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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霜河

作者:簫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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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男兒事長征

第八章 男兒事長征

謝朗說不出話,只是磕頭。他走到院門口,再回頭看了看,終於狠下心,轉過身往供奉著娘靈位的祠堂奔去。
他恨恨地盯了薛蘅一眼,上前給薛季蘭行禮,「師叔祖。」
薛蘅冷哼一聲,薛季蘭停住腳步,「阿蘅。」
昨夜御宴,薛季蘭當眾指出薛蘅所作之詞過於刻薄、有失厚道,薛蘅心裏便一直不能平靜,此刻聽她隱有責備之意,心中難過,低下頭,「娘——」
太奶奶面色一沉,站起來,「單風,你答應過我的,今生今世,若再見我的面,下輩子便不能再和我在一起。」
太奶奶本滿懷憂心,被他這句話逗得一笑,心情也平靜下來。等謝朗替她將頭髮挽好,沉聲道:「明遠。」
幾位姨娘無奈,只得又圍在謝朗身邊,絮絮叨叨、依依不捨。
聽到這句話,他身邊一名內侍裝扮的人再也按捺不住,搶過侍衛手中馬韁,嬌喝一聲,向北追去。
薛季蘭面色不變,從袖中取出一塊銅片,遞給謝朗,「你的槍法是極不錯的,但也有個命門。你讓做鎧甲的人將這銅片鑲在那處吧。」
一份是聖命以柔嘉公主下嫁,封謝朗為駙馬,先行訂親,待謝朗從前線歸來后再擇吉日成親。
此刻薛季蘭的竹棒如風輪般使出來,竟比單爺爺的槍勢還要強上些許。謝朗喜得心頭痒痒,用心記住她的棒勢,越打越是興起。直到薛季蘭連掃十八棒,一個旋身,收住竹棒,謝朗方撲倒在地,「多謝師叔祖!」
秦姝狂抽駿馬,雙眸中盛了多時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啪啪」掉落。
太奶奶抬頭,將拐杖在地上用力頓著,怒道:「我沒哭!再說了,我就說話不算數了,你想怎麼樣?!」
她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有家丁氣喘吁吁跑過來,「薛先生,聖旨下,宣您和小薛先生接旨!」
他不知單爺爺的武功有多高,學武也很辛苦,他憑著一股子激|情苦練了三年,及至十歲那年入宮陪讀,和宮中侍衛交手,竟在三十和-圖-書招之後才落敗,這才知單爺爺竟是武林高手。
由於此次支援裴無忌的五萬人馬主要調自雅州道等地,平王從京城僅帶去驍衛營三千、武衛營三千。軍情緊急,這六千人馬將星夜北上,到雅州道與那五萬主力會合后,再馳援岷山。
「是。」謝朗轉到她撲通跪下。
謝府中門大開,香案前烏壓壓跪了一院子的人,只有太奶奶為誥命,又有故太皇太后親賜魚符,免跪聽旨。
太奶奶沉著臉,目光掃過堂前,四位姨娘不約而同地低下頭,輕聲喚道:「老祖宗——」
太奶奶低頭看著他,許久,才輕聲道:「去給你娘道個別吧,這一去,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
她只想追上去,再聽他們喚一聲「柔嘉」,再在他們寵愛的目光下,如小雀鳥一般唱歌。
涑陽北門外的穜谷坡,馬蹄踏踏,鎧甲生輝。
景安帝急呼,「柔嘉!」見秦姝充耳不聞,打馬而去,忙揮手道:「快,快去把公主追回來!」
門外老人似是不敢開口,許久才試探著道:「阿蘭,咱們有五十年沒見過面了吧?總是這麼隔著門說話——」
「明遠,你隨我來。」太奶奶不理會上來攙扶的丫環,步子邁得很大。謝朗連忙跟上,忐忑不安,唯恐太奶奶仗著和故太皇太后的關係,入宮向陛下請求將自己留下。
薛季蘭步步緊逼,手中竹棒隱有風雷之聲。謝朗被她逼得步步後退,直到在地上拾了一根竹棒,運起槍法,才能勉力招架。
