車啟動。
不過金菁的建議點到高潔,她選擇拋頭露面上電視節目,于情于理都要同於家打個招呼。她先給林雪打了個電話,林雪卻說道:「高潔啊,和你結婚的是于直,你如果要接受採訪,應該讓他知道一下,他是我們家裡經常會在媒體跟前露面的人。」
令言楷沒有想到的是,于直竟然說:「我知道。」
衛轍「嘿」一聲:「你滿肚子火沖我發是幹嗎?」
于直忍不住了:「你說什麼呢老衛。」
後來他做了第二件不理智行為。在開幕致辭結束以後,他自後台而下,沒有回到他該回到的第一排座位繼續觀看表演,而是繞進了劇場。高潔坐在最後一排,走近她時,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氣息。
關止說:「我們家那位三更半夜的突然要吃榴槤布丁。」
高潔沒有感到太過於意外,但又有點意外。她握著手機,愣了好一會兒,昨日好不容易平復的情緒,因為簡短的一條簡訊又翻湧起來。待到上午十點上班時分,她才撥了個電話給言楷,這一次一直避接她電話的言楷立刻接了起來。
于直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他將車子開動起來,車子里瀰漫著酥油的甜香,他從後視鏡里,看到高潔捧著大餅一口一口吃起來,像只小貓一樣,時而滿足地眯一眯眼。于直命令自己不應該繼續看下去,他必須專心致志地開車,他也必須專心致志地心無旁騖。可是熟悉的余香在騷擾著他的味覺,放慢了他開車的速度。
「原來我以前這麼糟糕,不過就是現在也沒好到哪裡去。」高潔不禁自哂。
「發生了問題,就要快點解決,拖下去對誰都不好。」高潔又笑笑,「我們都是不喜歡拖拉的人。」
高架上兩邊一桿一桿的路燈粘連出迷亂的光線,紅色的小車就像帶著蠱惑人心的甲蟲,牽著昏頭的人沿著迷亂的光線一路走。
于直笑道:「他們家一直收藏著奶奶的爺爺當年修復的明代鳳冠,連我都沒機會看一看。」
高潔撫摸著肚子,低聲到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球球,媽媽有你,就是榮譽。」
他有隱隱的憤怒和一點點失措,於是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對那頭的莫北說:「出來喝一杯?」
「我沒事。」
他從坍塌的人生起點中站立起來,建立了他新的人生,從無能為力到運籌帷幄。這些離她很遠,又離她很近。她從不曾了解到逐漸感知,感知而後不禁慚愧,慚愧她曾有的冒失,大的小的,也慶幸這冒失未對他造成更大麻煩。以及慶幸之後還余留那一層害怕,無法剝離。
他開始跟蹤高潔,是自阿里山開始,那是有起因有目標的。後來呢?他再一次跟蹤她是在上次新聞發布會後,那是一時意亂。再後來呢?跟蹤高潔去霍山路那次之後,他就有點不能約束和控制自己了,只要在凌晨前下班,他總是不由自主地駕車向東北方,路程不過二十分鐘,就是他畫地為牢的目的地。
于直走出門外,伸手在衣兜里掏了掏,才又想起,他戒煙很久。他無奈地伸手撫著後頸,靠在牆上,他總是忘記他養成的新習慣。
高潔就再也沒有言語,她低頭拿出手機,給司澄和Summer分別發了一條簡訊,告知他們她提前離去。
「理由呢?」于直仰頭,伸手扶住後頸。
他掛上電話,耳邊仍繚繞著剛才入耳的兒童的聲音,那是他好朋友生命的延續,他最親近的血脈。他不期然地就想起他曾經親手接生到這個世界的一條小小生命,親手感受到生命的脈動在自己懷中跳躍,那時他被前所未有地震撼了。現在想起來,他的心仍舊會因此激動,但同時也有一些混亂,在混亂中,他的車就跟著紅色比亞迪沿著高架下坡,駛入了熟悉的街道。
鄭師傅問她:「現在幾個月啦?」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沒關係,會有辦法的。她扶著額頭思忖一番,撥了電話給打樣工廠的老王廠長:「王廠長,您這裡能不能調一個會做完稿的設計師幫我的設計做完稿?」
在後視鏡中,于直看到一直呆立的高潔,許久未動。夜風很大,她不應該久立,她不應該久立……他將車拐了個彎,終於不用看到她。
于直沒有說話,但是把嘴角揚了起來,在高潔看來,他的表情毫不掩飾他輕誚的嘲諷。當她面臨這個選擇時,受到他的嘲諷也是理所應當的,正如之前一樣,合情合理到她無法怨責,更無法迴避。她不會迴避了,說道:「我有個很困難的事情要請言先生通融。」
言楷正在彙報創意廣告大賽的網路數據,于直看了會兒幕牆上的數據表,才回復高潔:「知道了。」
高潔堅決地用力推開了于直的手,抽身出來,說:「我沒事。」她往後退一步,靠著身後沙發的支撐,拉開同他的距離。
恰在此時,敲門聲起,服務員拉開大門,于直便看到了一張蒼白的側面,蒼白的面孔上有著不太正常的紅暈,襯得她一雙本該盈盈如水的雙眼憊倦而凄迷。可她還是堅持笑著,沒有看到反向著門而坐的于直一行人,而是朝著周瀟那個方向禮貌地點一點頭。周瀟的經紀人疾步過來,走出門外,不一會兒再進來時,手上多了個禮盒。
于直不應該成為她目前及以後最大的困難,她決定生下孩子的那一天就有了這番覺悟。她要盡量學會和他保持安全的距離,和平共處,她要嘗試著盡量讓自己面對他時不再籌謀計算,不再處心積慮,不再視如寇讎,她要像撥開剛才那粒芝麻一樣撥開自己內心深處這一層恐懼和這防備。
高潔無奈地坐在沙發上,在備忘錄上把這筆訂單的單號寫好,加上備註——支出項鏈賠償款,需收設計尾款。將備忘錄收好后,她準備撐一把站起來,眼前竟一下天旋地轉,耳邊轟轟嗡鳴。
高潔怕他,他早已洞察到了,他對她怕他的這個事實瞭若指掌。自夜宴攤牌之後,他就感受到了她這份發自內心的巨大到難以掩藏的恐懼。
對方沒有好氣:「飯局六點開始。」
只是自霍山路那晚以後,高潔再也沒有在夜裡十一點後下樓出門。
高潔艱難地挪到大堂,腿腳一顫,終於支撐不住,坐在等位處的沙發上。她拿出包里的筆和備忘錄,想了好一陣,才想起自己要記的是什麼。
高潔才驀然想起,因為自己懷孕的事情,如果上了媒體公開宣傳,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迴避婚姻身份的,這違背她不想給於家再添麻煩的原則,她說:「能不能只談我自己呢?」
于直將電視關上,言楷敲門而入,且面有難色。
工作人員明白了她的需求:「您稍等。」
高潔轉而看向投影幕,李老師傅已經雕刻完畢,正拿著補好的殘缺品向賓客展示,賓客們紛紛鼓掌,為他精湛的技藝喝彩。
高潔先給羅太太撥了個電話:「我能不能給壽宴加個助興的節目?不過就是要麻煩您幫一個忙。」
于直同衛轍、李丙申和言楷一起踏入飯店時,言楷才低聲對於直耳語:「網站那兒推薦的女演員周瀟和鄭導演一起來了,哦,還有她的經紀人。」
高潔也是情急了,對於直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給這裏添麻煩了。他不過是因為一場意外而出現在這裏的人,打攪到了這個世界,也是他不想的,但是他很快會離開的,不會麻煩到任何人。請你不要見怪,他有他的世界和他的生活,只要放他回到原來的生活,就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高潔也是爽快地說:「價碼上面都好談。我需要和設計師簽版權和保密協議。」
「原來你們正式成立才兩年?」問題問出口,高潔才驚覺,她對於直的一切了解得太少了。他們相遇在巴西礦區、重逢在中國台灣地區珠寶展的這些機緣種種,全都是源於他對他新事業的奠基之由。
裴霈點點頭,發現高潔的臉色不是很好,擔憂地建議道:「你是不是回家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很累。」
高潔在正確的道理面前,因為自己的私心詞窮了,想了想,說:「這個比賽元宵節后就要結束了,我們已經拍好了三集,只用第一集參賽,而且目前也只在他們合作的『LOOK』上播出。其他兩集是要配合我的新產品上市再播出的,到時候他們未必還有這麼好的推廣資源適合我們,所以廣撒網是很必要的。」
于直指示道:「和第一期的前五名品牌再聊一次,讓他們拿新作品繼續參加第二季比賽。」他想了想,又提醒,「這個活動我們投入資源很大,你和法務部聊一下,和『LOOK』聯合出個獨播協議。」
于直會把車開到公寓樓下的馬路邊,開門下車,在夜色里站上刻把鍾,任夜風吹拂在自己的身上。他站的位置又是一處弄堂的通風口。在不太久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和她同居的清晨,他時常會穿過這條弄堂,弄堂的另一頭有一家本市老字號點心店,他會在那裡為她買上二兩生煎做早飯,那家店裡也賣小餛飩。他想起他很久沒有吃過她做的小餛飩了。
「奶奶?」于直望著祖母,心中一緊,這一刻陡然發現不過幾個月,祖母的老態越加明顯。誠然祖母已是耄耋之年,每一分鐘都在衰老是自然規律,但她從來都精神抖擻,人前人後神采奕奕。于直發現祖母的衰老是在神采上,已漸無往日那股精氣。他不禁關切,「您最近也要多休息。」
對這一要求,于直亦有同感。他創立的平台是以整合全行業供應鏈為目標的,現在勢頭正勁,業態正明,若是被其他電子商務平台把商戶和客戶截胡過去,可是有違商業之道的。他同視頻網站的人一拍即合,便著令李丙申和言楷分頭處理此事。
就在昏暗裡,只消一感受,便教他全部的遐思回歸。
司澄說:「不,你已經做到了我以前不能想象的很多事情,這次我重新認識了你,Jocelyn,你現在充滿了熱度。」
當初他怎麼評價她的?一條好漢。無論做出什麼決定,她總歸能用最勇敢的姿態去應對,不會真正逃避。
言楷說:「您實在是太客氣了,為客戶行方便也是給我們自己方便,先前多有冒犯,還望您體諒。任何規則的變動,我們需要協調部門和客戶,這樣就會比較麻煩。」
司澄笑:「瞧,高潔,你是真的把我當成朋友了,不想讓我擔心,什麼都不讓我知道。」
