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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霜河

作者:簫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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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夢縈魂繞見心魔

第二十四章 夢縈魂繞見心魔

「娘——」她在喉間模糊地喊著,如同失群的羔羊,咩咩哀啼。
「張嘴!」
謝朗聽她象是瞧不起自己的同袍兄弟,不高興了,轉了口氣,道:「不過師叔是以詭計殺的羽青,可有些不太光彩。」
可當他已忍無可忍之時,她用布條將雙眼蒙住,從松樹後面,一步步走出之時,他又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謝朗已經不象之前那麼怕她發怒,他心頭之話不吐不快,飛速說道:「師叔放心,我絕不會說出去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知道,師叔並不是真的冷漠無情,不然也不會為我做這麼多——」
遠處山間的梯田油光澄綠,青蔥色的嫩苗隨風搖擺,苗下又盪出細碎的波光。
薛蘅沉默了許久,抓住謝朗腰帶,力貫右臂,再在背上一托,將他拋向空中。謝朗尚未及反應,已穩穩地坐在了樹椏之間。
走在崎嶇的山路上,謝朗沒話找話,努力想引薛蘅開口。
他語氣低沉:「師叔,你沒見過我義兄身上的那些傷疤,他那條命,是從一場場血淋淋的戰爭中爬出來的。」
凄厲的嘶聲嚇得他跳了起來,卻見薛蘅仍然雙目緊閉,她的手緊揪著胸前的衣襟,似是無法呼吸,又似要掙脫什麼。
薛蘅面帶薄怒,道:「兵者,詭也!」
她如同驚弓之鳥,顫抖的指尖一觸到他的腰,便彈了回去。她猶豫著、摸索著,幫他解開腰帶,之後又幫他繫上腰帶,這段過程是如此漫長,竟比打了三年仗還要難熬。
謝朗邊走邊說,沒有注意到,薛蘅的面色,慢慢黯淡下來。
他忽有一種衝動,想將她身上籠罩和圖書著的那層薄霧撥開,將薄霧下的人,看個清清楚楚。
想起薛季蘭慈愛的目光,謝朗心裏頓時柔軟了一下,他在薛蘅身邊坐下,輕聲喚道:「師叔!」
他不敢去看薛蘅的臉色,只能低著頭慢慢往前蹭,即使偶爾跌倒,再沒力氣,也立即掙扎著爬起來,不敢再讓薛蘅施以援手。
謝朗認得她的身影,忙跳下樹。薛蘅將背上的包袱放在地上展開,竟是一身男子衣裳和一堆黑臭臭的草藥,還有一團拌著乾菜的米飯。
這是奇麗的山間黃昏景象,然而,從森林中艱難跋涉出來的謝朗,卻絲毫沒有心思來欣賞。
謝朗連連搖頭,駁道:「不不不,師叔,你沒上過戰場。你不知道,戰場上講的是真刀真槍,敵軍密麻麻地壓過來,你就是再長十個心眼都沒用,只能以血見血,才能活下命來。」
當天穹深處有濃雲遮住了月光,一道黑影疾奔而來。
她沒有反應,喘氣聲反而更加劇烈了。
昨夜的這聲輕喚,還在他心中糾纏翻滾,他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師叔,你還有親人嗎?」
轉眼間,羽青又出現在面前,他的眼睛彷彿沾染了血水,手持利劍,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薛蘅低聲道:「裴無忌?」
「正是薄寒淺冷時,萬物皆蕭瑟。」
「報應?!」薛蘅望著天空,低低地說了句,「這人世間,真的有報應嗎?」
薛蘅道:「他們兄妹感情真好。」
薛蘅側過身,許久,才淡淡地回了句,「我沒做什麼,你不用謝我。」
薛蘅換過了一身裝束,象是鄉下二三十歲的農婦穿的衣裳,頭髮和-圖-書也用一塊藍布包住。
「小妹——」薛蘅再低喚了聲。
謝朗卻忽然眼睛一亮,笑道:「師叔,以後我介紹你認識紅菱妹子吧。她是我義兄的親妹妹,天下第一等豪爽之人。」
薛蘅猛然回頭,怒道:「住口!我薛蘅從來不會,也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什麼。你聽明白沒有?!」
薛蘅的面色十分平靜,渾然看不出昨晚夢魘時的驚恐哀憐模樣,她步子也邁得很大,道:「袖箭正中心口,便是他師父雲海老人再生,也救不活他。」
果然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況是這等隔山打牛的馬屁。薛蘅微笑道:「你把她說得如此之好,那倒真要與她認識認識。」
謝朗話未說完,悵然若失。
薛蘅似被青草絆了一下,趔趄了一下,站穩后,她忽然加快腳步,將謝朗遠遠拋在後面。
「不!」
所以這滿山美景,看在他的眼中,也帶上了幾分悲涼和自傷。
薛蘅嘴角微扯,「裴無忌名滿天下,我怎會不知。」
直到敷好葯,她用湯匙盛著米飯送到面前,他才張開嘴來。
一想起自己脫口而出后,薛蘅那能擰得出黑水的臉色,他幾乎以為她當時要遏止不住怒氣,將自己斬于劍下。
那一刻,他忽發奇想,若是將一隻雞蛋放在自己臉上揉搓,不知燙不燙得熟?