望著王旗卷舞,黑壓壓的人馬馳過山路,薛季蘭嘆了口氣,「六千兒郎去,不知幾人回。唉,南面疆土未定,北面又再起戰火——」
謝朗自幼喪母,謝峻當時忙著治理水患,四位姨娘又無育兒經驗,是太奶奶一手將他帶大。聽到這話,她微微側頭,強忍住就要落下的淚水。
幾個姨娘不解,太奶奶舉起拐杖,一一點著,「你,你,你們,乾脆都隨明遠上戰場好了。一個給他準備https://m.hetubook.com.com吃的,一個給他燒熱水,再多幾個給他洗衣裳!」
門外那老人不敢再說,過了一會,聽到她又在哽咽,煩道:「好了好了,你別難過了,我去跟著他。等他在戰場上玩夠了,我會把他平平安安地帶回來的。」
謝峻知不便相留,只得躬身道:「我送送師叔和師妹。」
謝朗沒憋住,低頭一笑,又向二姨娘道:「二娘,軍營中自會有發下來的軍服。再說了,殿下都得和士兵們吃同樣的軍糧,以示甘苦與共。」
宣旨內侍帶來了三份旨意,一份是封謝朗為左驍衛副將,從四品,命其即日隨平王出征;
「皇兄,明遠哥哥,你們一定要平安歸來,一定要——」她默默念著,前方漫天旌旗,她卻似只看見王旗下那兩個漸行漸遠的身影。
她閉上雙眼,又睜開來,急速轉過身,右足卻不小心跘上一塊石子,向前一撲。薛蘅忙伸手扶住,「娘,怎麼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薛季蘭長長地嘆了口氣,用極低的聲音道:「阿蘅,咱們走吧——」
薛蘅向太奶奶和謝峻欠腰致別,直起身,與謝朗眼神對個正著,二人均看到對方眼中濃濃的憎惡之情。她神色淡漠,轉過身,追上薛季蘭。
謝峻大喜,掌門師叔竟將天清閣至寶「麒麟片」送給兒子,實是天大的恩德,忙上前來致謝。
謝朗從房中拿來木梳,請她在椅中坐下,低頭替她梳著十分稀疏的白髮,喉頭哽咽,「太奶奶,以後,您不能再吃蠶豆了,再吃的話,左邊那粒牙齒會保不住的。」
太奶奶橫了那扇黑色小門一眼,「這可是你說的,要是明遠少了一根頭髮,我找你算帳!」
薛季蘭微笑著招了招手,謝朗看得清楚,過來行禮,「師叔祖!」
「我來問你,謝家子孫,最要謹守的是哪幾個字?」
「你要什麼好處?」
謝朗抬頭,道:「忠、孝、情、義。謝家男兒,當謹守這四字。」
她正啜泣,角門外忽然傳來https://m.hetubook.com.com蒼老的聲音,「我就知道你會哭,還跟我保證說不會哭,都幾十歲的人了,說話不算數。」
「不必了,朗兒即將出征,你們一家子好好說說話吧。」薛季蘭再向太奶奶躬身致意,往府門走去。
薛季蘭忽然右手一揚,抓起院中一根竹棒掃了過來,謝朗嚇得向後便倒。
空中一聲鳴叫,謝朗心呼不妙,連著向後翻騰數下,才避過小黑的利喙。小黑見他狼狽的樣子,得意地叫了數聲,黑翅高展,消失在高門大院之外。
侍衛們這才知柔嘉公主竟裝成內侍,跟著陛下前來為平王送行,忙分了一部分人上馬疾追。
太奶奶又好氣又好笑又心酸,終於忍不住卟地一笑,在眼眶裡蓄了多時的淚水,也沿著滿面皺紋緩緩淌落。
謝朗明白師叔祖是在指點自己的武功。他自幼喜好習武,但謝峻怕他惹事生非,一直不給他延請武術教習。他卻在七歲那年,機緣巧合,被杏子巷賣香燭的單爺爺看中,夜夜來授他武藝。
薛季蘭道:「憫懷不必多禮,我的事情也辦好了,不便久留,就此告辭。」
門外老人長長地嘆了口氣,半晌才輕聲道:「是,我答應過你的,就一定要做到。罷罷罷,阿蘭,我和明遠都不在你身邊,你得保重。明遠說得對,不要再吃蠶豆了,我可不想在奈何橋上與你重逢時,你是個缺了牙齒、說話漏風的老太婆!」
謝朗一愣,不明白師叔祖怎麼知道自己要去向娘道別,他輕聲應是,忍不住橫了薛蘅一眼,才往祠堂方向奔去。
薛蘅再回頭看了看涑陽方向,覺這半個月的光陰,如同一場夢,她終要由這繁華富庶的京城,回到那命中注定屬於自己的洺北孤山。
再過數年,他已鮮有敵手。雖可能還比不過宮中三大侍衛總管,但「涑陽小謝,槍箭雙絕」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薛蘅遙望天際一抹浮雲,低低道:「憐我世人,憂患苦多。」