對方似也不想耽擱太久,說道:「好,那我們也爽快,就按你說的辦。」
于直不說話。
何雯雯孩子氣地點頭,並不否認,且如是說:「那個設計是我的『idea』,我無私提供給了你,你才設計出『心無掛礙』墜飾,現在我不過是拿我的『idea』實現我應得的東西。」她眼珠子轉了轉,是高潔從未注意過的狡猾表情,繼續說道,「Jocelyn,你要告我抄襲嗎?不過這很難取證和立案的,你的稿件還沒發給客戶確認,我的設計已經公開發表了。」
高潔咬一咬下唇:「我到了,謝謝你。」
從來不曾如此進退兩難,而且——心存冀求。
現在的她,肌膚還是白得不太健康,因為懷孕,四肢都有點浮腫,連一直清瘦的臉龐都微微腫著。她閉著眼睛時,緊緊蹙著眉。
裴霈說:「多一門手藝好傍身呀!」
Summer離去時朝高潔鞠躬:「謝謝你把榮譽給我們。」
高潔老實交代著:「我讓趙阿姨晚上回家的。」
不知何時又出現的于直居高臨下、凌厲地瞪著平安,瞪得他立刻縮回自己的手,把拇指塞入口中,滿臉委屈,泫然欲泣。
「我會照顧好他的,真的。」高潔無聲地開著口,無力阻止自己的脫口而出。
何雯雯笑著開口了:「Jocelyn,如果你要辭掉我,就要按照《勞動法》賠償我半個月的工資。」
這一切揪出他不願直視的思念不放。也不過一年而已,就刻骨蝕魂一樣無法擺脫。他會一直想到克制住遐想,繼而開門上車,回返他的來路。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雙有力的手掌握牢她曾經被治療過的部位,這是熟悉的氣息和動作,正在溫柔地揉捏和調整,讓她的筋骨放鬆。黑暗裡,她的疼痛被鎮定、緩解,一下、兩下,他按摩了不知多久,直到她有了些氣力低聲說:「我好了,沒事了。」
于直沉默著。
「我也一直這麼認為。」高潔說,她溫和地望向Summer,她想她可以為Summer解決一些心理上的疑惑了。
羅太太說:「好。」
「他——」他竟然語塞到不知該說什麼。
于直收回手,對高潔說:「那就好。」他還想說什麼,又什麼都不想說,情緒在翻湧,又翻湧不出什麼頭緒,只得手握成拳,迴轉過身。
高潔的臉又白了一白:「表姨,保重。」
上一次的難堪,提醒了她,令她決定自己不能再像以往,一次次有意無意有預謀無預謀地打攪他,侵入他的生活。她想,這也是她知道于直度過那樣的童年之後,她必須對自己做出最大的約束和提點,也是對他最大的回報了。
高潔看得模糊了視線。因為一二分的熟悉、三四分的驚悸、五六分的恍惚,坐在黑暗裡的她,心潮起伏不定。她好像至今還是無法遺忘掉那一夜,夢魘而又涅槃的一夜,只消一二分的熟悉,她就會記起來,瞬間就被沒頂。
周瀟說:「要把『心無掛礙』放在掌心,才能得到我佛真意。這樣才能念好經文。」
于直的手機響了一聲,發來信息的莫北,報著他再為人父的喜悅,他的次子,今日晨曦初露時降生人間。于直回復了一句「恭喜」,然後狠狠握緊手機。
他又做出了這個不由自己的行動,這也是第二次。前方擁堵的指示牌上一串紅光閃爍,于直一下清醒過來。
高潔將項鏈放入掌心,忽而覺得母親一直在她身邊,她昏昏沉沉地叫了一聲「媽」。她會把母親這份未完成的事業繼續下去,無論遇到多少困難。
于直的面色不太好,不過他倒是看出了平安的不對勁,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原來是個傻子。」
高潔感激亦傷懷地道:「司澄,謝謝你。」
衛轍敲一下方向盤:「開什麼啊?沒看見前面堵著嗎?」他轉頭看一眼于直,頗有憂慮,「今晚和高盛的人聊完IPO的事兒,你休息幾天吧?忙了好幾個月,都成機器人了。」
于直冷冷地說:「知道了。」
在將投票數據重新統計計算后,她發現她對這件事情有了新的認識和想法,將其間種種利害因果想了透徹。
高潔摸摸越長越大的肚子,孩子的成長給予她無限生機,還有無限力量。她說:「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走了很長一段彎路,現在終於明白過來了。」
莫北說:「于直,我們不能用過去的經驗判斷每個人,這是給自己設障礙。有的時候,相信自己的心更簡單直接。人生要做減法,不要做加法。」
她撫摸著肚子,喃喃自語:「我在防備什麼呢?」腹中的孩子好像也跟著她醒了過來,踢了她一下,將她心底深處潛藏的恐懼踢得浮出水面。剛才的于直,離她不到十厘米的距離,她醒來的瞬間看到的他,好像就立在黑暗之上,背著光亮面,和夜宴的舞台上一樣的姿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頃刻就能讓她遭到滅頂之災。她毫無防備,也不曾預料到,她面對的是這樣一個強大的對手。然而讓她不得不再奮勇爬起,鼓足全部勇氣重新算計和周旋的,卻已經不是以前所認識的那個多情、戲謔,能擔當她所有寂寞和恐懼的男人了。
Summer並非榆木,念頭一轉,已經心動,且還建議:「我們可以把抗議換成和『匠之藝』談判更好的推廣資源,反正你們在他們網站上也開了店鋪。他們的這件事情做得不公平,也許會因此給我們些補償也不是沒有可能。Jocelyn,試著和他們談談吧!」
于直接過名片時,手指觸到她的手指,冰涼而微微顫抖。她的目光低垂,他順著她低垂的雙目看到了她的腹部,他們的孩子好像又長大了些,讓她無法再掩飾孕婦的身份。可她在他面前卻微微弓著身體,存心在掩飾,讓他估量不准他們的孩子到底長了多少。
高潔在「匠之藝」的會客大廳的沙發上坐了兩個多小時了,她掐准了言先生臨近下班的五點半過來,坐到現在已經六點半。言先生總是要下班的,那麼她就能和他照個面。
高潔說:「你去吧,這會兒我來照顧他。」她起身拉開身邊的椅子,「平安坐。」
「我想,你應該懂高潔說的『不會奢求原諒』是什麼意思,我是不知道你們兩個人在這件事情里的彎彎繞繞,但我看得出來,高潔是一定不會再主動跟你爭取什麼切身的利益了,尤其是感情。說實話,她拿著證明她心意的合同給我簽時,我雖然吃驚,但是已經打定主意不會給她太多便利,就給了她房子和保姆解她燃眉之急,她卻是二話不說把一年的房租全付給了我。我是沒有想到最後是我把人心看複雜了,她是個靠自己雙手去拼天下的人。我們這種人家從來只有被別人用盡心思算計著,倒是真的沒有遇上過用法律文件來證明自己對我們家的利益沒有任何企圖的人。高潔真是頭一個。」
「我沒教好他,不過我相信你一定會教好你的孩子。」
于直倏然被推開雙手的一瞬間近乎錯愕了,他錯愕于高潔的用力,甚至差一點被她推出車外,他穩住身形,惡狠狠地瞪著高潔,說:「高潔,你什麼意思?」
這幾日,她同王廠長那邊調配過來的設計師和美工簽了合同,安排他們承擔了原本何雯雯承擔的商品工作,她還親自培訓了他們工作室的業務流程。總算再次挨過一個關,但也需要再次從長計議,於是又請裴霈上招聘網站上發布招聘啟事。
高潔笑著介面:「今天是元宵節,你一定得回去陪著父母吃一頓團圓飯,那點收尾設計花不了我多少時間。」
司澄說:「Jocelyn,你這種把榮譽留給別人的甲方讓我們乙方說什麼才好?」
于直停好車,重新歸於原處。就在霓虹燈下,他看到了那對在夜風中相攜擺攤的小夫妻,懷孕的妻子靠在丈夫懷裡,正昏昏欲睡,兩人擁得很緊。
他的聲音也變得冰涼:「高潔,在血緣上,這孩子和我撇不開關係。我擁有和你同樣的權利。」
她有些辜負別人好意的歉意。這都是由於她的緊張,之前還是好好的,一直到于直進來。她不曾料到會在這裏遇到于直。好在,她又望一眼大廳裡頭攢動的人頭,于直已經不在其中。好在,她想了想,剛才和他相處的方式是做得對的。
高潔輕輕地在心裏嘆了口氣,心存的那萬分之一的僥倖,沒有眷顧到她,而那個因既往經驗而生的詭秘念頭不得不被實行。她將頭抬起來,直視著于直的俯視。
羅太太正式介紹高潔:「我今天也帶了一位珠寶設計師朋友來,可巧碰上了于總。上面老匠人表演的雕刻作品就是她設計的,雷導相當喜歡。怎麼樣?將來你們也許會有很多合作機會哦。」她一拍前額,「我倒是忘了,高潔工作室的廣告片好像在你們網站上點擊不錯。」
關止說:「開車呢,有事呢,喝不了。」
很快,工作人員拿來新的票券,還有兩杯飲料,放在高潔面前的是一杯牛奶,遞給Summer的是一杯咖啡。高潔十分意外,對侍者說:「謝謝,費心。」她接過票券,自己的位置已如願換到了最後一排。
高潔只是笑。
莫北一愣,才說:「責任吧,還有愛。」
對方隨即發來一份文件,列明網站上可以給予高潔的免費廣告位和廣告時段,完全出乎了她的預估。原本在電子商務網站的例行廣告投放就佔據了她很大的一塊固定成本,如今這一塊成本有望大幅度地節約下來,並且還有意外的豐厚附贈,這比她艱難地自外網引入客流要便捷得多,加上「客來網」本就是國內最大電商平台之一,給高潔帶來的交易量自是超過了其他平台,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匠之藝」。
何雯雯點頭,態度淡定,笑容未變,等待高潔繼續說話的樣子。
于直指了指電影院的招牌:「我們公司在裏面搞周年慶,少一批陽光普照獎。」
劇院門口巨大的金鑽麻花崗石砌成的海報欄裡頭擺放了三張「匠之藝」的宣傳海報,第一張是柔婉嬌媚的旗袍美女,抱胸斜倚,巧笑倩兮,眉目頗為熟悉,雙腕上一對光華粲然的龍鳳金鐲。高潔略一辨別,認出應該是年輕時的林雪。原來於直那雙犀透的眼睛是遺傳自他的祖母。第二張海報是一躍而起的一隻黑犬,黑犬足下是連綿的鑽石、玉石等首飾堆砌起來的山脈,仔細一看,居然全都是這一次參加比賽的設計師們的作品。第三張海報是破冰而出的「匠之藝新工場」幾個字。三張海報都用了同一個主題——銳意進取執牛耳。
在商言商,高潔很難令自己hetubook.com.com拒絕這樣突如其來的直接紅利。當然,更實際一點的是,她更不能夠輕易得罪給她帶來最大交易額的平台。兩相對比,只得取其輕。但是她已同「匠之藝」簽下新一集視頻廣告的獨播協議。
