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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瑜瑾端莊坐在床上，纖細的手交握，並掩于袖子中。她脖頸挺直，頭上的九翟四鳳冠晃都沒晃一下，看著極為沉著。沉著的太子妃依然盡職盡責地擔當著禮儀排面，心裏卻在想，她記不清李承璟的臉，那他還記得她的樣子嗎？她今天的妝容尤其誇張，其實她本來長相好看多了，要是被誤會那就惱火了。

之後每一步驟都是這樣，李承璟走在最前面，禮官跟上，再然後才輪到程元賢。他們停在中堂，而這時候，程瑜瑾也在女官的指引下走到中堂，停在慶福郡主之後。

程家的家規算不上好，要不然也不至於全家祖祖輩輩都不思進取。上行下效，可想而知，宜春侯府下人們的規矩也不怎麼樣。

程瑜瑾也不由露出微笑，對著眾人輕輕頷首。

程瑜瑾露面的地方在內院，不會被外面的人看到。程瑜瑾戴著九翟四鳳冠，穿著深青色翟衣，外罩中單，腰束蔽膝、玉佩、朱綬，整套服飾繁複而鄭重。

她要嫁人了，她真的要嫁給李承璟了。程瑜瑾緊張之下竟然連李承璟的臉都模糊了，他們上次見面，還是正月她剛病好的時候。那時候她受到的衝擊太多，根本沒心情注意李承璟的形容長相。甚至從她知道他不是程元璟，而是宮裡的皇太子后，程瑜瑾就不怎麼直視他的臉了。

程瑜瑾心中深深震動，比她接受冊封還要感同身受。李承璟朝她伸出手，彷彿在邀請她進入他的人生。

受醮戒結束之後，程瑜瑾回房，換下繁瑣的燕居服，又換上更加繁瑣更加沉重的翟衣禮服。之後就沒她的事情了，她只需要等著親迎的隊伍到。

長長的祝詞讀完后，程瑜瑾深拜，辭別程氏列祖列宗。

程瑜瑾猶豫片刻，緩慢伸出手去。

這些流程明明熟爛於心，甚至程瑜瑾連李承璟會在什麼時候到達程家門口都一清二楚，但是這一刻，等真正聽到迎親的禮樂，她竟然無端升起一陣緊張。

外面的事情程瑜瑾不得而知，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聽到外面和_圖_書突然喧鬧起來。熱鬧聲越來越大，漸漸禮樂的聲音也能聽到了。程瑜瑾便知道，李承璟來了。

親迎這日，程瑜瑾天不亮就被叫醒。其實這一天誰都沒法睡覺，不光程瑜瑾這裏，壽安堂程老夫人的正房，萱華院慶福和程元賢的正房，先後都亮起燈光。

事實確實如此。皇太子是一朝國本，婚禮又事關傳承，是重中之重禮儀。尤其這是李承璟回歸太子身份后，舉辦的第一場大典禮，最能證明他的正統性。種種原因疊加在一起，這次大婚最終有多麼隆重，就不必說了。

都到了這裏，她的眼前還是隔著一扇屏風，不讓他們夫妻直接見面。其實程瑜瑾腦袋上頂著五六斤重的冠，也委實沒有心情去看人。她隱約聽到李承璟祭雁，贊者唱了許多詞，最後那個悠長的聲音唱道：「禮畢，請皇太子出門。」

她這裏得以輕鬆片刻，想來，恐怕李承璟那裡忙得不輕。

穿這種寬袖衣服，讓袖子前後擺動是極其失禮的行為。程瑜瑾在眾人注目中緩緩走出來，她手掌隱於衣袖之中，右手貼於左手背上，胳膊齊平，寬大的衣袖自然垂落，看著莊重又典雅。

從祠堂回來后，程元賢和慶福郡主端坐正堂，程瑜瑾在女官的指引下對程元賢、慶福郡主深深四拜。程元賢看著眼前並非自己親生，但是卻給他帶來了想都不敢想的榮耀的女兒，感慨萬千。

未婚夫婦婚前不得見面，婚後卻朝夕相對，同生共死。生前時時看著，死後也要埋進同一個棺冢。

程瑜瑾還真從頭到尾，一眼都沒看到過李承璟。

程元賢清了清嗓子，努力露出莊嚴的模樣，說：「爾往大內，夙夜勤慎，孝敬毋違。」

程瑜瑾幾乎是馬上就反應過來剛才叩轎門的人是誰。她握著玉圭的手指緊了緊，隨後眼前驟然一亮，車簾被掀開，李承璟穿著一身玄黑冕服，眼前五彩九旒輕輕晃動，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是程瑜瑾知道，他正在看著她。

