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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身自愛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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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ven 漫漫時光,不負遇見

Seven 漫漫時光,不負遇見

做彩超的醫生走進來,拿起工具開始操作。
于直把後車門打開:「球球也會更舒服些。」
辦公室就在進門后的右手邊,裴霈敲了兩下門,把門推開:「Jocelyn,有人找。」
鏡面映著的他溫柔的目光,她看到了,於是意亂了。她調整著差一點又脫軌的心緒,在內心再次申明她的決心。
于直小心地抱著高潔,他眼前的她,比當年在阿貝特河上見到的她還要糟糕。她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滿頭滿身都是汗水和污漬,她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到幾乎脫皮,手腕、腳踝、膝蓋上布滿各種划傷和擦傷。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的羊水破了。可她還是那樣,明明疼痛已到極點,卻忍受疼痛到極點。
高潔想起某一夜,還有過往的許多夜晚,雖沒有了她用在他身上的心機,但最後可能成為他們孩子的一個習慣。
「于奶奶,我是真心的。」
于毅嘿嘿一笑:「那就好。阿直,哥哥可是提醒你,我們可是好不容易才走到現在的格局,哥哥還幫你善著穆子昀的后,可不能讓他們手裡頭再有我們家的股份。你的『匠之藝』也是要上市的,別忘了啊。」
于直笑起來,像是自省,也是自哂。她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只因為,他從來就使她防備,令她困擾。如果沒有從來——于直明白沒有如果。不過他已有他的決定,他只想心平氣和地和她相處,他第一次用誠懇的態度,說:「高潔,至少從現在開始,我什麼都不會再瞞你,也不會騙你,有什麼想法我都會直接告訴你。如果你還願意相信我的話。」
高潔回復著同一句話:「對不起。如果您想購物,請瀏覽我們的商品列表頁。希望可以為您提供合心意的飾品。」她發出這句話后,又打了一句話,「我們沒有抄襲。」
這是一個于直在最近才完全了解的創業團隊,他看清楚了高潔選擇的另一條再辛苦也會咬牙走下去的路,亦明白其間的辛苦甘酸,因為他通通經歷過。而她現在的處境與他當初不同,她現在的每個選擇,都在給她早就布滿荊棘的路上設置更多的障礙。
他說:「剛才發布會還有最後一個環節。」他打開盒子,是一條銀色項鏈,項鏈上的吊墜正是高潔在第一季比賽的廣告片內主打的設計款——那件在台灣展出過的「守護者羽毛」。
高潔眼睛又是一熱,怕自己抑制不住眼淚。
高潔想得有些傷感,一失神間,猛地近旁的弄堂內衝出一人,險險撞到她身上。她踉蹌地往後一退,于直展開雙臂將她攬在懷內。他提著拎袋的手往前護上她的肚子,另一隻手往前迅速握住那人蓄意惡意招呼過來的手,重重一推,將他屏退三四步。
于直的手指劃到「謝謝」兩個字上停下來,停了很久。他就蹲在這個「謝謝」跟前,他在想,他之前到底幹了些什麼?想到眼睛發澀,把目光移到了樹榦另一邊。
高潔只好不住提醒:「已經夠多了,不用再買了。」
「關於球球,我會以你的意見為主,你擔心的事情——」于直垂下目光,「你告訴過我的那些你擔心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但是你自己也清楚你現在特殊情況,而且你說過,不會阻止我們家的人關心他。所以我就在對門,有什麼需要的話,可以第一時間找我。」他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腹上,「我是球球的爸爸。我很想碰他,不過……」他無奈地道,「這得經過他媽媽的同意。」
新手父親沒有動,也許備受衝擊,正在暈暈沉沉。然後他走向站起身的新手母親,停在她跟前張開雙臂,輕輕地、溫柔地擁抱住她。
小方問:「是不是坐在裏面特舒服呀?」
當時他問她:「如果出了意外怎麼辦?」
高潔聽司澄說出這樣的話,不自覺地笑了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繁星,就像巴西密林的黑夜一樣,夜空萬里無雲,沒有任何阻擋。高潔移動著目光,四處觀察。果不其然,這裏四周都是樹木,像是林地,又像山丘,因為四周太暗了,她看不清楚太遠的地方,只依稀看出靠她五米遠的地方似乎有一塊岩石。
于直間或從後視鏡里看她一眼。
這個問題是漂進油鍋內的一滴水、擲到花崗岩上的一塊石頭,炸開場內的安靜。高潔卻停了下來,就站在出口處。她的不安被出口乍現的光明沖淡,竟在此時意外地消弭了。
徐醫生和其他醫生來過幾次,她支撐著一點清醒的氣力時,對醫生們說:「救我孩子。不管什麼治療方案,我都可以簽字。」
于直又問了一遍。
提攜過她的羅太太不免遺憾,但知道她的身體狀況,祝福了幾句,說:「我只能等你養好孩子再找你設計了。也是正好,我老公要出國拍一部動作片,我去陪他幾個月,等我回來給你寶寶帶些禮物。」
高潔蹙緊眉頭,臉上的不滿已經不能很好地掩飾,然而穆子昀好像渾不在意,看著她的神態反而發了笑:「潔潔,我們的命和運不一樣。你知道嗎?經此一役,我更加認命了。于直的老子走了以後,再也沒有和我聯繫,他怕他兒子和他老娘連他一起清算,把我撇得乾乾淨淨。于直的堂哥和叔叔成天找我麻煩。我這輩子受夠了,和這幫姓于的混在一起,簡直倒霉透頂,萬劫不復。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于直居然對你這麼多情,多情到出了事反而落實了你們的關係。我又一次看錯了他看錯了你,自己挖了個坑給自己跳。你說我這輩子怎麼就這麼笨呢?總栽在於家和你手上。」
高潔想,她也獲得了休憩。于直走近她,按到她的腰部,他現在為她按摩的動作已經駕輕就熟,高潔也不會抗拒,甚至會默許讓他靠得更親密。
寫完以後,她看著蓬勃的蘿蔔樹,撫摸著自己又脹大一點兒的肚子,結實的生命的存在,填滿她心靈的溝壑。她翻出單反,又著上寬鬆的T恤,在胸下鬆鬆打個結。她的肚臍下已經起了淺淺的妊娠紋,像生命之路蜿蜒曲折。高潔撫摸著這條「生命之路」,突然,在「路上」起了一個拱動,活力四射地沿著這條路起起伏伏。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顯地看到了源自於她,同時也是她世界上唯一一個親人切實的動作。高潔激動難抑地拿起相機,將這陪伴著她,也為她開啟新的生命之路的生命波動拍下,這一刻幾欲淚下。
于直叫了高潔好幾聲,高潔恍若未聞,只管發了急一樣摁電梯按鈕。他開始擔心,剛想跟過去,高浩又沖了過來。
于直由懇請至雀躍,毫不掩飾的興奮由他的笑容透露給她。高潔不語,勒令自己不要多看,一路埋頭走進彩超室,于直只是靜靜地跟著。
于直快步進了電梯,上到三十一樓。是趙阿姨給他開的門,一見是他,十分驚訝。
擱下電話,高潔關上電腦。她在工作室里,對著陽光坐了一會兒,想起今日是她做一休一的工作日,便起身趕去工作室。
于直說:「接下來就不麻煩你們。」他領著高潔熟門熟路地就往裡走。
裴霈趕忙替她撿起手機遞過來,高潔已經胡亂地將包理了理,忙說:「我今天有事先走了。」她抓過手機,塞進包里。
就在午飯後,他和言楷一起接待了一家為諸多傳統品牌做電子商務代運營的公司總經理。對方在電子商務代運營領域中行業經驗豐富,更兼有更為全面的倉儲物流系統和客服系統,可以為「匠之藝」的物流和客服提供更好的輔助。
于直兩步並一步跨到她跟前,蹲下來皺眉問道:「哪條腿?」
高潔忙說:「不用了,你也挺忙的。」
于直確定,儘管懷孕后的高潔還是有著如從前那般的重重心事和沉沉心機,但她有一些地方改變了。她所掩藏的、或許她自己都未知的本真好像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用力地在生活。
她頭腦里回蕩著高浩剛才聲嘶力竭的話語——爸爸去世了!
于直說:「老衛,以後換你去應付媒體吧?」
高潔用如此方式在三天的時間里回復了數百位客戶,小方勸解幾回,均告失敗。好在到了第三天,來店中如此言語挑釁的客戶越來越少。
高潔走進包房,沒有想到簡陋民居食肆的包房內,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裏整壁的牆做成落地窗,正對黃浦江景,她情不自禁走近落地玻璃,窗外萬國建築伸向盡頭的似火夕陽,整座城市都被籠罩在一片耀目得不得了的紅光裡頭。紅光之下,有下班后著急歸家團聚的行人,他們的忙忙碌碌終於有了個休止,他們得以回歸屬於自己的窩巢,獲得真正的休憩。
她伸手過來想要拿走于直手上的拎袋,于直手腕一動,避開高潔的手:「一起下去吧。」
或許是孩子感應到外部強烈的呼喚,高潔感覺到他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于直也感覺到了,驚喜地仰頭看著她:「他認識我吧?」
高潔把頭扭過來,頗為不好意思:「沒這麼誇張。」
是的,不敢冒犯。
高潔意外地抬起眼,他就望到她的眼睛里。
他曾經也將高潔的一切行動和念頭精確算計,現在卻是精確算計著他和高潔之間最安全的距離是多少,才不會驚擾到她。
自趙阿姨來到身邊后,高潔得以專心致志地工作和養胎,已許久未曾親自下廚,但曾經熟悉的動作未曾忘卻。她熟練地將牛腩出了水,再將血沫子沖洗乾淨,用鍋盛了清水,從蔬菜籃里找出一隻洋蔥一隻胡蘿蔔,從櫥櫃里翻出白胡椒。雖然還不是她以前熟制此物的全部必備材料,但目前也湊合了。她把洋蔥和胡蘿蔔切了塊,同牛肉一起放入清水鍋內,撒上白胡椒,開了小火慢煨。
高潔忽然蒙了,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拉進了于直這股子興奮的神情中,她無措地垂下眼,除了搖搖頭做不出任何反應。于直好像因此受到鼓勵一樣,手指在她腹上隨著胎動的節奏輕輕撫拍,似同裏面的胎兒嬉戲著。
高潔擺擺手,走到辦公室門前,穿上外套,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工作室大門。
這時候,于直的秘書陳品臻從會場後方疾步走到第四排,俯過身低聲對高潔說:「您有空跟我來一下嗎?」
這便是高潔對於珠寶事業的天生直覺,一次別出心裁的嘗試便帶來了新的商機。高潔會是一個很好的商業夥伴,于直想。
高潔將手從於直的手裡抽了出來,于直看了她一眼,才仰頭看向門外推著嬰兒車的莫北:「怎麼把孩子帶來了?」
曾幾何時,高潔睡在夢中,身輕如燕地走在坦途上,有個小小的女孩走在她前面,拖著她的手。她沒有看清楚小女孩的小面孔,但是看清楚了她後腦勺扎的百結辮。高潔意外地很安心,腳似踩在棉花團上,躍躍欲飛。她問小女孩:「你是誰?我們去哪裡?」
于直只是溫和地瞧著她:「你洗好了嗎?」
高潔明白自己的憂傷並沒有藏得太好。還有一些其他情緒,她也還是沒有藏好——那天以後,于直雖然沒有再出現在她面前,但他給她買的孕婦枕,他給她買的鞋都在她身邊,她也用著,都非常舒適。她總有一種他就在她附近的錯覺。
于直在百貨公司的停車庫裡停好車,想了想,下了車,站到一樓的商場導航屏前又想了想。高潔不是個對自己生活上有很多要求的人,所以他在導航屏上查了這裏的婦嬰用品店鋪區域,然後沒有費多少時間,就看見她在這間專門賣孕婦鞋的店鋪裡頭,一個人孤單地坐在人群里。她的身體已經變化到會輕易阻礙她的行動,但她還在逞著強,一如既往並不准備尋人幫忙。他的行動未容他再想,一個箭步就跨進店內。
「爸爸——」高潔的聲音發顫,「去世了?」
「燙不燙?」他問。
高潔卻很乾脆:「每個人只有在最適合自己的位置才能更好地發展。我可以再找合適的人的。」
高潔失笑,她望著櫥櫃裡頭繽紛又溫暖的色彩。他想要個女兒是嗎?原來他有著這樣柔軟的希望。她也不禁柔軟下來。她最後還是默許了于直的這些行動和同孩子有關的饋贈,默許著他對她越發明顯的親昵。
祖母說:「阿直啊,奶奶幫不了你多久了。我只希望,我的小曾孫以後能有個美滿的家庭,你和高潔的缺憾,不該在他身上重現,他得是個歡歡樂樂的孩子。」
言楷也是這麼想的,如是講:「我們網站上註冊的珠寶設計師已經超過了五百多人次,像『水之遙』這樣設計風格獨特統一,既有定製又有量產,又善於利用營銷渠道做合理營銷的,實在是不多。」他見於直聽得認真,不禁又多講一句,「高小姐實在是個很難得的設計師。」
高潔發現了她面前的于直眼裡浮出的柔軟,從未有過,毫不掩蓋。她心頭跟著浮出一片清涼。他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對視過,沒有了煙霧迷障,得失計較,只是不帶任何想法地看著對方。高潔的心亂了起來,她移開了目光,落到于直提在手裡的鞋盒上。
司機笑她:「快還不好嗎?」
高潔難以應付的反而是自己的心。
高潔喉嚨口有什麼被堵著,沒有答。他的問題天真稚氣得她都有點兒不清醒了。她喚他:「于直。」她很想問他這兩天做了些什麼事情,是不是處理網上鬧出的那些事情,但是她想了想,還是沒有把想問的問題問出口。
也就十來分鐘的路程,不容她再有猶豫和遲疑,拐過幾個路口就到。車停下來時,她低呼:「好快。」
于直打開後車門,被雨絲所蒙上的濕漉漉的面孔認真地瞧著她,微笑著:「今天開始我來送你。」
車前座的車窗應該開著,有風吹到高潔身上,她很冷,但她堅持著沒有動,保持著呼吸也沒有發生異常。她小心地傾聽著窗外的聲音,除了風聲,依稀還有水流的聲音,嘩嘩的,響極了,像是瀑布或者水庫。車門又被打開,那人又鑽了進來,車子再次啟動。這時候高潔在心裏有規律地默念著數字,開始計時。
高潔抱歉道:「難為你們了,要臨時處理一些額外的客訴。」她打開桌上的電腦,登錄網店的客服溝通工具,查看從昨天到今天的客服聊天記錄。
有人敲門,然後推門而入,這回卻是楊簡探頭進來:「喲,不好意思啊,打攪你們夫妻恩愛了,你們看這都到飯點了,可以上菜了吧?」
莫北答:「是啊,本來想買『stokke』的,試下來『bugaboo』更輕便,方便孩子媽媽搬動。」
他的聲音有一點痛苦,也因洞悉一切。當他終於洞悉了高潔,也就洞悉了自己,於是因愛生憂、因愛生怖,終至無可奈何、無計可施。
高潔摸摸肚子,昨日的回憶又湧出來,是她無法逃離的現實——她的父親去世了。她黯然地走到臨窗的榻榻米上,坐下來,靠在於直送給她的那隻八卦懶人沙發上,抬頭任晨起的陽光撲向她的面孔,卻感受不到任何溫暖。
第四集廣告片成片已經拍完,司澄如期將片子剪輯好快遞過來。高潔和「客來網」的業務主管一通聯繫,約定好第四集在其旗下視頻網站的上線時間,對方還大度恭喜高潔在「匠之藝」第二季創意廣告大賽上拿下冠軍。
他站在「水之遙」工作室門口就開始撥打高潔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裴霈請他進去等待,但于直在室內也就坐立不安地停留了半個小時。他沒有等到高潔的回電,高潔也沒有回來。他開始給言楷打電話,言楷在二十幾分鐘后回電:「查了攝像頭,嫂子下午一點一刻左右進了靜安和閘北交界的拆遷區,那裡攝像頭都拆了不少,只有她進弄堂的記錄,沒有出來的記錄。我在局裡報案了,但是失蹤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警方不接受報案,沒法查周圍攝像頭經過的全部車輛。」
高潔慌張地推開于直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卻被于直將手一握,反而更加親密。
工作室離公寓很近,一忽兒時間就到了,還是于直先下的車,從車內的高潔手裡接過傘,為她撐起來,在她跨出車門時扶了一把,將她送到常德公寓的大門口,並提醒道:「我五點和你確認下班時間。」
客堂間放了五張鋼座木板桌,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細的條凳,尚無人坐。往左轉是廚房,因為門口掛著一副塑料帘子,裡頭傳來鍋鏟操作的聲響。右邊還有一間房,但是門關著。
于直冷冷一笑:「于毅有他自己的一套手段,這幾個月我倒是真把他和我叔叔的活兒給疏忽了。不知道他們進展得怎麼樣了。」
于直撫上她的額頭,捋開她額際茸茸的發:「球球一定會比我們,不,比我更好。」他執起高潔的手,放到唇邊親吻。她手一掙,被他握緊,按到他的胸口,「我第一次來這裏,應該說,第一次有膽子來這裏。大概也算我運氣,幹了這麼多壞事,還能意外得到原諒,其實我不配。現在站在這裏,我還是沒太敢掀開皮仔細看自己,剛才面對小嚴,我還是不知道該講什麼好。他是個好人,不計較我的罪過,對我又客氣又感激,但我只想著迴避這些我干過的壞事,就像你說過的,我很小氣。誠實地看自己,這點我遠不如你。」他無奈地笑,摸摸她的肚子,「我很羡慕球球,他有你這樣的媽媽,真的,很羡慕。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讓你踏實起來,真正踏實。不要再怕我,也不要後悔認識我。我想做一個好爸爸,讓別人都能羡慕球球。」
徐醫生在剛才給她檢查時說:「還好只是普通的病毒感冒,幸虧胎兒各個器官已經成形,有胎盤和羊水的天然屏障,能抵禦住。你本來保住孩子就不容易,還讓自己體溫升這麼高,工作再忙,也要先考慮孩子。」
在玄關進來往右轉的第一間十二平方米的房間外的白牆,已經變成了一堵照片牆。那上面是高潔曾經藏得極好的,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照片。他在那裡看到了高潔的母親,更年輕時候的,抱著丁點大的高潔,也許三歲,也許四歲。那時候的她,還能笑得沒心沒肺。後來的照片背景變成了于直熟悉的一些城市,高潔也大點了,和現在的模樣很像,乖順地靠在她的母親身邊,露出淺淺的微笑,整個人收得很緊。高潔和她母親的最後一張合影,看上去是在病床上,她的母親和她笑得都有隱衷。十來張照片,高潔開懷大笑的只有兩張。
高浩堵著氣:「我……殺……」
高潔的一顆心隨海浪翻滾,被餘悸綁縛著還未能掙脫,但她的心又柔軟著。她終於說出來了,舉起心上這副枷鎖,雖是最終的投降,亦是最終的求請。雖未知其果,但至少,她對他終於坦誠。她依稀記得他說過的話——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原來她是這樣看他的,她也是第一次正視這樣的自己。她猜測不到他到底怎樣想,又會怎樣做。因為于直一直未曾再出現。
于直「嗤」笑了:「你爸媽的生意是被我們芮華的副總經理入股的公司收購的,你媽現在合作的台灣百貨公司和我也有業務往來,確切地說,我是他們的甲方。」
上一次,他看到了高潔孕育著生命的身體,仍使他深深迷戀,卻教他不敢造次。于直想到無奈時,只得苦笑。
在她遲疑的時候,于直已完成和那些個百貨集團的簽約,準備將會場交還給言楷開始下一個頒獎環節。
亭子間內有一小泊花湖,滿地浮著盛開的鐵線蓮,地下透出微黃的光,映得紅白粉藍堆成浮光花陌,滿室幽香浮動,無比嬌艷、無比繽紛、無比繁盛。團團花簇正中,擺了一張按摩椅,按摩椅后安裝著洗髮台,洗髮台旁有個帶木箱的支架,掛著電吹風、捲髮棒等物。
司澄的聲音仍舊空凈悠遠,但是既清晰又親切。高潔知道蘇格蘭變幻無常、捉摸不定的天氣離他們兩人都很遠了。
于直放下心來,他很想再靠近些,但是他沒有忘記他對她的承諾。現在這樣的距離已經很好了,他可以看清楚她,看清楚他孩子的成長。
穆子昀的相約,高潔最後還是沒有告訴于直。無論她和于直最終可以走到哪一步,她都不想再讓穆子昀成為他們兩個人的世界里出現的人物。
高潔將目光從結婚證上收回。不過,她可以維持和于直良好的溝通關係了,一直到孩子出生,到孩子長大。這是她獲得的最大幸運,其實已經足夠。
招待好林太太,把她送走後,高潔疲憊地坐下來,問客服小方:「今天有什麼難搞的客訴嗎?」
但是,一個吻,就讓她被動、無措,甚至是失態,最終她還是無力抗拒。
高潔估量著她和他之間的距離,二十多米,好像很短,其實很長,他們之間永遠隔了這麼多人、這麼多事,他們永遠立在完全不同的位置,不對等也無法易地而處。
其實他自己已經有了決定,就在高潔一邊翻閱目錄一邊猶豫時適當地指著其中一款說:「以後我們可以用這個帶球球去森林和雪地,很方便。」
莫北毫不見外地介紹道:「這位是于直的太太。」
她望著城市的星空,聽著于直的回答:「我不是個好人。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和老衛打過架,十六七歲和這裏的老闆楊簡打過架,不過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上不了檯面的混蛋事情。我以前說過,你知道了我的過去就不肯嫁給我了,沒有想到最後我們還是領了證。」
那個人去世了?那個人居然去世了!不可捉摸的涼意,猝不及防的悲傷,各種複雜的情緒席捲而來,讓高潔不知所措。她耳畔響著高浩憤怒的咆哮,好像還摻雜了一些圍觀路人的議論紛紛,但她都聽不見了,她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的心臟負荷著巨大的壓力,壓著她呼呼的喘息。她聽見自己不住在問:「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也許又走了一個小時,也可能是更多時間,手錶上的信號微弱地跳了起來,一閃一閃。但是高潔的身體已經開始讓她絕望,她踉蹌著抱住佇立在河邊的一棵樹榦粗壯的大樹,她無法控制她的身體了,下體一股熱流正在急速湧出,她慢慢滑倒在泥地上,當身體貼上樹榦時,她才察覺到後背已冒出淋漓的汗水,極熱極疼。她的嗓子冒著煙,一點聲響都發不出來。
莫北說:「今天來做體檢。」
高潔在家中休養了幾天,終於得到徐醫生的許可,可以每天酌情工作幾小時。她開始回到工作室上班,趙阿姨執意每天為她預約計程車早晚接送,高潔覺得有些誇張,趙阿姨嚴肅地說:「這是為了寶寶。」高潔想了想,自己才痊癒,身體仍是虛弱,趙阿姨顧慮周全,她不應該執拗,所以也就不再拒絕。
那人一側身,叫住于直:「怎麼這麼見外?也不介紹介紹。」他抱了個拳,倒是自作主張介紹起自己,「高潔,你好。于直一定沒跟你提過我。我叫楊簡,于直當年做混混時候的老友。聽說你來照顧過我幾回生意,這是頭一回見面,怠慢怠慢。」
可是紛亂而嘈雜的世界里,又多了一些人,有些她好像認識的人趕過來,他們說著話,但她聽不到任何人回答她,她被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臟撼擊著。
于直徑自穿過掛滿複製古畫的長廊到達展廳。這裏就是屬於高潔的另一個世界,質樸、整潔、簡單,迎合著客觀的需要,但究其本質,也有著她的本心。于直從桌椅、沙發、茶几和櫥櫃的蓮花腳一路望向臨窗佛龕觀音坐下的玉蓮花。在寶山的公墓前,他看到高潔獻上了一朵布藝蓮花。
高潔微笑著迎上去:「林太太,您好,真高興您今天過來。我這裡有兩件佛教相關的設計款,介紹給您看看。」
她引著于直走到卧室門口,于直沒有進去,站在門口,看到高潔在床上翻身兩次,睡得極不安穩。
警察喝問穆子昀:「廢話少說,老實交代。」
高潔不再拒絕他進一步的好意。如何又忍心拒絕呢?她靜靜仰望著夜空,想起產檢回來后,看到蘿蔔樹的四十五厘米處多了一行字:「你會歡歡樂樂的。」這是于直寫的,字跡剛勁有力,期待躍然于上。是他的,也是她的。斗轉星移這些時光,她和他兜兜轉轉,終於兩心並一意。
「他不會和奶奶已經明確防備的人聯手,他動的腦子只會放在怎麼儘快讓這個人出局上頭。這也是奶奶會把穆子昀和他們父子拴在一塊兒的原因。」
暌違已久的親密,發自內心的本能,讓高潔在懵懂的一瞬間就沉浸進去,不可遏制而且無法自持,終至一發不可收拾。
于直忽然苦笑:「我留著怕會繼續刺|激她。她怕我,這時候她大概只想一個人靜靜。」
她在離開咖啡館以後,穿梭在迂迴的弄堂里,又走岔到已被拆遷了一半的區域。那是下午兩點半,或者三點。周圍一片奇特的靜謐和荒涼,靜到她聽到了身後清清楚楚的腳步聲。她想要回頭找後面的人問個路,可是還沒有轉過身,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
他將衛轍攆出門去,言楷進來彙報:「第二季大賽的頒獎發布會的媒體邀請函我都發出去了。」
高潔在店內瀏覽挑選一陣,不太能作準買哪雙合適,覷空諮詢稍有空閑的售貨員:「兩厘米坡跟、防滑底、雙密度PU材質的鞋子有嗎?三十六,哦不,三十八碼的。」
她的回答的確是在於直的意料之中,挫敗感不是沒有,心疼也不是沒有,全因他了解她拒絕的因由。
連趙阿姨旁觀了于直一手操辦出來的家餚也很吃驚,嘖嘖稱奇:「于先生啊,你們小年輕是有想法呀,在家裡做打邊爐還手打魚丸。」她回頭同高潔講,「于先生熬了肉骨湯,手打了魚丸,還有潮州空運來的牛肉,真是把一頓晚飯做得山青水綠,看來你們上海的男人都會灶披間的工夫這件事一點不假。」
高潔藉著于直的吻,仰起頭來,看到了頂上的綠蔭如蓋,宛如神傘,神傘縫隙間,黃金一樣的陽光,落在了于直的發上、眉目上、肩膀上。
在五六厘米高的樹榦旁:「三個月了,媽媽努力開心,球球努力生長。」
可惜那一刻很短。高潔走到榻榻米上坐下,靠在於直送給她的那張懶人沙發上,望著窗外斜陽餘暉努力普照大地,天空已無陰霾密布,待皎潔彎月升起,已經過去兩個小時。
高潔走到家門口,見趙阿姨站在對面于直租住的那間屋的門前。趙阿姨見她招呼道:「我幫于先生拿幾件衣服送醫院去。」
「你們這位Jocelyn真不得了,我當初一看就覺得她不是凡人,居然拿下的是『芮華』那個難搞的老小,一路當……哦,談戀愛、開店、結婚、生孩子,每個時間點都卡得剛剛好,缺一環都走不到今天,真是本事。」
但是至少,他已經可以同她平和地在一個空間相處。沒有關係,他們的時間很長。于直心情愉悅起來,與高潔用各種形式周旋,這不是第一次。他和她,就是從各種周旋開始建立的關係。
她縮著身體,想要躲閃,想要藏匿,卻又無奈地發現,她根本藏無可藏,避無可避,尤其是她突兀地隆起的肚子。
在掛上司澄的電話很長久的一段時間內,高潔坐到了廚房裡,廚房裡還氤氳著牛肉湯醇厚的香氣,她沉浸在香氣里,直到手機第二次響起來,屏幕上閃爍的是于直的名字,星星一樣,晃在她眼前,又近又遠。她鼓起勇氣接了起來。
她回到家中,看一眼掛鐘,默算了下時間,剛剛好。便打開冰箱找了找,找出一塊半筋半肉的牛腩。趙阿姨跟過來問:「你要吃牛肉啊?我來我來。」
高潔看向魚形鎮紙:「他很照顧我,幫了我不少。謝謝你們。」
這教高潔怎麼拒絕呢?