高潔抬起頭來,也認真誠實地看著司澄:「當初決定參加比賽,因為這確實是個好機會,我很想抓住它,而且最後的結果也達到了我預期的目標,之後留在這個平台還是換一個平台,對我來說,損失收益都看談判的本事。」她頓了頓,「而且,我和他——」她又頓了頓,「我不想有額外的事情去麻煩到他。」
高潔連忙搖手:「不行不行。」她抓起昨晚進門因為慌張而放在玄關雜物籃內的手機,手機屏上顯示著好幾個未接來電,均是來自裴霈。她將電話撥了回去。
于直張一張手掌,那個孩子,他剛才觸碰到他,他在他的掌心下動了。他的一動,好像觸動了他最深處最關鍵的一個開關。于直不自在地蜷起手掌,扯一扯領口的領帶,剛才掌心觸碰到的涌動的生命感覺仍在搏動,他喪氣地放下手。
Summer呷口咖啡,就像高潔所能想到的那樣聊起司澄:「澄是個高調的人。他對今天能來領獎一直很興奮,他從來不會隱瞞自己的才華和想法。」
于直的名字簡潔有力,不拖泥帶水,如同他的筆跡。高潔撫摸上去,就像摸到燙手的山芋,唯有將之擱到抽屜深處,暫且遠離自己。
于直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做爸爸是什麼感覺?」
高潔同她相處多月,知她說一不二的個性,只得作罷。她撥電話給司澄,說:「『匠之藝』的周年慶會頒獎給我們,我想你們比我更有資格上台領這個獎,我想請你和Summer一起去。」
字幕掩蓋了高潔稍稍錯愕的面孔,但他捕捉到了,並且看到她很快就浮上客套疏離的笑容,就像她後來面對他的每一刻。
「從此以後,和我劃清界限了?懷孕了也不告訴我,留下來也不告訴我,以後孩子生下來應該也不會告訴我,是吧?」穆子昀又望牢高潔的肚子。
她們隨著人流進入劇院大廳,大廳內有一家咖啡館,已被「匠之藝」全部包下,用來招待客戶。高潔在大廳入口處遞出邀請函時,就有穿西服掛銘牌的工作人員將她們引入咖啡館。
小方回復完一個客戶的網上諮詢,揉揉酸澀的眼睛:「自從來這裏打工,好幾年沒有和爸媽一起在元宵節團圓了。」
高潔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悠遠綿長得彷彿走過一段人生,她被追逐著,就在亞馬孫的深草疏林中,她狂奔、喘息,停下一步,就會成為獵物。她回過頭,看到了追在後面的金花斑斕的大虎,一對銳利的眼,冷而且厲。高潔跌了一跤又一跤,伸手想要有所攀援,將自己置於更安全之處,又處處無所依傍。
她掛上電話,已對珠寶設計和製作流程熟知一二的裴霈擔心地問:「高姐姐,這樣太趕了。」
于直看著睡得並不安寧的高潔,握緊雙拳,幾欲骨碎。是他將她一把推入這個谷底,帶給她至深至重的傷害,讓她覆滅,讓她掙扎,讓她恐懼,讓她防備。于直狠狠閉上眼睛,無邊的黑暗再也掩蓋不了他內心最深處蠢動而出的事實,他直視的是這樣一個自己——禽獸一樣。
高潔不好意思地低頭摸了摸肚子。她有著明顯的改變,從身體到思想,她對此有深切的感知。
他霍然起身:「我先走了。」
言楷的私心,于直倒也有所覺察,且並不多加干預。但此時聽言楷耳語,臉色立刻沉下來,衛轍也瞥言楷一眼,李丙申拍了拍言楷的肩膀。言楷垂頭垂腦地跟著他們走進包房。
他一直知道他在做什麼。這個認知讓高潔再度感到慚愧,他的本心很大,她的私心很小,實不可同台比擬。而她在前幾天的那次愚蠢的行動,讓她更加鄙棄自己,恨不能找一條地縫鑽進去。但言楷言語機巧,一矢中的,給了一個她無法拒絕的公事理由,扯著她直面現實世界。她有她應當承擔的責任,是不能夠按照私心迴避的。
于直臉上沒什麼表情,他扶著後頸的手放下,勾起嘴角,對言楷說:「第二季比賽還沒有結束,大熱的參賽作品中途提解約,按照你的經驗,會有什麼結果?」
高潔安心入座,舞台上燈光漸次亮起,全部籠罩在一個人身上。他從舞台後方走向舞台的正中央,她遠遠望著。
老闆將手一抬,似有凶意,但瞬間就被滅了下去。站在高潔身後的人說:「老闆,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對吧?」于直將手伸出,「把少找的錢還出來,我們好說好散。」
「以前的我是什麼樣子的?」高潔問。
Summer說:「好狂妄的口氣。」又問高潔,「他們這是想做中國珠寶行業的老大嗎?」
于直探手撫向她的額頭:「你發燒了,不過現在溫度降了點兒。」
高潔用兩隻手攏住肚子:「表姨——」
于直說:「你睡糊塗了。」
高潔買了兩個酥油大餅,給出五十元的面額,拿到老闆找的零錢時發現了問題。她嚴厲地對老闆說:「老闆,你少找我兩塊錢。」
穆子昀的臉上浮起同她的目光一樣怪異的笑容:「是啊,你的事業也在這裏,原來今天弄出這台雕刻表演的是你。想當初還是我用事業把你誆來的。」
高潔知道自己對著何雯雯笑得不太自然,可是對方笑得沒事人一樣。她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動,她對何雯雯說:「來,我們溝通一下。」
于直眼睜睜地看著高潔招來了她的助手,讓她的助手把這個五大三粗的「孩子」哄出去,然後她拿起她的包,向他躬了躬身,躲著他的注視,彷彿他是洪水猛獸。她說:「我們走了,晚安。」
他抱著高潔,在她耳邊說:「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原來他的聲音竟然這麼痛苦,原來他竟會把她逼到這個崩潰的地步,原來她寧可當初沒有認識他。
孩子一動,于直就驀地停下了自己未受控制的動作。雖然已有經驗,可他再一次被震動了,身體不自禁往後一仰,後腦勺磕到了車頂蓋。
做完這張效果圖,她扶著腰站起來,拉開抽屜,拿出那張邀請函,輕輕撫摸上去。
「阿直,你和你爸爸不一樣。」
林雪說:「我知道,但是于直不知道。」
高潔抱著肚子,聞言猛地抬頭。于直就站在她的出口處,又像上一回一樣,背著光線,半明半暗,籠罩在她周身。她著急地一腳跨出車門,搖搖晃晃地扶著車門站直。
高潔說:「我現在這個狀態,也只能在這裏了。」
因為高潔臨時決定在「匠之藝」上也開出線上商鋪,雖然「匠之藝」提供了比普通電子商務平台更適合和方便珠寶工作室和設計師進行產品上架和後台操控的系統,讓同高潔合作的代運營公司的團隊並沒有增加多少工作量,駐紮在高潔工作室的設計師也沒有什麼異議,但是對方高層仍就此事點撥了高潔一二。
司澄誠實的眼眸深深看著她,彷彿能看透她心底的真實想法:「我聽你的員工說,在『匠之藝』的訂單不用操心加工、銷售和發貨流程,後台還有實時監控生產的系統,不像普通電商網站,還要你們自己時不時去工廠里跟單監工。Jocelyn,你這麼怕他?怕到不願意用他那個更方便的互聯網平台嗎?」
高潔說:「以前我不相信,但是現在相信。」她將手放在肚子上。
穆子昀瞭然一笑,立起身來:「潔潔,我打攪到你了,你又不好意思說,只能用這種辦法來打發我,是不是?」
老闆正在往油鍋里下油條,斜睨著高潔,說出來的話也很老油條:「那個大肚皮,不要擋著隊伍了,後面的人還要買大餅呢。」
高潔放下牛奶杯:「不,我已婚。」
她低聲說:「我能自己走的。」
于直在公司連續工作十來日後,在一手創立的基業周年慶當日回了一次大宅,將慶典的邀請函親自遞給祖母。
于直有點忍不住,打開了後車門,高潔正沉沉睡著,雙手覆在她的肚子上,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裏面,有著屬於他和她一起創造的生命。
「我們還是交報名表給他們吧。」她最後還是在裴霈交來的報名表上籤了字。
于直一怔,從後視鏡里看到了高潔圓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瑩瑩的光,也含著盈盈的水,沒有了當初的銳利,現在只有柔軟和清澈,表達著清晰的善意。
高潔服從於身體的疼痛,順從地點頭,而後想開口時,于直伸過雙臂牢牢扶住她的雙臂,把她攙扶起來。
只聽衛轍還在說:「要說狠心,你也沒法真狠到底,畢竟冷血動物不容易做。有點人性就承認吧,別死撐著活受罪,讓自己日子過得好點兒,不好嗎?」
如她所意料,愣住的于直真是氣到了,只冷冷地瞪著她:「我不是好人?」
高潔由司澄陪同,回到公寓,趙阿姨已將晚餐準備妥當,她努力吃完就坐到工作間內,將工作室的賬務翻出,又好好計算一遍。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同司澄的一席話后,她有了新的主意,想要不失信于「匠之藝」,又得到「客來網」的通融,唯有再支出資金,請司澄的團隊為「客來網」的活動再拍攝一集廣告片。這超出了高潔原本擬定的營銷預算,但……她翻了翻近一個月的收支,核算完畢后,只要她咬緊牙關,還是尚可支撐的。
出現的意外是金菁的狡猾和犀利還是在節目里表現出來,她在即將結束採訪時問道:「高潔的事業是有創意但又艱辛的,又在這樣的特殊時期,不知道你先生對你的事業持什麼樣的態度?」
都是活該,高潔無奈地想,可又是必須的。她曾經的迷惘,終究有了落地的清醒,就算是活該,她也是感激這份清醒的。高潔推開工作室的窗戶,最近天氣不是很好,繁華都市上空,烏雲遮蔽日月,空氣渾濁不清。她很疲憊。
Summer問:「我們等一會兒在劇院里碰頭?」
裴霈說:「高姐姐,香港美生集團的官網上有個珠寶設計新秀大賽的比賽專頁,你最好現在上去看看。」
平安好奇地瞅著高潔的肚子,羞怯地伸出手來:「我可以摸摸球球嗎?」
沒有兩日,言楷便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過來彙報:「『客來網』最近找了幾家在他們網站上也開店鋪珠寶品牌聊深度合作,呃,尤其是投票榜上票數高的那幾家。而且他們同集團下頭的視頻網站『優視』一起參与了,這兩家一直關注著咱們和『LOOK』的合作的。」
老闆眼睛一彈,雙手叉腰:「哎,我說,你這大肚皮還來勁了對吧?」
「這麼晚了,你不用帶孩子?」
這時,有人用手臂環住了她,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抬著她的手肘,幫助她立起來。可她立起之後,氣血一涌,登時眼前一黑,整個人軟了下去。
