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憐我孤苦豺狼欺
他衝動下奔得極快，薛蘅一時竟追他不上。二人一前一後，仍舊奔回大街上。
謝朗心中一凜，忙問，「不知是哪位貴妃娘娘？」
他猛然轉身，奔出城隍廟。薛蘅急忙追出去，卻見他大步疾奔，同時撮唇而呼，奔出數條街，大白撲閃著翅膀，降落在他肩頭。
謝朗早聽得呆了，望著那個小女孩，又看著薛蘅瘦削的雙肩，無法言語，實在難以想像二十年前，這個硬朗堅強的女子，也曾有過這樣小貓般的怯弱的眼神。
謝朗眉頭一皺，正要喝止，卻又覺得不妥，側頭看了看薛蘅。
銅鑼「鐺鐺」敲響，喝聲連連，街邊百姓紛紛下跪。一頂八抬大轎煌煌然，威風八面，正是知府大人出行。
他忽然一陣心悸，熱血上涌，大聲道：「蘅姐，你別難過，我來幫你出氣！」
這是幾天來，她首度開口和謝朗說話。謝朗莫名地高興，忙接了銀子，飛快地跑到旁邊的街道上，將東西買齊，又飛快地跑了回來。
又道：「他在霜安府橫行霸道，若是出行，必要街邊的百姓都迴避並給他下跪才行，如若不然，就要安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暴打一頓。」
薛蘅還是不理他，見小女孩肩頭並無大礙，鬆了口氣。她打量著圍在小女孩身邊的小叫化們，從懷中掏出數吊銅板，想了想，柔聲問道：「小妹妹，你家和_圖_書還有大人嗎？」
謝朗聽得這周知府竟是俞貴妃的親戚，便更恢復了冷靜。老者還在說道：「周算盤本只是一個小小的帳房先生，並沒有進士及第。全靠著是貴妃娘娘的遠房表哥，又溜須拍馬，才當到了知府。他對上司諛媚奉承，對百姓極盡欺壓之能，還和城中的惡棍們聯合起來，奪人家產，將許多殷實人家逼得家破人亡。你看，這些叫化子，有很多就是被他逼得流落街頭的。因為他喜歡每晚打算盤，看今天又收了多少銀子，所以我們都偷偷叫他『周算盤』。」
他看著那小女孩打結了的亂髮，以及黑黑的指甲，忍不住偏過頭去。那小女孩卻好象對他極有好感，一直跟在他身邊，這時還怯怯地靠過來。
小叫化們見她溫柔可親，忙都應了，帶著薛蘅往前走。謝朗急了，又不便當街勸阻，只得跟上。
走在最前面的衙役嚇了一跳，未料世上竟有敢叫自己「住手」的人，他上下打量了謝朗一眼，怒道：「你是何人？竟敢攔我家老爺的道？！」
謝朗忙過去，輕聲道：「蘅姐，咱們進去吧。」
薛蘅將她抱起，道：「他們在哪？」
小女孩忽然伸手扯住謝朗的衣衫，怯怯地叫了聲，「叔叔！」
其餘的小叫化們七嘴八舌，「我們都住在城隍廟！」
謝朗看著她象小貓般怯和_圖_書怯的眼眸，忽然心中一軟，應了聲，抱著她蹲到薛蘅身邊，遲疑片刻，道：「蘅姐。」
謝朗義憤填膺，但也知此時不宜莽撞行事，得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回京再慢慢搜集周算盤的惡行，請御史大人蔘他一本。
賣燈老者承了謝朗的情，嚇得趕緊上來抱住謝朗的腰，將他往後拖，連聲向衙役道歉，「官爺恕罪，我家小子腦子有點毛病，官爺恕罪！」
「原來是她的親戚，怪不得——」謝朗微微點頭。
正在此時，從街道一邊忽然竄出幾個衣著破爛的小叫化子，他們追打著，搶著饅頭，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力氣太弱，跌坐在地上。
薛蘅低頭看著他們，面帶憐惜，輕聲道：「你們帶我去好嗎？」
薛蘅眉尖一挑，那些衙役已手執棍棒打向小叫化，小叫化們被打倒在地，有的還被踩上幾腳，痛嚎聲聲。
「嗯。」
還未等她爬起，衙役們已經過來，其中一人抬腳，對著小女孩肩頭一踹，罵道，「臭花子，找死啊！」
街上人群如同捅了馬蜂窩一般，都往街道兩邊擠，有那等擠不上台階的，急得直跳腳。
差頭在後面喝道：「老爺快出來了，還不趕緊清道！」
薛蘅靜靜地望著謝朗，他有點承受不住她的目光，正要轉過頭去，卻聽她輕聲說道：「我，象她這麼大時，也是個叫化子。」