高潔問醫生:「孩子們都是生來就會開心的嗎?」
售貨員聞聲應和,很快又從倉庫里拿了一雙出來。于直利索地把她腳上的鞋除下,再換上另一隻新鞋,才又抬頭問她:「現在合腳嗎?」
高潔似有所感:「也許……是這樣的。」
Summer低頭同高潔耳語:「這人是『芙蓉美鑽』的品牌總監。」
言楷說:「直哥昨晚出了車禍,住市一醫院,您來看看行不?在四號樓401病房。」他彷彿是怕高潔會追問或拒絕似的,講完即刻將電話掛了。
剛才同祖母告別前,祖母同他單獨講了幾句話。
拿不定主意的高潔就被拿定了主意。
趙阿姨手裡拿著三副碗筷,在餐桌上一一放好。于直好脾氣地瞅著高潔,她沒有辦法拒絕重新和他在同一張餐桌吃飯,她知道自己還有著軟弱的渴望,無法假飾,也掩蓋不了。
高潔知道迴避不開了,只得硬著頭皮打招呼:「衛總,你好。」
然後,于直看到了那棵蘿蔔樹,茂盛的樹冠延伸到屋頂,他看到了樹榦最下方的幾行字,他蹲下來細看,發現那些字寫得太低了,但每個字都寫得很用力。他用手撫上去。
他冷冷地問:「高潔已經答應你的要求,接下來你還打算怎麼樣?」
一輛陌生的嶄新奧迪穩穩地停在她面前,駕駛座那邊的門打開,于直冒著雨快步走了出來,徑直走到她跟前:「我送你上班。」
于直走近過來,高潔發現他手裡拿著一隻紅絲絨盒子。
不太久遠但是異常深刻的記憶捲土重來,他躺下來,任由記憶覆沒他。他閉上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但在黑暗裡好像有一線光明的牽引,他知道那個方向,卻不斷迂迴浮沉。他說過一些自己聽不到的心聲,走著不由心證的路途,內心深處沉睡的渴望,腦海里呼之欲出的念頭,被催動著又浮現出來,就像這幾個月的每一夜一樣。他的行動早就一步步為他做出了決定。
Summer熱情地說:「那我們來接你一起?」
晚餐后,于直又把趙阿姨給高潔洗頭的工作接手過來,他隔一日便會領著高潔去美容會所那個爬滿鐵線蓮的亭子間洗髮室。本來高潔是拒絕的,但她的拒絕相對於直的堅持,從來都不起作用。
于直摸了摸脖頸:「知道了。」
今晨的于直,是和氣的,甚至有高潔能感覺出來的小心翼翼。她想,不管怎麼說,他是善意的,於是笑了笑,說:「挺好的。」
兩人的嬉笑,高潔聽得氣餒。
高潔回家后,把這張照片貼到了蘿蔔樹的左邊,然後丈量了一把蘿蔔樹的高度。過幾天就是她預約的產檢日,這裏的高度又會拔高一階,想想就很開心。高潔將身上的寬大長裙脫去,熟練地換上白色的T恤和托肚褲,將T恤在胸下打了個結,然後翻出相機,對著穿衣鏡調試焦距。玄關處傳來鑰匙的聲音。她以為是外出買菜的趙阿姨回來了,喚一聲:「趙阿姨,你回來啦?」
「我們已經停留很久了,現在這個時候離開剛剛好。你身邊有很好的人在照顧你。」司澄頓了頓,「你身體不方便,明天不用送我們,我們這次只去三個月,等到球球出生后,我們應該就回來了。我有個請求,很冒昧。」
于直挑眉問:「你想幹嗎?」
高潔再一次在心內深深拜服,對於直自愧不如。她嘆道:「你好像能把任何事情都計劃得天衣無縫。」
于直看到高潔神色有異:「怎麼了?」
小方湊過來補充道:「這個客戶我有印象,一個園區的物業,說園區里的互聯網公司聯合採購,給女同事發『三八節』福利的,所以訂了這套九百八十八元的耳墜,按照我們批量購買的優惠規則,給他們八折拿貨的。現在的互聯網公司福利是真好,就是『三八節』都過去多久了,這福利發得有點晚了吧?」
高潔點頭,由衷地說:「這幾個月,謝謝你了。」
高潔著急了:「你快上車吧!」
司澄說:「在這裏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你知道我,Jocelyn,我不會長時間停留在原地。」
高潔只能不時撫摸著肚子,決定不再去揣測、掛心。她的孩子平安無事,才是最重要的。
高潔恍惚了一下,心忽地一緊。她看著自己的腳置放在他的手掌中,他就蹲在自己面前。這都不是幻覺。
高潔失神了一會兒。
高潔沒有再說什麼,轉過身,于直跟上,路過辦公室時,門開著,六點下班的兩位同事也在收拾準備走人。于直順手拿過高潔手裡的提包,高潔沒有立時鬆手。
高潔抓著門把手:「他……沒事就好,我……我就不進去了。」
「丟女人的臉啊,做出這種事情,竟然還抄襲。」
高潔只能靠著樹榦,徒勞地看著那寄託著她唯一希望的信號,信號只有一格,微弱地閃動著,像在鼓勵她勉力前進。可她實在走不動了,她徒勞地望著潺潺的流水,不知道還會不會像當初一樣,恰好有一條援救她生命的船路過。痙攣性的陣痛更加頻繁地襲擊著她,她的身體在撕裂、在下墜,原來生命誕生的感覺是這樣。高潔已經沒有別的辦法,疲勞、口渴、飢餓、疼痛折磨得她現在連扯下托肚褲的力氣都沒有。她慢慢閉上了眼和_圖_書睛,如果已經沒有別的辦法,那麼她也只有面對現實,她要讓自己平靜,讓自己能夠再次積累出僅剩的力氣做最重要的準備。她倚靠在這棵樹下,被一波接著一波的疼痛顛簸覆沒,她的意識在凝聚和渙散中掙扎。
于直見她已經穿上了外套,拿好了包,問:「可以走了嗎?」
高潔一直想讓自己更平靜更坦然,但仍免不了時時而起的莫名惆悵。如今的于直,小心接近,溫情體貼。他們兩人的相處,不再做戲,不再交鋒,卻多了她難以言喻的尷尬。誠然她感受著于直的改變,甚至是享受著。只是一個人獨處時,她又悵悵不知以何相對,茫茫不知該如何從。也許是已快進入孕晚期,她的認知和行動較以往都比較遲鈍,心意更不夠決絕。
這間臨時租下的公寓雖然有齊全的傢具和日常用品,但是是潦草而敷衍的,和他在辦公室旁設的小房間沒有兩樣。
洗頭的時候,于直會給高潔做按摩。一開始只是按摩肩頸頭部。隔了幾天,他陪著高潔去產檢,聽到高潔同徐醫生講起孕期進入第八個月後筋骨疼得有些頻繁,徐醫生建議高潔日常做些腰腿按摩緩解。他便上了心,回來就開始為高潔按摩全身。
「好,我也覺著不錯。莫北在這方面比較有經驗,關止也是照著他買的牌子買。」
于直握牢她的手:「就在前面一條馬路,五分鐘就到,你在那兒剪過頭髮。」
于直在她身後說:「趙阿姨說每天晚上還會幫你做腰部按摩。這個時間你不該站在這裏。」
抵達公寓,告別莫北后,高潔隻身走進電梯,才按住孩子活動的地方,輕輕撫摸。
于直停了下來,高潔仍在遠遠地望著他,他也遠遠地望著高潔。她站在人群後頭,光明裡頭;他站在人群前頭,目光最聚焦的那一處。
楊簡笑得得意:「搞藝術的都會喜歡這兒。」
高潔不由得答:「他很好。」
司澄、Summer和工作室的幾個客服都相繼來探望過她,在他們離開時,司澄對高潔說:「拍攝工作已經結束了,這幾天剪輯就可以做完。我下個月就要走了,希望在我回去之前,能看到球球的彩超。」
于直沒有片刻猶豫:「好。」
于直腳步停了停,但很快又邁一步:「阿哥,我們家講究的就是願賭服輸。」
衛轍嘆一聲:「于直啊,你有時候冷靜得讓哥哥害怕啊!這不,昏迷前都能一句廢話沒有把這事兒的疑點交代出來。也幸好哥哥我知道你這鐵人心腸到底有幾個彎,讓你一醒來就見到你想見的人。我是不是很貼心?」
高潔動了動肩膀,于直撐了她一把,幫她翻過身來,問她:「高潔,你找到你自己了嗎?」
她先是幫高潔按摩小腿,但並沒起什麼效果,高潔疼得咬住下唇,她就不免慌張了,又想抬住高潔的胳膊,幫她先從浴缸內出來。只是努力幾回,兩人都是累得氣喘吁吁卻不得其法。趙阿姨急得拍腿說道:「你堅持一下,我去找人。」
回家路上,高潔一直望著車窗外。此時晚春,即將進入初夏,道路兩旁樹木蔥鬱,行過的高牆內有桃枝探出,芬芳點點。一條新生命,一條新路,她冀求的生命,會在一個新的季節誕生,然後就會告別舊的季節。
但于直好像有點喪氣,也有點自哂,問道:「你不喜歡我碰他?」
跟著衛轍走進來的人,高潔認識,是于直的發小莫北。莫北只往裡一探就停在了門口。
莫北答他:「可以看到孩子大概的輪廓,像不像的,還是看不太出來。」
林雪像對兒時想要獲得家長鼓勵的他一樣,拍拍他的面孔,抱抱他的肩膀。這是源自血緣本能的掛心。
于直緊了緊牙關。
穆子昀將高潔約到離常德公寓不遠一處老式石庫門居民區內的咖啡館。高潔在同她見面前,去上了她在臨產前的最後一班。裴霈和小方早已按她的吩咐各就各位,工作室運轉如常。她將一些瑣事交代完畢,剛好過正午時分。她同穆子昀約在一點,于直四點半會來接她下班,她有三個多小時的時間。她不知道穆子昀為什麼會約她,但是穆子昀的簡訊里提到了「離別」,她想,她和她這位表姨的這場關係,也該有始有終了。
她想,他怎麼會在這裏?於是就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但是至少,他對她說出了剛才那番話,他需要一個和她的關係的新起點,破除曾有的琢磨、試探、猜忌、互相算計、互相傷害、互相遠離。
高潔又問:「爸爸去世了,所以你想我怎麼樣?」
于直說:「你們的片子劇情性很強,網上反響也很好,適合做成長篇故事。『LOOK』有意向和我們合作這個項目。」他又看到高潔眼裡的抗拒,「當然,你也許不願意和我合作。我可以牽線你直接對接他們。」
其次是她向王廠長借用的幾位設計師已經開始工作,這幾日收到的定製訂單,都已經做好設計,正等著高潔確認。
慌忙中,高潔開了口:「你不要急。」
高潔說:「我都穿平底鞋的。」
于直不耐煩地道:「二哥,你多慮了。」
「趙阿姨已經上樓了,大概和你走岔了。」
他們向莫北和高潔道別,等他們都散了,莫北突然對高潔說:「小嚴的腿是因為于直斷的。」
穆子昀倒好了水對她說:「愛丁堡啊。那裡清靜,也乾淨。可以收留我這個蠢得無可救藥的人。」
高潔是實實在在不知道如何作答,被動地看著于直把手裡的袋子一遞,送到裴霈面前。連裴霈在內,辦公室內的全部同事俱面面相覷,又同時看向高潔。
充當司機的司澄在車上告知她一個意外的消息:「Jocelyn,我們三天後出發去美國,那兒有個新的合作,很有挑戰性。」
最近的于直越來越能體會到這種本能的掛心的感覺——尤其是,一個歡歡樂樂的孩子,這個念想,越加強烈、越加深刻地植入他的心,幾乎驅逐了其他的一切。從未有如此牽念、如此期待、如此滿足的感覺,他所有的情緒都被這個本能調動著。
林雪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高潔心裡頭又一暖。她坐到林雪的對面,和上一回一樣。
于直冷笑一聲:「咱們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高潔抵受不了了,想要撥開他的手:「他不喜歡下午動。」
測試完畢,于直蹲到高潔跟前,扶著她的腰,對她肚子里的孩子說:「怎麼樣?喜歡嗎?你以後可以躺可以坐,還能當學步車,走路一定嗖嗖地快。就像爸爸以前騎摩托車一樣。」他對著她的肚子搖搖頭,「不,你不會像我。有你媽媽在身邊,你不會跟我一樣。你會比我好得多。」
但是,今天他才將車開近常德公寓,就看到她過了馬路,走進百貨公司。
或許是同林雪的一席話,同樣耗盡高潔的精神,她在於直的車上昏昏沉沉,最後支持不住睡了過去。
趙阿姨打開了衣櫥,彎身翻找半天,拿出塞在衣櫥里的幾個紙袋,打開一探,「咦」了一聲,她又翻找了幾個紙袋,轉頭朝高潔笑著遞去一個紙袋:「看看這個,這麼多小嬰兒的衣服,夠穿兩年了。」
在病房外的服務台處,有一位坐輪椅的男士正由一位女士推著,同護士說著話。莫北停下來招呼了一聲:「小嚴,你怎麼來了?」
「我可以上去洗,趙阿姨在等我。」
早晨的擁抱雖然溫暖,但她無權也不能留戀。
也是恰在此時,她肚子里的孩子動了動,就像天空上不受控的小雲朵兒,輕巧地飄忽著,搖晃在兩人之間。
在路上,他們會閑聊幾句,也僅限於高潔的三餐、高潔的身體和孩子,沒有什麼讓高潔感到難以應付的話題。
于毅答:「我在家裡啊。」
如果此時是做夢,就讓夢境更長久一些,長久到她荒唐地將全部原則和妄念拋諸腦後,只細細體會這片刻的溫暖。
高潔執起邀請函。
他探手想要摸摸她的肚子。但高潔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她克制著絕不允許自己湧出妄想,終於掙扎出決意,又退了一步。
高潔忙抱歉道:「這真是我不好意思了,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很快,他臨時租住的公寓內衣櫃裡頭就放滿了沒有拆封的紙袋。他幾乎把孩子一歲以內所需要的全部衣服買了個遍,然後開始著手研究買兩歲的衣衫。當然,更重要的是嬰兒車。他向新手爸爸莫北和關止都討教了一番,但是仍摸不準哪一款嬰兒車會讓他的孩子睡得更舒服。
高潔的眼光立刻跟著黏到了門口的嬰兒車上。莫北便將嬰兒車推了進來。
穆子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優雅地拿起茶杯,捧在掌心:「我只是想啊,在男女情事上向來不靠譜的于直,這一次到底靠譜不靠譜呢?他公開承認你是他的妻子,我真是吃驚。你妹妹高潓也很吃驚。她原來挺怕于直的,以為你和她一樣,都被于直這個狠心的男人耍了,結果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所以她更加恨你們了,但是又拿于直沒什麼辦法。就當用這個法子幫她出出氣吧。哦,對了,看他們母子三人現在沒有依靠,我也就發了個善心,沒讓他們徹底破產。你覺得我做得對不對呢?」
衛轍又笑了:「挺了解高潔啊?」他問他,「你和她總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吧?」
于直咬緊牙根,是他疏忽大意了,他悔痛交加到摧肝裂膽。
「懷著孕還上班,你也真不容易。」穆子昀跟著站起來,忽然將脖子上的石榴墜飾項鏈拿了下來,雙手一捻,明光璀璨、晶瑩閃耀的翻皮露籽石榴晃動在高潔眼前,讓她眼前一花,待她定睛,那墜飾項鏈已經戴到了自己脖子上,疊在於直送給自己的那枚「守護者羽毛」之上。
小方見她的異狀,關切問道:「Jocelyn,你沒事吧?」
像個小姑娘,于直在心裏想。
從高潔這個角度,看不到于直臉上的表情,但是她的肚子隔著薄薄的衣衫似乎能感受到他溫熱的接觸。這溫熱直達她的身體之中,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他的氣息之下。她所熟悉的、來自叢林深野的親近氣息,總是不自禁地沉浸,不能自控,也不能推拒。
她是頭一回進入于直辦公樓內部,才發現裡頭的辦公區域全部是用透明玻璃隔斷,一眼望去,可以望盡每一位忙碌的職員。她還看見了衛轍,連衛轍也坐在全透明的辦公室內,正打著電話。他一仰頭,看見高潔,揮手打了個招呼。高潔向他頷首致意。
小方過來一瞧,用過來人的口吻指教:「你的腳都腫了,應該買兩雙大一碼的鞋子,適合孕婦穿的那種。」
「什麼?」衛轍一頓,「你……在高潔那兒?」
趙阿姨聞言便不再插手。
這是于直需要的合作夥伴,互聯網的新生業務必須經歷這樣的過程,合作、磨合、整合、壯大。他在會議中提到了包括「水之遙」在內多個新興的設計師獨立品牌,他說:「新生小品牌在平台的發展過程里的成長,才能做成行業里最好的案例。」
衛轍笑著說:「高潔還在啊?」回頭衝著後面的人說,「我就說他好著呢。」
莫北說:「會不會覺得於直有點孩子氣?」
丈夫說:「辣的太刺|激,現在不能吃,咱回家我改良一下做給你吃。」
他是她孩子的父親。高潔撫摸著肚子,他和她有一樣感同身受的喜悅,因為喜悅,他才親善,才軟和,才溫潤,才體貼。屬於血緣的力量,根本無法抗拒。高潔想,自己能夠理解于直發生的這些改變,和產生的這些情緒。
高潔再點頭:「我很快會好起來的。」她撫摸著自己的孩子,「為了球球也會。」
她說:「你不需要這樣……」她的聲音低下來,「照顧我。」
「表姨,原來前不久網上那些新聞是您安排的。」她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靜。
高潔忙說:「不用這麼多。」
「我老公研究過,最適合家用的就是那輛奧迪豪華型。空間大不說,還有溫度分區控制,後排有獨立的空調,小孩子動起來一點不會受限制。座椅是電動的,可以加熱,還有腰部支撐調節,4S店的人跟我們說還能選配座椅按摩呢。可惜啊,咱們錢不夠。」她看到高潔走進來,笑著打招呼,「Jocelyn,早啊。我們正聊到剛剛送你來的那車。特別棒!」
于直沒有想到,他猜到了高潔的剛強,卻沒有防備自己的軟弱。
他拿起鞋盒轉過身,突然耳後生風,他輕巧一側,伸出一隻手一擋,就把暗襲過來的高浩過肩摔在地上。這一下摔得極重,高浩在地上哼哼半天都起不來。于直居高臨下冷冷瞧他:「高浩,我建議你回去好好修鍊,過幾年隨時歡迎你再來和我聊報仇這個話題。」
被于直打斷的高潔,一時語滯,猛地意識到了自己太過於喋喋不休。她想,不管怎麼說,今天出現的于直是好意的,在她病後這陣子暗地裡為她做了一些事的于直也是好意的,她卻還是下意識在第一時間生出莫名憂心和負擔。這就是夜宴的後遺症,根本無法剎止。
而於直還在看著她,又是好一會兒。
高潔忙說:「不用了。」
莫北曾經同他分享過:「有一種愛是不敢冒犯,那是因為虧欠。」
于直轉過頭來,對高潔笑道:「不辣的火鍋可以吧?球球想吃很久了吧?」
高潔不作聲。
不是不氣餒的。于直睡在他隨意安置的公寓內輾轉反側。
高潔小心地問:「您和『匠之藝』的衛總、于總都很熟嗎?」
她也到底答應了于直陪她一起做彩超的請求。
高潔快速敲擊著鍵盤:「對不起。如果您想購物,請瀏覽我們的商品列表頁。希望可以為您提供心水的飾品。」
那四張照片的前三張里,高潔應該就在家裡,面對著鏡頭,努力地微笑著。在照片里,于直看到了他的孩子在她身體里成長的樣子——新的生命在她的身體中慢慢地發芽、勃發、長大。他盯住了最後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沒有出現高潔的臉,只有她已經鼓起的肚子,肚子並不圓潤,肚臍下的一處鼓了出來,有如生命的島嶼,正在茁壯,正在蓬勃。于直怔怔地盯著看了好一陣,才看明白,原來他的孩子動起來是這樣的。
「我送你回去?」
于直身邊的言楷明顯移動了一下腳步,于直側過頭,對言楷耳語了一句,言楷走向後台。而回過頭繼續面對眾人的于直仍保持微笑,反問記者:「所以呢?」
她說:「是的,幾乎每晚會加一餐夜宵。」
高潔被肚腹之中一陣細微緊縮的酸疼催醒,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整個人都被顛簸著,她感覺到雙手背在身後,由繩索縛住,雙腳也有繩索縛住。她很難動彈,意識聚攏起來,她極力回憶著。
高潔不安地退後一步,穆子昀說:「你還有不到半個月就要生了吧?來,這裏坐。」她隨手扭開身邊的一隻落地燈,原來這裏放了兩隻已經除去椅套沒有軟墊的單人沙發並一隻小圓桌,小圓桌上放了套茶具。
于直把他往外一推:「關你的店去吧!多事!」他攆走楊簡,將門關上,扶著高潔穿過花間,走到按摩椅跟前,「我幫你洗頭。」
可她還是慌亂,不知如何作答。就在此時,401室的門被打開,出來的是衛轍,衛轍第一眼就看到站在服務台跟前的高潔,疾步走了過來,絲毫不讓高潔有反應的機會。
「不,沒有。」高潔伸手覆上肚子。
高潔逗著懷裡的孩子:「遠遠長得好帥氣哦!」
「你們老闆真是那個傍上富二代的不要臉女人啊?」
十幾分鐘后,穆子昀交代出了劉俊,原來又是劉俊。他預估到劉俊的謹慎,卻沒有預估出穆子昀的瘋狂。上一次的車禍,于直只是一哂了之,其時,他完全沒有想到他遙遠荒唐的過去,最終鑄成了今日將高潔牽連進來的後果。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正在為他的過去付出代價。
于直問她:「你準備工作到臨產嗎?」
高浩又語塞了,只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于直聽見自己也在嘆息。
高潔搖了搖頭。她仰頭看到屋頂,那居然是一個透明的玻璃頂,透過玻璃頂,就能一眼望盡城市的夜空。
于直背著高潔又哂笑了一下,無論他剛才的話是否卸下了她心裏積聚的沉重的負擔,她依舊保持著和他之間沉默的距離——他不想要的距離。
于直還跪在高潔身前,望著她的肚子,他很想伸手摸一摸。高潔的手似有感應,放到了肚子上,護崽的小母貓一樣,將她的孩子保護起來。
「彩超還能看出來這個?」于直也生出興趣。
高潔的手摸到肚子上,眼睛望著火鍋:「可是不能吃。」
于直終於冷冷開口問:「高潔在哪裡?」
高潔問:「網路劇?」
高潔默默隨著于直走出店鋪。他們走過餐飲區時,餐飲區裡頭有一家火鍋店,霸道肆意的香氣陣陣襲來,高潔不禁咽了口口水,眼睛不受控地望向火鍋店落地窗內的客桌上翻滾著的熱辣湯鍋。
高潔一愣,也一震。他們身後有人在問:「能不能讓一讓?」
于直說:「說。」
她總是這樣,時時刻刻不忘對他應有的客氣,這是令他厭惡的客氣。于直走過去扶住她的腰,他只知道現在的自己有所渴望——真正的渴望。他在她有任何反應之前,溫柔地覆蓋到她的唇上。
高潔立刻說:「我好了,麻煩你幫我叫趙阿姨進來。」
于直心頭怦然一動,想起那愛笑的小嘴唇,就跟著這行字笑了起來,高潔看到了,但當沒看到。
他看著她依舊不能掩飾地發了急的表情,他一直知道她內心最著急的是什麼,她一定還想急於表達她的決心和信心,她心心念念無論如何到放不下的憂慮還包裹著她,她依舊對他不信任。于直的心被這個因由擒住,隱隱作痛。
趙阿姨沒有聽清:「什麼?」
她是把自己挪出來的。于直皺緊眉頭,等她走到面前來,才鬆開眉頭,笑著說:「我今天會結束得早,提前到了,所以給你的同事帶了下午茶。」
情境似乎相熟。于直想起來,曾有一日,高潔也是孤身坐在自己公司一樓的大堂里,那時她還有求助於他的念頭,後來他把她的這個念頭徹底掐滅了,自此之後,恐怕高潔再也不會讓自己生出哪怕一丁點從他這邊獲得幫助的念頭了。
不過是稀鬆往事,原以為是一瞬而過、不該深植腦海的記憶,驀然乍現。高潔想起她一直忽略的一個瞬間,她和于直之間的第一頓飯,是于直為她做了一碗骨頭湯飯。那碗飯後,她就多了生的慾望,生平第一次握住了自己的生命。