她會越來越平靜地看待這個世界,她想。
最終還是沾了于直的光,高潔苦笑,做生意就是這點最難,要為形勢各種求全,哪一方都得罪不得。
裴霈卻說:「這樣會顯得我們很沒有契約精神。」
她不想和他再有正面接觸了,他知道。可她還是來了。
于直轉身回到駕駛座門前:「你上去吧。我走了。」他講完就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潔潔,你不怪我?」穆子昀的笑容淡下去。
于直在高潔身邊坐了整整一夜,徹夜想著祖母的話。高潔對他沒有任何想法,高潔不會奢望得到原諒,高潔認為自己做的事很可恥。他的心好像被一塊塊剜出來,移了位,五臟六腑糾纏在一起攪動他的靈魂——這一切,他都是清晰地感知到的,從頭至尾,他根本是清晰地看著她一步步從人生的谷底爬起來,為了倖存的孩子,為了尚存的信念,不依靠任何人,一個人,拼搏到拚命。
司澄體貼地說:「好的,我不問。如果你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作為朋友,我……當然是我和我的團隊,也是你可以想辦法的渠道。好了,你該回去休息了,球球也需要休息。」
莫北笑笑:「我感謝他的媽媽把他教得這麼好,換我未必能做得這麼出色。」
他就近在她眼前,她不禁想往後退一步:「我自己來。我有同伴一起來,我找他們帶我回去。」
言楷在開完會後,聽到前台內線通知他,有一位高小姐多次來電話找他,知道他今日在公司,就親自趕來了,在大堂里已經候他兩個小時。言楷心裏打了個突,心思一活絡,轉進于直和衛轍的辦公區,問辦公區秘書室里的陳品臻:「于總幾點會出去?」
鄭師傅果然是技高手快,居然提前一天就完了工,通知高潔派人取貨。高潔派裴霈取貨回來,仔細查驗商品,鄭師傅手藝精湛,將《心經》墜飾的玲瓏機巧詮釋得淋漓盡致。
他為什麼來?她著急地想,手一抬,摸到了自己的肚子,整個人一震,深藏的巨大驚恐又在折磨她了,她抵禦不了,急躁到窮途末路,無法可想。眼淚很意外地涌了上來,高潔伸手一抓,彷彿抓住一片衣角,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別無他法了,只能用最笨的一個辦法。她語無倫次地說起話來,她在說什麼?她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著說著,一直到什麼都記不得了。
這恐懼,才是她與他之間巨大的鴻溝。鴻溝那頭的她做過很多選擇,但從來沒有選擇坦誠地走向他。夜風忽起,于直冷冷地想,他剛才脫口而出這樣的話,忽然令他厭棄自己。她還懷著孕,她的身體不堪重負,她的精神不能再有負擔。于直不能再想,將後車門關上。
高潔緩過勁來,先恍覺自己身體本能地發出的緊張和不安,隨即發現這造成了目前氣氛的僵硬。她不免有些抱歉,下了車后,面對於直,不知如何開口,只得猶豫地站在他跟前。
平安特別得意:「元宵節!」
「怎麼了?」
李丙申感嘆:「壽宴上居然準備了這麼出色的現場表演,雷老看來是真的愛這些老傳統。他真的準備拍關於中國珠寶的電影嗎?」
「匠之藝」的會客大廳很寬敞,足有五六百平方米,四面俱是落地窗,夕陽的光線自窗外投進來,她好像坐在不太真實的琉璃屋裡。不是太久之前,于直帶她去過一棟湖心玻璃屋吃大閘蟹,陽光從四面籠罩著她,但並沒有溫暖到她。那一切都是水中望月、霧裡看花,高潔唏噓著想。
她淚光中的乞憐和越來越急切的敘述,讓他被灼燙,被扼住了喉嚨,痛到幾近無法呼吸,幾乎瞬間就擊潰了他一直部署著的全部防線。
這是他在今天終於抑制不住的第一個不理智行為。
「你到底怎麼了?」
這很難不引起別人的關注,尤其是上一回自恃國內行業大佬的「客來網」就通過代運營商提點過高潔,這一次他們分管珠寶首飾行業的業務主管親自給高潔打電話。
衛轍敲敲他的桌面:「看你這心不在焉的,別忘了今晚的飯局啊。承銷商那兒就靠你忽悠了。」
高潔翻開第一頁,就是那件售給羅太太的「船歌」。乘風破浪,再度起航,對她個人的意義是最大的。在第二頁,便是那件在美國獲獎的「心網」。
何雯雯對此很是不以為然,說:「『匠之藝』和我們簽獨播協議,也是以維護他們本身的利益為先,哪一方都有權利在合理的範圍內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我們和他們有的談。」
她能自己走,她能自己回去,她不想倚靠於他。她真心實意地從來就沒有想過倚靠於他。她規避著,逞著她的強。于直瞧著眼前的高潔,知道自己不想再去計較和深究她的一切行動,他還知道此時的自己不想放開手。
于直自四號電梯內出來時,就看見高潔坐在對面落地窗前的沙發上,挺直著腰,低垂著頭,正襟危坐。
高潔堅持著:「設計很費工夫,是有知識產權的,請您諒解。我的定製作品,都是只做一件的,有它的價值。」
曾有個陰沉月色之夜,他於她同時面臨著巨大的危險,也是在這一夜,他親手迎接了一條小生命。生命嘹亮高亢的啼哭,同時給了他和她生的希望。
高潔有些無奈地答覆:「好的。」
高潔說:「不,我還沒有達到這個標準,不過我會向這個方向努力。」
高潔知道自己的要求很無理,雖然處境複雜。「客來網」那位說話開門見山的主管秉持網站自創辦以來雷厲風行的行事作風,催她答覆催得很緊,且有不容她拒絕的逼迫意思,而言先生對她居然採取了避而不見的策略。高潔不免漸漸焦灼,選擇的天平因為現實的需求開始傾斜,她需要尋言先生當面談一談,同對方溝通她的難處和求請。
高潔也有五個月的身孕了,于直再望向已經排到隊伍頭一名的高潔,一桿路燈昏黃的光打在她身上,照出她略顯臃腫的側影,他終於看清楚她不再掩飾的身形。他們的孩子五個月大了。他念頭一起,略略激動,又竭力地自持,自持地保持著靜止的動作,只是遠遠瞅著她——高潔在那個位置待的時間久了點兒,久到他發現出問題來。
高潔未說完的話讓她的口微張著,被于直的話堵在那裡。她愕然地望著他,可只消一眼,她就自他冒火的眼裡看到自己掩藏在那個詭秘念頭中對他的那一層不堪的態度和計較。那是自阿里山之行而妄起的,夜宴之劫都未消滅去,一而再,再而三神鬼不知地出現,讓她堂而皇之地以正義之名,謀于直的感情之私,行她的詭私之事。這是她所面對他時最不光明的一面,她在對他的恐懼和防備之下,竟然又毫無原則地容許這一層態度浮現出來。
于直說:「你今天的話是不是太多了?」
于直的一言道破讓高潔羞愧地低下頭,但她沒有躬身,她勉強自己繼續說下去:「我知道這個請求不是很合理,但我還是想和你們溝通一下。『客來網』向我們提出獨播廣告的要求,因為我們的店鋪在他們的平台,很多時候要遷就他們的要求——」
穆子昀一副意料之中的釋然:「于直是那種人。於家人的心狠起來都是這樣。」她嘆道,「你這一回是真留這裏了。」
高潔跟著羅太太的招呼,把模板化的客套笑容又展開了些,對著于直,和于直身邊的其他人,包括他身邊那位妖嬈的女伴,客客氣氣地點了點頭。待他就像個陌生人。
她在同別人握手,發出名片,閑聊幾句,又同另一個人握手,再發出名片,又閑聊幾句。她對著陌生的人笑得謙虛而誠懇、禮貌而客氣,一直到她跟著她身邊的介紹人一齊轉身,面向他走過來。
也是急中生智的辦法解這個燃眉之急。高潔記起老東家S&A曾經出過一款以小朵花苞為形鏤刻成鏈的黃金項鏈,設計大氣,男女皆宜,出自她曾經的上司葉強生之手,恰同她設計的《心經》墜飾相配。
高潔說:「這是我的責任。」
春節過後頭一個工作日,高潔就預約了徐醫生的產檢,她帶一點兒新年的喜悅,對徐醫生說:「我感覺到胎動了。」
在這一相觸的剎那,高潔腹中的孩子又動了,就在於直扶著她的掌心底下。好像自她的體內而起,往他的體內貫入一股脈脈的溫流,無聲地從他的掌心淌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股一股輕微地涌動著,但又似重若千斤。于直就像被澆築了一樣,立在當場不得動彈。
高潔柔聲說道:「你早點回工作室吧,那裡需要人看著。我有辦法。」
他又想起他戒煙許久。他來這裏幹什麼呢?于直在想。他剛才是為何發火?他又在想。這簡直成了他現在所有情緒起伏的常態。夜宴之後,他一直逼迫自己回歸原本的軌道,屢屢以為成功,最後總是因為高潔的出現而宣告失敗。
孩子在她的腹中緩緩地動著,轉著方向,于直的手掌隨之轉移,根本沒有要放開她的意思。而高潔羞窘了起來,于直終於還是觸碰到她了,彷彿一個羞恥的秘密還是被他勘破了一般。她以為她會坦然的,可是于直的觸摸、孩子的律動,讓她又袒露出她想要百般武裝好的那一處,而且這裡是公眾場合。
那位一直帶著高潔的介紹人他正巧認得,是知名男演員羅風的太太。看起來,她是高潔在今晚的社交推薦人。果然,羅太太主動向他們招呼道:「喲,于總,難得在這裏遇上了。」
她虛弱地但不卑不亢地堅持著,這樣講:「也許是我在記錄您的需求時記錯了。我對項鏈的事情很抱歉。不過我對我的設計很有信心,應該符合您的要求。這樣吧,您把設計的尾款付給我,項鏈就當我對這份疏忽的補償,送給你們。」
趙阿姨好心提醒:「吃一點再走吧?」
高潔想了又想,足有一天時間,最後還是將這個念頭壓制下去,決定同「匠之藝」那邊負責大賽的言先生取得聯繫,好好商議。
高潔被點破后,不太好意思地承認下來:「借他的比賽,我已經達到了我想要的目標。如果再去進一步談判,還會有其他的牽扯。我還是想把主力銷售放在其他幾個電商網站上。」
她想,這無論如何也只是她的問題,不能將司澄牽涉進來,尤其還是面對於直。想到于直,她難免要鼓一鼓勇氣。她是不願意就此放棄的,兩難的局面需要有個折中的解決辦法,她極需更好的機會,于公來講,她實難拒絕。猛地,一個詭秘的念頭冒出來,這個念頭根植於她之前一年多的經驗而生的直覺,因為對目的的渴求,這個念頭帶給她一股不能抑制的衝動。
而她不正是利用了對他的這份了解,鉗制住了他,從而保住了她的孩子嗎?