可她終在杏林前勒住座騎,長久佇立,遙望著和圖書王旗下那兩個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
薛季蘭沉默片刻,道:「走吧,我們今晚還要爭取趕到賀郡。」
第三份聖旨卻是下給薛氏母女的。昨夜景安帝本要當著文武大臣的面給薛蘅玉印加符,封其為天清閣下任閣主,但被前線軍報一攪,這事便擱了下來。此時這道聖旨便是命內侍總管帶了玉印前來,在薛季蘭奉上的特製魚符上沉沉蓋印,完成了天清閣閣主就任前最重要的一步。
「明遠,明遠——」太奶奶低低喚了兩聲,踉蹌走到西側的小角門處,在角門邊的石凳上坐下來。
戰馬奔騰,馳過石鼓山腳時,薛季蘭與薛蘅正站在山腰處的離亭內。
謝朗也聽單爺爺說過這話,忙雙手接過銅片,「多謝師叔祖!」
太奶奶卻一直沉默,大步走向松風苑,下人們知那是她清修的禁地,不敢再跟,只謝朗一人惴惴不安地跟著。
琴聲漸轉歡快,洋洋洒洒,讓人宛如置身和風麗日下、青天碧水間。薛季蘭默默聽著,身子微微發抖。
「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嗎?」
鼓號齊響,聲震天地,景安帝依禮祭天告祖,六千精兵跪地呼聖。景安帝滿面鄭重之色,將半邊兵符交給玄甲鐵衣的平王,再勉勵了他幾句。平王叩別父皇,號角齊吹,六千將士齊齊上馬,啟程北上。
天空中,一群雁鳥飛過,景安帝輕嘆了口氣,低聲道:「老三,你要平安歸來才是。」
明黃龍旗下,景安帝雙手負在身後,慢慢往將士們離去的方向走著。眾臣不敢相勸,唯有默默跟著。
她正要轉身,竹林中忽然傳出一縷琴聲。琴聲錚然數下,如清風朗月,又似高山流水。薛蘅這一生中,何曾聽過這般朗澈的琴音,便停住了腳步。
謝朗忙上前跪下,「朗兒不孝,求太奶奶恕罪。」
「是,你記住這四個字。你戰場英勇殺敵,才是為國盡忠,對長輩盡孝,也是對百姓有情,對同袍弟兄盡義。你能做好這四個字,才是我謝家的子孫,你若虧了其中一個,便不用再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來見我!」
薛季蘭在竹林小徑前默立了很久,風吹起她的裙裾,那簌簌輕響,聽在薛蘅耳中如一股洶湧激流。
薛季蘭語含憐愛,「朗兒別這麼多禮,快去給你娘道別吧。」
門外老人嘿嘿一笑,「我這麼做,有好處不?」
待宣旨太監離去,五姨娘眼圈一紅,二姨娘則吩咐侍女們趕緊去給謝朗準備衣物和路上吃的東西。正鬧成一團,太奶奶將拐杖用力戳地,「都給我站住!」
謝朗恨不得將這隻扁毛畜牲的毛給拔光,再剁了清蒸紅燒油炸才能解氣。只是四個姨娘又七嘴八舌地圍了上來,只得怒哼一聲,將這筆帳暗暗記在了薛蘅頭上。
薛季蘭道:「阿蘅,你要知道,執掌天清閣,並不是單靠你的文才武功就能做好的。做人,特別是做一閣之主,你切記要圓通包容,不要傷人自尊,不要揭人之短,更不要——」
薛季蘭勉強笑道:「沒事,走吧,我想去給明遠他們送送行。」
謝朗滿心愧意與挂念,卻只能硬著心腸低頭往前走。經過秋梧院,聽到「吱呀」的關門聲,抬起頭,正見薛季蘭和薛蘅從院中出來。
太奶奶在苑中松樹下站定,晨風將她鬢邊銀髮吹得絲絲揚起。謝朗心裏難過,走到她身邊,低聲道:「太奶奶,朗兒想在出征之前,給您再梳一次頭髮。」
薛蘅自十五歲那年取得天清閣年考首名后,便再未聽到娘用這般嚴厲的語氣對自己說過話。雖然內心深處,她認為自己不過是將謝朗風流本性如實寫出來而已,但還是低聲道:「昨夜那首詞,是阿蘅考慮不周。」
二人半個時辰后便到了城東的青雲寺。由青雲寺紅牆西面的山路往上走,是一片極茂密的竹林,竹林深處,隱見一處屋角。
四位姨娘齊聲驚呼,被謝峻喝住。院中二人斗得激烈,眾人都被逼到檐下站著。
薛蘅隨薛季蘭出了謝府,見她往城東走去,神色雖然很平靜,但始終不發一言。薛蘅不敢多問,只隨她默默走著。
謝朗哽咽難言,用力磕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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