林雪無奈地鬆開了手,力氣有些用盡了,很疲憊:「奶奶還是沒有辦法說服你啊!奶奶老了,拿你們兩個小的沒有辦法。」
于直在今早九點送高潔來到此處,現在已經過了九個小時,他只覺得等得足夠久了,無法等待二十四小時,他急速思考著各種合理的可能性:「確定一下穆子昀什麼時候的飛機,到她家去查一下,再去查查周圍路段的攝像頭。」
天漸漸明亮起來,高潔終於看清楚了,她處在一片樹林中,樹很密很高,有一些是松樹,還有些看上去像是杉樹,她雖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丘陵還是平地,但依稀判斷出應該是在深山中。不過,天亮了,她的信心和勇氣又鼓了起來,加快了手腕的動作。當天邊出現一線紅光,高潔手腕上的繩索終於被磨斷。接下來解開腳上的繩索則簡單多了。手腳終於重獲自由時,高潔整個人虛軟下來,靠在岩石上休息了好一陣。疼、餓、渴,還有全身用儘力氣的虛脫,是她此時最直觀的感覺。她雙手撫摸著肚子,摸到了孩子的踢動,越來越明顯而頻繁。這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行使的指令,她還不能有絲毫懈怠,她還不知道她在哪裡,但她必須儘快走出這裏。
于直的聲音有些沉痛:「奶奶,對不起,我終於知道該怎麼選怎麼做了。我會承擔所有的責任和後果。」
司澄又說:「你也從不會對任何人真正放開你自己,這樣不好。Jocelyn,這樣不好。」
林雪往高潔肚子上仔細地瞧了幾眼,笑著抱了抱她:「我的小曾孫長得不錯。」
于直突然又問:「你想過未來一兩年的計劃嗎?等孩子生下來以後。」
「我……」高潔支吾著,「他……」她鼓起勇氣,「還好嗎?」
也是到了第三天,她已經不用持續坐在位置上,不停敲打鍵盤。她站起身,推開了窗戶,今日的天空,一半燦爛,一半陰霾,有一朵沉重的雲遮蔽了半邊太陽。
于直先是再次陪她去做了產檢,看著她做各項檢查,為她去拿報告。在她量好肚圍后,他會主動問徐醫生:「現在孩子大約多大?」
于直先下車,關上車門接起電話。
高潔詫異地看了看他,他看著前方,又笑了笑,好像早已洞悉她會說的話。她發了點被洞悉的懊惱,總是這樣,他總是能把她的行動和想法瞭若指掌。高潔忍不住辯解道:「我的團隊雖然很多新人,但是可以應付現在的工作。」
在這日清晨,于直很早就在公寓門前等候,高潔是準時下的樓,但他仍有一些焦灼和迫不及待。
他嘴角上揚的時候很好看,高潔一直知道,她只是不知道于直這樣的笑法有時候也會傻乎乎的,就像現在。
高潔有些窘迫,于直卻十分隨意,對她說:「給你買的是牛奶。」
她不是第一次仰望這座城市的夜空了。這座城市的夜空其實遠不如巴西熱帶雨林的夜空雲空廣漠,朗星皓月,明凈到慷慨,純潔到直白。但當年的她,在明凈純潔的熱帶雨林的夜空下,卻不夠慷慨和直白。一直到來到這座城市,這裏的夜空,就是她此時仰望的這樣,每個人只能看到四周林立高樓拱出的小小一方,但這小小一方意外地天高雲靜,一鉤彎月像被高樓支撐著,皎皎明朗地照到她的心房,照出也許仍舊不夠慷慨,但是終於直白的自己。
高潔的羞慚心生出:「我好了。接下來我自己可以。」
于直又喚了一聲「媽」,高潔莫名地眼中一熱。她由林雪處所聽聞的、讓她驚駭到不想輾轉去想的于直的童年,由他的一聲呼喚,輕而易舉地就攫住了她的心,她再也甩不掉避不開。
高潔有些頭疼,她找著緩兵之計的借口:「可是我現在身體實在不太方便,您是知道的。」
高潔沒有想過孕婦的平底鞋都這樣有講究,連連點頭:「記下了,我下班就去買。幸虧你提醒了我。」
高潔睜開眼睛,又看到玻璃頂,曾經美好的熟悉感一躍而出,她想到了,這裏很像她和于直去過的那間湖心琉璃屋。那是他們虛假的過去的一部分,但又好像是他真實的過去的一部分。她再一次想要問問于直,於是便真的問了:「你以前是什麼樣子的?」
「看來明年上市有望了吧?到底家裡四代做珠寶,走得比那些互聯網起家的快也正常,別人哪有他們這樣的先天優勢。」
那人把高潔一通打量,微笑道:「這是我的店啊。」
「你應該不想被內地公安遣送回去吧?」于直逼近高浩一步,高浩被逼退一步,「你爸留下來的遺產足夠你們母子三人有不錯的生活。但是如果高潔出一點事,我保證你們三個人一定會和不錯的生活告別。」
于直伸出左手,換過右手的話筒。台下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右手無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
穆子昀定的咖啡館藏在待拆遷的弄堂深處,裡頭縱橫交錯,磚石凌亂,門牌很不好找。高潔走岔兩次路,最後抬腕看表,顯示心跳有些加快。她緩了口氣,摸著肚子,她的孩子還有十來天就要出世了,她不能急躁。高潔緩下氣,終於找到那間咖啡館。
「你還是堅持叫我于奶奶?我的曾孫生下來后都不改口嗎?」
高潔握住胸前的翻皮露籽石榴,翻皮的褶皺硌到她的掌心,有點疼痛。她對穆子昀說:「表姨,我也祝你一路順風。」
于直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裡頭就是居民住宅的格局,開了暈黃的燈,玄關處一個收銀台,放著十四寸的電視機,電視里正播著本地節目,電視機旁邊放了一盆文竹。高潔看到收銀台後一壁牆貼著各色人種的客人在餐廳里的留影。
于毅拍拍于直的肩膀:「還是阿弟你當初查得仔細,提醒我穆子昀可能有其他的動作可以抓個把柄,我和她直接打了大半年的交道,倒還真是抓到幾個。每個爆出來都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對我們芮華可都不大好。所以奶奶當初才會要你對她網開一面的吧?你倒是很聽奶奶的話,真沒再查下去,我呢,很聽你的話,到底是查了下去。」
台上的于直也做了個苦惱的表情。他的苦惱是因為他知道該怎麼反應,高潔想。
她就這樣一個接一個,點開客服們沒有回復的客戶聊天框,不停打著「對不起」,幾十個,一直到上百個,噴薄而出的念頭也只是這三個字——對不起。鍵盤的聲音發自她身體深處,之前一直埋在難堪的沉痾里,是畢生的痹痛,她以為永遠拔不出來。她抬眼看到店鋪的題圖,「水之遙」三個字是母親的贈予,她鄭重地看著這三個字,手指仍在不停敲打著鍵盤。「對不起」三個字不是對別人說的,而是對這五個字,對母親。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有瑩瑩的光,也含著盈盈的水,是柔軟的、清澈的、明朗的:「球球重新定義了我的生活和我的生命。我最近常常做夢,夢裡很踏實,牽著一個人一起走,有白天有黑夜,去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風景,但是不累,因為最後都可以回到家。身邊的人很高興。我想他可能就是球球。」
「還記得嗎?煙熏風味的鳥肉。你口味其實沒這麼清淡。球球這點是像你吧?」
她掙扎著讓意識清醒,仔細辨別現在的情況。她應該在一輛車的車後座,車正顛簸在不太平坦的道路上,這輛車應該很破,防噪設施很差,她聽見了呼呼的風聲。
于直笑得很和氣:「我帶我太太來吃飯。今天辛苦你了。」
于直把邀請函放到高潔跟前:「下周二是第二季的頒獎典禮,你可以請你們的導演攝影一起來。」
高潔靜靜聽著。
于直斜睨衛轍:「你想多了。」略一沉吟,又說,「講正事吧。」
于直言出必行,不再插手她工作上的事。她逐一安排好自己生產後的工作計劃,與代運營公司將全託管的合同簽訂,並通知了合作過的老主顧,自己會停止一段時間的定製設計。
于直伸手輕巧又柔軟地撥開她的手,張開他寬厚的手掌,慢慢地包裹住她的肚子,緩緩地移動。他掌心的溫度,毫無阻隔地傳遞到她的肚腹上,暖得她差一點點就要顫抖。
「阿直跟我說,他已經搬到了你那兒,我想也好,能就近照顧你。」
于直撫摸著這張照片,想象著將手覆在高潔腹上的感受,想象著孩子在他的掌下起伏。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他不應當是自己的父親那樣,也不應當是高潔的父親那樣。他抽開了手,緊握成拳。
高潔在羅太太提問前是做好了一個可能性的心理準備的,結果羅太太正問到她想到的可能性上頭,她說道:「羅太太,我和于直……從來不干涉對方工作的。而且他那邊的事情一向按照正常流程在辦,我想周小姐可以再去溝通看看他們明確的意思。在我這裏,這個事情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如果有什麼我可以幫上忙的,我一定會幫。」
腹中又一陣痛,高潔捧著肚子,對肚子里的孩子說:「球球,我們賭一賭回家的路!」她想,時間就快來不及了,縱然再艱難,她也必須堅持下去。這一次,更加必須。
「直哥,你懷疑是穆子昀——」言楷領會到其中要點,立刻轉口,「我就去查。」
高潔一手捏著摺紙,一手翻出手機,翻到通訊錄里,上上下下刷著名單,總是在那個人名字前就停下來,像玩躲避球一樣,反反覆復躲避著那個名字。她還是沒有辦法直面,她知道。高潔放下手機,站立起來,不想腿腳一陣酸麻,她忍不住低呼一聲。
衛轍說:「在北京談事兒,連著幾天沒合眼,昨兒下午回的上海,晚上又應酬了個飯局,被灌多了,身體沒扛住。找來公司的司機代駕,誰知道在高架上和人撞了,幸虧司機駕駛技術還行,于直也就額頭被撞到了,有點兒擦破。如果他自己能開車,也不至於出這事兒。」
她在心裏對孩子說:「我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了。」怔怔地,淚已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高潔咬著牙,雙手本能地先環抱住赤|裸的胸脯,整個身體往下縮,結結巴巴地反問:「你怎麼會……」一下牽力到腿上,痛得又屏住一口氣。
這是他們團隊攜手第三次來到這個平台,已和「匠之藝」方面的若干員工熟絡,微笑著互相招呼。言楷看到高潔一行人,排眾而出,顯然是在刻意等候。
「燉蛋,雞肉,水煮蔬菜。」
對方哈哈大笑:「都是做互聯網的,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前些時候和于總聊過,對他們的供應鏈模式很感興趣,我們做TP(代運營)的,最後的競爭重點就是供應鏈。你們又是我們的客戶里第一個嘗試『匠之藝』的定製模式的,我就考慮著合作可以從我們三方做好『水之遙』開始。」
衛轍和莫北互視一笑,衛轍輕咳一聲:「瞧你們把人家孩子搶過來過乾癮,不怕自己家孩子吃醋嗎?」
陳品臻催促著:「我們走吧?」
于直重新回歸了這種他熟悉了一年的家庭生活,每日準點甚至提前下班。如果高潔上班的話,他會準點接她下班,把車停在常德公寓對面的停車場,然後挽著她的手一起花個三刻鐘散步回家。她即將臨產,需要適量運動,他們都知道,都為孩子的出生調整著自己,從身體到精神。
盛情難卻,高潔同意下來,給於直發了一條簡訊,通知他星期二不必接她同去「匠之藝」,于直沒有多問,就回復了三個字——知道了。
話是這樣問,可他毫不客氣地走到她跟前,伸過雙手先放到她的T恤的結上停了停,一勁兒瞅著她的肚子。高潔已經預知他接下來的動作,單手徒勞地蓋住裸|露的肚子:「我自己來。」
「雙胞胎?真好呀。」她由衷地羡慕,欣羡的聲音也隱藏了她已經身體力行的行動。
高潔不太明白羅太太何出此言,但她也並不預備追問,只在此抱歉地與對方道了別。在掛上羅太太的電話后,她的手機很快又響起來,是她更加意想不到的人——那位曾經採訪過她的《城市故事》的編導金菁。
那時候她像熱帶的毛蟹爪蘭,堅實俊美,生氣勃勃,鬥志剛強。這次,為了孩子,她應該也會剛強。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他的睡容了,她所熟悉的他睡著時男孩一樣稚氣,唇微微地翹著,有一種他醒時絕不會有的天真稚氣。
果然是這樣,于直無奈地撇一下嘴角。她依舊在極力撇清和他的關係,心心念念地想把他們之間算個清楚,不願再有虧欠,也做好償還打算。他抬起頭,還有十幾米就是目的地——他們曾經共居的「家」,他好幾個月沒有上去過了,他打斷她:「到了,我送你上去。」
他邁開步子,快她半步,領著她下了樓,走到百貨公司門口,又問她:「走回去嗎?」
這個明天的清晨飄起了溫柔的雨絲,高潔站在公寓樓門廊前等著每日約定的計程車。天氣雖然潮濕,但氣候終於溫潤起來,這座城市已經進入晚春。高潔摸著肚子,對仲秋時降臨的孩子說:「到了初夏,你就能出來陪媽媽了。」她期待地笑起來。
「『匠之藝』真會在市場布局上先發制人,先收羅了本土設計師,趁著『客來網』還沒有動作,就開始做海外市場了。」
高潔整個人都靜下來,懷抱著她的于直感覺到了,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並不是看著他們面前還在激動控訴的高浩。他握緊她的手,她的手很涼,他擔心起來,周圍的人越來越多,高浩連聲的詛咒雖然翻來覆去就那樣幾句,卻追著他們越罵越激動。
這一天高潔還是像上一回一樣堅持沒有留在於家大宅用晚餐,她私心裡頭是不想再同於直的叔嬸堂兄等親屬照面的。林雪和于直應當也是瞭然她的想法,在晚飯前,于直便載她回家。
電梯門「叮」一聲開了,高潔循著亮光走出大樓,走進夜色下的林蔭道,在昏黃燈影中,她靠在一棵不知長了多少年才長到能遮蔽她身體的粗壯的梧桐樹后,偷偷地、賣力地,又想隱藏自己,又想找到那人。
「可是……」
他停了下來。
她是一路疾步下樓,出了公寓,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才立定,跟著剛才手機裡頭忙音跳個不停的心稍許平穩了些。她在十字路口茫然地站了一會兒,待十字路口的紅燈明滅兩回,終於伸出手,攔下一輛計程車,對司機說:「去和_圖_書市一醫院。」
趙阿姨笑著說:「于先生昨晚送過來的。看樣子應該是他親自去買的,晚上十來點才送過來。」她想起什麼似的從茶几上拿起一張紙,遞給高潔,「這是于先生留下的字條。」
小方閃爍其詞:「還好啦,我們可以應付的。」
于直還是看著她,突然說:「我暫時住在你的對門,有事情可以隨時叫我。」
有一個問題,他一直沒有問她,他很想知道高潔會給他們的孩子起什麼名字,以及會讓他們的孩子姓什麼。隨著孩子出生的日期越來越近,他越來越小心翼翼。他所捧在掌心裡頭的,是他從未獲取的一種幸福,予他無限光明,一平方米的黑暗已不能束縛他。
回到家中的高潔望著大紅的結婚證嘆息著。
高浩不住地掙扎,奈何掙不過於直的力氣。于直走到一處空地後放開他,也放下手中的鞋盒,眼睛自下而上把他瞅了一遍——十六歲的少年,不可理喻的年少氣盛,毫無情理的恩怨計較,自不量力的莽撞行動,不過泡沫般一戳即破。
于直笑了起來:「還沒和各位照過面。我是Jocelyn的愛人。」
于直也上了車,「昨晚睡得好嗎?」
趙阿姨嚇壞了,連忙問:「不舒服嗎?」
這就是一個新的人生。高潔和于直都有點想痴了。
其中有一位的客氣話比較微妙:「最後還是你們拿了頭籌,意料之中啊!我們贏一局輸一局,心服口服。」
他問出的問題傻氣得不像平時的他,高潔遲疑著,但也誠實地分享:「像『咕嚕咕嚕』吐泡泡。」
且對方老闆還親自趕來工作室同她見面,寒暄片刻,就問她:「聽說您這裏人手一直緊缺,我們有專業的市場策劃部門,可以提供全程策劃和執行服務,也熟電商網站的人面,辦事更方便。當然啦,這部分不會增加額外固定費用。因為我們的合作是按照銷售提成抽成的嘛!賣得好我們提成也高,我很看好個人設計師品牌的產品。」
這是一段難熬但是必須挺住的過程,當高潔數到第一百八十個六十時,車又停了下來。車前座那個人又開門下了車,這一次他把車後門打開,先是拍拍高潔的面孔,高潔竭力裝作靜止狀態。接著那個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從車上拖下來。她的後背從車椅上跌落到堅硬粗糙的地面,隔著夏日薄薄的麻布孕婦裙被沙礫一路磨著,她感覺到自己的鞋掉了,襪子也因與地面的摩擦被扯下,裸|露出的腳後跟和小腿肚被粗糙的沙礫磨破了皮。但她忍著,一直到自己的身體被那人扔了下來。這震動又牽動了她腹中的孩子,緊接著腹中的一陣緊縮伴著噬心蝕骨的陣痛。
于直說:「我想過了,等球球大一點,我一定要養只狗,和他一起長大。他有個夥伴,就不會太孤單了。等他和小狗再大一點,我想帶著他和他的小狗一起去旅行,去巴西、聖胡安島或者愛丁堡,還有很多地方。我想給他的世界很大,不僅僅在這裏,也不僅僅在台灣。」
莫北說:「于直年紀小的時候干過一些荒唐的事情,他弄傷了小嚴的腿,一直到現在,他都過意不去,心裏放不下,這幾年一直資助他們,一心想彌補。小嚴腿傷以後,去學了一手廚藝,和以前跟著于直一起混過日子的小朱一起開了兩家餐廳,現在生意很好。他一直挺感謝于直的,就是于直自己有心魔,不肯坦然面對他,接受他的原諒和感謝。」
「那間房間就是嬰兒房。」趙阿姨提醒于直。
徐醫生安慰她:「你放心,沒那麼嚴重,溫度降了就沒事了。」
楊簡抱胸笑道:「看在頭一回見你愛人的面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于直似乎是無奈地嘆息了一聲,說:「高潔,我沒別的意思。到球球出生前,我想每天早晚都接送你一程。你說過不會拒絕我們家對孩子的關心,不是嗎?」
于直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先忙,我等你。我可以坐在你們展廳里嗎?」
于直嗤道:「倒是挺會套近乎。」
他們僵持間,于直靠近過來,鼻尖幾乎湊到她的唇上,眼睛看到她的眼底。他輕聲地,幾乎是親密地呢喃:「我來拿。」辦公室內的同事們都瞅著他倆。
坐在最外面的司澄立刻站起來,給高潔讓出了通道,高潔還有些不明所以,但似乎明白了陳品臻的意圖,她站起來,走出座位,跟著陳品臻一路往外走去。
司澄說:「Jocelyn,我們明天就出發去美國了。」
于直問:「該刪的都刪光了吧?」
舞台上的于直,立在聚焦處,亦在陰影中。她又想到了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小嚴,那就是于直的陰影之一。他的陰影在她腳前,是不是該邁一步踏進去再探究竟?高潔遲疑了。
這一會兒時間,她沒有絲毫情緒上的起伏,心內平靜到了極點,甚至平靜中揣測了片刻,她曾經所深深怨恨的對方,在看到這些加諸在他們身上的字眼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她實在想象不出來,只知道那時候的他們一定不是自己現在這個情緒——曾經咬碎唇齒的報復,只不過是心頭一層又一層沉沉的負擔,她等的就是一宗連一宗的被揭穿,唯如此,才能把枷鎖一架接一架地放下。她不用去詳究其中的原委,一個因合上一個果,已經足夠。
高潔找了換鞋凳,緩緩坐下,笨拙地脫下腳上的鞋子,一手支著凳面,一手提著新鞋的鞋幫,試了幾下都沒能順利套上腳。她勉勵自己再試一次,突然就有人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托起她的腳,一手接過她手裡的新鞋,將鞋套在了她的腳上。
高潔撫摸著肚子:「當然。」她笑了笑,「球球會很開心。」
她想著,忍不住偷覷著駕駛位上的于直,于直還是笑著,也是情難自禁。她也情難自禁地偷偷瞧著他。于直突然抬頭從後視鏡里含笑看向高潔,高潔迅速地移開目光。
時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認,他懷念著和高潔同居的日子。那段日子里,他接她下班,一起回家,她在廚房做飯,他在客廳一個接一個地接公事電話,接完以後,到廚房給她當下手。吃完飯後,由他去洗碗,她回到工作室里完成她的工作。那段日子里,他夜裡不太應酬商務飯局,更是告別了夜店生活,簡單得和這座城市裡任何一個有女朋友的平凡男子一樣,只蝸居在自己的安樂窩內享受生活。有時候他們都很清閑,就會去附近的電影院看一場電影或去附近的林蔭道散散步。有時候他們都很忙碌,在客廳和工作室里各自忙到深夜,然後一起洗個澡。
明天會是一個新的開始,有他,還有她。
他便放心地升起洗髮台的高度,扶著高潔的肩頭,按摩了兩下,托著她的後腦勺,讓她靠上洗髮台,打開手執花灑,先在自己手腕上試了試溫度,再往高潔發上淋去。
「阿哥。」于直將手拍到于毅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謝謝你做了一回我背後的眼睛,其實什麼都瞞不過你。坦率地講,這種天賜良機要是放在以前的我面前,我肯定也不會放過。芮華的股份轉讓合同,你應該已經準備好了吧?」
穆子昀拿起茶杯,像當初一樣,舉向高潔,示意她拿起杯子。高潔跟著拿起了杯子,同她的杯子一碰。
于直說:「這兩三個月就辛苦你了。反正正事兒我都在假期前辦妥了,等今年財報出來,奶奶簽了字,我們就算革命初步成功。」
高潔也看到了,頓時怔住,卻稀奇地平靜下來。
高潔立刻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算了算,現在已經是第十四天了。她走到照片牆前,拿下一張兒時與母親的合影。那時候她才兩三歲吧,從母親閃爍過的言辭里,她猜測過拍下照片的應該是——她的父親。
這時于直開口了,問她:「要我幫忙嗎?」
不過二十分鐘,于直已將車開進於家大宅的停車位,他看到于毅就站在綠茵茵的桂花樹下等著。于直下了車疾步走過去,帶過去一陣風。