于直哂笑:「本來就不一樣。」
高潔收到于直的簡訊后,心放了下來。
但事情解決得也比高潔預料的簡單,也就在次日清晨,她收到https://m.hetubook.com.com了言楷在夜裡一點發來的一條簡訊,講道:「可以按照您的需求修改合同,貴司下一集廣告可以在其他平台播出。」
見到玉牌成品的高潔不禁先是輕嘆,鄭老師傅承自子岡一派的雕工果真不凡,將文徵明的《漪蘭竹石圖》表現得淋漓盡致,不失大師原本的筆墨情趣。高潔簡直愛不釋手,可是也發現了問題。
「奶奶。」于直打斷祖母,「這是我和高潔的事,我會辦好。」
于直問:「嗤,人都在外面還喝不了?」
戛然而止的親密,就如在興頭上潑下涼水。于直的後腦勺隱隱作痛。她總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他拋棄,終究在最後還是令他咬牙切齒。于直往後退到車外,肅然站起,將剛才觸摸到溫暖骨血躍動的手扶到車門上,冰涼的觸感讓他反感。
于直的手懸在半空,好像被高潔突然醒來的防備凝固住。這是她下意識的反應,正是察覺到了她的下意識,他原本寧靜的心也急劇凝固,發出的聲音都開始變冷:「到了,你可以下來了。」他放下手,從車門前讓開。
高潔並不想再聽她的辯解,說道:「你可以馬上就走。」說完以後她走進室內的展品間,扶著沙發背坐下來。她的氣息不是很穩,需要休息調整。她看著那年輕的姑娘,毫無愧色地跟著進了門,重重將陽台門關上,衝進了小辦公間,噼里啪啦地將自用文具扔進自己的包里。她的動靜驚動了客服們,他們紛紛問:「怎麼了?」
高潔含笑:「我很想祝福你們,如果有那麼一天,我要為你們設計一份最好的禮物。」
高潔將原來的設計翻了出來,源自於岑麗霞的建議而起的創意,是沒有錯的,被何雯雯抄襲了去,也是鐵板釘釘,萬事都不是那麼絕對。她嘆息一聲,將設計刪去,丟棄到電腦桌面上的回收站內。面對空白的繪圖板,她凝神思考了好一陣子,才慎重地畫下一筆。
于直解開安全帶,說:「到了。」
金菁採訪高潔的那期《城市故事》播出以後,高潔的孕婦創業形象因為十分特殊,所以引起了公眾的關注和好評,加之「水之遙」在「匠之藝」的比賽中本來就出了一陣風頭。兩相加持,讓「水之遙」在各電商網站的店鋪流量再度節節攀升,成交量也大幅提高。
裴霈輕聲說:「我只和自己的心團圓。」
心無掛礙。于直在想。
于直和他的團隊自然欣然接受,但對方也提了幾點要求出來,其中有一條便是「希望『匠之藝』合作的珠寶公司和設計師們不要再在其他電商平台上投放同類廣告。」
于直的牙關緊了緊。
車河裡的光影,交錯在平凡夫妻的面孔上,他們就像這個世間這個角落的主角。旁觀者高潔看得眼內熱涌,一時間竟不能自已。她看了一陣又一陣,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忘記自己的此身此地。一直到有車靠近,于直在搖下的車窗內喚她:「上來吧。」
莫北溫和笑道:「怎麼口氣這麼差?老衛的電話你也不接,還以為你出什麼事兒了呢。」
高潔說:「我在。」
「司澄?是嗎?今天有美國的同行很欣賞他們的作品,現在應該和他們在後台聊廣告拍攝合作。」他望著面露詫異的她,「不用感到奇怪,和『匠之藝』合作,會讓你們得到更多的機會。」
對方明刀實斧地同她這樣講:「你曉得我們和這幾個平台是老合作關係了,其中『客來網』很看好你們這種自創小品牌未來的發展,他們希望和你們有更深度的合作,當然包括了他們母集團旗下視頻網站和其他廣告資源的傾斜。當然啦,他們也不希望自己培植起來的品牌變成其他網站的王牌。我們也希望自己的工作量更多在服務你們和他們上頭。」
言楷言出必行,就在次日,高潔便收到了「匠之藝」的邀請函。邀請函設計簡單,在高階印畫紙上凹凸打出「匠之藝」的logo,背面是周年慶的時間和地點,右下方是邀請人剛勁卓然的簽名。
司澄說:「Jocelyn,我很想幫你,又不知道怎麼樣才能真正幫到你。」
高潔忙到這一日,才終於得空在中午就提前下班回到公寓,準備好好補個眠,還未睡下,就接到了裴霈的電話。
她肚子里的孩子一直不是很安分,她能感覺到他在翻動著小小的身體。平時他總是在她吃完晚飯後才會動一動,今日也許感受到她的不安了。所以剛才這裏的工作人員請她轉移到沙發位更舒服的等候區安坐,並且送上一杯熱牛奶和一碟曲奇時,她沒有拒絕。
話講出來以後,她就後悔了。這個習慣像誰呢?好像是前面那個人。她不想再去追憶的那一部分歲月,但是無論如何也剝離不開了。
于直跟著高潔的話一怔,高潔旋即調整的態度,以及緊接著擺出來的疏離且警醒的語氣,他卻懂了。他所厭極的,她好像越加瞭然,而她越加瞭然,也就意味著離他越遠,因為她越來越明白和他保持陌生的距離的尺度。就像上次一樣,她猛然醒轉,對他下意識地防備,今後她的這種防備和距離也許會越來越不加掩飾。
高潔惻然地喚了一聲:「表姨。」
千辛萬苦保住「水之遙」,又千辛萬苦保住小球球,高潔想,她已經很能想辦法,也會有辦法。把牌面反覆撫摸后,辦法終於想出來。
高潔贊他:「平安真聰明。」
這張請柬時時提醒著那一天她故態復萌、自以為是的冒失,很是令她慚愧。他對和她的關係處理絕不拖泥帶水,所以她更加不能夠拖泥帶水,這有悖於她決定留下孩子后在法律上、道義上,還有在她本心上給出的承諾。她也要心無掛礙,摒棄遐念和異想天開,要更加嚴謹地鞭策自己。
于直不耐煩起來:「行了行了,你好好開車。」
後面沒有回應。他在後視鏡里看到高潔靠著椅背熟睡的面孔,一如他以往很多個夜晚所見那樣寧靜。于直打開車門下了車,繞到高潔那一邊的車門將門打開。停車庫的光線暗淡,高潔一半在黑暗裡一半在光亮里,都讓他看得很清楚。
她們告辭離去,于直遠遠聽到羅太太在問:「于總說得對,你太拼了。你先生今天來接你嗎?」
他的話擊到她的內心深處,她支吾著:「我——」
高潔正做好設計,一面保存文件,一面抬頭,溫柔地看一眼裴霈,裴霈低垂著大眼睛,專心致志地為三人分著湯圓。她對裴霈說:「沒想到你還有這手藝。」
也就幾年之前,她還在S&A做著無聊的珠寶分類篩選鑒定工作,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準備幹什麼。此時看著項鏈,在身體疲憊到極限的同時,高潔有一重頓悟,她一路曲曲折折走到今日,原來是如此迫切想達到這份工作上完整的功成圓滿。
事不宜遲,高潔立即給裴霈和司澄寫了郵件,將事務安排下去。一切做完,突感輕鬆了些,她伸了個懶腰。這時間通常也正是孩子會有夜間胎動的時刻,果然孩子伸動起身體來,她撫摸著孩子正在翻滾的地方:「球球,媽媽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辦法。」
過了晚上七點半,工作室內只剩下裴霈、晚班客服小方和她。
夜空上頭應該有一片烏雲遮蔽了明月,在濃密的黑暗中,他們維持著相觸又相疏的動作,有好一陣子。
經紀人笑道:「最稀奇的可不就是新鮮出爐,設計師等會兒親自送來。」
于直在次日開會的時候收到了高潔的簡訊,她用詞客氣而謹慎:「你好,我會在下個星期參加時尚頻道的《城市故事》專訪,不過我不會透露任何私人信息,只是為了方便品牌宣傳。」
「別動。」對方說。
于直握住硬幣,塞入高潔的口袋裡。一手握牢她的肩膀,將她帶到了自己的車前。
她的眉舒展著,嘴角也舒展著,彷彿正在做一個好夢,臉上帶一輪淺淺的笑意。她的手臂卻是謹慎的保護姿態,環住了她的腹部。于直伸出手,貼近她的腹部。原來孩子已經這麼大了。這是他用他的血交融到她的血中拯救回來的孩子,亦是她用拚命的姿態拯救回來的。至少,她用盡全部的智力和體力,在孕育這個孩子——他的孩子,她叫他「球球」。她為什麼會叫他「球球」?于直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這個孩子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血緣最親近的人,而他正成長在她的身體中。
工作室內區域狹小,辦公兼之商品展示和客戶招待,已經占足全部能用的空間,想要私下單獨溝通,唯有在不足五平方米的陽台上。何雯雯跟著高潔走上陽台。高潔深深吸了口氣:「你來我這裏五個多月了。」
高潔如約按照金菁的要求,完成了節目採訪,雖然還是出了點小意外,但整體效果很不錯。她氣質溫婉,態度溫和,敘述樸實而且誠懇。因為樸實和誠懇,讓節目充滿了別緻的生機和誠意。
「你不是沒有私心吧?把兩季比賽安排得這麼近。既然想要成全了自己的私心,現在人家有實際困難要咱們解約,你就再成全一次唄?她做點小生意不容易,老梅家撤股后,她一個人撐到現在,還做得有聲有色。還真挺能幹的,倒是和我原來想象的不一樣。這些你心裏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高潔如實回答:「是啊。」
于直回頭,後退一步,將手攬到她的腰間,為她撐一把力。
這次接電話的是關止,他問關止:「出來喝一杯?」
于直一語道破的,是她這幾個月來心內最大的隱憂。她一直僥倖著,卻終究難逃。他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是她一直沒能夠真正了解和把握的。而他的殺伐決斷,讓她領教得足夠徹底,也足夠驚心動魄。這也正是她在做出生下孩子的決定後步步為營地繼續對付他的原因。
高潔扶了扶腰,站立許久,不免疲倦。她又摸了摸肚子,她和于直,以後大抵就是用這樣熟悉的陌生人的方式相處了,於他好,於她也好。想一想,她就踏實起來。
有人握牢了她的手。她喘息著醒過來。
如果說夜宴之前,高潔的全部行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麼夜宴之後,她的全部行動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教他憤恨、牽挂、難解、掙扎、無奈。她的確是生長在熱帶的毛蟹爪蘭,多變但堅韌,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很用心地在抵抗,但終究無能為力。