慶福m.hetubook.com.com郡主看著程瑜瑾走出正門，身後紅色的大衫在門檻上拖出流水一樣的弧線。慶福郡主低聲嘆了口氣，即便不情願，也得承認自己後半生，程恩寶後半生，甚至整個程家的命運，都寄托在眼前這位女子身上。

也就是說，在場每一個人，都比程元賢官位高。

程家眾人慌得不行，前段時間二姑奶奶大婚的時候，迎親時出了好大一樁亂子。霍家的人都到門口了，新娘房裡還沒安頓好，到最後險些連蓋頭都沒找到。要不是程瑜瑾在外面拖了很久，恐怕那天程家就要丟大丑了。

往常慶福郡主老拿這樁事擠兌他，可是此刻，在程瑜瑾的婚禮上，程元賢當真覺得自己的命真好。

今日太子大婚無疑是全城熱點，一路都有百姓隨行圍觀。大婚的儀駕穿過東長安門，浩浩蕩蕩走至午門。所有的護駕侍衛、軍官在此止步，再往前就是犯禁了。唯有程瑜瑾的儀仗隊繼續往前走，走進東順門。她的轎子剛剛落地，就聽到轎門被叩響，隨行女官在外面輕聲提醒：「太子妃，請出轎。」

日後人人見了她，都得低頭俯首，恭敬地喚一聲「太子妃」。

今日這種嚴肅場合，程瑜瑾這個正主才是重頭戲。

外面禮樂聲敲敲打打，聽聲音的距離，他們已經進府了。今日程元賢要穿著最正式的朝服，他見到未來女婿，得先向太子下跪行禮，然後才聽到贊者在一旁唱：「皇太子奉制行親迎禮。」

女官們聽到聲音后都在偷偷注意程瑜瑾，她們見太子妃端端正正地坐著，並沒有因為外面迎親的聲音而亂了儀態，俱十分滿意。

程瑜瑾毫不吝於坦白自己的冷漠，之前那次，慶福郡主和程瑜瑾已經基本撕破臉。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慶福反而更要討好著人家。

尤其是程瑜瑾就在不遠處，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形。李承璟頭一次覺得這些古板繁瑣的規定討厭極了。

前半輩子有父親，後半輩子有女兒。

太子妃垂范天下，這句話不是www.hetubook.com.com說說而已。太子和太子妃都有很重要的禮儀意義, 祭祀、朝賀、元日……可以說天下禮儀，有皇帝的地方就有太子, 有太子的地方就有太子妃。

畢竟太子妃的父親，不上不下頂著個世子頭銜算什麼。日後寫皇太子大婚典注，太子妃的出身不夠體面，讓修史館的人怎麼下筆？

最終李承璟還是什麼都沒說，率先朝外走去。程瑜瑾提著的心放下，這時候才感覺出些好笑。她嘴角翹了翹，很快就壓住不見，依然還是那個端莊的太子妃。

遣禮使送納徵禮和制書進侯府, 之後按照繁瑣的禮儀，在重重香案、帷幔前面拜了又拜，將皇家的聘禮一一陳列在中庭中。此刻宜春侯府門外圍滿了百姓, 眾人對著地面上高大氣派的紅木箱指指點點, 艷羡聲、溢美聲不絕於耳。

程瑜瑾的時間非常緊張，每一時辰每一刻都有安排，程元賢和慶福郡主不敢耽誤程瑜瑾，趕快讓她去進行下一步。

都不消李承璟說，下面的人就麻利給程元賢辦妥了襲爵一事，一應手續完全不需要程元賢操心。他彷彿躺著，就贏了。

即便他們才是程瑜瑾的親生父母。

她又走到慶福郡主身前，慶福郡主也說：「爾父有訓，爾當敬承。」

今日納徵禮, 代表皇家來給宜春侯府下聘的是遣禮使，正使副使兩人。即便副使都是朝中品階不小的官員，想也是, 太子大婚每一步都是要詳詳細細進國史的, 能露面的都不會是無名之人。

之前雖然全天下都知道她是太子妃，但是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其他人稱呼她，還是要用程家的身份。但是從現在起，她正式被冊封，就是真正的太子妃了。

那時程老侯爺臨終前最後的心愿得償，看著眼前的一切十分欣慰，得以平靜赴死。不知程老侯爺有沒有想到，一年以後，跟著程元璟進來的那個小姑娘，又跟著他走出程家。

這就是程瑜瑾正式的冊封旨意，乃是玉制，禮儀中最高級別的冊書。宣冊女官讀完之後和-圖-書，程瑜瑾雙手接過，跪在右側的女官見狀連忙膝行，恭敬地將手舉過頭頂。程瑜瑾將冊書放在右側女官手中，自己在宮人的幫助下，慢慢站起來，拿著玉圭又端端正正拜了四禮，贊禮女官終於長長道：「禮畢。」