他抬起右手做了個真誠邀請的動作,「如果大家對我太太的作品有興趣的話,可以打開我們的網站,看一看當代中國的珠寶設計師們的創意,歡迎大家提意見,我一直相信網友能給出最公正的判斷。如果大家對我太太的產品有興趣的話,可以搜索他們的網路店鋪,實際上他們在『客來網』的優惠活動還比在我們網站上的大。我知道你們最後比價以後,也許會在『客來網』上下單。」最後,他對著發問的記者道,「還有什麼問題嗎?我今天儘可能地為大家解答。」
林雪握過她的手:「過了這幾個月,你的決心真的沒有動搖過嗎?沒有做過其他的考慮嗎?」
高潔沒有說話,於是于直又問:「早上吃了什麼?」
高潔有些猶豫,想了一想,才講道:「我沒有儲備資金了。目前我們的營銷得量力而行,我接下去會在搜索引擎和電商網站上,再買些關鍵詞導流維持一段日子。不過——」
雖然只有短短五六米的距離,但當高潔終於挪到終點時,夜空已經漸漸發青。她腹中緊縮的疼痛又襲擊過來。她想,為了球球,她不能坐以待斃。她靠在岩石上只休息了小一陣,就瞅准了岩石比較尖銳的位置開始摩擦手腕上的繩索。
于直換了一隻手拿拎袋,又避開高潔的手:「我送你,也就五六分鐘。」
她垂下眼,眼前半黑半明。她曾經憑藉她所認為的塵俗化解不掉的悲哀,握住那柄她自以為是的利劍,做出最可恥可鄙可怨的憾事,成為無恥、荒唐、自棄、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最後成為她心底唯一一個始終無法打開的結。
高潔忍住未動,也沒有發出聲音。
于直的手還放在她的肚子上:「球球喜歡吃那些水果嗎?」
高潔順從地讓于直為自己戴上項鏈:「你們研發了多久?」
于直很小心地問她:「我可以一起去嗎?」
司澄說:「他,至少他領導的團隊,給我的感覺很好。效率高,執行力強,眼光長遠,戰略清晰,我很看好這個平台。」
「一年多了。」
醫生介紹亦是解釋,引導新手父母認識他們創造的生命:「瞧,他像不像在微笑?應該是個快樂的寶寶。」
很奇怪的是,昨晚于直走後,她睡得很好,一夜無夢。也許是腿部的抽筋得到舒緩和安撫,她想。她又想起於直說,他就住在她的對門。微微春風拂面,高潔沒有繼續往下想。
他沒有站起來,用仰望她的姿勢,用她熟悉的語氣,用能讓她聽出堅決的口吻,同她說:「高潔,我不會讓別人誤會球球的身份。」他笑了笑,又望向她的肚子,「為了球球,你就當……這是我們繼續合作下去。以後怎麼告訴他我和你的關係都隨你,我不會幹涉你,也不會有異議。但是在外面,他得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他再度仰望她,神情認真。
小嚴操作著輪椅轉到他們前頭:「這是什麼話。都準備好嘍!來這裏來這裏。」他把他們帶到了右邊的房間,推開房門,「你們稍等,我去準備準備上菜。」
在二十厘米高的樹榦旁:「你很堅強,所以我也會很堅強,我們都要好好生活。」
但此時同那時還是不一樣的。那時的她不識方向,只憑本能而生而活;現在的她沒有迷惘,有著堅定的方向,有著對新的生活和生命的責任。
「高潔,我愛你。」他說。
于直聞言瞪衛轍一眼。高潔醒過神,連忙將孩子還給他的父親,看到莫北將孩子放入嬰兒車內的睡籃后,問:「『bugaboo』的嬰兒車用起來很輕便吧?」
舞台下的參會人等被記者的疑問攪得越加安靜,每個人都翹首企盼狡辯成名的于直面對這意外刁難的問題的回答。
她回到工作室,從裴霈手裡拿過這張屬於遙遠過去的照片。照片上她迎風站在廣袤的愛丁堡高地上,用略顯猙獰的表情豎著不太雅觀的中指。如司澄所言,這屬於她過去真實的一刻。她所憤怒的、怨恨的、氣餒的、渴望的,所有深埋在那個表情下的慾望,已經從她的心底連根拔除,她安定下來了,也真正自由了。
衛轍嘆息一聲,問:「我看你也怕她吧?」
「他好像比昨晚又大了一點,挺能長的啊。」他笑著說。
這時候,會議室的門被推開。
有人應該是握住了她的肩頭,把她的身體調整了下位置,她的身體放鬆下來,腹部和膝蓋有了倚靠,她靠了上去,繼續睡過去。
于直說:「高海死了。」
高潔說:「沒有。」
對方是昨晚敲開「水之遙」店鋪在線客服留的言,根本沒有想到會得到回復,一見有回復,就立刻打了一行字:「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哪。」
羅太太講:「是這個樣子的。上一回我介紹的周瀟和她經紀人做事兒確實冒失,周瀟本人呢對你很過意不去。大約因為這事,讓于總有點誤會。周瀟本來要和于總他們合作廣告的,本來聊得挺好,但是後來她一直沒接到通知。」
不到二十分鐘,言楷就回了電話:「穆子昀是今天凌晨的飛機,飛愛丁堡。我也查了那弄堂周圍的攝像頭,和嫂子的一樣,沒有穆子昀進出的記錄,如果她進出過應該也是從攝像頭盲區走的。不過,她現在也失蹤了,沒去機場,登機牌也沒領。我們要再找她得費不少時間,最快的辦法是報警,但是嫂子和她失蹤都沒滿二十四小時,我們後來也沒再查穆子昀其他的犯事證據,警方現在不會出警的。直哥,接下來我們咋辦?」
高潔看著林雪慈祥的眼睛,回答得很詳細:「很好,我沒事了,上一次發燒也沒什麼後遺症,這個月檢查下來一切都正常的。」
他好像重新走入了亞馬孫深處的叢林,置身在樹海之中,彷彿聞到了叢林里潮濕的空氣,彷彿聽到了來自叢林深處的蟲鳴鳥叫。于直盤腿坐了下來,仰頭是漫天星空,身邊是藤蔓一樣的搖籃和小床。他看著搖籃,看到了當年洄遊在阿貝特河上的駁船。
高潔答:「好。」她還是選擇踏實踏步,走好當下的每一步,這於她,是唯一能做出的選擇。
他好看的唇就在她的眼前,輕緩地接近,柔軟地相觸。他們再一次鼻尖貼著鼻尖,舌尖糾纏舌尖,呼吸連接呼吸,好像又成了一體。
高潔不會矯情到拒不食用,她客氣地向于直致謝。于直只是盯著她的肚子,問她:「他喜歡吃水果吧?」
于直小心地停下動作:「弄疼你了?」
他不希望她再遇到什麼困難,他也希望能知道她真實的想法。所以他看著望著火鍋店落地窗的她問:「想吃火鍋?」
高浩被氣得咬牙:「你……無恥!」
記者顯然有備而來,于直話音剛落,她立即問道:「那麼在完善的過程里,仍可能會有漏洞是嗎?」
跌跌撞撞的高潔一邊走一邊看著她的人影被太陽壓成她腳底下的一個點,又在她眼前扯成一條線。那條河汩汩向前,無窮無盡,她想到多年以前沿著阿貝特河的奪命奔逃,身邊沒有人能夠幫助她,在這個時候,她也沒有遇到一個路過的人可以幫助她。
高潔意外道:「這是?」
于直輕笑了聲,望一眼牆壁上的掛鐘,又問:「你餓嗎?」
「現在的情況和當時的情況,是可以不一樣的。」
高潔以為小隔間是一間茶水間,沒想到卻是一間有簡單隔斷的房間,十來平方米大小。進門是一個小廳,放著冰箱、微波爐和飲水機,小廳后隔了一間四面玻璃的小盥洗室,裝了衛浴設備,盥洗室再往裡,空間就更小了,只靠窗並排放著一張床和一隻柜子,床鋪上的枕頭和毯子疊得很方正,柜子上只放了一隻深褐色的皮質匣子,看上去像是軍用物。
「他們家是雙胞胎,應該和我們的球球差不多大。」
于直知道高潔在陸陸續續地為孩子添置物件,她的工作雖很忙碌,但不會假趙阿姨或其他人的手,自己一點點像螞蟻搬家一樣把林林總總的嬰兒用品買回去。
于直的期待,直接以他的行動表現出來。他開始光明正大地採買各種嬰兒用品、玩具,甚至產婦乳母使用的必備品,這一回不再避諱,通通送到高潔這邊。
迷迷茫茫之間,高潔好像又回到小時候。
高潔只是打著:「對不起,希望可以為您提供合心意的飾品。」
高潔瞠目結舌。
于直問:「他喜歡吃火鍋?」
高潔還是執拗地站在原地。
高潔將自己全身檢查了一遍,手機和錢包如意料之中已經不在了,萬幸之中脖子上那隻「守護者羽毛」依然安在。她先打開GPS定位功能,但電子屏幕顯示沒有信號,好在電子指南針功能還可以一用。她想了想當時于直為她講解的使用方法,按著水平方向轉動手腕,讓指南針正確啟動起來。接著支撐身體站起來,以岩石為中心,朝南走出約五十步左右,再繞著岩石走一圈,找到了她的襪子,她把襪子穿上后,按照岩石和襪子連成一線的方向走,又找到了自己的鞋,她把鞋穿好,認準了這個方向走了百來步,走到一處空闊的泥地上,不出意外找到了輪胎淺淺的痕迹,也看到遠處連綿的山巒。
于直想到難耐時,扯了扯領帶。
聽到這句話,高潔停了下來,仍是面無表情地說:「好,我會的。」她轉過身,「我不想見到你,我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她慣性向前,全憑本能辨別方向,世界又變得只剩她一個,霎時靜寂,她什麼都聽不到了。
于直認真說道:「你有沒有興趣把你們那個廣告短片拍成網路劇,你們的劇本寫了多少集了?」
高潔將牛腩拿到水洗台上先沖了沖:「我燉個湯,一會兒,麻煩你一起送過去。」
于直只是笑了笑,然後心情好幾天沒有平靜下來,他有點期待。不知道他的孩子大概的輪廓會是什麼樣子,這是他這些天來最大的念想。
于直的手環抱到她隆得高高的腹上。
一開始高潔並沒有拒絕他的好意,於是于直討了巧,送過來的嬰兒服越來越多,不但同款的男女型號各一套,甚至有些是兩三歲兒童的童裝。再後來,他乾脆買回來了更多小女孩的童裝,絲綢的、縐紗的、中式小旗袍、西式公主裙,多到數不勝數,足夠一個小女孩穿到學齡。
高潔雙手環上肚子。于直的理由充分到她沒有理由反駁。
此話甚熟。雨颯颯地飄落到車窗上,高潔扭頭看向窗外。很久以前,在亞馬孫雨林里,她也經歷過一場大雨,一場疼痛,後來被解救,被安撫。
無非也是接送一程,她不應當太過於抗拒,而且他還淋了點雨。高潔無奈地鑽進了于直的車。車內空間比他之前開的那一輛更寬敞,座椅上仍放了墊子。她坐好,發現座椅是熱的,角度剛剛好能支撐住她的腰部,整個人都能得到很好的舒展。
拉開的抽屜里,還放著她同林雪簽的幾份協議,和她同於直的結婚證。她的目光停在結婚證上。
高潔摸著肚子:「還沒有。」她突然聽到話筒那頭一聲汽車的鳴笛,一種可能性躍上她的心頭,她站起來,走出門外,摁了電梯。
那個人的表情凝重、認真和誠懇,還有焦灼、疼惜和痛苦。
于直看見了這堵牆盡頭的那個房門。在他還是此間的主人時,那間房間一直是閑置的。他推開了不曾了解過的房間的大門。
高潔卻因為于直的不回應生出一點兒不安,咬了咬唇,決定還是說出來:「于直,謝謝你給我帶來的訂單。你們家給我的幫助已經很大了,還給我找了趙阿姨照顧我……這些,我想……」
果然,高潔想了一會兒,點了頭:「那好吧。」
于直從後視鏡里看到了她的微笑。她還是保持著那段距離,他想。他說:「什麼都嚇不倒你,隨遇而安一直是你的好習慣。」
自上一周開始,高潔因為身體越發沉重,站立淋浴時越加吃力,好幾回都是洗了一半就累吁吁地坐在浴缸邊沿歇息一陣。趙阿姨怕她這樣洗洗停停容易著涼,便開始幫她洗頭。高潔很感激趙阿姨的周到貼心,說:「好的。」
于直看他們一眼,他伸手環到高潔的身周,停在了離她身體一厘米的地方:「我們先出去吧,擋著別人了。」
自大年夜后,高潔雖然每周都會同林雪通個電話問個安,但確實一直未曾得空與她再見面。這其中也有高潔的刻意迴避,若非不得已,她實在不好意思再將八十高齡的林雪約到外面碰頭,而主動去於家大宅,也是她一直以來迴避的。
高潔勉力地點頭。她眼前晃動著她熟悉的晶瑩剔透的獵犬,折出璀璨耀眼的光彩。她親手雕琢的心意,又被他放到他的胸前。她看到那心意離她越來越近,于直溫柔地吻上了她的額頭。
疼痛雖然是無休止的,但生命只要有一線生機,就要蓬勃生長。陽光已經伸進來,她終能握牢。
他快步走進大宅,沒有想到祖母林雪正端正坐在客堂間裡頭,手中端著一杯茶,也許是她最愛的單樅。
昏睡兩天後,靠著物理降溫,現在的她退了燒,徹底清醒過來。她的孩子再一次挺過來。
楊簡手上捧著一個大瓷盅走進來:「先來一碗蹄花湯,我沒教過於直,文火精燉,保管外頭喝不到。」
他的氣力很大,她一向反抗不了,只能看著售貨員快速划卡,接著于直快速簽單,最後售貨員把打包好的鞋盒放到收銀柜上。
羅太太說:「是啊,認識你這麼久了,我當然知道你的性格。你不喜歡張揚的,不告訴別人你和于總的婚姻情況肯定有你自己的考量,但是也要適當地在他的社交圈露露面啊!不然怎麼看住他。」
高潔看看車,又看看于直。車不是于直一直開的那款,應該是新換的,比他以前開的那輛更長更大一些。
在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在高潔的刻意安排下,從來沒有給於直下廚的機會,所以高潔從來不曉得原來於直也是有一點廚藝的。
「好,你想要我怎麼負責?」高潔反問,對著高浩冷冷地笑,「我兩歲的時候就沒有爸爸了,你今年多大了?十六歲了?你至少還比我多享受了十四年父愛。」
衛轍舉起雙手:「可別。哥哥我最不擅長和記者們打太極。」
在二十五厘米高的樹榦旁:「謝謝球球,謝謝你還在!」
于毅拍一下手:「好!你話說到這份上,阿哥再吊你胃口就真不好意思了。阿哥查穆子昀的事情費了老大力氣,她這些年在供應商那邊吃的回扣的證據,我手上已經有了,涉及數額還不小。她一向是個聰明人,前不久察覺到我的動作,也知道這些東西會捅出什麼婁子,牽連到什麼人,所以今朝晚上準備跑路,不是明面上的出國,是借道偷渡。阿哥我呢,確實在猶豫抓還是不抓她。畢竟她跑路了,對我,哦不,對我們家影響不大,恐怕還是好事。但是把這些東西交出去嘛,就不見得了。」他笑眯眯地覷著于直,「我也有些道上的眼線幫忙,只是也沒有防到她跑路之前又折騰出這事。」
他們很久沒有一起並肩走過一段路了。于直還保持著讓她走內側的習慣,將手中物件拿在他的外側,以前他還會伸過臂膀摟著她的肩膀,現在他們倆保持著一段既親近又疏離的距離走了一陣。這距離讓高潔漸漸莫名安心起來,也輕鬆起來,但旋即又生出了這些日子以來的忐忑,掂量幾輪,她開口:「于直,我現在和我的運營商合作的方式挺好的,他們的客服很負責,我也不準備和他們有進一步的合作。市場的工作我這裡有人做的。」
高潔對每個來探望她的人都感恩不盡,這是她嚮往的熱鬧,且越來越喜歡,越來越流連。她的孩子好像也喜歡,在人來得多時,也像感受到了熱烈的氛圍一樣,會不時躍動。她病愈以後,胎動就變得更加頻繁,有時候在白天也會動了,讓她時時能感受到他健康的搏動。
「『匠之藝』于直爆隱婚後和前女友舊情復燃婚外戀:未來的離婚案可能引發上市悲劇。」
裴霈將清單列印出來遞給她,高潔一一比對上面的貨品信息和收件地址,其中有一位訂購了三百件耳墜的收貨人地址在某互聯網創業園區,問道:「這是園區採購嗎?」
這不過是流程瑣事,于直知道言楷小事大報的意圖,便說:「把『水之遙』的邀請函給我吧。」
于直看到了眾人之後的高潔,在出口的光明處,停了下來。他們兩人中間大約隔了二十多米的距離,她離他很遠,是他把她推拒到這麼遠的。後來他想拉近這段距離,不過並不怎麼成功,于直無奈地自哂。但至少,他們仍在同一局中,這距離也夠了,足夠他再張開一張網,但已經不再是為布局。
在這裏住了一年有餘,除了那套已真心當成家的公寓,高潔早將周邊生活範圍內的環境摸得熟透,就像自小生長在此地一樣。她知道于直提的是前面一條馬路上的美容美髮會所,就開在改建的連體石庫門內,很有些別緻的風格。那家美容美髮會所是夜裡九點關店,現在已近九點。
于直好像只對她一人講道:「『水之遙』是我太太創立的品牌,她會參加我們的比賽,對我來說是個意外,她的團隊製作的作品受到觀眾的喜愛,對我來說更是個意外,我沒想到她做得這麼好。互聯網就是這樣一個奇異的世界,充滿無限可能,可以最大限度改變傳統的商業模式和傳播渠道。在以前,一個個人珠寶設計師要在事業上獲得成功可能要花數年的時間,在現在,有了新的商業渠道,這個時間可能被大大縮短。當然,我只能說這隻是個『可能』。在這個『可能』變成現實之前,誰都不會知道你的創造和努力會換來什麼。也許成功,也許失敗。但大家不要認為成功就是得到了幸運,那意味著之後會面臨更多挑戰。譬如像今天,你們跑來問我,為什麼我太太的作品會出現在我舉辦的比賽里?我太太會來捧我的場,只有一個原因,和所有的參賽者一樣——因為這個比賽是免費的,成本很低,創業期都要節省成本,所以她才願意來陪我冒這個險。」
高潔回到卧室內準備換衣服,看到床上的豆莢形狀的枕頭,問道:「這枕頭——」
高潔一痛:「也許在這點上,我註定要對不起這個孩子了。」
于直解釋道:「醫用級別的。」他在吊墜一個介面處按了一下,顯示屏亮了起來,「來,我給你戴上。」
高潔待想否認已經不及,小嚴一臉真誠地恭喜道:「原來於先生要當爸爸了,太好了。恭喜你們恭喜你們!」他轉頭對身後的女士不住講,「哎呀,這實在是太好了!」熱忱到高潔只得客氣地笑著。
高潔情不自禁地問:「我可以抱一抱嗎?」問完以後就羞赧了,知道自己一時失態,好生冒昧。
他想了想,安撫衛轍:「那人是個老手,道上也有些朋友,抓他可能得費些時日。上回是我自己大意了。不過這個人做事向來謹慎,這回失敗了就不會再輕易出手,他還是保身價的老油條,好不容易才放出來。放心吧,下回我不會讓他這麼容易得手。」
高潔的背抵著門,遠遠看著躺在病床上如衛轍口中一樣「不成人形」的于直——現在真實地躺在她前面。她可以看到他蒼白的面孔,強壯如他,也會消瘦,也會病倒。而這些天,她沒有發現。高潔想起衛轍剛才的話,他不全是病倒,是出了車禍。她擔心起來,不禁往前走了兩步,離他又近了一些。現在她可以看清楚他了。
小方笑起來:「我也是在懷孕的時候,我老公查資料查出來的。新手爸媽,邊學邊當。一個人想不到這麼多。」
「高潔她雖然挺過很多關,卻始終沒辦法過她自己那關。她最善良的地方,也是她執念最深的地方。」
他笑:「這樣就好。」
高潔聞言,剛才突生的不安預感又浮出來。
「這裏和太湖的琉璃亭蟹庄,都是楊簡開的。」
他說道:「這是一個很好的合作機會,不管是對你我,還是對裴霈。她是廣告片的編劇吧?好像才剛畢業,還沒有什麼作品。」
可是,高潔跌跌撞撞地走著,她腹中的疼痛間奏越來越頻繁,體力和腦力已在崩陷邊緣,烈火一樣的日頭曬得她眼前一忽兒清晰一忽兒模糊。她努力集中著自己的精神,不時握住「守護者羽毛」,觀察著顯示屏上GPS的信號,那是唯一的希望和堅持的信念。
「不會。」
或許是被月色撫慰,也或許是于直按摩的手指擁有令人放鬆的魔力,高潔的身體緩緩地舒服起來,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她想象得到,也許孩子和她一樣這麼舒服地躺著。她閉上了眼睛,享受水流和泡沫的溫柔撫摸。
衛轍略為沉吟,才問道:「于毅……會不會又和穆子昀聯手?」
第一季比賽,票數落後「芙蓉美鑽」拿了亞軍時,高潔雖能理解,但確實心有不甘。這一季比賽,她拿到了冠軍,卻是又徒生了不安和感懷。
衛轍在高潔身前長臂一展:「你進去看一下就知道了唄。」
警局在前一周將嫌疑人相關資料都提供過來,這是一個在他的記憶里塵封已久的名字——劉俊,那個坐在他對面請他吃了一塊牛肉的老油條,也是他從此蓄意墮落的理由。他鑄造過的錯誤終是有了孽力回饋。
高潔忙說「客氣」,她是真心真意感激羅太太在她最困難之際給予的信任和幫助。
咖啡館在一棟殘舊的石庫門內。高潔推門進去看見一間有咖啡廳樣子的客堂間,室內沒有開燈,四下也無一人,周圍擺著全藤編家什,看得出原本的意趣,只是裝飾物品太過於亂糟糟。她不知該進還是退,直到有人叫她:「潔潔。」
高潔心裏想,有誰可找呢?忙叫道:「不用了。」但趙阿姨已經匆匆跑了出去。
于直聞言,又想托起她的另一隻腳。高潔併攏小腿。
她原本清俊纖瘦的輪廓並未擺脫因為懷孕而起的微微浮腫,眉目卻舒揚出以前所沒有的童真。
高潔苦笑著捶捶大腿:「腿麻了。」
高潔說:「他們要關門了。」
高潔到底還是在父親「三七」這日在工作室內的佛龕前上了一炷香,看香煙裊裊,辨不出其中酸苦。一切因父親而生、由她慾念而起的荒唐,她也希望如這炷香一樣,最後能夠燃盡,她才可以平和地繼續走下去。
小嚴身後的女士說道:「于先生沒事就好,我們還是先走吧,莫先生和于太太也要趕著回去休息了。」
又是這樣傻氣的問題,教她怎麼回答才好呢?傻氣的于直已經激動得不知怎樣才好,他的手掌就撫摸在孩子翻動的部位,但那不夠,遠遠不夠。于直把手放開,激動難抑地輕輕吻在了他創造的生命回應他的地方。
此刻她的感受亦是奇妙的,她看著于直的手和自己的雙手都覆在自己的孩子之上,孩子在此刻的激越完全超出了她既有的經驗。她既蒙又驚,心頭亂極了。
衛轍說:「別啊,他病還是挺重的。他這幾個月忙得太瘋了,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你瞧瞧你瞧瞧,那樣子都不成人形了是不?」他輕輕巧巧將高潔扶進門內,又悄無聲息將門關上。
高潔謹慎地扶著腰坐下來:「表姨,這裏怎麼沒有人呢?」
莫北立刻明白于直的意思,對高潔說:「我送你回去吧?我們順路。」
展品間不過三十平方米,一眼即可望盡。也像高潔,想要把她看清,多麼容易。她從來不善於隱藏,更不善於偽裝。她之所求,一直很簡單和直接。
趙阿姨工作一貫認真負責,對高潔親切但不過分親近,維持著專業的服務距離。她的過分自責,顯得有些反常。高潔不住寬慰她:「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衛轍嘖嘖稱奇:「和莫北是越來越像了啊,二十四孝得不得了。」
高潔遲疑了一下,說:「好。」
于直說:「現在就換上吧。」他稍稍用了力,就把她的另一隻腳抬起來,除下舊鞋,換上新鞋。他把舊鞋裝進鞋盒,站起來對售貨員說,「就要這雙,現在就穿。」他扭頭看了眼高潔腳上的鞋,又問,「這個款式有幾個顏色?」
曾經,在高潔蓄意接近他,突破了他們原本最單純的關係后,他半試探半無奈地同她講過一句「我該拿你怎麼辦呢」,現在他又在心裏默默地嘆息:「高潔,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高潔扶著把手的手停在了那裡,她想她沒有聽錯。于直是個從不會說夢話的人,與他同床共枕一年的時間里,她從未聽他說過任何夢話。他的一切情緒和念頭都是他最深的隱秘,被他掩藏得極好。她看不透他,因而更加懼怕。可是,他此刻在叫什麼?