高潔見過深情時的于直、銳利時的于直、冷漠時的于直、嘲諷時的于直,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于直。他凝視著她,幾乎一動不動。她很難去形容眼前這樣的于直,溫和得像靜止的風浪,但也是複雜到難以琢磨的。
于直未答,眼睜睜看著高潔推門出去那刻,他對李丙申說:「我先走了。」
祖母每周都會同他談及高潔,高潔身體的近況、高潔生活的近況、高潔工作的近況,他都安靜地聽著,當時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事後迴避去想所有細節。現在他發現了,原來自己記住了很多細節。
這一刻的紅燈亮起,于直的車就停在常德公寓樓下。這是他在這個時段第四次路過此處,在他車上睡著的衛轍不知道,但是他清晰地冷冷地看著自己在一輪圓月下,在這裏繞了一圈又一圈,只是因為瞥見她工作室的燈還亮著。
于直在一周以後,才看到當日的節目結尾,高潔是這樣回答金菁意外的提問的——她對著鏡頭仍保持著她的誠懇:「我們都非常尊重對方的事業,因為這是對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實現自我價值的一部分,這是我們的人生,我們都會很好地去完成它,這樣才不會辜負生命。」
高潔羡慕地望著Summer接起電話。
衛轍把車開進大樓前的車道,正遇上堵車,他罵了一聲,又說:「咱們得考慮考慮把辦公樓搬到不太堵的地兒。」
剛剛就解決了一個,她還未能喘息,然後,她好像又看到了于直。她是不太清醒了嗎?為什麼于直就在她身邊,她卻看不清他的面孔?這才是最糟糕的。就像那一晚,舞檯燈光乍亮,她就沒有看清楚他的面孔。他站得遠遠的,又冷冷地俯望著她。她琢磨不準,才會心頭紊亂,焦急萬分。
他又伸手過來扶住高潔,把她帶到入口旁的沙發位:「坐著等我,或者去門口叫車,隨你。」他說完鬆開手,走出門外。
于直這才轉頭認真往投影幕上看去,這一回,他看出了問題來——那玉面上的設計實在眼熟。他定睛在人群里悄悄搜索,然後一眼就看到了高潔。
于直安撫著祖母:「我曉得了,奶奶,我會注意休息。」
這是很奇異的情緒,也是很奇異的改變。司澄為她的改變做了註解:「你豁達了。」
林雪在掛上電話前說:「你好好想想我的話。」
裴霈做了一鍋鮮肉湯圓,熱氣騰騰,鮮香撲鼻。
高潔垂頭。
他便放開了她,她跟著他從劇場里走了出來。到了更明亮的地方,余留的疼痛好像又被喚醒,高潔虛弱地靠著牆停了一停。
「等我一會兒,我把車開過來。」
Summer對中國的互聯網並不十分熟悉,暫時被高潔的理由說服。司澄卻私下直言不諱地問高潔:「你是不是想避開『匠之藝』了?」
「看來嫌我啰唆。那我掛了。」
他的員工和客戶給予他熱烈的掌聲,高潔也不禁在掌聲里伸出了自己的雙手。
工作人員和Summer一樣詫異,高潔將手放到肚子上:「您瞧,我不是很方便。」
他又看向她的面孔,看到黑暗的那一邊好像有什麼污漬,他抬起手,想要將她的面孔扳過來。就在這個時候高潔醒了過來。
高潔則本能地掙一掙肩膀,可是沒能掙脫于直的鉗制。她看到了于直的表情,他的眉毛揚了起來,臉上的好奇將原本的一切情緒替代了,好奇之後便是她所能理解的複雜、難解、疑惑的表情。她在感受到胎動的最初時,每一次撫摸到孩子的律動,都會有和他一樣的表情,心情也當是同他一樣驚駭,這全部源自於對生命的敬畏。
林雪在凌晨獲悉高潔病倒后,打電話過來問他:「高潔沒事了?」
于直哈哈大笑:「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兒去弄榴槤布丁?」
Summer率先下車,開門將高潔扶下,高潔友好地笑:「謝謝你。」
高潔想,好像真是這樣,自從懷孕以後,她越來越融通了,也更加溫和了,以前那個行事度事主觀偏執的自己正在進步,她現在越來越能約束自己,用更成熟的方式思考,對公平的追求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絕對。在同於直的一席談話后,她已經很能換位理解于直的隱衷。從來他們都是各有立場,各自為各自的立場而戰,而現在在商言商,他有任何商業上的私心也是在所難免。她只要理解他的立場,心裏就不會有更多的抱怨。
于直突然打斷高潔,他不受控地近乎惡狠狠地脫口而出:「高潔,拆我這塊橋板你是不是覺得很拿手?」
高潔舉起牛奶杯:「也對,各有各的煩惱,人生就是解決一個又一個煩惱。」
司澄補充道:「雖然你以前做事情也很拼,但現在做事情更有活力。」
高潔不是不謙虛,但眼下有了更好的法子,她的口氣坦蕩不少:「是您太客氣了,參加任何比賽都要遵守規則,是我冒犯您了。我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就按照合同辦事,第三集還是在貴網站上獨播。」
于直的車後座上仍放著那些絲絨軟墊,靠上去放軟身體,她找回了熟悉的舒服感覺。
Summer越發恭敬:「你讓我想不到。」
高潔直覺拒絕:「不用,我再想想看。」
高潔頹然地放下手臂,嘆聲氣。她一轉眼看到在影院的另一端入口拐角,坐著一對在地上鋪著塑料布,擺著小木桌,賣手機殼兼手機貼膜的年輕夫妻,他們正在為一位顧客做貼膜服務。那個年輕的小妻子也正挺著肚子,正在貼膜的丈夫忙裡偷閒,伸手為她揉了揉背。兩人相視一笑,妻子順手拍了拍丈夫發上染的灰塵。
雖然大功告成,但是勞累已經超過了她的負荷。她有點不安,摸了摸肚子,孩子很平靜,但她可以感受到孩子和她一同呼吸的脈搏。她在心內默念著,球球,媽媽今天讓你辛苦了,接下來會休息幾天的。
她的心劇烈跳動著,牽引著她的全身,還有她腹中的孩子。現在正是每一夜會胎動的時刻,她的孩子守時地伸展起他小小的正在成形的身體。
「他們說因為不可抗的因素,他們不得不把自己的廣告多平台播出,而我們的合約不允許。他們只能出此下策來求我們通融解約了,當然,他們非常感謝我們的扶持和幫助。」言楷小心翼翼地如實敘述,不時觀察于直的表情。
好一個高潔,他想,凡事到臨頭,她從來不會迴避,其意志堅決,更可能在他之上。只是——于直知道自己看到她的一瞬就負氣了,知其緣何而起,因而更加憤懣。他快步走到高潔跟前。
于直握緊了方向盤,前方只剩一個轉彎,就會抵達目的地,路程原來這樣短。他把車緩緩停到了停留過好幾夜的弄堂口,然後打開車門下了車。高潔還在熟睡,他不想叫醒她,兀自靠在車門上,仰頭看了會兒月亮。
高潔將對方的話在心頭一轉,就分辨出了其中的利害關係。
裴霈也站了起來,走到何雯雯身邊,幫她將剩下的自用文具收進了她的包,把包重重放到她的手上,推著她的肩膀說:「來,我送你下去。」
「你知道你大兒子被他的媽媽偷偷生下來養大的時候,是什麼感覺?」于直又問。
高潔只是笑笑。
于直的手就這樣再一次懸在半空,剛才剎那的溫暖消逝了,她的後退掠起一卷涼風,掃盡他掌心的溫熱,他又隻身浸入寒冷的潭底,最終還是抓一個空。他把手放下來,狠狠地又冷冷地盯著對面的女人。她正心虛地低著頭,已不敢像開始那樣直視他。但她的決意依舊,保持站在安全距離以外,未曾有絲毫動搖。
她做完檢查后回到工作室,照例準備好開門紅利是,為回來上班的諸位員工派發,又鼓舞好一陣士氣。然後便坐下來,將春節里休息時記錄的「芙蓉美鑽」和自己團隊作品的投票數據分析表重新看了一遍。
自從「水之遙」開業以來,網上的現實的刁鑽客人,高潔也應付了不少,早在客人跟前把自己的脾氣磨平滑,越加認準開門做生意的一條真理:在自己可承擔的範圍內,顧客是上帝。她仔細聽了客戶憤怒的投訴,又仔細回憶,這一位客戶,在下單時提出的需求里不包括限制墜飾材料的材質。也是當時記錄客戶需求的何雯雯的疏忽,並沒有記錄下客戶配的項鏈的材質。她在設計的時候,為了增加顏色的層次,便採用了黃金。
于直從來沒有見過這番模樣的高潔。她渾身發燙,臉色白到異常,雙頰卻泛著不太正常的紅暈,本該盈盈如水的雙眼內冒著跳動的火焰。她看著他,抓住了他的衣襟,睫毛瑟瑟亂抖,淚水跟著潸然落下。
高潔轉過來低聲央求他:「請你走吧,不要再給我添麻煩了。求你了。」
而於直說出那句話后,就後悔了。
于直說:「上車,我送你回去。」
「找言楷?」他坐到她對面的沙發上。
這是她十數年的學習鑽研,數年的苦心經營,還有母親二十多年的諄諄教導。
高潔握握Summer的手:「不要想我,想想司澄。我並不重要。」
看著這樣的高潔,于直有些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機,隨意地翻出一個熟人,把電話撥了過去。
何雯雯臉上泛紅,正想開口時,高潔扶腰站起來走過去,扯出她的笑容,對大家說:「雯雯就要離開我們團隊了,她會有個更好的去處。我雖然很遺憾她的離開,但是更期待她有更好的發展。」她控制不住地露出溫柔親切虛情假意的台灣腔,「雯雯,你要加油哦!」
于直見狀制止:「讓你老婆休息吧。」話畢,他親自同那丈夫一起將地上的塑料布打了個包,帶入劇院。
裴霈說:「設計師是何雯雯。」
今夜月色陰沉。
高潔在於直氣息的包圍下,拚命命令自己冷靜。她剛才失態了,也無措了,居然湧出些許不該有的妄想,這些都有悖她的決心。她掙扎出決意,終於能夠把手伸出來,堅決地、狠狠地、用力地再次推開于直的手。
平安又問:「元宵節要和爹爹過,姐姐要和誰一起過?」
鄭師傅沉吟好半晌。
當然,團隊中仍是有夥伴憤憤不平,譬如Summer。但高潔的負面情緒已然平復,溫和地安撫著Summer。
司澄坐到她身邊:「我聽裴霈說你在這裏。」
然後她就看到司澄自大堂的另一邊走過來。
對方聲音依舊很高:「選鉑金就是看在這個顯價值,本來水沫玉也不是老值錢的東西,你現在給我換條黃金的這不是掉了我們的價嗎?」
Summer過驚異而又像是放心地瞪大了眼睛:「Jocelyn,我讓你見笑了吧?」
只是在次日,裴霈將貨品送到客戶那處時,出了岔子。
「我很感謝你在我最需要人手的時候留了下來。」
高潔揉揉太陽穴,再望向樓下的車水馬龍。那兒總歸是熱鬧的,無論天氣如何,世間一切照常,這是她喜歡看的世俗的景,可以放鬆疲憊,讓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真正在踏實地生活著。可是,高潔發覺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她好像在車河裡看見了熟悉的車,極像于直的那一輛,她的心隨之沒來由地一沉。那一晚于直的話又歷歷在目,這是她還會時時忐忑的緣由。高潔軟軟地坐下來,層層壓力,好像層層烏雲,不時出現,罩在她頭頂。