謝朗冷然一個寒戰，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乾淨衣服。他猶豫了一陣，只得強忍著，將小女孩抱過來，面上卻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嫌惡的表情。
謝朗冷哼一聲，「不過是個小小七品知府，怎麼出行的架勢比王爺還要大！」
老者嘆了口氣，道：「你是外鄉人，有所不知。周算盤便是我們霜安府的知府大人。」他壓低聲音道：「他大名叫周之磐。」
謝朗忙向賣燈老者道了聲謝，正要跟著進客棧，人群忽然一陣噪動，不知是誰發了聲喊，「周算盤要出來了！」
薛蘅不理他，慢慢揭開那小叫化破爛的衣服，仔細查看她肩頭傷勢。
「原來是個瘋子！」衙役對賣燈老者罵道：「還不趕緊把你家瘋子關起來，找死啊！」
小女孩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廟裡的叫化子們一擁而上，謝朗見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髒得令人噁心，忙將東西往地上一放，任叫化們搶奪，並趕緊避開幾步，向薛蘅喊道：「蘅姐，行了，咱們走吧。」
謝朗怒氣上沖，仰天大笑一聲，身形拔起，落在街心。他雙腳微分，負手而立，目光如炬，望向正赫赫行來的知府儀仗！
不多久，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手執棍棒大搖大擺和-圖-書而來，見到街道上若還有沒來得及閃避的人，便橫掃數棒或踢上幾腳。街道兩旁，所有人噤若寒蟬。
賣蓮花燈的老者急得手直哆嗦，腰彎了幾次都沒將擔子挑起來。謝朗忙一手提擔，一手挪椅，幫他移至客棧廊下，老者連聲致謝。
老者嘆氣，低聲道：「在我們霜安府，他就是王，土霸王！唉，你有所不知，這周算盤是貴妃娘娘的親戚，所以才會這麼——」
薛蘅不知從哪裡找來了軟布，打了水，正給幾個小叫化子擦臉。她動作輕柔溫軟，目光中透出疼惜之意，一個個替他們將臉洗凈，又一個個將手擦乾淨。若是有孩子身上有瘀青之處，她又找出傷葯，細細替他們搽藥。
他向賣燈老者拱拱手，便四處尋找薛蘅。掃了一圈沒找到她，再低頭，才見她正蹲在地上，將那個被衙役踹了一腳的小叫化子抱在懷中，口中不停輕哄著，「不怕不怕，小妹不怕。」
謝朗大為不解，京城也有乞丐，平王、謝朗、陸元貞等人每次出行，若遇到乞丐，也定會施捨一些銀子給他們。但從未有一人，象薛蘅這般，不但施捨銀子衣物，還將這些臟黑的叫化子們抱在懷中，細心照料。
那衙役又瞪了謝朗一眼，繼續往前開道。
小叫化們帶著二人拐了數個彎，便到了城隍廟。薛蘅將一塊碎銀子遞給謝朗，道：「你去買一些乾淨和圖書衣服和吃的東西來。」
薛蘅沉默著，替所有的小叫化們檢查過，才站起來。謝朗跟著站起，小女孩掙扎著跳下地，和夥伴們又打鬧在了一起。
薛蘅望向正在打鬧的小女孩，低低道：「我和她一樣小，一樣臟，一樣被人欺負。也和她一樣，渴望每天能有一口飽飯，渴望有人替我打跑那些欺負我的人，替我出氣——」
薛謝二人覺得奇怪，便也不急著進客棧。過了片刻，鑼鼓大盛，吆喝聲響起，間或夾雜著三兩人的慘嚎聲。
「弘王爺的生母，俞貴妃娘娘。」
謝朗「啊」了聲，一時愣住。
謝朗稍感不耐，湊到薛蘅耳邊低聲道：「蘅姐，人多眼雜，咱們趕緊進去。」
「咱們只是路過，不能管他們一輩子，給他們施捨些銀子衣食就是了，你為何還要這樣——」
謝朗慢慢平靜下來，問道：「老丈，周算盤是何人？」
謝朗氣得掙脫老者的雙手，老者滿面驚懼，死命拉著他到一邊，顫巍巍道：「小夥子，那是周算盤的人，你不想活了？」
謝朗再也忍不住，喝道：「住手！」跳了出去。
俞貴妃乃弘王生母，本為景安帝少年時身邊的大宮女，還長景安帝幾歲，后被景安帝納為側妃，生下長子弘王。景安帝後來雖專寵故皇后，但對俞貴妃始終有幾分舊情。俞貴妃性情陰鷙、睚眥必報，就是當今皇后，也不敢得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