于直將手伸了出來:「高潔。」
高浩又往前跨上一步,于直狠狠掃他一眼,他看到于直兇狠的眼光,一瞬竟被嚇住,但轉眼望向高潔時,又氣得發狠,伸出手指指著高潔,把眼睛睜得通紅:「都是你都是你!」
www.hetubook•com•com于直撫一撫後頸。
結果她還是被于直帶到那間美容會所門前。美容會所臨街的玻璃櫥窗雖然映出裡頭的燈火通明,但門前的霓虹燈已經關閉。有兩位美容師候在門口,笑著招呼他們:「這邊都給您準備好了。」
高潔卻從貪戀和專註中逐漸清醒,她竟然真的下了樓,他竟然真的出現,他們正擁抱著,就像以前。她彎起手臂,冷靜下來,又想要退開了:「我得上去了。」
高潔卻不敢直視莫北,輕聲說:「原來這樣。」
蹲在她面前的于直抬頭問她:「合腳嗎?」
「是你家對門吧?」衛轍揶揄一句,又掐指一算,「預產期這麼快就要到了啊?」
高潔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扶著椅背坐下來,看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好一會兒才答小方:「是啊。」
于直點點頭:「你去忙吧。」他走到落地窗前,回過頭來,整個屋子和他們住在一起時很不一樣了,他剛才一進門就發現了。
衛轍便站在他跟前:「喲,這就把你的高參給踹了啊?過河拆橋要不得啊要不得。」
「再幫我拿另外兩個顏色的,三十七碼半。」
于直說:「如果她醒了給我發個消息。」他說罷走出門去,先給言楷打了電話交代些事情。才掛上手機就響起來,衛轍在那頭嚷嚷:「我說你人去哪兒了啊?今晚的局你不會忘了吧?高盛那幾位都等著呢!咱的上市大計啊!」
這天下午,于直接了高潔,送到家門口,對她說:「我有東西給你。」於是,他得以跟隨高潔再次進入她的家。
于直笑了笑,收起了喪氣和自哂,變作不以為意,也令自己必須不以為意:「我不會再碰的。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他收回了手。
她看著于直大大咧咧地往長廊盡頭的展廳走去。她很想說些什麼,卻又知道在此地多說是不合時宜的。
于直在那頭問:「莫北家選的嬰兒車怎麼樣?」
他們恢復著同居時候的一些例行生活慣常,于直加入了高潔的晚餐,但和以前不同的是,于直親自下了廚。
有一雙手自她背後按到她的腰上,有力但溫柔地撫摩著,一下又一下。她的身體由此感受到的舒適也是熟悉而眷戀的。她握著手機的手放了下來,握住那雙帶給她熟悉的眷戀、安全、舒適的手。
高潔就沒有再說話了。
待他們落座后,言楷便離開。他們落座的區域都是參加本季比賽的品牌商,有人認得司澄,過來熱絡地招呼及恭喜。
高潔苦笑:「高潓後來接受採訪說的是事實,網上曝光的那些情況也是事實。在這件事情上,我沒什麼立場。」但她又逼視著穆子昀,「但是,您的目的恐怕不止這些吧?」
高潔伸出手來,于直立刻握上,她斷斷續續地說:「你……你接生過。」她握緊他的手,「我相信……你。如果……如果我有什麼事情,我……我也相信你會是個好爸爸……會好好把球球帶大的。」
在莫北送高潔回家的一段路上,高潔反覆斟酌,不停猶豫。她很想問一問莫北,有關於于直的過去她所遺漏的那些細節,幾欲脫口而出,又勉強克制。或許是由於她心緒不停地波動,也或許是因為于直剛才和胎兒的嬉戲,牽動了她腹中的孩子,這一路上,她腹中的孩子一直在動彈,她感受到他在踢動小腳丫,伸展小手臂,彷彿在尋找什麼。
然而,在現在這個處境,他的這個表述,「我太太」——他順口而流利地就講了出來,又是一次意料之外、措手不及。高潔再一次如上次相同場面時一樣,不知該作何反應。她苦惱起來。
于直突然俯身過來,抱住她的肩膀,他們一齊靠在大樹上。他埋首在她的肩頭,高潔只覺得肩上似乎是濕潤了,他胸前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滑到了她的胸前。她撫摸著他的發,他的發很柔軟。
小嚴看到了莫北推著的嬰兒車,也看到了高潔,有點奇怪。
「哎!你這話講的。」于毅說著尷尬的話,但是臉色一點兒也不尷尬,他伸出五根手指頭,「阿哥不黑心,只拿你一半。」
整個房間十分整潔,高潔看得眼熟——這些全是于直真正的風格,直接,冷硬,不拖沓,不多情。
彩超檢查完畢后,于直又堅持陪同她去做了體重、肚圍、胎心、肝功能幾項檢查,像任何一個陪伴在孕婦身邊的丈夫一樣,按照醫生護士的指示,為懷孕的妻子打著下手,聽醫生解讀各項指數時會問出比較傻氣惹醫生煩的低級問題。最後他代她去取各項報告,還有至關重要的四張彩超照片。將照片遞給她時,他的目光忘形地鎖在照片上。她抽出一張遞迴給他,他立刻拿出錢包,珍而重之地把照片夾進去。
高潔將傘放入門前的置傘架:「哦,那是我正巧搭的鄰居的車。」
趙阿姨跟過來,于直問:「今天晚飯吃什麼?她最近胃口怎麼樣?」
已經過了多少時間?高潔辨別不清,好像已經是夜裡了,她感覺不出有陽光的照射。車的速度緩下來,然後停了下來,前面有人打開車門,又把車門重重關上。或許因為車身震動,高潔腹中又一陣緊縮,她心裏默念:「球球,不要在這個時候,再堅持一下。」
穆子昀不以為忤的樣子:「潔潔,你是用什麼辦法把于直收得這麼乖的呢?我以前以為他只是喜歡你,沒有想到他卻這麼愛你。」
穆子昀鎮定地坐著,很平靜地微笑著:「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有了你,你爸爸就有了更理直氣壯花天酒地不負責任的底氣。你是他的繼承人,更是他的擋箭牌,他可以徹徹底底地享受人生。你媽媽死後,他就更加肆無忌憚。我後來才發現,原來你媽媽活著的時候,是你爸爸對我最好的時候。那時候他最需要我,幫助他的事業,排遣他在婚姻上的苦悶。他可是真心實意喜歡過你的媽媽,沒有想到你媽媽太神經質了,而且從來不能幫到他。」
映著瑩瑩微火,高潔望著窗戶。那面窗戶上曾經映出他們擁抱的身影,他的雙臂摟抱著她的腰,氣氛家常而溫馨。
高潔把淚擦去:「沒事,我一會兒去工作室。」
她又開始著急了,于直看得出來。他不想使她著急,忙說:「我知道。」他收回自己的手,她仍舊敏感,但是沒有關係,至少她已不抵觸他的親近和觸碰,他有耐心以及決心。
他沒有告訴高潔,最近他也逛了很多母嬰用品商店。基本都是他一個人,虛心地在各櫃售貨員的指導下,買了很多嬰兒衣服。有個樂趣在其間生起來,他發現嬰兒服種類繁多,長的、短的、袍狀的、蛙形的、偏扣的、日常穿的、睡覺穿的等不一而足,連質地也有很多的講究。他的孩子會出生在初夏,那麼一定需要針織羅紋布這種質地薄、透氣好的衣服,但是兩三個月一過就要入秋,那麼伸縮性、保暖性都很好的針織棉毛布也必不可少。于直每拿起一種衣服,就會幻想出一個屬於他的小小嬰孩穿著時的樣子。長袍狀的下擺很寬鬆,小嬰兒爬動的時候會像一條游弋在淺池裡頭的小魚;蛙形的會露出小嬰兒的兩條小肥腿,他體驗到的,他的孩子踢動的時候一定很有力氣。他幻想完畢,就會把每種類型每種顏色每種尺寸每種布料都買一款。
有如生命的島嶼。此念又起,于直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他勉力自持著,鬆開高潔的腿,緩緩抬起手,放在那浮出的「島嶼」上方,像要落下的樣子。
她現在狀態很好,心很安。這樣就好,他也能心安。于直放下吊墜,讓它妥帖地垂服在高潔胸口。
于直是看著門合上,怔了幾秒后,才看向未跟著離開的衛轍。衛轍走過來晃晃悠悠地坐到床鋪邊高潔剛才坐過的位置上,于直嫌棄地伸腿把他踢了下去。
高潔看著她打開了那扇門,彷彿受到莫名吸引,情不自禁地跟著走了進去。
她請他坐下來,他卻先扶著她的腰,讓她先行落座,然後才坐到她對面。
「你去吧。」
她翻身下床,聽見趙阿姨好像在外面說話,但是她推門出去時,趙阿姨又好像並沒有說過話一樣,在廚房忙碌著。看見她走出來,笑著說:「醒了啊?這一覺睡得真長。你昨晚晚飯都沒吃就睡下了,看你難得睡得熟,我就沒忍心叫醒你。難得孩子晚上也沒鬧醒你。精神是不是好多了?餓了嗎?」
羅太太又說:「有時候我介紹給你的客人也不是那麼好搞,上一回周瀟的經紀人太苛刻了,我是知道的。她還來同我啰唆了一下,我都懶得聽她的。周瀟沒有爭取上那個廣告,和你做的設計是不是合適沒任何關係。你可別放心上啊!」
高潔拿過手機,翻到已接來電,又撥通了金菁的電話,同對方講:「金小姐,有沒有什麼辦法,讓我在你們媒體上發表一個聲明,我想說明一下,我沒有任何作品抄襲的行為,在比賽里也沒有因為開後門拿冠軍。」
趙阿姨答:「等陳小姐那邊的車過來一起走,她要送文件給於先生,正好帶我一程。約好七點半的。」她不忘記囑咐高潔,「你一定等我回來再洗頭啊!」
司澄臨別時說:「Jocelyn,我把你的照片交給了裴霈,那上面有你以前真實的一瞬間,不過現在的你已經甩開那一瞬間了,這是很好的事情。」
高潔微一仰頭,目光對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如那鉤彎月,皎皎明朗地重掌著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他擦乾手,撫摸到了她的肚子上,溫柔地包裹著那裡頭的生命,說:「為了球球,我要做個好人。」
而於直繼續無奈。他正在慢慢地接近,但是壁壘堅厚。她一時一刻都不願鬆懈自己的意識,比她以前更堅定、更克制、更不會幻想。而他比以前多了顧慮、多了牽挂、多了愧疚、多了尊重,於是變得謹慎、變得……不敢輕易驚擾她。這才是現在最大的無奈。
對方的話乍聽之下似乎很有道理和邏輯,但緊接著又講了一句:「而且你們品牌在『匠之藝』上的廣告也很火啊!他們網站現在在珠寶行業做得很有成績啊,把『客來』一直想做又沒有做起來的市場撬動起來了,我們公司也希望在珠寶首飾領域里,多一點運營的業績。」
這不同於阿里山上那相似的一幕,因為並不模糊也不曖昧。她能看清楚他,因為有雨水順著他的眉滴下,他沒有眨眼,一直看著她。
高潔對於直的示好,是接受的,但是是在禮貌的友好範圍內。她的決心從未動搖,這在於直的意料之中,也是他真真正正無可奈何的地方。他有一百樣討女人歡心的招數,以前也在高潔面前耍過不少,但對於現在的高潔,他並不敢輕易冒犯。
于直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很欣慰地笑了。這一笑,讓高潔心中莫名暖了一暖。他又問:「你呢?」
高潔看著于直茂密的發,他蹲在她面前,又抬起頭來,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也像個孩子,虔誠稚氣。
穆子昀昨晚七點被警方控制,在八點的時候,于直在警察局的拘留所見到了她。二十多年,他心頭的毒,眼中的刺,一平方米的黑暗,整個年少時期的執念,成年後首次算計部署的動力。但是再次見到她,以上種種浮上心頭又全部煙消雲散。
「夜裡還喜歡吃夜宵嗎?」
「我會求仁得仁的。你放心。」穆子昀笑著說,看著高潔將白開水一飲而盡。
同這間由梅先生介紹的網店代運營公司初次接觸算起,高潔還從未正式同對方的老闆有過直接溝通。這也是實在因為自己業務規模太小,未划入對方的大客戶行列,也未到需要對方老闆親自過問的程度。她對這種現實很理解,所以,小方提出的邀請讓她十分意外。
于直抬起頭來,眼眶很紅,他從沒有讓她見過這樣的他,他說:「如果你只有球球一個孩子,那麼這輩子我也只有球球一個孩子。我們不能讓他來到這個世上就有遺憾。」
高潔說:「我六點下班。」
深入骨血的牽連,才容易讓人溫和以及軟弱。如她這樣,毫不例外。
但高潔不覺得,她看到了那個即將展示她創造的生命的屏幕就熱切起來,摸摸肚子,期待之心躍躍欲出。她在護士的指導下,躺到床上。
當時她一字一頓地答:「不,怪,你。」
這個突然出現的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少年。驚魂未定的高潔一眼就認出他來。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他,還在兩年多前,他是個看上去寡言無措的孩子,站在高海身後,被高海命令著叫高潔「姐姐」。高潔記得他的名字叫「高浩」。
于直說:「奶奶很久沒見你了,什麼時候去看看她?」
高潔差一點站起來,她身邊的司澄按了按她的手。
陳品臻在高潔身邊催促:「您快些。」
前方紅燈,車停下來,司澄說:「我們本來想待到你的孩子出生,不過……」他轉頭和善地笑著,「現在你身邊有更可靠的人照顧。」
羅太太也跟著笑了一聲:「Jocelyn,有個不情之請,我也很為難,不過受人所託,不得不硬著頭皮給你打這通電話。」
高潔咬著牙,積攢好了力道,向右側傾倒側身,用右肩頂住地面,拼盡全力,想要把身體支撐起來。但是就是這麼簡單的動作,讓她用儘力氣,反覆不知多少遍,終於憑藉著右手肘,把笨重疼痛的身體撐起來。然後她氣喘吁吁地靠著手肘和臀部的力量,一點點向那塊岩石靠近。
在某個下著雨的午後,她趴在窗台上,看著雨水擊打到玻璃窗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她在玻璃上哈出一口氣,畫著一張模糊的面孔,她知道那是父親,但是不知道那張面孔到底長什麼樣子。
高潔怔住,轉過頭來,于直已經醒過來了,睜開了眼睛,正牢牢地看著她。
高潔專註地看著他,眼眶都有點紅了,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一個勁兒看著于直無奈的笑容,聽著他坦誠的話語。然後低下頭:「于直,我想過給球球的名字,我和你想的一樣,我希望他不要像你,也不要像我,他應該是歡歡樂樂的。如果是女孩,我想叫她于歡,如果是男孩,我想叫他於樂。」
于直的口氣軟得和她病中迷糊之間經歷時一樣。高潔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拒絕,她想起那時的他,想到他說出的那句話,她的心就變得和他的口氣一樣軟了。而她不能讓自己稍有妄想,她垂下頭:「謝謝。」
林雪意料之中地無奈,只得旁敲側擊:「阿直自從做了那個網站后,把公司當成了家,後來和你住一塊兒,總算晚上能按時有個地方回去吃飯和休息。」
名次首先在「匠之藝」的首頁公布。高潔第一時間看到首頁上榜單的更新,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
彩超室內器械林立,充斥著消毒水冰涼的味道,有一點點冷。
高潔不是太意外,心內所知,司澄早晚會離開這座城市,所以她問:「是什麼樣的合作?」
言楷說:「我知道了。」
她答:「他白天不會經常動。」
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了這些照片里的其中四張上。
「這傷是小事兒,我本來就是今天出院,不用擔心。」他擔憂地問,「球球怎麼還不動?他不知道是我嗎?」
高潔轉過身來,于直正把門合上,說:「這裏西晒,不用開窗。可以開燈。」
懷孕以後,她對生活的感官的確變得更加敏感,稍許刺|激就會令她流連。譬如現在。她對食物從不挑剔,所以也不曾防備,竟然有一天會被火鍋的香味吸引——這就是她以前從不在意的屬於生活的味道,一陣又一陣,引誘著她的嗅覺和味覺,讓她難以抵抗。
于直霍然起身,走出門,問趙阿姨:「你剛才說的孕婦枕,什麼牌子什麼型號最好?」
Summer詫異又佩服地贊:「你們也太體貼了。」
高潔熟門熟路地走過二樓,穿過餐飲區,乘上自動扶梯抵達三樓母嬰專區,沒有太費工夫就找到了賣孕婦鞋的專櫃。櫃檯很小,顧客卻意外很多,人頭攢動地挑選自己喜歡的款式,兩名售貨員忙得不可開交。
高潔伸出手同對方握了一下:「謝謝您,我會好好考慮您的建議的。」
于直輕輕地將浴室的門帶上前說:「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我需要。」
他的手環在她的腰上,用著期待的神情瞅著她。高潔沒有任何拒絕的氣力了,在於直的床鋪上坐了下來。
高潔在激痛中清醒過來,是的,是真的于直在她面前。她積攢的氣力,此刻有了用武之地,她喘著氣,她必須告訴他最重要的事:「孩子……等不到救護車……」
高潔也認真地想了想趙阿姨給她開的菜單,答:「水煮蝦、豬肝、蔬菜。」
高潔靈犀一透,說:「您直說吧。」
廚房裡的人聽到了動靜,門帘被人一掀,有個坐輪椅的中年男人從裏面轉出來。高潔認得這個人,正是那位去探望過於直的殘疾青年小嚴。
高潔撫著母親年輕的面龐:「媽。」喃喃好幾聲,「媽媽。」
在心情亂了一夜的第二天,高潔在電話里送別了司澄和Summer。
黑色的屏漸漸亮起,慢慢清晰。高潔同於直都全神貫注,只盯牢那一個小小的屏。她的世界在這時也就縮小到那個屏內。
小嚴被提醒到,不住點頭:「對對對。」
于直是提前到這天下午三點就給高潔發了簡訊,告訴她:「我六點到你公司接你。」
于直發完他的傻笑,站了起來,拿出一本「bugaboo」產品目錄冊,塞給高潔:「我從他們荷蘭原廠拿來的,看中幾款,你瞧瞧哪個最合適?」
于毅待他走到跟前,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遞過去。于直說:「我不抽煙。」
于直說:「你話太多了。」
羅太太抱歉道:「你現在還在睡覺吧?我有沒有打攪你?」
家裡的冰箱內多了很多水果,泰國的杧果、中國台灣地區的山竹、四川的枇杷、日本的草莓,每日都有搭配好的果籃新鮮供應。
是的,在近些時日,于直一直有個清晰的懊悔——他從來沒有真正讓自己完全進入高潔的世界。不管在如膠似漆虛情假意的日子里,還是在真相大白互生芥蒂的日子里。
高浩大聲吼叫:「爸爸去世了!你高興了嗎?你高興了嗎?」
「那啥……嫂……高女士,您今天有沒有空?」
周二一早,于直的車未出現在公寓門口,高潔準時等來司澄和Summer的車。
高潔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穆子昀,她面前的茶杯內白水清澈見底,喝也不好,不喝……她望一眼對面的人,也是不太好。高潔仍舊不情願喝茶。
高潔才發現她和于直擋住了別人付款。那是一對夫妻,妻子也是孕婦,丈夫一手扶著妻子的腰,一手提著鞋盒。
他發完消息,才同坐在對面的衛轍講起公事:「承銷商那兒都確認沒問題,這個分拆上市的計劃書你仔細瞧好了,我們就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你沒問題,我就沒問題。回頭我拿給奶奶去確認。」
他將高潔半扶半推地帶到401室病房門前,將門一推,高潔就看到了睡在病床上的于直,他合著雙眼,睡得正沉,額頭上纏著一卷繃帶。
于直說:「來,告訴我,你準備怎麼報仇?」
衛轍說:「準備好給孩子當乾爹啊。我現在是不是特有乾爹的腔調,為他積極調解了家庭糾紛。」
高潔出了院,回到家中,頭一件事情是在蘿蔔樹的二十五厘米處寫上「謝謝球球,謝謝你還在!」
高浩瞠大眼睛:「你要挾我?」
衛轍呵呵一笑:「你人在局中,自己都糊塗了吧?我看你一路小動作暗暗地幫了高潔不少,應該是不準備等孩子生下來跟她離婚的。那事情就更簡單了。女人嘛,在感情里最缺的是什麼?安全感嘍。你直接證明給她看不就結了?」
高浩喘著氣:「你……你……」他梗著脖子吼道,「你害我姐,害我媽!你幹了很多壞事!」
孩子的父親答:「叫莫遠,是男孩。」
高潔不知怎麼說才好。
于直問:「那個小編劇?」
顯然他經過清晨的嘗試,是不準備同她商量,容她有拒絕的機會了。高潔無奈地放下手機,知道自己不得不因此就範。
高潔一怔:「我沒有打算和你們重新談商務條款,按照現在的編製也是可以的。商品助理暫時有王廠長那邊的設計師和裴霈分工也能應付。」
他們你來我往互相抬杠,高潔不禁莞爾:「你好。」也略有打攪的歉意,「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攪。」
高潔無奈地說:「可以。」
于毅的聲音有點氣急敗壞:「阿弟啊?你和穆子昀的侄女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今天下午網上就爆出那些新聞,鬧得沸沸揚揚,你和奶奶不會又和她簽股份轉讓協議了吧?」
于直瞧著她蹙眉思考的模樣,揣摩著她的心思。他知道以前他對高潔的理解是片面的,她的心思並不難猜,或者說她的心思從來都很單純,她會對誠意待她的人也付出十萬分的誠意。是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待她以誠,如今又怎麼去求她誠意以待?于直知道,他已經說服了高潔。
見到莫北的高潔是有點兒不自在的,莫北溫和地朝她點頭笑了笑。高潔的目光又落到莫北推著的嬰兒車內。隔著嬰兒車上的紗簾,她可以看到不過幾個月大的小小嬰兒醒著,正吸吮著手指,眨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外面的大人。
衛轍半轉身體,竟然將高潔輕輕巧巧地往前推了一步:「來都來了,別急著走啊。」
他收起電話,急奔下樓,闖了個紅燈,一路奔到停車場,鑽入車,系好安全帶,將車啟動。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于毅打過來的。于直一手發動汽車,一手接起電話。
于直把門合上,走到儲物櫃前,他沒有記錯的話,儲物櫃內有備用的枕頭,果然找出兩隻。他拿了出來,重新回到卧室,看著高潔的睡姿研究了下位置,才爬到床上,小心握著她的肩膀,將一隻枕頭放到她的肚子和胸側,另一隻塞到她膝蓋下面。看著她的身體被本能驅動著,自然地靠了上去。她的肚子貼合到了枕上,腰部隨之緩緩地放鬆下來。
趙阿姨見狀不禁打趣道:「于先生講他喜歡小姑娘,因為小姑娘漂亮的衣服多,穿上去好可愛的。你們兩個要是生個小女孩,一定很漂亮。」
于直點了點頭:「她的確是難得容易合作和溝通的乙方。」他吩咐道,「你和『LOOK』那邊談談具體合作計劃。」
衛轍說:「我也是這想法,網上這些帖子不會平白無故突然冒出來。那些可疑的網址我都查了,全都用的代理IP。」
林雪問:「你老早以前跟我說過,你是不怪阿直的。」
這時候響了兩聲敲門聲,有人推門進來,首先是衛轍的聲音:「哎?你醒了啊?」
現在,她看清楚了,原來和她扔掉的那隻一樣,戒面上雕著一隻獵犬,只是沒有鑽石的點綴,但一樣扎眼。
高潔一愕,沒想到于直竟知道她的預約時間,她點點頭。
同羅太太通完電話,高潔又給Summer打了電話,通知他們在次日,也就是星期二,一同去「匠之藝」的總部參加頒獎典禮。
他看到了什麼呢?