那丈夫好生訝異:「這些都是不同型號的手機殼,你都要?」
他把醫生的話簡單轉述給祖母,聽到祖母嘆了一聲:「我一直很擔心她。趙阿姨說她心事很重m•hetubook•com.com,公事也吃緊。阿直,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Summer的手機響起來,她笑著晃動手機,高潔覺得她已經沒有一貫以來對她的疏離和冷漠了,便也跟著笑。Summer說:「司澄的電話來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沒頭腦的事情。」
高潔腦殼一下炸開,她緩緩鎮定著自己的情緒:「好的,我知道了。」
穆子昀坐到高潔對面:「不太好。」她又問她,「你又和于直在一起了?」
高潔立即警醒地覺悟到自己這一次又固執盲目地剛愎自用了。醒覺之後,即刻懊悔,這是不應當的,她必須遏制住這個念頭,無論境況多麼艱難,都不能再容許這種念頭存在和產生。所以她也是立即說:「對不起,是我冒昧了。我……自己來解決這個問題吧。真不好意思,麻煩到你們了。」
高潔提醒Summer:「你得提醒司澄代替『水之遙』上台領獎。」她的手放到肚子上,「我不方便領獎。」
于直沒有作聲。
高潔平靜地說:「曾經,我以為我了解這樣的司澄,經歷過很多事情,才了解到原來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更不用說別人。我很欣賞司澄,也很感激他,但我明白我沒有辦法過他的生活。」
瞧,Summer對她的成見一下子就破除了。她從來不曾擁有像Summer一樣夏日般熱烈的明朗。
實際上,于直壓根沒有顧到他的後腦勺,事實上他尚在沉迷,還有些意動,更想再撫摸一下那涌動的生命。可高潔身體的瞬間僵硬,教他醒覺過來。他面前的女人,不過幾秒的柔軟,只消一個清醒,就能迅速視他如對立的敵軍。他有點兒咬牙切齒,又有點兒無可奈何,想要放下手像上次一樣離去,又有幾般捨不得。
「難為你挺著肚子還操這份心。自己也要注意點兒身體,別老是這麼拼。」
高潔趕緊說:「于直你不要這樣,你嚇到他了。」她伸出手拍拍平安的肩膀,「沒有事了,沒關係的。」
高潔被今夜第二次出現在身後的于直嚇住了,獃獃望了他半晌,完全沒有看到老闆咕噥著從抽屜里掏出兩枚硬幣扔到于直手上。
于直只是笑笑:「在我來之前,如果你能叫到計程車的話,你就先走吧。」
高潔的態度十分堅決:「你這事情做得不對,這不是兩塊錢的問題,這是誠信的問題。」
在經過下一個路口時,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回是莫北。他沒有接起電話,但鈴聲鍥而不捨地響著,響到他不耐煩,終於停在再一個紅燈處接了起來。
青春靚麗的周瀟正坐在鄭導演身邊言笑晏晏,看到于直一眾人,迎上來彎腰握手,口口聲聲「老總」相稱,對言楷也只是蜻蜓點水般把手一握,轉個身就坐到鄭導演身邊,嗔道:「鄭導演,我從小就是看你的電影長大了,現在如果能拍上您導的廣告,真是圓了我童年的夢想!」
舞台上的流程步入表演階段,他們邀請了一些明星出演節目。那些人都是高潔不甚了解的,只看著台上那些時髦的人說著時髦的俏皮話,祝福著主辦方。
「沒有什麼難言之隱,我在為自己做出的一些事情承擔我的責任。」
「真沒事。」
于直看向同他一起胼手胝足打拚事業的創業夥伴,心裏在嗤笑自己,原來自己的情緒已經表露得這樣明顯了嗎?原來他所有表面的不露聲色早已顯山露水。于直疲憊地捏一捏眉心。
高潔整頓好精神,對鄰桌的裴霈說:「第四集的拍攝明天就可以開始了對吧?」
「這……行吧。」言楷的驚訝不出高潔的意外,他的不勉強也不出高潔的意外,只是他緊接著提出了一個令高潔感到意外的邀請,「下周六是『匠之藝』成立兩周年的慶典,我們誠意邀請您和您的團隊參加。在周年慶典上,我們會給『水之遙』頒獎。」
高潔不自在地揉一揉膝蓋:「有一點。不是什麼大問題。」她有點兒不太想和于直談論自己的身體狀況,「那個……我們決定在『匠之藝』上把第三集播完,第四集再換平台。」
高潔忙說:「司澄,我們只是合作夥伴,合同以外的這些事情和你無關的,那是我的責任。」
言先生的拒絕,在高潔的意料之中。對方口氣是客氣的,口吻是堅決的,同她明明白白地說:「我們雙方就新一集的獨播協議早就簽好,您的臨時變化我們理解,但是也請您能理解我們的工作,這事情沒有先例,我們也沒法給其他參賽方交代啊!您說是不?」
她是真的需要休息幾日了,她想。
說亦奇怪,去年聖誕后,美國聖洛朗賽方劃了一筆款項到高潔的戶頭,通知她,她的參賽作品已經順利拍賣。高潔回郵諮詢買家信息,對方回復說,買家方要求信息保密,這是她第二件不知買家的作品。在第三頁就是她第一件不知買家的作品——那件在台灣展出的「守護者羽毛」。第四頁是另一件在台灣展出的作品「野性的呼喚」,她想起自這件作品而起,她為于直製作過一件獵犬吊墜。
高潔雙手握著熱乎乎的大餅,癟了癟嘴角,羞慚得就像個做錯事情的小姑娘。她的鬢髮茸茸的,有几絲秀髮被風吹到她光潔的額上。于直差一點沒有忍住去拂她的發。
于直傾身過來,看到了高潔面前空空的牛奶杯和小碟子,繼而看到了高潔隆起的肚子。他不能再讓自己看下去,別開目光:「過了河就拆橋的買賣,言楷沒辦法答覆你。」
「高姐姐,你很雷厲風行。」
司澄說:「Jocelyn,你太克制自己了。」他溫和地問她,「有什麼需要我幫忙?」
掛上電話,于直突然想起來,關止的太太藍寧也正懷著四五個月的身孕。就在半個月前,他們在莫北家中聚會。懷孕期的藍寧脾氣不是太好,不大理他和徐斯,只同莫北的太太聊得好,間或沒有忘記把關止支使得團團轉,一忽兒要吃草莓,一忽兒要吃蛋糕,一忽兒草莓蛋糕都不要吃了。關止哄她就像哄小孩兒。
高潔還沒有回答,平安的手也只伸了一半,就聽到他們身後響起一道嚴厲的聲音:「你在幹什麼?」
高潔坐在沙發上緩了好一陣,一直到腹中的孩子逐漸平靜下來。這時,手機鈴音響起來,她抓起手機接聽。司澄焦急的聲音傳過來:「Jocelyn,你還在『匠之藝』大樓里嗎?」
高潔在聽到他們報出獲獎單位「水之遙」時,生出一點點不可抑制的激動。她拿到的獎項是「最佳創意」,這是她的事業獲得的第一個榮譽。司澄代表她站在舞台上,帶著英倫紳士的禮貌微笑,從衛轍手裡拿過獎盃,舉過頭頂,向觀眾致意。
于直因為此時的意外,所以一時未動,看著周瀟的經紀人將禮盒拆開,拿出一條金項鏈,金項鏈上綴著一隻精緻的玉佛手,佛手溫潤纖細。他的目光無法離開那雙縴手。
然而車來車往,卻沒有一輛能運載她逃離。明明已近八點半時分,叫車卻真的並不那麼容易,好像如於直預料的那樣。好不容易有一輛空車駛來,又被前頭眼明手快的人搶了先。
穆子昀轉過身去:「你也是。」
有什麼藏在心底更深處,為她所不聞不想的隱秘被穿刺,高潔忽然恐慌,莫不驚詫:「不是——」可她住了口。
何雯雯眼睛一亮:「好耶!」話畢面色忽然奇異一黯,再也不言。
在人潮那一頭的人影,照舊是那樣,西服筆挺,風度翩翩,勾起了嘴角。
林雪的聲音充滿了擔憂和愛憐:「阿直啊,你做事情深謀遠慮,面面俱到,可就是對自己放不下身段,卻下得了狠手。我本來以為你對她大概只是一時衝動的感情,過了也就淡了。我雖然欣賞她,如果你不歡喜,我也不會勉強。我的底線是只要給我的曾孫子一個合法的身份就行。可是阿直啊,我試探了你幾次,你的回答不是你的風格啊!你也在怕嗎?要知道情深才會情怯啊!」
于直挑起眉毛,言楷決定儘快坦白:「『水之遙』那邊今天電話我,和我溝通解除新一集獨播合約的事情。」
高潔有些疲乏了,伸手撫摸著肩膀。近來四肢時常腫脹,尤其是曾經脫臼的舊傷處,不時隱隱作痛,教她不堪重負。
他有些避無可避了。
高潔用手遮住肚子:「您……還好嗎?」
高潔搖頭:「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
高潔心平氣和帶著微笑這樣答:「我們是新品牌,很感謝大家的扶持。」
女伴佯裝未站穩,搭著他的肩膀,沒有放開,似嗔非嗔地看著他。于直視線越過她,看到身後十米處,又套著那副笑容模板同人講話的高潔,在他眼裡客氣太甚,對別人太過於討好。他手下用了點力道,撥開女伴纏在自己身上的手。
高潔在迷迷濛蒙之間醒覺過來,睜開眼睛冷不防就看見了近在眼前的于直,她本能的反應比她的理智來臨得更快,她立刻縮緊了肩膀,抱緊自己的肚子,也緊鎖了原本舒展著的雙眉,緊緊地盯牢面前的于直。
于直依舊沉默地聽著祖母的話。
裴霈問:「他們說這次比賽期間希望和品牌方簽已完成作品的一年獨播協議,我們報名時填了一共三集,所以都要簽在獨播協議內,一年內不能在其他平台投放,你覺得這樣行嗎?」
也虧得鄭師傅這一手好技藝。
于直沒有聽得太清楚:「你說什麼?」他揀出他聽清楚的那部分,「球球?」他從後視鏡里又看向她的肚子,終於明白她在稱呼什麼。暖風忽而吹過來,他心裏莫名地也跟著一暖,說,「少把借口推給球球。」
她絕不對他有絲毫動搖。
高潔想到這一茬,又舉目四望,看到了跟著何雯雯在另一角吃東西的平安。鄭師傅的獨生子平安年過四十,只有四歲兒童的智力。這就是鄭師傅理解高潔的原因,也是他提出的條件。
「這樣——」高潔想了想,很為難。
高潔素凈著面孔,但是精心地修飾過自己,得體的藏青色改良漢服長袍配著胸前圈成兩圈長長地垂到胸下的玉珠項鏈,端莊的盤發上簪著一支綴玉的步搖。步搖的玉墜在明晃晃的燈光下搖曳在她的面孔旁,她的笑容搖曳在他的眼睛里。在一屋子衣香鬢影、身姿曼妙、長裙曳地的女士中間,她太顯眼了,至少在他眼裡是這樣。
高潔在原處立了一小會兒,大廳內直射的燈光和大門外卷進的夜風讓她警醒。她今日又想多了,這是不理智的,是冒失的。她曾經因此給自己挖下一個巨大陷阱,害人害己。她將門推得更大一些,她必須支撐身體走到門口路邊,揚起手臂,她必須叫到一輛計程車,帶她離開此地。
鄭導連連點頭:「小周啊,你的粉絲說你是文藝女青年,還真沒說錯。」