程瑜瑾先是焚香沐浴更衣，換上燕居服，然後拖著長長的正紅色大衫，隨著程元賢、慶福郡主兩人一起去祠堂前行禮、祭酒。此行是專程告訴祖宗，程家有女選做太子妃，今日便要入宮了。家女臨行前，特意前來告于祖宗。

當日程元璟從外地剛回來，身上猶帶著遠方的霜雪，快步走入程老侯爺病房。沒過多久，程瑜瑾也跟著跑進來。兩世的發展就從這裏開始不同。

程家又是慌又是怕，人人都忙得都腳不沾地。好在這種大典儀，宮裡下放了一整套人過來安排，術業有專攻，再沒有人比宮裡人更拿手這些繁文縟節。程家人聽內務府的指揮，女官們讓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倒也有驚無險地到了正日子。

程瑜瑾應下：「女兒受教。謝父親。」

冊封之後，很快就是正式成婚的日子。這幾天，整個宜春侯府都快忙得翻底了。程家從沒辦過這麼大的禮儀，皇太子大婚和普通婚宴可不一樣，若是普通嫁娶，婚宴上出了什麼紕漏，頂多是在其他家族面前丟些臉，但是若太子妃的婚禮上出了錯，那不是丟不丟臉，那可是丟腦袋的問題。

之後，進府的是制書。遣禮使恭恭敬敬將玉質制書奉在案上, 然後皇太子妃冠服先行，在一路此起彼伏的驚嘆聲中送入正堂，後面跟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儀仗隊, 直將正院塞得滿滿當當。正使當眾宣讀制書, 看他臉色，能參与這種大禮儀，顯然與有榮焉。

「是。謝母親。」

這一次，府里再沒有另一個「程瑜瑾」幫忙拖時間，就算有，恐怕內務府也不允許。

共享命運，共度餘生。

滿院子人聽到，立刻上前給程瑜瑾行大禮：「恭喜太子妃。」

李承璟似乎也無語了，他朝程瑜瑾所在的屏風掃www.hetubook.com.com了一眼，無奈又生氣。搞了這麼多花樣，一步一步麻煩極了，最後他連程瑜瑾的人都沒見到，就讓他出門？

監官從正門出去，走到外院，吊著長長的嗓子宣布「受冊禮畢」。外面頓時響起一片恭喜聲，隨行的官員都上來和程元賢道賀，而正使副使以及監禮太監沒寒暄多久就動身要走，他們有任務在身，還得回宮裡復命。

放在最外面的一尊牌位，正是程老侯爺。

程瑜瑾儀態完美，姿容絕艷，穿上整套禮服，簡直耀眼的不可直視。

頂著眾多或善意、或不善的視線，程瑜瑾沒有絲毫慌亂，她穩穩停在香案前，在贊禮女官的指引下行四拜禮，然後跪下，聽宣禮女官讀冊書。

皇家講究，是真的講究。

此刻正堂里滿滿當當的人，外面還有不間斷的奏樂，按道理喧鬧的很，可是隨著李承璟的動作，竟然奇異地齊齊安靜了一瞬間。

程瑜瑾又去拜見了程老夫人，聽程老夫人訓話。新婦出嫁，家裡長輩都要給新婦指點，以告誡女兒去夫家的為人處世之道，務必孝順公婆，相夫教子，早日生下子嗣。但是有資格給新娘子訓話的都是直系長輩，換言之，程元翰和阮氏這些叔叔嬸嬸，是沒有資格的。

等程元璟走的看不見之後，女官才引領著程瑜瑾往外走。她在中門處上鳳轎，鳳轎富麗堂皇，精巧至極，連抬轎子的都是女子。她坐上鳳轎，之後車簾掩下，遮的嚴嚴實實。

程元賢等人跪拜接旨后, 皇太子妃的冠服才被女官護送著送入程瑜瑾屋子。程瑜瑾在自己院內換了全套冠服, 在數名女官的簇擁下，緩慢走入正堂。

程元賢真是既自卑，又充滿了莫名其妙的自豪。

他原本憂愁父親死了，沒人替他張羅，他的爵位可怎麼辦。然而誰能知道，都沒用得著程元賢費腦子，這個爵位就穩穩掉到了他頭上。

導致現在，程瑜瑾記憶最深的一幕，竟然是建武二十二年早春，風揚起隔夜的雪，呼呼蕩蕩看不清對面的路，唯有他筆直的身姿，大紅的曳撒，格外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