他們的關係好像就穩定在同一輛車內的一前一後,這樣近,實際上又隔很遠。
這一夜,高潔一直無法平靜。
于直轉身,看了眼她的肚子,忍住想要觸碰的念頭,說道:「你該回去吃晚飯了。」
她接著點開下一個客戶的聊天框。
高潔趕忙謝絕:「不用了。」
她的淚不受控制地跟著這一聲落下來,滾落到手背上,她擦了擦眼睛,想要拉開門,可是身後的人又叫了一聲:「高潔。」
一直到最後的最後,她才完全了解到這一面的于直。
高潔也頓了頓:「那很好啊。」
唯一沒有進展的是頂替何雯雯的崗位招聘工作,因為高潔突然病倒,而無進展。令高潔意外的是,小方居然就這個問題提了個建議:「Jocelyn,我們老闆前幾天開會說會組一個更多人的團隊服務你們呢,正好可以頂雯雯以前商品助理的崗位。」
高潔將那些客戶的聊天框打開。
工作室里正有以前定製過產品的客戶來現場看貨。高潔雖然停了私人定製的服務,但是工作室里還留有幾件僅制一件的設計款,供應給特別需要的客戶。
于直截斷她的話:「我知道你有其他準備工作,不會影響你們的收入。」
她走進工作室時,聽見那位老客戶正對做服務員的裴霈說話。
于直忽而一笑:「高潔,不用謝我,你不欠我什麼,用不著對我這麼客氣。」
在離服務台兩米的距離,高潔停了下來,醫院里涼颼颼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心情卻無法因此平靜下來。她抓緊手裡的包,又放鬆,又抓緊,又放鬆,不知重複著這個單調無益的動作有多久,一直到護士終於抬起頭注意到她,問道:「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
高潔被他問住,很不好意思。于直沒有猜錯,她剛才的確在同肚子里的孩子交流,她在心裏對他說:「現在你和我是不能吃火鍋的,雖然很香。這件事情要等你長大些才能做。」這些天真的秘語,她很難向他啟齒,便扯開話題,「我得快些回去了。」
小方終於忍不住勸她:「Jocelyn,你休息會兒,這些客訴就交給我們吧。」
穆子昀並不知道劉俊會將高潔弄去哪裡,只知道劉俊說過會把高潔丟進他老家浙江衢州的深山裡。于直不能再等待,他有一種預感,他的孩子不能讓他等太久。警局也派了一輛警車跟他一起出發趕往衢州。
他蹲在她面前,托著她的腳,已經引來陌生人的關注。高潔難為情地扭了扭腳踝:「可以。」
她不知道今後在她身上還會發生什麼,但至少目前,她是富足和滿意的。只是于直還是一直沒有出現,就好像那一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時,坐在第二排的一名記者突然舉手,在得到于直點頭示意后,言楷把話筒遞給她。
會議一結束,于直就出了公司。
于直說:「她是被高潔辭退的,高潔不會再把她放在心上。先這樣吧。」
高潔沒有辦法再看向林雪赤誠和慈愛的雙眼,她說:「于奶奶,您不用為我擔心,我會把我和我的孩子安排得很好,我也會和于直相處得很好。我們現在也挺好的。于直以後會得到他真正的幸福,我會一直祝福著他。」
高潔聽不下去了,她渾身冒著燥熱,也許是天已近暑,一到下午,整座城市的空氣都讓無比氣悶。這些都是她已經摒棄的過去和情緒,以後也不會再有。她要告別的過去,只剩下眼前這最後一個。她扶著腰站起身:「表姨,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工作室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于直站在桂花樹下,勾一勾唇,心裏很急,說話卻不急:「阿哥,這麼著急把我叫回來是什麼事情?」
售貨員答:「三個,除了這個白的,還有藍的和粉的。」
于直透過玻璃窗往裡望,咖啡館書架錯落,很有閱讀氛圍,高潔也許在這裏小憩過,也許在這裏接待過商務訪客。他仰頭看看樓上,接受了服務員的招攬,在咖啡館內買了四杯巧克力和一杯牛奶,外加五塊蛋糕。他把飲料和蛋糕提上了公寓的三樓。
高潔心中那一點點暖漫到眼底發了澀,她發現自己開不了口了,只怕一開口,剛才未落盡的淚又會湧出。
小嚴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于先生,你真的來了啊?昨天楊簡跟我講,我還不敢相信。」
果然,高潔沒能放下心:「我知道我現在的經濟實力肯定是比不上你的,不過,現在網店每天的流水真的很不錯了,我算過的,以後應該足夠我和孩子生活所需的。」
她已經慢慢開始嘗試讓自己平和地接受于直的照顧,於她的孩子來說,他們三人的關係是要維持一生的,她應當從現在就開始重造。
于直好似得了些靈感,看到高潔摸摸肚子,嘴唇動了一動,不禁想,她是在和孩子說話嗎?他不止一次看見她撫摸自己的肚子,眼中流露熾烈愛意。她對孩子的愛熾烈到絕不割捨也無法掩飾。在孩子這裏,她表達了于直從未見過的激烈外露的情緒。他竟然忍不住羡慕,想著就忍不住問她:「你在和他說話?」
這是高潔在胎動時從不會做的動作,她腹中的孩子卻立時感受到了不一樣的節奏,活動得比平時更劇烈,震了震高潔,令她不禁低呼一聲。
高潔慘然一笑,又往前進一步:「我是做了很多壞事,我會對我做的壞事負責。那麼,你說你想要我怎麼負責?」
高潔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室內的創業夥伴們都在暗暗覷探她,她知道。因她一貫持重和沉穩的作風,他們不敢隨便試探,這是她作為老闆的威嚴。她自若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但是,于直……她的心細如琴弦,被輕輕撥動。
高潔很是意外:「這是你們打的樣?」
高潔扶著林雪坐下,抬眼看見她送給林雪的魚形鎮紙仍壓在她的書桌上,鎮紙下空空的沒有一張紙,也許林雪有好一陣沒有精神練字了。高潔心裡頭涌過一陣難言的難過。
高潔未動:「真的不用這麼麻煩。」
「難怪你看著火鍋流口水。」于直說。
高潔問:「這麼突然?」
于直鬆開雙臂,轉而牢牢握住她的手,想要重新掌握:「就一會兒,你的頭髮都亂了,找個地方我給你洗頭。」
他輕輕地、謹慎地探近,但一直保持著一段禮貌的距離,只是瞅著她的肚子,然後才長長吁了口氣,也許是滿足,也許是神往。他問:「他今天動了嗎?」
林雪又嘆:「高潔啊,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客氣?客氣不好,太見外了,會拉開和我們的距離。」
高潔答:「不知道,大概吧。」她仰頭對於直一笑,「他不太挑食,讓我覺得很多東西好像都很好吃。」
徐醫生說:「現在孩子大約有三十到三十五厘米,一顆大白菜的重量。」
小方笑著又說:「其實是我們老闆很看好你的品牌,這兩天你有沒有空和他開個會?」
高潔笑了笑:「這是因我而起的客訴,不在你們的工作範圍,沒關係,我來答覆客人們。」
高潔只聽於直同那人開了口,似乎極熟的樣子:「你怎麼在這兒?」
她自病愈后,忙於工作室新一輪人事事務的整理和整頓,同司澄一行人幾乎再無聯繫。Summer許久未見她,看到她后十分親熱,同她一起坐在車後座,摸摸她的肚子:「好大了。」
高潔歉疚到不能自已。她對肚子里的孩子說:「媽媽太疏忽了,對不起你。媽媽很怕失去你,還好你比媽媽堅強,能一直挺住。還好。」
于毅毫不客氣地說:「我們是老搭子了,一直默契得不得了。你在新聞發布會上承認和她的關係,好歹也提前知會我一聲吧?我費了老半天的力氣,好不容易和證監會的聊樂乎了,你不要給我後院起個火,又讓這種沒有必要的緋聞插|進來攪了局。」
「不。」
司澄的聲音也很開心:「太好了。」他頓了頓,又道,「我下面的一個項目還是和『匠之藝』合作,原來Abbot正是他們在美國的業務合作夥伴。」
高潔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糟糕極了。她的胃有點灼痛,被縛住的手腳也很痛。但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疼痛,最致命是肚腹中細微的緊縮。但是她不能擅動,更不能發聲。
這個家裡唯一的變化是那棵「蘿蔔樹」上划的刻度又高了一階,旁邊寫著:「愛笑的小球球。」
記者接到話筒,連珠炮般開講:「于先生,您剛才講到這次兩季的創意廣告大賽是新的創意,也是行業里第一次嘗試。那是不是意味著,新嘗試的還不是很嚴謹的賽制里,會出現不算公正的結果呢?」
于直沉默了會兒:「這樣下去也挺好,至少能守著她和孩子。」
高潔也知道這個時間自己不該站在這裏,但她還是來了,在她的意識以外,本能以內。她放開自己握著他的手的手,很難答他,只能打岔:「趙阿姨呢?我怎麼沒有看到她?她還沒有回家。」
他說:「他會是個快樂的孩子。」
「我沒事兒。球球晚上動了沒有?」
高潔愕了一下,尷尬但客氣地笑了聲,並不答話。
「因為相愛,所以會怯懦;因為相愛,所以要體諒。」
高潔轉過身來,于直用雙臂環住她的腰身。他以前可以僅用雙掌就握牢她的纖腰,而現在合攏雙臂都無法環抱住她還有他們的孩子。他想用點力氣攏住她們,又怕太過於用力而傷害到她們。原來左右為難也是幸福,也是滿足,多好?她主動走了過來,現在就在他懷裡,帶著他們的孩子。
醫生笑答:「為什麼不開心?如果不是來到人世,連開心是什麼都不知道。」她轉頭望望站在後面旁觀的新手父親,他老老實實站在那邊,被定海神針定住一樣,嘴角微微揚起,和模糊的屏幕上的孩子幾乎一和*圖*書模一樣,他的眼內有光閃動。這太正常了,對於見多識廣的醫生來說。她收起工具,提醒新手父母,「可以列印四張照片,到挂號的地方先付錢,然後回來拿照片。」
他們都在想,這個孩子會像誰呢?又各自都在肯定,如果像自己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高潔再一次伸手想從他手上拿過拎袋:「這裏走回去只要五六分鐘,很快的。」
高潔驀然而生過意不去:「于直——」她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于直輕柔地握著她的手放下來,說:「我帶了些東西過來。我現在去拿東西,洗手消毒,你再多忍一會兒。」他望一眼天空,「在太陽下山前,我們應該可以看到球球。馬上就要中秋節了,我們可以和球球一起吃月餅,我們一家人一起。」他又輕輕吻到高潔額上。
趙阿姨也不瞞她:「于先生每天會送一批過來。」
他親自把高潔和司澄迎進一樓宴會廳內屬於他們的席位處。三人的位置在第四排靠走廊的一二三號座,前三排是貼有名牌的記者區,言楷指著所有椅子中唯一加有靠墊的二號座椅,對高潔說:「這是您的位子。」
于直改變主意,先轉過身,隔開高浩,這時電梯門開,他看著高潔走了進去,才像揪著小雞仔一樣一手把高浩揪到公寓的地下停車庫。
高潔跟隨陳品臻上了電梯,一路到頂層的辦公區。
趙阿姨彙報道:「今晚蒸了條魚,燉了蔬菜。她每一頓吃得很少,食量小,不過一天能保證吃滿五頓,營養是夠的。最近經常會抽筋,我給她補了些鈣和維生素D。」
「這麼快?」
接著就是一場異常艱難的跋涉。高潔沿著輪胎的痕迹走了一個多小時,仍是在林道中的泥土地里,沒有找到環山公路,也沒有遇見一個人,而輪胎的痕迹已經淡在一處三岔路口。她極目遠眺,用她曾在雨林工作的經驗判斷著地勢。朝東的那條路是向低走勢,東南方向向高走勢。她再看向東北方向,看到那條路的盡頭似乎有一條河流蜿蜒而過。
電梯門打開,她走了進去:「挺好的,我也想買這個牌子。」
他踢了高潔的腰部兩腳,確定她還是一動不動,才又鑽入車中。高潔不敢睜開眼睛,在黑暗裡辨別著汽車發動絕塵而去的聲音,之後,只剩下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響。她艱難地數著數,又數了九十個六十,熬過又一波肚腹深處傳來的益發明顯的疼痛,才睜開眼睛。
衛轍笑道:「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來了。」
高潔答:「我已經安排好了,現在做一休一,到臨產前兩周會全休。您放心吧。」
她抵制著不能自控的顫抖:「你怎麼又出院了?」
趙阿姨留夜后,對高潔照顧得更加謹慎,只要高潔夜裡一起身,她就會跟著出來瞧動靜。高潔從來不是個喜歡麻煩別人的人,由趙阿姨陪伴自己左右,本就是承了林雪的情,於她本心,是不願意增添額外的麻煩的。所以,兩三回起夜被趙阿姨噓寒問暖緊張不已后,只要不是很大的問題,她就忍著不去打攪。
于直瞟她一眼,伸手按住她拿出錢包的手:「讓我來。」
衛轍只是饒有興味地打量他:「看你急著走啊?」
高潔不解:「你在說什麼呢,司澄?」
于直把傘收了起來,交到高潔手裡:「今天下雨,球球一定想更舒服一點。」
高潔想了想,噗一下笑出來:「是有點。」前方電梯門開,她說,「我們走吧。」
高潔的心跟著話筒內那一串忙音跳個不停,良久,才反應過來。于直——出了車禍?她的手一顫,手機掉到地板上。
現在,唯一迴避的理由好像沒有了。高潔看得出於直別無他想的真誠邀請,她亦一直很想再去探望林雪,想了想說:「就這周末吧。」
他想快一點見到高潔,彷彿晚一點,她就又離他遠一些。她已經離他很遠了,遠到她根本不再考慮也不再幻想接受他的關照。
業務熟稔的售貨員即刻從櫃檯后的倉庫內找出一雙遞給她,又忙著招待其他顧客。
他找了她半個黑夜一個白天,在心中做好了千百種可能,每一種可能都能撕裂他的心肝和骨頭。他即將獲得的,也是可能會失去的。當真正失去的恐懼襲來,他才發現,他滿心滿腦,已經將所有的過去摒除,留待一個期待已久的空間是為了給他們和他們的孩子的將來。然而在他發現她失蹤后,瞬間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于毅撣一撣煙灰:「你既然著急回來了自然心裏明白是什麼事情。」
于直放下手機,專心致志地開著車,專心致志想著一個人——他心頭的人。
小女孩沒有回頭,嬌聲嗲氣說道:「我要媽媽,我要爸爸。」
高潔站到他面前去,毫無表情地對他說:「那你想怎麼樣?」
話撥到高潔的心弦上,餘音未止,她不再講話,不知不覺已抵達目的地。
衛轍恍然大悟道:「我原以為是你奶奶顧念穆子昀的舊情,才做人留一線。原來見識了你的手段以後,她把穆子昀這個燙手山芋弄過去是為了考察你叔叔父子的手段啊?」
「這套設備沒有這麼天衣無縫,我和研發團隊測試了很久,目前也只能實現基本信息顯示、電子指南針、GPS定位和測心率的功能。回頭我在你手機上下一個APP,所有信息也會在APP上同步。」他看向她,「我在我的手機里也裝了一個APP,連接在這隻吊墜的型號上。」小心地問,「你會不會介意?」
高潔點頭:「當然。」
衛轍情緒激揚起來,但又皺起眉頭:「上回動你車手腳的嫌疑人還沒抓到,我心裡頭還是不踏實。他們的手段太老練,居然把所有攝像頭都避開了,這可是老手犯案。」
于直笑起來:「你上去吧,自己注意點兒。」他轉身鑽入車中。
于直把車停好,扶她下車,走進這棟老工房。工房看上去年份不少,走道雜亂,也不潔凈,一樓的銘牌欄里凌亂地插著各種公司的銘牌和門牌號。于直攬著她坐上電梯上到頂樓十層,門一開,就能看到對面的門臉上亮著LED燈,寫著「長樂小廚」四個字。
高潔呆立在這瞬息的溫暖里,好像一切都已冰釋,什麼都未發生,他們不過是世間最平凡的一對即將迎接新生命的小夫妻,如夢一樣。
于直並沒有鬆開手上的動作,但高潔鬆懈的身體,讓他繃緊的注意力跟著鬆懈。然後,他就看清楚了——他心之所期的,高潔孕育生命后變化了的身體。
「那……就好。傷口……還疼嗎?」
「算了,你留下陪陪她吧,今晚這兒有我盯著。」衛轍說。
高潔下意識的防備又不自禁地生出,她用手摸著肚子,思忖著該怎麼回答于直,走了幾步,她決定還是選擇坦誠:「我想過的,這幾個月做了廣告,牌子的知名度已經打開了,流量很穩定。」她抬眼朝于直一笑,「要謝謝你們平台。我自己也積累了一些大客戶,目前銷售額比較穩定。所以孩子生下來以後,我會先經營網路店鋪,停一段時間的定製設計,方便帶孩子。等孩子大一些,那時候我有能力的話,再做擴張品牌的事情。總之我一定會讓孩子在一個很好的環境里長大的。」
已至此地,高潔也只好跟著于直。雖然多次光臨,但她倒是從未將會所內部走遍。他們穿過長廊,兩邊都是VIP美容室,房門緊閉,一路燈光漸暗,到了盡頭是石庫門的天井,天井中間有棵法國梧桐,繞過梧桐,是一扇通向隔壁石庫門的雕花鐵門,再穿過鐵門,又是一圍石庫門天井,天井中間矗著一棟亭子間。在亭子間門口,背手站著一個同於直形貌氣質相近的男士,三十來歲的模樣,剃著再簡單不過的板寸,山眉清目,著一身筆挺雪白的廚師服,顯得寬肩窄腰,十分英挺但也十分怪異。
這是高潔所不知道的,她很是驚訝,于直已經將事業版圖布局到這麼遠的地方。她看著他走到台前,介紹合作集團的背景和歐美市場的情況。
果然,于直的表情讓現場很多人笑起來。等笑聲漸歇,他繼續說道:「不過我們幸不辱命,給所有參賽者都帶去了可觀的關注和流量,這是提供給所有參賽者的紅利。珠寶行業是中國最古老最傳統的行業之一,在當下這個時代,應該革新了。『匠之藝』將為中國珠寶設計師和珠寶品牌提供最精準優質的流量和轉化率,和大家共同做好這個市場。」
于直從停車場走到常德公寓門口時,停了下來,在門口的咖啡館門前立了一會兒。咖啡館內的服務員注意到他,推門出來招攬生意:「您是不是在等人?要不要進來等?」
年輕的母親溫柔地看著她,彷彿正在鼓勵著她。高潔長長嘆息,將所有心傷和彷徨收拾起來,她不能停留了,也不能夠退縮。她看向生命樹旁一月比一月高的刻度——這是她現在需要負擔的新的人生。
于直忽然半蹲下來,雙手扶住她的腰,他的臉正對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高潔不自在地想要後退,但是被他牢牢抱著。
現在的于直有著前所未有的善意和溫柔。只是她很艱難才從過去那個自己都鄙棄的自己蛻變出來,但是重生的只是一半的自己,還有一半仍舊留在自己曾經的懊悔里。她不能夠再輕易動搖,她可以接受他的好意,但是藉由他對孩子的親情來重建他們的關係,有違她的本心,也並非她應該獲取的便宜。她早下定決心,不能再算計他,從他身上獲取任何便宜。
高潔被他說穿心事,一下支吾起來,倒不知如何作答。
穆子昀呷了口茶,才又慢悠悠道:「潔潔,所以呀,我倆要合作真是很困難的事,本來就不應該合作,以後也不會再合作了。你以前答應我的事情,最後都落了空。我可是實打實幫你逼著吳曉慈認罪了,也讓高家徹底敗落了。而你呢?我想你總該能幫我些什麼。我是不想看到于直搞的那個網站能順利上市的,他們找的美國承銷商最忌憚投資的企業主鬧出情感糾紛尤其是婚姻問題影響股權分配。我想呢,你和于直不穩定的婚姻關係,倒是可以幫我解個氣,攪一攪他的事業局。」
高潔打開手包預備拿錢付車費,手一搖晃,錢包掉下來,零錢撒了一地。她狼狽而艱難地彎腰一枚枚拾起硬幣,付清車款,拉開車門下了車。
于直答非所問:「我帶你去個地方。」他藉著昏暗路燈看著她一頭烏黑如緞的長發,隨意地盤在她的腦後。他最初發自本能喜歡的樣子,她一直沒有改變。他撫摸上她的發。
羅太太話頭醒尾,爽快說道:「你會這樣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受人之託,總要辦一辦。你們這位於總啊,做事情強硬得很,但是公道也是業內聞名的。我啊就是意外你們倆為什麼要隱婚呢!還不跟我說,不夠意思哦!」
于直只是看著高潔穿上新鞋的腳,用手指估量著尺寸:「三十八碼好像大了點。」他揚聲問售貨員,「三七碼半有嗎?」
在以前同居的日子里,一周里于直總有兩三次帶高潔外食,有時候是濱江的高級餐廳,有時候是CBD中心的時尚餐館,也有藏在里弄深處的小食肆。那時候,他們都在努力扮演一對合格的情侶,吃飯是情侶活動里必不可少的項目。所以當於直把車開入一條老式里弄,在一幢老工房跟前的空地上停下時,高潔倒是並不奇怪。
于直一手執手機,一手捏緊脖頸:「我親自去一趟局裡,我們在那兒會合。」
「我可以當球球的乾爹嗎?」
陳品臻走後,高潔慢慢把溫熱的牛奶喝完,于直還沒有上來。她站起來,舒展了一下手臂,扶了扶腰,拿著杯子,推門進入陳品臻端出茶點的小隔間。
高潔眼皮跟著心跳一跳:「怎麼了?」
「高潔。」這聲呼喚遠在信號波段另一頭,又近在耳畔。
司澄笑笑聳肩:「沒什麼,Jocelyn,你要快點好起來。」
高潔慌亂地說:「我先走了。」
也許因為這個瞬念,高潔的心靈跟著腿上的傷痛一齊平靜下來。
高潔有些倉皇失措了,有些習慣,一旦養成,終是難戒。手機響了很久,她才失魂落魄地接起來,來電話的是司澄。
高潔在第二日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下多了一個形似豆莢的長枕,墊在自己的胸腹下,隆起的腹部正好貼牢枕頭凹進去的部分,腿擱在枕尾。整個身體因為枕頭的支撐,輕鬆了不少。
其實她很熟悉這裏了:于直愛吃的牛肉就在地下一層的進口食品超市,她現在也會在那邊買一些似乎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愛吃的水果,于直為她買過裙裝內衣的櫃檯就在二樓。
回到家后,于直從玄關處的雜物籃子里拿出記號筆,蹲到蘿蔔樹跟前,問高潔:「我可以寫嗎?」
于直雙手抱胸,雖然臉色沉著,但是陰鬱之色浮了上來。于毅瞧了出來,油油地笑起來:「阿弟,你是有膽有謀的人,阿哥一向沒你這個魄力,難得聽你兩回話,結果都沒有走錯棋。多謝多謝啊!」
高浩仍在咻咻地喘著氣:「你害了我們家!你不會有好下場!」
「你不是就是想我們家破人亡?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們——太不要臉了!我詛咒你們沒有善終!你們不會有好結果!」
高潔慢慢地轉過身去,涌動不止的百感千慨,整理不盡的千頭萬緒,難以抒懷的前塵往事,不再妄想的漫漫前途,讓她又靜靜立了一會兒。
新手父母都怔怔地望著屏幕,都在想:啊!這就是生命最原始的模樣,似靜亦動,無憂無慮,小小一方天地,就是全部世界。
于直站到洗髮台後,從下首柜子里拿出洗髮香波和護髮素:「這樣洗頭,球球會更舒服。」
高潔又起驚惶,也有顧慮,想要說什麼,又不知怎麼說。
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當初那條船上,挨著身上的疼痛,然後有人推門進來,蹲在她面前。那個人嚴肅地對她說:「你的肩膀脫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過來,我必須幫你接回去。立刻。」
小雲朵兒的飄忽好像讓于直又清醒了一些,他甚至用另一隻手撐著自己的身體,讓自己半坐起來,另一隻手撐到她的腰上,挪著身體讓出了床鋪邊的一處空位。
于直抱緊高潔,攬著她,將她帶離人群,帶入公寓大門,可高潔在門前停住,好像突然清醒了一樣,在於直懷內掙了掙。于直不敢對她用力,竟被她掙開,就在這瞬間,她已經疾步到追在他們後面的高浩面前。
高潔將清單對摺一下,又對摺一下,捏在掌心裏。
于直說:「也就是和你客氣客氣。」
這一下於直看清楚了,他彎腰探手握住高潔的右小腿,不容她再退縮。他一手往下摸到她的足跟,手掌翻平,壓到她的足掌上,另一手握牢她的踝關節,雙掌一使力,迫得高潔的足跟下蹬,踝關節屈起。高潔只覺得急痛瞬間就隨著于直使上的力道緩解了,只餘下陣陣酸脹之感。
高潔摸摸肚子,深深吐了口氣,辦公室里很安靜,每個人都各司其職,盡責儘力。她很感激他們,正在想是不是預訂一份下午茶給大家分享時,擱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響起來。高潔看到屏幕上閃動的是「言楷」的名字,沒來由地心頭一陣驚慌。她摁下接聽鍵,那頭言楷的聲音更慌亂。
高潔心頭一沉,問:「什麼帖子?」
司澄也笑:「你從不會挽留我。」
可她就是這樣,如同祖母所說——硬氣剛烈。他竟然讓她辛苦這麼久,于直站在掛著「水之遙」木牌的門前好一會兒,才摁下門鈴。
「于直……你不要……這樣……」
高潔望著他,他對她扯起嘴角笑了笑,有點央她同意的意思。她心頭一軟,別過臉,往前走了一步,于直跟了上來。
那樁事件高潔就快淡忘了,由羅太太一提,也並未放在心上。
高潔將手伸出,握了握于直的手,她的手被于直握牢。他握得很緊,她掙不開。
但陳品臻已推開會議室另一邊靠牆的一處小門,裏面似乎還有一個小房間,不一會兒,她從裡頭端出溫熱的牛奶和看起來好像出爐不久的蛋糕,遞到高潔面前,臨走前,說道:「我就在隔壁的辦公室里,一會兒會議結束后,于總就會上來了。」
這一日後的每一日的晚餐,基本都是于直親手來操辦了。趙阿姨由此少了一件工作,只給於直做配菜指導和廚房下手。于直本就對廚房工作上手,只略得一二指導,就能讓高潔每日都能喝到不同的營養羹湯。諸如鮮菌奶白鯽魚湯、黃豆花生豬蹄湯、淮山枸杞草雞湯、菠菜豬肝杜仲湯、党參紅棗鱔魚湯等,樣樣火候恰好、入口綿實、鮮入化境。
于直沒有說話。他在提醒自己,他應當謹慎說話,要克制住面對她時的很多衝動,急躁的、不成熟的、帶著傷害的,因為孕期的高潔敏感得經不起一點點刺|激,只消他輕輕的一個舉動,就會引起她巨大的警惕,而他已經給了她很多刺|激。
「關止?」高潔看著樓層號碼一閃一閃越來越接近一樓。
于直重新掏出手機,撥了號,不一會兒電話通了:「趙阿姨,高潔在我這兒,我帶她去洗頭,你準備好夜宵就早點睡吧。」
于直說:「你先頂著,我晚點兒到。」
因為幾地警方的聯合搜查,劉俊于上午十一點在浙江和安徽的邊界被逮捕,交代出將高潔丟棄的大致方位是在兩個小時以後,于直終於知道高潔被綁架的具體方位,也心安下來,高潔沒有受到其他傷害,只是被丟入荒山。那裡是正被封山修復的自然保護區,地貌崎嶇複雜,山中沒有信號源。于直打開手機上可以接收高潔脖子上弔墜GPS定位信號的APP,這是唯一且渺茫的希望。
「你還是讓自己太緊張了,過度緊張,會讓你的感受力下降。」司澄忽然又說。
「在家裡休息呢。」
高潔不上班的時候,他會提前下班,回到她的公寓,提前為她熬羹湯。今日高潔不上班,按照往日,他本應下午四點就提前回去,但是被衛轍的臨時會議邀請絆住了。不過他並不著急,發了簡訊給高潔,說:「今天想帶你出去吃燉菜。等我回家。」
高潔糊裡糊塗地想,于直是什麼時候戴上這枚戒指的?