她的嘴唇跟著睫毛一起瑟瑟抖動,她說:「于直,我這輩子,只會有球球這一個孩子了,不要和我搶球球,我會是一個合格的媽媽,我會帶好他,我很努力很努力,我會給孩子創造很好的環境,我也不會阻止你們家對他的關心。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但這不代表她就會坐以待斃,她也的確覺得賽程中發生的這宗意外對自己的團隊是不公平的。她對Summer和司澄說:「雖然獲獎名單會在元宵節后宣布,按照目前的選票,『芙蓉美鑽』應該還是會拿下冠軍的,沒有拿到冠軍也就少了起碼百分之八十的曝光渠道。不過支持我們的網友也很多,這就是我們目前積累下來的最大資本。有了這個資本,我們就有優勢去拿其他更好的資源。」
那時的她是什麼樣子的呢?肌膚白得不太健康,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細挑,鵝蛋面孔還很瘦削,閉著眼睛時,神情甜凈。
林雪又是嘆了一聲:「以前你感情上的事,我從來不管你怎麼處理。這一次……不一樣啊!」她頓了頓,「大年夜那天,你也知道我和高潔在書房裡聊了很久。」
于直的動作停下來,手掌仍是擱在她的肩頭:「要不要提前走?」
高潔不解。
衛轍說:「我虛長你幾歲可不是白長的,總得比你更看得開這世界不是?哥哥我有義務開導開導你,你這人最大的問題就是看不開,從小就是這死德行。眼看馬上就要當爸爸了,得改改吧?不然以後怎麼教你們家孩子?」
高潔看一眼于直,轉過來繼續哄李平安:「是的,他不是好人。」
于直走出大樓,衛轍的車恰好停在大樓門口。他鑽進車中,衛轍說道:「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
于直想要站起來:「奶奶,我先走了。」
穆子昀臨走前又說:「我在愛丁堡的時候就打攪到你了,不是嗎?那時候你也是這副表情。那時候我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她最後又看一眼高潔的肚子,「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反正都是不被孩子爸爸期待的,都一樣可憐。」
衛轍又瞥言楷一眼,言楷垂著腦袋,不知在想什麼。于直和李丙申一直未開口,廳內只聽鄭導被周瀟和她的經紀人兩三下哄得暈陶陶,問道:「什麼獨一無二的佛墜這麼稀奇?快點拿出來給我看。」
所以,昨晚她的失控,於她是一個意外,於他也是。
隊伍依舊很長,每一個排隊的人好像都有同伴,在黑夜裡熱熱絡絡地聊著天,只有高潔一個人孤靜地站在熱鬧的隊伍裡頭。她的孤靜沒有持續太久,她從口袋裡掏出了她的卡片機,伸長了手臂,調整了個位置,居然對著自己拍了一張照片。
林雪沒有接過手:「你自己的地頭,不用和集團有太多牽涉,我就不去了,讓你們自在點兒。」
言楷的拒絕經由裴霈轉述給高潔時,高潔亦是一籌莫展。進入此番進退兩難的境地,實在在她的意料之外。
昨天到今日,整整十四個小時過去了,他沒有睡過,一直看著高潔。他很久很久沒有用這樣長的時間看著睡著時的高潔。上一次,還是在亞馬孫的阿貝特河上。
高潔不解:「到底怎麼了?裴霈。」
「你這個情況三更半夜還跑出來買吃的,真是好興緻。」于直將車窗關上,打開車裡的暖氣。
一念既起,心頭一牽,她不願挂念,合上產品冊,對何雯雯說:「這周末你和我一起去參加壽宴。」
何雯雯領著李平安走到高潔身邊,頗為難道:「我想去一趟洗手間。」
裴霈答:「司先生他們已經準備就緒了。」
林雪握緊孫子的手:「阿直,你要學會對自己好一點。你爺爺教會你的東西太冷冰冰,奶奶一直沒空管教你們,這是奶奶最大的失職。作為一個女人,奶奶心裏是希望你軟一些,再軟一些,不要總逼著自己,讓自己享受享受世上最普通的生活,有些事情,糊塗一點,睜隻眼閉隻眼,不要算得太清。誰欠誰的情,誰又辜負了誰,這些都是爛賬,算不清爽的。」
對方沒有想到她如此爽快又如此堅持,確定地又問一句:「你只收設計費?」
于直恨恨地想要關上車窗,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那個總是讓他不能如願的人又出現在路口。她換了一身寬大的灰色呢大衣,髮髻散成了馬尾。她在路口張望著,看到前方有計程車時,便伸手攔了下來。
于直的心意紊亂著,綠燈亮起,但還是未有出路。或許,他是真需要喝上幾杯重新尋找清醒,堅決心意。
高潔沉默不語。
高潔啞然失笑:「雯雯,原來你把一切都想好了。」
高潔只得編輯出這條簡訊,把措辭整理了半天才發給於直,等到于直的回復后,她才如釋重負。她給自己立定的操守,她可以完成得很好,好在,于直也沒有為難過她。他不是個會在小事上計較的人,她一再確定下來,心也逐漸坦然。也許她終將找到一個能夠和他心平氣和地相處的方式,對他們倆好,對孩子也會很好。
從高潔一進劇院,他就在人潮里看到了她,素麵朝天,不施脂粉,罩著中式對襟寬擺風衣,得體地掩飾著她孕婦的身體。他遠遠看著她同接待人員講了話,所以他半路截下了那個不知是哪個部門經理的小助理,不顧對方一臉不可思議的疑惑,問清楚高潔同他講了些什麼,然後親自叫來陳品臻安排換了票,送上牛奶。
于直正在說:「很多人都不認為我們的想法和方向是正確的,這世界上沒有一開始就能被論證為正確的想法,但是不去做,你們永遠不知道它是不是正確的。很幸運的是,這一年我們一直保持正確的方向。」
「我這幾天一直在給你的孩子想名字,年紀大了想不出什麼好名兒。我聽高潔叫了幾次球球,不知道她怎麼想出這個小名兒的,就先隨她叫球球吧。」
她想好好再看他一眼的心情也剝離不開,她身不由己地抬起眼睛,從後視鏡里看他。剛才在壽宴上,她沒有空好好看他,只想在人群多的地方迴避著他。但只消好好看看他,她就能一眼發現他的變化——他又瘦了一點,他身上的那件西服她以前收拾過,那時候他的肩膀寬闊,能把西服整個撐起來,現在的西服空落落地掛在他身上。
坐在回程的計程車上,高潔蜷縮著身體靠著窗,很冷,也很累。但這些都是職責,她必須承擔。她打開首飾盒,看著項鏈,身上一陣虛,心裏一陣滿。
高潔不語。
言楷的聲音充滿了笑意:「那今天我就給您發邀請函。」
她不敢直視他,可是她竟敢熟練地說出不相識的謊言。但當她又在將名片遞給他身邊的女伴時,卻抬起頭來朝對方禮貌一笑。這一笑並不是掩飾,她笑得很友好,甚至還點點頭。她髮髻上的步搖玉墜跟著搖起來,晃得他眼睛疼。
高潔笑著拍拍她的肩膀:「我也很衝動的。」
林雪說:「你最近也瘦了。」
高潔即刻搖頭。
這個問題高潔在認識平安起就回答了無數遍:「不知道呀,平安知道是什麼節日嗎?」
她的經紀人在一旁賠笑:「聽說鄭導下個月去印度參加佛誕日,我們瀟瀟也是信這個的,找了個超高明的設計師設計了一條獨一無二的佛墜給導演帶去開開光。」
只是填飽肚子后,孩子好像沒有被滿足,仍在伸展著手腳的樣子。高潔摸著肚子,小聲說:「你乖,我再等一會兒,就回去休息了,就一會兒,看運氣。」
于直在創意廣告大賽的獲獎名單頒布前一天參加了由「LOOK視頻」網站的高管們主持召開的會議。由「匠之藝」策劃的這次特殊的廣告比賽很受媒體和網友好評,不但推廣了「匠之藝」的知名度和提高了網站流量,也讓「LOOK視頻」網站的廣告流量大幅增長。
于直這一刻存心賭氣,擋在她面前,她倉皇地讓了讓,繞開了他。聞聲趕來的李丙申問:「怎麼了?」
高潔沒有聽清楚:「什麼?」
她永遠可以自如地在兩面狀態里切換。于直咬牙切齒,說道:「高小姐很會抓住宣傳機會,非常時期都這麼努力。」
可是無法冷靜,她有著接踵而至的麻煩,一波接著一波,需要她去想辦法,去披荊斬棘。她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辦法她已經想了千百種,殫精竭慮到周身發冷,困頓乏力到四肢虛軟。
高潔的心情複雜到難以自遣。
其實他在高潔身邊坐了好一陣,只是她一直沒發現。他在昏暗裡看著她,那樣昂頭挺胸,慨然地注視著前方。
司澄說:「你的心已經幫你分了親疏。」
平安成年人的嗓子孩子似的哭聲震天,引來好些人側目。情急的高潔也跟著平安站起來,一邊拍著平安的背,一邊哄著:「平安,不哭,你不是傻子。聰明的平安知道元宵節,怎麼可以哭呢?平安最聰明了。你答應過爹爹什麼?不要在這裏哭,這裏好多人,你會給爹爹添麻煩的。」
金菁當然不會滿意,但高潔身上的賣點已經足夠多:職業女性身份、個人設計品牌創業經歷、榮獲國際專業大獎,還懷著孕。她感覺出高潔固執的堅持,終於還是決定放棄第五個賣點。
她的動作不但讓遠遠看著她的于直詫異,也讓她周圍的人詫異。她應該是羞澀地笑了笑,繼續安靜地排著隊。
坐在司澄身邊副駕座上的Summer突然問她:「你會在這裏一直生活下去嗎?」
言楷會意:「我明白了。」
司澄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個樣子,你一直很獨立,很勇敢,什麼都難不倒你。」
通知入席的廣播隨即響起,高潔獨自起身,跟隨人流走進劇院。她的座位已換到最後一排,這一排的人並不多,她的位置很靠近出口。
高潔挺了挺腰,用手撫摸著肚子:「和我們家球球一起過。」
于直只覺得喉嚨跟著發緊。
司澄只是溫柔地看著她。
高潔猛地攥緊雙手:「于直,你不能……這……」她的唇微顫著,面色慘白,語不成言,最後只能怔怔瞪著他。
高潔說:「所以需要熟練的師傅來做,我要請你跑一趟,幫忙把設計稿送去鄭師傅那裡,只有他的速度能準時交貨了。」
下一個路口正是紅燈,他卡著線停了下來,將領帶扯開。他的手機響起來,是衛轍,應該是為了他的突然消失。于直不想說任何話,任由手機鈴聲不止。每一聲都增加了他的煩躁和對自己的厭棄。
高潔什麼都不想多說,伸過手,握住何雯雯的手:「好,多謝你這幾個月為『水之遙』做出的貢獻,半個月的工資會按期打入你的工資卡。祝你今後順利。」
有點摸不著頭腦但是也體味出氣氛不對的客服小方不由得擔憂地問高潔:「雯雯走了,那商品的事情誰來跟呢?」
高潔說:「言先生,您好,我收到您的簡訊了——」她整理了一下措辭,「我很感謝你們的諒解。」
她本質明朗,高潔看出來了。對感情患得患失也許是每個女孩都會經歷的,本質明朗的女孩卻更容易放下和走出來。
但于直好像不太想和她談公事:「我知道了,你睡會兒吧,一會兒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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