薛蘅氣得面色煞白,用力將一顆石頭踢上半空,又遠遠地坐了開去。她閉目練功,再也不看謝朗一眼。
謝朗立馬將嘴閉上,不敢再說。
謝朗看著她那難得一見的笑容,心中欣慰,口中道:「是啊,義兄也說她是性情中人,很為她的婚事操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怕她太過直爽,嫁不出去。」
謝朗呲牙咧嘴,「當然想。」
「那就閉嘴!」
之後的一整天,他的耳邊,只有林間的風聲和鳥聲。可就連那鳥叫聲,他都聽著象是小黑髮出的嘲笑。
「嗯,義兄比紅菱大了二十多歲,他們的爹娘又都不在了,他自然十分疼愛這個幼妹。依我看,紅菱的性子,多半是被他寵出來的。」
薛蘅冷冷盯了他一眼,道:「你想不想好得快一點?」
謝朗在孤山見過一次她夢魘的情形,知象她這等高手,即使夜間睡著,內息也在運轉,夢魘后如果受驚,有走火入魔之虞,便不敢再喚,可也不敢走開,只得守在她身邊。
夕陽掛在山尖,緩慢下沉。緋紅的霞光鋪滿西邊,令山峰都染上了一層絳紫色。
謝朗暗暗得意,趁熱打鐵,「義兄曾經談起過師叔,說什麼時候能認識一下天清閣閣主,切磋一番才好。紅菱在旁邊聽見了,笑道一定要帶上她,不然她就將義兄的鬍子全部揪下來,塞到灶膛里燒成灰。」
黃昏的春風,一陣軟似一陣,讓人湧上甜蜜的倦意。伴著這風,伴著雲雀漸低的鳴叫,夕陽也一點一點,沉入蒼翠的山巒。
眼見她如一溜青煙,閃向遠處的村莊,他也出了口長氣,緊繃了整日的神經放鬆下來,坐在樹上,看著瞑色一點點將天地吞沒。
薛蘅本略帶笑意聽著,聽到「英雌」二字,面露不悅,冷笑一聲,道:「誰稀罕!」
謝朗堅持道:「師叔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師叔若不嫌棄,回京城后,謝朗願帶師叔四處走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處——」
謝朗沒聽清她說什麼,笑道:「羽青殺了我軍不少弟兄。義兄若知道他是死在師叔手中,一定會上表替師叔請一大功。將士們也會視師叔為大英雄,啊不,英雌!」
有誰在耳邊劇烈喘氣,彷彿地獄中發出的聲音。謝朗驚出一身冷汗,猛然坐起。
薛蘅沒有聽他的誇口,將那黑臭的草藥輕輕敷上。謝朗吸了口涼氣,嚷道:「師叔,這是什麼葯?太麻了,受不了。」
天下間所有愛憐、至惜、哀楚、痛悔之情,彷彿都包含在這聲呼喚里。謝朗一生之中,何曾聽過這樣的呼聲,不禁痴了。
薛蘅飛快將飯喂完,替他換過乾淨衣裳,象是卸下了千斤重擔,遠遠坐開。謝朗躊躇片刻,跟了過來,鄭重地看著她,輕聲道:「多謝師叔。」
可男子漢大丈夫,應當拿得起放得下,這不過是權宜之舉,于師叔名節無損,也無礙驍衛將軍的英名。謝朗安慰著自己,聽到細碎的腳步聲,終於鼓起勇氣,慢慢轉頭,看向薛蘅。
近處,山巒碧如翡翠,溪水柔若玉絛。滿山的野花開得盛艷,彷彿要與華美的雲彩一比嬌妍。雲雀搶在黑暗來臨之前歌唱,曼妙的聲音隨風飄揚。
「師叔,你說,羽青真的死了嗎?」
「是,師叔也聽說過義兄?」
當她黑著臉轉過身去,消失在一顆大松後面,他又有些害怕,她會將他一個人丟在這茫茫森林之中。
謝朗手足無措,又不敢驚擾,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驚恐地翻轉、喘息,再慢慢平靜——
他忽然想起在宮中伴讀時,少傅大人常吟的那句詞:
不知是不是雙臂疼痛,和-圖-書他睡得很不安穩。夢境快速變幻,一時是在戰場拚死搏殺,一時又回到了六七歲,仍在尚書府的後院爬樹掏鳥。
謝朗哈地一笑,又嘆道:「羽青一生以箭殺人無數,最終死在箭下,也是報應。」
謝朗張嘴吃著米飯,眼神不自覺地掃向她身上。這裝束,這頭巾,再加上她喂飯的姿勢,還有——
「小妹——」
聽到她終於再開口和自己說話,謝朗心情馬上平復,嘿嘿笑了聲,道:「我年輕,底子好。想當年,我中了羽青一箭,也是——」
薛蘅「卟」地笑出聲來,「這個裴紅菱,倒是個性情中人。」
見她還是那陰沉的臉色,他一個寒噤,又迅速轉過頭來。
「小妹——」
他站在崎嶇的山路邊,對眼前的美景視若無睹,心中似被貓爪子抓撓一般,難受至極。
她點燃火堆,解開謝朗臂上的樹枝和布條,仔細看了看,聲音略帶喜悅,「還好,沒化膿。」
薛蘅想起司詹冊子上記載過的事,道:「『漁州紅翎』裴紅菱?」
喘氣聲卻是真實存在的,他緩慢轉頭。不遠處,薛蘅黑色的身影靠著樹榦顫抖著,如同在寒風中瑟瑟飄搖的秋荻。
謝朗有心拍她馬屁,點頭道:「是,原來師叔聽過她的名頭。紅菱妹子武藝出眾、性情豁達、光風霽月,和師叔一樣,都稱得上是女中豪傑。」
他凝視著她的面容,再也不見白日的嚴肅、冷漠與清古,眼前的,只是一個被噩夢糾纏著的苦人兒,只是一個喚著親人的普通女子。
無地自容。謝朗算是深切地體會到了這個詞所蘊含的酸楚之意。
他眼神移向她胸前,又猛然甩了一下頭,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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