林雪嘆:「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都七個多月了,不要再忙了啊。」
于直看到了不過十二三平方米的房間內,靠著窗口置放著一張原木長條桌,有四個人坐在長條桌的兩旁辦公。坐在最裡面的高潔抬首一看是他,不禁一愣。她站了起來,因為空間狹小,隆起的肚子幾乎貼上桌沿。坐在她身邊的那位忙不迭起身往外站,給她讓出通道。
桂樹枝丫隨風而動,勁風終於吹來,打到于直的臉上,但他未有絲毫猶豫,也未有絲毫表情,甚至無絲毫情緒,他握著于毅的手腕,邁開腳步:「一句閑話。」
高潔一下就被提點到了,她果真不如於直縝密。她心念一動,利弊便清晰起來,她點了點頭,說:「講得沒錯,裴霈是很需要這個機會。」
于直又問:「水果快沒了吧?」
她問:「什麼時候?」
于直未曾想能見到這樣的高潔,這樣的情境,她眉眼輕揚,臉龐發光,安寧靜謐,似有馨香浮動,看得他竟心生嚮往。她看著孩子,他看著抱著孩子的她。雙雙都在想,懷裡這樣一個孩子,誕生下來,見風就長,不幾年,就能入學,又幾年,畢業工作,他們看著他成長,延續著自己所經歷的。想到這裏,又雙雙否定,不能夠延續自己的經歷,他會更好,他們現在有了義務,就是讓他更好。
于直放開高潔,這時高潔的手機也恰好振了振,她拿出手機低頭一看,是久未聯繫的穆子昀發來的,她說:「潔潔,這兩天有沒有空?表姨想和你道個別。」
「他動的時候……是什麼感覺?」于直問。
那兒也有十幾張照片。有兩張是他看到過的她的駐足自|拍,在老石庫門的牌坊下的,在霍山路大餅攤位前的,但她不止在這兩個地方拍過照片。他還看到了她在常德公寓門口的、在他們曾逛馬路時停留過的外灘的、在他帶去看過話劇的話劇藝術中心所在的安福路林蔭道邊的、在他們去過的華山路深處的咖啡館院子內的。她似乎是把他們去過的地方又去了一遍,他的心潮跟著照片的鏡頭懷念、起伏、感慨——她竟然又去了這些地方。
他伸出手來,第一個動作是撫摸到她的肚子上,問:「他今天好嗎?」
趙阿姨聞聲推開浴室的門,見高潔蹙緊眉頭扶在浴缸邊沿,咬著牙齒忍著氣喚道:「趙阿姨,趙阿姨,我抽筋了。」
骨血牽連,人之天性。曾因此,她會對於直生出本能的更為深刻的恐懼,想要逃離。也因此,現在的她對他逐漸卸下深重的心防。
好一陣子的靜謐讓高潔開始不自在。他的手正緩緩地隨著她腹中的脈動而動,他抬起頭來又問她:「會疼嗎?」他臉上的神情,和他前兩回摸到胎動時一樣,好奇、覺得不可思議,而眼裡躍出興奮的光芒,像個正在探索的大男孩一般。
衛轍點點頭,又想起一事:「我聽說穆子昀向你奶奶交了辭呈,說是要去愛丁堡念博士。她這麼快就被于毅父子弄得偃旗息鼓決定走人了?」
他緊緊抱著高潔,又害怕握碎了她。他不住說:「高潔,對不起。我來了,你再忍一下,救護車就快到了。」
于直依舊苦笑:「行了,我開車呢,先不和你說了。回頭辦完手上這事兒,我會過去的。」
最近衛轍很八卦了一回,特地來問進展,得知原來實情如此,忍不住又開始嘲諷:「真沒想到也有你沒轍的一天。現世報是不是?」
舞台上的于直聽完記者的問題,微笑著不疾不徐地說道:「不足肯定是有的,賽制也會逐步完善,建立公平公正的機制給每一位品牌商,是我們的初衷和原則。」
高潔笑:「七個多月了。」
金菁講:「沒有關係,我是來提前預約的。可說好了啊?」她不待高潔答覆,便即當她已經同意,但是在掛上電話前,又多加一句,「對了,昨晚于總親自關照的事兒,我們都搞定了。電視台下頭幾個論壇的帖子已經刪了,也鎖定了IP地址,不過都是代理的,回頭我會發一份記錄給『匠之藝』的言經理。」
「球球讓我很踏實。」高潔很踏實地笑起來。
莫北解釋說:「沒有翻車,他明天就能出院了。」
她的身體一震,也許因為陣痛,也許因為這句話。她抬起手,捧起他的臉頰,可是又一波猝然而至的陣痛讓她不住抽氣,講不出任何話來。
「當然,網友的投票和專業評委的點評已經給了我們最好的答案。」
于直突然蹲了下來,一手改扶住她的腰,一手仍覆著她的肚子,對著她的肚子說:「球球,我是爸爸。」
今天是高潔病愈後上班的第五天。實際上,從她病愈後上班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把下班前後一小時的時間空出來,將車停到常德公寓對面的停車場,他並不下車,只是坐在車裡靜靜等待著,直到看到高潔從公寓里走出來。她這些天都會叫計程車等在樓下,這是他囑咐為她服務的保姆安排的。等計程車啟動時,他也啟動車,慢慢跟在後面。
高潔點頭。
他身體一動,想要立刻行動,但是于毅沒有動。他看著于毅,于毅看著他。他笑起來,于毅也笑起來,方慢慢悠悠又說:「其實阿哥也很看好未來珠寶互聯網市場,很想幫你搭把手一起共創『匠之藝』的未來。難得有這個機會,和你一起並肩戰鬥嘛!」
司澄說:「你認識Abbot吧?那個熱情的美國人邀請我們團隊去給他們紐約的珠寶店拍廣告片,合同已經談妥了。」
于直手握成拳,骨骼幾乎作響,他差一點衝動起身,被身邊的警察摁住。
高浩似乎壓根沒有想到她居然迎面過來這麼問,下一句詛咒的話一下吞在口中,一時被她問得愣住。
這便是高潔的豁達,于直忍不住愛戀地伸手撫摸著她的發。這是他們如膠似漆互相做戲的那些歲月里的日常動作,日常到早已成為雙方身體上的習慣,所以高潔一時怔忡,仰起頭來,卻沒有任何抗拒的反應。如同以往,于直的手滑到她的發側,停留在她耳畔,溫熱指尖撫觸她的耳垂,讓她不由輕顫,卻不能拒絕。她流連著他們肌膚相觸的溫暖。
高浩咬緊牙關握緊拳頭:「你要負責!」
于直笑道:「是的。」他把吊墜翻轉過來,原來水沫玉背面的底盤植入了小塊電子顯示屏。
于直本來正在為高潔調試頸上的吊墜,聽了她的感嘆,停了停手,小電子屏上已經顯示出高潔的心跳。他自醫生處知道孕婦的心跳每分鐘會比常人多個十到十五次,高潔現在的心跳是每分鐘八十五次。
一旦注意,就沒有辦法移開目光。那樣的變化,顫動著他的神經末梢,進而進入內心。原來他所熟悉所愛戀的身體,孕育著生命時是這個樣子的,原本纖細的肢體,因為必須負擔起生命的重負,變得曲張、浮腫,但也因而圓潤、光輝。特別是——他的目光放在她隆起的腹部,那是她用生命哺育的部分,是他存有一半血脈的部分,是他們的生命再也牽扯不開的部分。
高潔一慟:「但是,我怪我自己。」
別有意味的覷探,身不由己的意動,讓高潔只得放手。她又被蠱惑了,掩藏在心底自己最不齒的位置的蠢蠢欲動,驅使著她跟著于直,一路走到了停車場,照舊上了他的車,照舊坐在後座。
穆子昀也跟著坐下來:「這是我一個老友開的咖啡館,我當初入了點股。現在這裏就要拆遷了,她最近找了新店面,在那兒忙裝修,這裏暫時顧不上收拾。我呢,最近有空就來這裏,因為我退股了,所以要清算一下和她的往來賬,把本來屬於我的東西都拿走。不過也實在是來不及,我明天凌晨的飛機,只好把你叫來這裏告別。」她彎腰拿起茶壺倒茶,「只有白開水了,沒關係吧?你是孕婦,也不能喝別的。」
裴霈問:「有什麼急事嗎?」
于直說:「你今兒不是去餐廳坐班嗎?」他攬住高潔的腰,「我們進去。」
于毅自己點燃一根,吸一口,看一下表:「阿弟,我左看右看,你真是和老早不大一樣了啊。」
上一回,不遠的那一回,所有圍觀的人也被于直哄得相當開心,而且心悅誠服。相同的場面,不同的局面。
高潔不願意再深入,關上門,退回會議室,把杯子放到會議桌上。她的眼睛有點發澀,便拉起臨街的百葉窗,正午的陽光猛烈,射進來反而更令她睜不開眼。她又將百葉窗拉上。
于直坐下來,沙發很軟,如同他的心,他隨手拿出沙發旁茶几上的雜誌。這個時刻沒有其他客人上門看貨,他一個人安靜地坐著,高潔和她的員工也沒有出來打攪。
或許因種種情緒波動終還是影響到了她的身體,這些天一到晚上,她的右小腿就會抽筋,開始的兩天只是發作一小陣,她稍稍站立伸展腿部便緩解。所以她沒有驚動留夜的趙阿姨。
掛上電話后,車後門被醒來的高潔打開,她迷迷糊糊地說:「我又睡著了?真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
金菁說:「就是那些亂寫的。嘿,總有些小市民熱衷八卦名人的私生活,你也別放心上,于總親自關照的事,我們保管辦妥,就是和于總一起上節目的事兒你一定到他那兒提一提啊,我們一直想做創業夫妻檔專題呢,你們倆太合適了。」
最大的差別在哪裡呢?于直往回走了幾步。
這一次再見到林雪,還是在她的書房內,高潔發覺老人家更顯老邁了,主要是精神上,不如她印象里健碩,眼角和嘴邊松垮垮的,雖然氣質仍是雍容的。
「你是想找爸爸陪你玩嗎?」她問孩子,也想問自己,隔了十幾秒,電梯門開,她沒有自答,但孩子漸漸安靜下來了。
這七個多月來的例行治療和產檢,以及一周的住院,讓她對市一醫院的地形太熟悉了,她很快就找到四號樓,坐著電梯抵達四樓,走到服務台時,當班的護士正安靜地坐著翻閱著什麼資料,服務台對面就是401室。
于直跪伏下來,脫下身上的外套,蓋在高潔的腿間,他褪下高潔的托肚褲,輕輕地撥開她的雙腿。高潔的感覺沒有錯,他們的確等不到救護車了。
金菁聽著她格外認真的口吻意外地愣了半晌,才講:「你是說那個說你抄襲的姑娘嗎?她早上就正式接受晚報的採訪,說網上曲解了她的意思,她沒有說你抄襲她的作品,說你是她工作的啟蒙恩師。至於『芙蓉美鑽』,他們發了新聞稿,說沒有任何暗示『匠之藝』比賽有貓膩的意思。這些消息今天陸續會發布的,你就放心吧。」
當他接收到越來越強烈的信號指示時,他加快車速的同時,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將高潔可能面臨的任何情況都做了一番猜測。在進山前,他就請求警察打電話給當地的醫院派遣救護車跟隨,甚至在出發前,他就在車裡放了乾淨毯子、軍用醫療包、水、巧克力、麵包和參片。然而,當他看到面前的高潔時,所有的建設還是轟然崩塌。
于直轉過頭來,溫和地說:「好,我知道了。」
她走動起來后,于直才開始回答記者的問題。
于直心急如焚,臉上卻是似笑非笑:「我們弟兄就不用打啞謎了,阿哥,你直說。我心裡有數。」
對方走後,高潔對裴霈說:「把這幾天訂單的收件人信息拿給我看一下。」
司澄一眾走後不久,趙阿姨就送來晚餐。她每日會來病房三回,親自送來早中晚三餐,對高潔的身體情況問得巨細無遺,且不斷自責:「要是我那天跟你一起出去就好了。是我太疏忽了,太疏忽了。」
在鞋鋪遇到的那對夫妻路過他們身邊。妻子說:「哎,火鍋!」
瘋狂地在山道上開著車的于直,想起了在阿貝特河上漂到他面前的高潔。
于直點頭,皺起眉頭:「安排人再查查穆子昀。」
衛轍存心露了一個摩拳擦掌的表情:「那我得準備準備了。」
高潔貪戀而專註地看著面前她希冀著出現、結果真的出現的于直。他額頭上的紗布已經換下,貼上了三四厘米寬的醫藥膠貼,在他的右眉上方。她的心一緊:「你怎麼出院了?」
衛轍的一語中的,讓他的內心翻騰不止。終於明白高潔的自律自省拘束克己,於是更加進退兩難,進一步,怕驚動她的平靜;退一步,又不舍離她太遠。也許這就是——情深情怯。
于直沒有勉強她,只是深深地看著她,眼裡有無奈,也有留戀。她不是沒有看出來,但是她不能讓自己看出來。止步於此,才不會有悖於她的決心。剛才的失態,只能是意外。
就在昨晚,當猝不及防的車禍降臨,他整個人被猛烈撞擊,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時,他心裡頭唯一的一個念想呼之欲出,他的孩子、他的愛人——這些都是存在他內心最深處的渴望,他想要的家。
高潔不是沒有猶豫,但也不是沒有看到他眼底的渴望。他揚著眉毛,等待著她的首肯。
趙阿姨說:「孩子大了,會壓迫內臟和骨頭。我準備這兩天給她買個孕婦枕,可以緩緩肚子上的壓力。」
「不會後悔嗎?」
高潔說:「你真的不用特意撥時間,我知道你很忙。」
裴霈在高潔清醒后的每日下午都會來醫院,向她彙報工作室的生意情況。高潔還想做一些決策時,她連忙勸道:「日常工作我們都能應付,只是暫時不接定製的訂單而已。每天營業額很穩定的,所以我想暫時這樣沒關係的吧。王廠長那裡幾個設計師已經到崗了。你就放心吧。」
高潔又摸了摸肚子,她這個動作于直在後視鏡里看到了。
高潔起身去廚房,再一次聞到了熟悉的牛肉清湯的香氣。她打開湯鍋,用網勺濾出湯渣,加了適量的鹽,攪拌均勻后,找來一隻保溫杯,連湯帶肉倒入。最後打包妥當,遞給即將出門的趙阿姨,終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路過哪家麵包房的話,再捎一根法棍。」話說出口,往日牢記心中的種種席捲而來,自心底而起,她沒有一刻忘記。
高潔內疚到不能自已:「對不起,于奶奶。」
于直在林雪跟前停下,朝她鞠了一躬。林雪幽幽嘆氣:「你們的事情,我管不住了,以後這裏總是要交給你們的。」
高潔在這天提前了半小時下班,先電話退了預約好的計程車,順著回家的路,拐進附近的百貨公司。
莫北拉開嬰兒車的紗簾,彎腰把兒子抱出來,交到高潔懷裡。
于直也不覺得,他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躺下的高潔,從未有一刻如此緊張,從未有一刻如此期待。護士指示他坐在一邊的沙發上,但他還是站著。
「是的,我要回去了,趙阿姨在等我。」高潔試圖從收銀柜上拿下裝著鞋盒的拎袋,但被于直搶先一步。
高浩被于和圖書直的力氣拖蒙了,反應過來后依舊咬牙切齒:「我要報仇!」
她摒除心魔、鼓起勇氣的第二回博弈,也僅僅是為了給她的孩子張開一張保護網。現在,于直願意抓起保護網的另一頭,坦誠地、耐心地看著她。
那黑暗的屏里開始有了個小小的影子,像黑暗裡的一束光,撕破黑暗,掙動著,光明便也越來越大。他們都看清楚了,小小的身體,小小的腦袋,四肢微動。醫生將鏡頭拉近,他們看得更加清楚,模糊的五官,清楚的神態,特別是那微微揚起的嘴角。
于直冷冷笑了笑:「你可以回去問問高潓這個可能性。」
不到一星期,這輛嬰兒車就被送到高潔面前。在安裝的時候,于直跪坐在地板上,像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新手爸爸一樣,把組件一件件比對,一件件安裝,最後分別用雙手和單手推著車,測試各種使用方式。他推著車,表情無比虔誠,又十分嚮往。
于直將啟動的車熄火:「阿哥,你現在在哪裡?」
他們曾經差一點以一種稀奇款式的戒指締結婚約,但是,如今高潔回想,在締結婚約之前,她從來沒有看到過或者是關心戴在於直手指上的戒指長什麼樣子。
趙阿姨說:「從現在開始,我晚上也住這裏,你現在特殊情況,已經孕中期了,不要一個人過夜了。哈?」
司澄為高潔拉開椅子,只有高潔頗為不安,扶腰坐了下來。不知為何,她看到座椅上扎眼的靠墊,就有了些此事不甚妥當的感覺。
他的手指幾乎戳到了高潔的臉上,高潔恍然未覺,甚至想向著高浩跨上一步,但是被于直牢牢箍在懷內,不得動彈。
她站起來,也必須站起來,一次次地站起來,全因為世界上仍有她最大的牽念在,她已在靜安寺內祈過願,她會握好生命中的每一瞬時光。
高潔有些興奮,將項鏈接過來,掂了一下:「原來是鈦金。」
于直十分淡定:「下禮拜開始我就不來公司了,老衛你就能者多勞吧!有事兒去我家找我,不過不能太久。」
躺在地上的高浩沒法回答他,只是不住地呻|吟著。
小方指指高潔的鞋:「這樣腳掌和腳後跟一樣平的平底鞋不太好的,腳後跟壓力會很大。你要穿那種有點後跟的,兩厘米左右高。馬上夏天來了,要選防滑底的,雙密度PU材質的比較好。在前面的百貨公司里有個牌子就挺不錯的。」
高潔貪戀地看著一眼睡在嬰兒車內的小嬰兒,點點頭。她回頭看一眼于直,于直朝她一笑。她說:「我先走了。」
高潔一怔,對方笑得十分曖昧。此地並不是適合追根問底的地方,她暫且存著疑問重新坐下。
「奪愛、逼婚、抄襲、比賽開後門,狠女人玩手段,黑歷史被扒,富二代被騙。」
穆子昀對他微微笑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被你媽媽摁著脖子摔在我面前,那時候還只到我腰這裏,丁點大,被甩下來也不會哭。」
于直徑直走了進去,把鞋盒遞給趙阿姨,問:「高潔呢?」
室內的格局和自己住的那一間一樣,就是除了必備的櫥櫃以外,別無他物,不像是有人在住。高潔想到了于直那間設在他辦公室的小小蝸居,他一個人住的地方,就不像是有人在住。這就是他一個人的潦草生活。
他在離去前問高潔:「你會來頒獎典禮吧?」
大夥都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紛紛點頭招呼:「您好您好。」裴霈把袋子接過來,大夥紛紛客氣感謝,「費心費心。」
于直狠狠盯著她。
「六月,還不算夏天。」
高潔伸手轉動著茶杯,茶杯內的小小漣漪越擴越大,她把頭抬起來,正對上穆子昀望過來的眼睛。她的目光透著點莫名的血色,滴血一樣怨毒。過去的種種,掠過高潔的腦海,從愛丁堡到台灣又到上海。她一手扶腰,一手捧著肚子,她的孩子跳動了一下,又一下,和她現在緊張的心跳一樣。
他說:「實際上並不是這樣。」
目錄冊內嬰兒推車種類繁多,比高潔在網路上查詢的款式多得多,她翻幾頁就眼花繚亂,看看這個功能很棒,又看看那個造型很潮,很難決定。但于直在每一款他相中的款式下都標記了備註,諸如「車架減震效果更好」、「顏色選擇多,頂棚可以根據球球以後的愛好換」、「車輪特殊處理,沙灘山地使用無障礙」等。
于毅掛上電話后,言楷的電話立刻撥進來:「直哥,不知道怎麼回事,下午好幾個網站和論壇就掛滿了你和嫂子以前的事兒。我查了查,另一位高小姐,昨天晚上接受了個幾個自媒體的採訪,說——」
高潔點點頭:「這樣最好了。」
于直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對她說:「明天我要出差幾天,這幾天你自己當心。」
高潔一定會客氣回復「不用麻煩」,他見招拆招:「不太麻煩,是我想吃,想要球球陪我。」她一定會啼笑皆非,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于直抬頭,兀自緊張起來:「十二小時有十次嗎?你現在每天都數胎動?」
高潔看向許久未見的穆子昀,她的臉已經沒有什麼男童氣了,老態畢現,臉色青蒼泛白,大眼周邊布滿了皺紋,掛著明顯的眼袋。這讓她的眼神變得格外銳利,她的目光掃在高潔的肚子上,笑了笑,笑得實在不算好看,她說:「我們家的女人為什麼都會懷上他們家男人的孩子?」
他小心而溫馨的撫觸,與他們最初的時候如出一轍,那是她無比流連的世俗的相處,重新沉浸,依舊不能自拔。
高潔昏沉了兩天,時睡時醒,醒來時,她想象著模糊又確定的印象,睡著時,她回憶到模糊又確定的印象。
于直說道:「我們會和第二季的前三甲一起合作出一款聯名的智能珠寶。」
他走到高潔跟前,問:「我可以一起進去嗎?」他看著她,神情如同懇請的男孩,再也沒有張揚的逼迫和狡猾的算計,只是很單純的請求。
于直問:「你愛人沒來?」
高潔抬手撫摸肚子,孩子在裡頭動了動,她便老實地坐上按摩椅。于直調整著開關,估量著高潔不會受到肚腹壓迫的高度和坡度,確認道:「他壓到你了嗎?」
Summer有點戀戀不捨:「可惜看不到你的孩子出世。」
這裏充滿了她生活的影子。
記者沒有滿足於直的回答,終於擲出她最想問的一個問題:「我聽到一個傳言,很想請教於總,第二季比賽的第一名和貴網站是什麼關係呢?」
衛轍答:「就知道你關心這個,我出來前和他們過了一遍,都刪光了,連搜索引擎快照都搞定了。網上再大的熱度也就幾天,過段時間新熱鬧出來了,網民就把這茬給忘了。對了,正想問你呢,那個說高潔抄襲的丫頭你還打算追究嗎?她說讓她發帖的人用QQ聯繫的她,給了她一筆錢,找了記者去採訪她。」
只聽穆子昀說:「這是你媽媽送給我的,有美好的寓意和祝福,只是我再也用不到了,現在我把它還給你,祝你好運吧。」
于直心煩地放下手中的雜誌,恰好電話響起來,他走到陽台上接起來,是陳品臻打來同他確認最近一個月的行程,他吩咐陳品臻,把四點到六點半的時間都空出來。掛了陳品臻的電話后,他又接連接了好幾個公事電話,一直講到高潔走到他跟前來。他把電話掛上,一看表,已經六點了。
于直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嬰兒車,然後問莫北:「你兒子是不是做完檢查了?」
高潔在此地三樓的工作室內,有一個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五人小團隊,其中兩個客服是代運營公司的外派員工,她自己的員工也只有兩個,一個編劇兼策劃兼展廳服務,另一個是設計專員兼產品管理,不久前那個設計專員被高潔辭退。于直笑了笑,她該當機立斷的時候從不猶豫,現在的設計專員是她從合作的工廠裡外聘的。
于直掉轉方向,重新發動汽車,轉向於家大宅方向開去:「你等我。」
陳品臻將高潔一直領到最盡頭一間四人位置的小型會議室。領她進去后,便熟練地關上門,放下正對著辦公區的兩面玻璃牆及臨街面的百葉窗。她請高潔坐到會議桌一角的沙發上,說:「我給您倒杯牛奶。」
衛轍收斂起來:「你料對了,剛才言楷給我電話,車是被人動了手腳,幸虧小鄭技術好。我們明天去局裡和李局溝通這事兒。」
高潔不語。
言楷說:「把你們以前的事兒都說了……說得不大好聽。她還暗示了媒體一下——你可能會和嫂子離婚。後來有些論壇就八卦了你們以前的事,還翻出嫂子參加比賽的事兒,說得……都挺難聽的。剛才開完會,衛哥接了個電話,承銷商那兒對我們公司股份的情況有點兒質疑,他讓品臻給你訂明天去北京的機票了。」
于直微笑著答:「在這次比賽的開幕典禮上,我就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公正,但是我們能保證相對的公平公正。所有的作品都在網友面前公開投票,因為我們相信公眾審美。」他頓了頓,「但是,這樣的比賽是新穎的,因為形式太新。我們舉辦這次比賽,就像當初創立『匠之藝』一樣,是一次冒險。參賽同行和我們對比賽的效果都無法預判。所以我們非常感謝參加這兩季比賽的設計師們,他們大多才剛起步,但他們肯陪我們冒這次險,我個人十分榮幸,譬如——」他望著站在光明中的高潔,高潔也望著他。
于直苦笑著,對他洞悉一切的祖母說道:「我知道。高潔最恨她自己當時用了第三者的手段達到她的目的。」
「湯很好喝。法棍也不錯。」于直的聲音也是又近又遠,「我很久沒吃了。」
趙阿姨接過鞋盒,放入鞋櫃,答:「高潔一回來就回屋睡覺了,話都沒說。」
高潔接過紙袋,裡頭放了好幾件小衣服,暖暖的粉色和黃色,她撫摸上去,觸手也是軟軟的。她又打開一個紙袋,還有喜悅的紅、蓬勃的綠……她不知道于直是什麼時候置買好的這些小嬰兒的衣服,但是她幾乎能感應到他將這一件件小衣服摸在手上的感覺,一件一件翻著,就像翻著自己的各樣情緒,溫暖的、喜悅的、蓬勃的……高潔將紙袋一隻只歸於原處,問趙阿姨:「趙阿姨,你什麼時候去醫院?」
高潔默默地轉過身,就在門要關上時,于直又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來,看著站在雨中的他,他的發和他的西服都被淋濕了,眼睛卻專註地穿過雨幕注視著她。
金菁講話比羅太太直率許多,開門見山問高潔:「高女士,我想約你和于總一起上我在財經頻道新辦的一檔夫妻創業節目。」
掛上電話后,言楷的簡訊發了過來:「已經安排了高浩回去的機票,他不敢再惹事了。和那家租戶也談妥了,幫他們在隔壁樓租了一間,補貼了租金,他們同意後天搬,我會安排人打掃一下,保證後天能搬進去。」
對方總經理點了點頭,沉吟了一番,說道:「『水之遙』在『客來』和貴網站的業績是挺不錯的,不過我和他們負責人聊過,感覺她沒有短期內迅速擴張的想法,而且她也快生孩子了,精力應該也顧不上。唉,女人創業就是這幾個坎難過。」
車子啟動,高潔終於把所有的蠢動拋離。她閉上了眼睛,教導自己要身心安靜。
林雪問:「最近身體怎麼樣?」
高潔小心翼翼地接過嬰兒,好似手內握著珍寶般格外謹慎。初生的生命,溫軟到不可思議,暖和到無比溫馨。孩子睜著明亮的大眼看著她,嘴一咧,笑起來。高潔跟著笑起來,輕聲問嬰兒:「你叫什麼名字呀?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呀?」
「沒有關係。」她望著穆子昀的動作,「表姨,您要去哪裡?」
他對衛轍說:「是啊。我怕我一不小心又刺|激到她。」
高潔睡了並不安穩的一覺,清晨時手機一振,她就醒了過來。很意外,電話居然是人已在國外的羅太太打來的。
高潔透過於直的發間,看到彎月升得更高了一些,終於掛上浩浩長空,然而幾片輕雲拂過這皎月,像她心頭一樣,亂極了。
高潔握緊了把手,用力到骨節泛白,她告訴自己,不能再想,應當速速離去。她今天反常的行為已經讓她後悔了。可於直又是無意識地喚了一聲:「別走,媽。」
是這個樣子的,原來是這個樣子的。高潔心裏不停地想,幾乎喜悅地叫出來。
通話結束后,高潔打開電腦,在搜索引擎網站上把于直的名字打了進去,很快,一連串的標題躍入她的眼帘:
高潔整個被于直的氣息籠住,耳畔就是他的心跳聲。從前耳鬢廝磨,聽他心音已久,但從未像現下這樣激越起伏,甚至驚心動魄。他們只是這樣相擁,誰都沒有說話,誰都小心翼翼,呵護著中間那個小希望。
「她睡得不好?」于直擔心地問。
令高潔意外的是,「客來網」竟然為她的視頻廣告和店鋪品牌做了一份完整的營銷方案,裴霈已經做好初步的溝通,網站給「水之遙」預留了相當不錯的廣告位,擬好的合作合同正等著高潔簽字。
這也是他第二次敲開常德公寓的大門,上一次是在大年夜。
對方當然沒有問題了,還跟著周圍人一起笑起來,都被哄得相當開心,而且心悅誠服。
她屏住的氣鬆懈下來,身體也隨之放鬆。于直的手還在她的小腿上按壓揉捏著,掃除著她腿部的酸脹。
熟悉的場面,不同的情境。她站在光明裡,他亦站在光明裡。世間天地,好像只有他們二人。
生活就是如此,每一個結束終將連接起每一個開始,起起伏伏間,更長久的是每一刻平淡的時光。高潔鞭策自己一定要再度平靜下來,從她的心情到她的生活再到她的工作。她藏好憂傷,回到她的工作室繼續她的工作和生活。
沒有人答她,也許是沒有聽見。高潔不以為意,對著鏡子,一手拿著相機,一手在肚子上做了個「7」的手勢擺好姿勢,按下快門,拍完以後再用雙手捧著相機檢查剛才照片的效果。剛才的姿勢很好,她笑得也很歡暢,這時高潔也終於覺出異樣,猛一抬頭,額頭上仍貼著醫用膠布的于直就站在兩米以外,慵懶地靠在牆上,勾著嘴角含笑抱胸望著她,不知看了多久。高潔發了窘,第一個反應是騰出一隻手使勁兒扯T恤的結,但一時慌亂,不得要領,扯了好幾下沒有扯散。
那時候發生的一切既驚險卻又都很簡單,她神往地想著。
于直擁緊了她,用手指拭去她眼角欲出的淚,他不想再讓它們落下。
莫北說完望向高潔。
這天開始,趙阿姨果然每晚會為高潔按摩小腿半小時,手法已經純熟,用力恰到好處。于直也會每天上午準時在公寓門口候著她接她上班,每天下午提前一小時到常德公寓接她下班。
衛轍突然問:「高潔的預產期是啥時候?沒算錯的話應該是夏天吧?」
高潔心頭一熱,情緒默默涌動著。她搖了搖頭。
高潔沒有動。
于直表情冷冷的,但是聲音透出點笑意,說:「你談歸你談,我這兒的事,不會礙著你。」
穆子昀自黑暗深處走出,一身寬大的長袍,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長長的白銀項鏈掛著的石榴粉鑽墜。這條墜飾,高潔再眼熟不過了,這是出自她母親之手,多年前在愛丁堡莫切斯頓別墅初次相遇時,穆子昀就佩戴著。
空氣是清凈的,雨是清凈的,他看她的目光也是清凈的。
羅太太嗔道:「你一直是爽快人,就是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是于總的愛人呢?你們倆在雷老壽宴上那副樣子根本就不像認識的,那時候在鬧彆扭吧?我真是看走眼了。」
高潔感受到于直的緊張,連忙解釋:「他很健康,一般會在清晨和午飯的時候動,晚上會動得更頻繁一些。」
于直四點抵達常德公寓,是裴霈開的門,告訴他,高潔臨時出去辦事了,于直問去了哪裡,裴霈一臉茫然。
前幾天,他去看了莫北快要滿月的小兒子。關止比他顯得更有新鮮感,對著小嬰兒左看右看,再看看莫北,問道:「更像你老婆啊?哎,我問你啊,做彩超的時候是不是就能看出像誰了?我們下禮拜去做彩超。」
高潔在於直懷內一震,雙手下意識環抱住肚子,問高浩:「你說什麼?」
開門的是一名年輕的服務員,和上一次開門的是同一個人。于直客氣地對她說:「你好。高潔在嗎?」
記者彷彿就是等著他這樣問,格外得意地大聲問道:「您認為這次比賽的第一名『水之遙』是實至名歸嗎?」
「我相信你,你儘管去做。」
于直看向高潔。
穆子昀咯咯笑起來:「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和跟我有血緣關係的女人產生這麼深厚的感情。你們能把我抓過來,那說明你已經向于毅妥協了吧?」她的目光漸漸悲涼起來,「阿直,你比你爸爸好多了,你可以為了高潔放棄你的股份,也放棄了你的爸爸。你爸爸絕對做不到。為了享受,他連他的老母親都可以拋棄,而且會做得心安理得。」她的目光又漸漸兇狠,「你知道嗎?你曾經會有個弟弟,如果他生下來,你爸爸會重新被婚姻拴住,你所得的一切也會被重新分配。他在我肚子里五個月的時候,被高潔害死了。對,我可能欠你的這輩子都講不清楚,但高潔欠我的清清楚楚。她欠我一個孩子。」
死死生生,是生命的循環,而她所握的有限,現在的每個瞬間都要拚命珍惜。
高潔醒了醒精神:「沒有沒有。」
于直沒有答她,扶她站起來,然後跟著應聲過來打包的售貨員到賬台前開單。高潔趕忙伸手到包里掏出錢包,于直已經站在櫃檯前遞出了信用卡。
不過,高潔還是點開了最後一個標題,在字裡行間,找到何雯雯、「芙蓉美鑽」等字眼。何雯雯在論壇上控訴,她曾經的僱主高潔抄襲了自己的設計作品;「芙蓉美鑽」的發言人暗示,在「匠之藝」舉辦的創意廣告比賽上,被主辦方的關係戶取代了原本屬於他們的冠軍名次。
衛轍走後,于直捏著眉心躺下來,身邊還留著剛才高潔坐過的位置,那小小的一個空間,他已經很明白高潔的所求了——不過一個小小的空間,容她帶著孩子平靜生活,一個她想要的家。
高潔說:「沒關係,你說吧。」
高潔無從反駁。眼前的于直彷彿回到她一開始認識的那一個他,有他的戲謔和體貼,固執和霸道。
于直將車開出停車場后,從後視鏡里望了望高潔,高潔正好也在望著他。他們的眼光在後視鏡里一對,她立刻移開。
那人拍了拍手,咳嗽了兩聲,大約當高潔真的沒有清醒,開口講起話來:「妹妹啊,接下來是一屍兩命還是逃出生天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誰讓你好死不死嫁給於直那個渾蛋呢?這都是于直欠我這個老哥哥的。沒有弄死你,已經算我良心好了。如果你真的去了,可不能怪我啊!冤有頭債有主,算賬要找于直和那老貨去。」
高潔看到了什麼呢?她好像回到了亞馬孫森林里的那條溪流邊,她全身赤|裸地面對著于直,沒有任何防備的武器,自身體至心靈全身袒露,她心裏很不安,對未知的世界和未知的未來,但是當時于直的目光意外地教她放心。
如今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高浩,好像高大了點,但臉上的神情還是有點無措的,是被于直一招屏退後的失態和錯愕,但更快被憤怒所取代。他的臉漲得通紅,因為近不了高潔的身,只能伸手指著高潔聲嘶力竭地叫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搶走我姐姐的男朋友,害得我家破產,氣死了我爸!你的心是什麼做的?你的心是黑的!你對得起爸爸嗎?」
于直點頭:「奶奶是矛盾的,她也的確顧念了舊情。只要穆子昀不再出什麼問題的話。」他不想再講了,「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
所有的無力都化作求生的氣力,高潔扶著腰,按摩著疼痛的地方:「球球,不要急,媽媽帶你回家。」
在高燒之前,高潔一直堅定認為孤身的自己已經變得很強大,強大到足以摒棄那些情感上的慾望和奢想。但她的心澗深處有一處軟弱著,有溫流自其間不經意地流淌出來。
那人豪邁地擺一擺手,將亭子間的大門推開,高潔往裡一望,一聲低嘆。
于直苦笑一下,下了床,走出卧室。
高潔依舊是迴避的:「于奶奶……」
衛轍怕他沒有聽進去似的,在掛電話前又著重一句:「我這可是誠意提醒,你仔細琢磨琢磨啊!」
于毅的聲音透著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篤定:「阿弟,有一樁緊要的大事要找你商量商量。」
「阿直——」于毅又把于直叫住,「我還有一句話,我手上的這些東西,不少還關係到你爸爸,很多項目都是他和穆子昀一起經手的。」
在不到一厘米高的樹榦旁:「在媽媽身邊兩個月,長得很棒,繼續繼續,加油加油。」
他所創造的「生命的島嶼」就近在眼前,每一眼都加深著他的激切、躍動、渴望。他竭力自持著,想著衛轍給予的告誡,命令自己不能有所動作。他站起來,轉過身,就在他要跨出浴室的時候,高潔喚了一聲:「于直——」
于直曉得這樣合作的背後,高潔會做出的讓步,他不禁又問:「如果裴霈走了,你那兒還有人做策劃嗎?」
司澄繼續說:「所以對你,我也有一句話。」
于直根本不會讓高潔有拒絕的機會,問完之後,立刻在蘿蔔樹的三十五厘米處劃了刻度,寫上「大白菜小球球」。寫完后,蹲在原地十幾秒,勾著唇笑了起來。
高潔深深吸了一口氣,發現不是幻覺,是真的,于直就蹲在她面前。
高潔說:「不用,我自己付。」
她拚命地畫,但是手腳沉重,身體也很沉重,讓她總是畫不好。突然,她的腰肢輕輕一扭,身體沉重得難以轉圜。
自她記事以來,從未受到人群如此多的關注,她習慣獨來獨往,習慣獨自去面對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現在,這個習慣好像在逐漸遠離她,自她帶著叵測的心機跟隨於直回到故鄉開始,她生命中原本恆定的那條軸線就變了。
翻到搜索網站的第二頁時,這些標題已經不見了,只剩下關於「匠之藝」的一些經濟新聞。高潔又返回第一頁,把所有的熱鬧標題又看了一遍,熟悉的字幕表達,相似的炮製手段——都是她曾經處心積慮地運用過的。
高潔不是不意外的,她看著他。于直蹲在她面前,並沒有起身,他的雙手就垂在浴缸邊上,沒有再碰她分毫。他的動作是軟和的,毫不侵犯的,保持著他曾在那條溪流邊的紳士。他的目光是溫和的,不,比那時候更溫和,如溫流淌過,教她更加安心。
臨走前,他還是安慰了掛心他的祖母,笑著說:「奶奶,我和她來日方長,我不急,至少我們現在還是合法夫妻。」
高潔驚異不已,連贊:「太特別了。」
她說:「我在等計程車。」
于直想起什麼似的,又問:「這個周四你是不是要做四維彩超了?」
高潔再次聽到Abbot的名字,幾分感慨幾分恍惚,這個名字彷彿屬於隔了一世的自己的經歷。
高潔好像還沒來得及買嬰兒車,于直想,他是不是應該和她商量一下?他又看了一眼後視鏡里睡得很沉靜的高潔,將車慢慢駛入公寓的停車庫。停好車正準備下車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居然是久未聯繫的二堂兄于毅。
工作室的日常工作發生的這些變化,樣樣實際,件件精細,都是她目前所最需要的扶持,甚至還有之前莽撞地想要從於直那邊爭取的幫助。每一個變化,都讓她無法不想到于直,因為想到,更怕直面,因她從不能完全懂得他的想法。她不想再揣測,可是揣測的想法在她的心內蠢動著。她甚至想到了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拆我這塊橋板你是不是覺得很拿手?」這句話曾經讓她羞慚至死,深深發誓,再也不抱有僥倖的嘗試和賭博的心理從他那裡獲取什麼。但她突發的疾病,又讓她從他身上獲取了便利。
「匠之藝」第二季廣告創意大賽揭曉名次了。這一次經過網友投票和專業評委綜合評分后,拿下第一名的是「水之遙」,亞軍是第一季的冠軍「芙蓉美鑽」。
她走進工作室,小方正在和另一位客服講話。
高潔想要迴避想到于直,可是還是想到他。新手爸媽?多好的名詞——互相扶持、互相關愛、一起學習、一起迎接新生命的誕生。她想到近乎嚮往——一直克制地嚮往,現在似乎開始克制不住。她狠狠地命令自己,放棄糾結在這纏綿的思緒里,摸摸肚子,這裏面,才是她最實際的牽念和未來的生活。
于直鎮定自若說道:「晚上約了高潔出去吃飯。」
于直發現高潔在走神,也猜到現在她在想什麼。其實,他很容易洞察高潔的需要,就像他很容易在人群里找到她,如同本能。
高潔經不住趙阿姨的一再請求,最終同意下來。
高潔不禁往後一退,可不知衛轍用了什麼手法,她竟不能由此順利後退一步,他說:「來來來,于直剛打了一針睡著了。」
一場聲勢浩蕩的輿論批駁日漸消弭,網路上的種種痕迹也在消失,高潔越來越平靜,她的悔痛被撫平,彷彿一個結痂的瘡疤,必須揭開,在大太陽底下被暴晒,才能得到真正的愈合。
趙阿姨隨即說了一個牌子和型號。
高潔逼近一步,將高浩逼後退一步:「我的心很黑,因為我在兩歲時就沒有爸爸了,你覺得呢?你兩歲就沒有爸爸的話,會不會也這樣?」
到了工作室里,還有其他一些奇怪而明顯的變化,經由裴霈向她彙報。
他稱呼的小嚴正是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聽見莫北的招呼回過頭來:「莫先生,你好。我給於先生送點小菜過來,在這裏先給護士,不好意思去打攪他。他傷得重不重?我聽小朱說翻了車,嚇死人了。」
她終於沒有控制住自己,和盤托出糾纏了她幾個月的至深至重的隱憂和恐懼,但好像又因此鬆一口氣。她和他,始終隔著一張坦白的紙,兩方較著勁兒,卻還是不將因由露出。在夜宴之前,他們也是這樣。自相識以來,他們一直是用這樣的方式相處著。
然後高潔就醒過來。她在孕婦枕上靠一陣,打開壁燈,伸手從床頭櫃里拿出一張相片,模糊的輪廓里有熟悉的微笑,她看著亦微笑。
在上午做完檢查以後,于直開車送她去工作室。她從後視鏡里看到于直的笑,傻乎乎的,沒有克制。他是真的在高興。
「是的,我不怪他。」
高潔被嚇一跳:「什麼?」
于直點點頭:「我過兩天就出院了,放心吧。」
跨越了幾個月,又好像回到一開始那些時光。高潔再次花了些時間適應身邊這個男人重新加入自己的生活。她無法阻止於直由原本接送上下班的淺試輒止更進一步。
儀式很快開始,仍如往常一般,開幕由言楷主持。只是這次流程簡約,言楷致辭完畢后,就是「匠之藝」和歐美幾大著名百貨公司簽約儀式,「匠之藝」網站上的中國設計師們的產品得以可以直銷海外。
高潔放好手機:「沒事。」她握住于直的袖管,笑著讓美好的夕陽餘光照到自己的面頰上,「我們吃飯吧。」
高潔訝然又瞭然地站起來,禮貌地拿出名片,同對方交換,對方連連說:「不敢當不敢當,您身體這麼不方便還親自來領獎啊?于總也太不當心了。」
高潔沒有轉過身,她身後靠近了熟悉溫厚的懷抱,熟悉的山野氣息,她陷入進去,一點兒都不想動彈,因是早已經習慣的沉醉,還有安全。
這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她腹中緊縮的疼痛不時襲來,可她不能等,她咬緊了牙齒,不管手腕被石頭磨破了多少處,只鼓舞著自己,快一點再快一點。
抽痛慢慢緩解,高潔屏住的氣吁了出來。然後她開始慌張了,于直的腦袋就湊在她的胸前,可以將她赤|裸的身體一覽無遺。她很久很久沒有在他面前袒露身體,也不再習慣。
言楷遞上邀請函,又說:「『LOOK』那邊的幾個評委和影視策劃部門的人這兩天給我提了些建議。『水之遙』的廣告片的劇本非常好,可以做成系列劇,每集二十到三十分鐘。他們想和投資做成自製劇。當然,我們和『水之遙』都可以參投。」
他又問她:「今天晚上吃什麼?」
裴霈審慎地觀察著,注意到她這一次接待的于直有想進來的意思,她又謹慎地想了想,還是把于直引了進來。
只一會兒工夫,浴室的門再次被大力推開,進來的卻是高潔想也想不到的于直,她被他的突然出現嚇得愣住了。
于直四點十五分就在他熟悉已久的停車場里停好車,此時離他約定的六點還有一個多小時。
于直發瘋一樣開了三十多個小時的車,一開始還沒有線索,只知道一個大概的方向。
于直在後視鏡里看見了,然後挺無奈地把目光放到前面的主幹道上,說:「我教了趙阿姨按摩手法,今晚開始你讓她給你按摩吧。」在她睜開眼可能開口拒絕前,他補充道,「經常抽筋對球球不好。」
字條上只有一行字,是于直的字跡,寫著:「三月十五日晚七時,于台大醫院,肝癌。」
首先是在高潔病休期間,店鋪收到幾份訂貨單,都是批量購買,已經被王廠長代為安排生產,前日竟已交貨。成交額相當可觀,將她的網路店鋪等級一夜刷進位三個級別。
這驚動了高潔,她又低低呼了一聲:「于直。」
高潔聽到坐在前排的兩位記者竊竊私語。
他又發作他的孩子氣了,於是高潔又無可奈何了,只好乾瞪眼看著他又變作上回在醫院的小男孩,淘氣又小心地撫拍著她的肚子,乞求著玩伴的回應又不敢特別驚動玩伴一樣。
陪在高潔身邊的于直說:「奶奶,你們聊,我走開一會兒。」他體貼地為她們關上門。
在網店流量和交易額逐漸穩定之後,每日八點至二十二點,每小時平均接入十五個客戶的諮詢。但是從昨日到今日的二十個小時內,一共有六百個客服聊天對象,其中的一半,是小方所管理的客服團隊沒有回復,也無法回復的。
高潔腳下起浮,陳品臻攙了她一把。
一直緊隨在高潔身後的于直開始擔憂,喚了一聲「高潔」,但她渾然未覺。她好像一簇被點燃的火苗,噌地熊熊而起,氣勢凌人,一步步逼近高浩,高浩連連後退,每退一步,他盛怒的氣勢就被消滅一分,一點點低矮下去,只能幹瞪著高潔:「我……我……你要去爸墓前謝罪!」
他就像一個求請著大人幫助的孩子一樣看牢她,眼裡居然有著高潔從未見過的哀請,牽著高潔一步步走到他身邊。
于直將高潔送到醫院,停完車就一路疾步趕到婦產科的彩超室外,正巧電子叫號屏上出現了高潔的名字。
于直不耐煩了,高潔看出來了,雖然他的笑容依舊,但是他的嘴角微微挑了起來。高潔對這模樣的于直再熟悉不過,心中一凜。
睡著的于直忽而翻一個身,高潔以為他要醒了,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想要打開門逃走。可她背轉身體時,分明聽見於直低低沉沉地喚了一聲:「媽。」
于直說:「坐下來。」
高潔沒有再同於直多說什麼,就跟著莫北走出病房。
高潔有點悵然,也有歉然。可是,緣起緣滅,皆是虛妄。她為自己的虛妄所欺,也欺了人。是她一直以來的警戒,高潔沒有允許自己再往下想。
楊簡指著于直:「你小子是運氣了,娶到這麼好的人來改良你的基因。」他對高潔說,「以後于直再欺負你,告訴我,我幫你揍他。他打得過別人,但是打不過我。」
聽到這個問題,高潔還是突生了些戒備,立刻講道:「我已經安排好了,已經和代運營公司簽了一年全託管服務合同。下個禮拜開始,我會給自己充分的時間休息。」
于直調整著姿勢,將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掌心上。掌心下,奇妙的躍動還在持續著,奇異得令他無比投入這份專註。
于毅慢慢悠悠繼續道:「你有你的大本事,多給你一點時間,你自然也能把她的證據揪出來。可巧,現在你這個無能的阿哥能幫你的呢,也就是幫你節省這點時間。畢竟——」他扔下煙頭,用腳踩滅,「也是要看在我未來侄子的面子上的,他應該等不起吧?高潔快生了吧?」
只是第三回抽筋發作的時候,情況嚴重了點。她正在浴室內洗澡,才淋浴完畢,右腿便是一陣抽搐,她立刻關了淋浴器,扶著浴缸邊沿坐了下來,不住揉按小腿,拚命想要支撐自己站起來卻不得法,抽痛反而發作得越加厲害。她不得已只得開口呼喚趙阿姨。
高潔的心事被他說中,尷尬是難免的,但見於直只是微笑著瞅著她,沒有任何被冒犯到的意思。她想,是她太過敏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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