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月滿霜河
謝朗也「啊」地一聲站起，扼腕道：「可惜了——」
再愁金戈起，萬里皆成荒；
四周鴉雀無聲，圍觀者嚇得呆了。差頭更是腿直哆嗦，他雖橫行霸道，卻有幾分眼力，這青年一出手便是極高明的槍法，霜安府只怕無人能敵。
街角處，有一棵高大的槐樹。槐樹上，虯髯大漢坐在樹叉間，仰頭慢慢地喝著烈酒。看著謝朗遠去的身影，呵呵笑道：「這小子不錯，是條漢子！」
謝朗抬頭向她笑了笑，火光照映下，他明朗的眉眼似驕陽當空，薛蘅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不自禁地轉開了目光，低聲道：「晚上風大，快把衣服烘乾吧，粘在身上容易著涼。」
薛蘅也忍不住微笑，將手中河燈點燃，二人並肩站在河邊，默念頃刻，又同時將手中的河燈放入水中。
人們的歌聲，似乎也隨著這璀燦景象而歡悅起來。
轎簾打開，知府周之磐架子十足地下來，上下打量了謝朗一眼，拖長聲音道：「你是何人？為何攔本官官轎？可知這是以下犯上，該當棒刑！」
他正想著再去買兩盞河燈，轉頭見薛蘅神色，莫名地心中一緊，似有什麼東西緊攥住他的心房，讓他一股血氣直往上沖。他猛然站起，連衣衫都顧不上脫掉，「卟嗵」一聲，縱入河中。
水花濺到薛蘅臉上，她這才恍然清醒，站起來，急呼道：「你做什麼？！」
可衝動過後，看見周圍百姓崇敬的目光，他猛地叫了聲不妙，大步奔出，直至奔出城門，奔到河邊，才停下腳步。
河的兩岸，慢慢有星星般的火點亮起，或排成隊，或在水面轉著圈，如荷花朵朵盛開，帶著人們在心底默念著的祈願，隨著水波微漾，緩緩向前飄流。
謝朗大奇，她已放開他手腕，轉過身，買了兩盞荷花燈。她提著燈，沿著河岸，在依依楊柳下，慢慢地向前走。
他追上薛蘅，心中高興之情難以抒懷，忽然面對著霜河，雙手攏在嘴邊，長長地叫了一聲。
紫衣女子思忖片刻，笑得明眸生輝，「這回，可得麻煩十六哥重操舊業。」
謝朗白了他一眼，打斷了他的話，「廢話少說，周大人不知道規矩嗎？」
謝朗仍然板著臉，指著大白腳上的銀環，道：「這便是我家大人，被聖上御口親封為六品『威勇白郎將』，現在驍衛將軍謝朗謝ｍ•heｔubｏｏｋ•coｍ•coｍ大人麾下當差！」
一名稍矮些的青年嘀咕道：「什麼大小姐，我看過不久，要叫嫂子了。」
此時薛蘅已經趕到，她並不上前拉住謝朗，只是站於一旁，靜靜地看著他。
衙役們上前，有笑有罵，「死瘋子，活膩了？」「臭瘋子，快滾開！」
圍觀的數千百姓心頭暢快至極，卻又不敢笑出聲，俱是面上憋得辛苦。待謝朗遠去，周算盤垂頭喪氣地迴轉府衙，大家才哄然大笑，掌聲震天。
薛蘅本在一邊蹙眉看著，可看到謝朗臉上那專註的神色，她將到口邊的話咽了回去。再過片刻，她自謝朗手中接過一盞燈，低聲道：「我來吧。」
「出什麼事了？」陰鷙的聲音從官轎內傳出，差頭忙趨近，低聲細稟。
薛蘅若有所悟地看著，燈的光芒，慢慢融入她的眼眸之中。
霜河清清兮，可知我愁，
三愁役夫勞，不得回鄉！
謝朗斜睨著他，不屑道：「將軍奉旨南下巡查軍務，事關機密，行蹤又豈是你這區區知府所能探問的？」
謝朗本站在一塊石頭上，見薛蘅放了燈，他興奮地跳下石頭，三兩步蹦到河邊，口中念念有辭：「老天保佑！」
謝朗環顧四周，頗覺興奮，想起京城的上元節燈會，還沒有這麼清美動人。見薛蘅還獃獃地捧著荷花燈，忙提醒道：「蘅姐，放燈許願吧。」
全身激涌的血逐漸平靜，他越想越覺自己太過莽撞，禁不住抬起右手，用力抽了自己一下。正要再抽第二下，一隻手伸過來，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周算盤萬般無奈，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靜靜地坐在霜河邊，看著滿河繁星一樣的燈火悠悠東去。
霜河咽咽兮，可知我憂
圍觀人群哄地一聲議論開來。平王告捷回京，謝朗立下赫赫軍功，就連他養著的那隻白雕也立下汗馬功勞，被聖上欽封為六品郎將，這事早在殷國傳為一時佳話。此刻聽說此鳥便是那隻大白雕——六品威勇白郎將，個個都恨不得上前來看一眼、摸一摸才好。
她身邊的青年輕聲而笑，其中一人道：「一切聽大小姐的吩咐。」另有一人匆匆下樓，尾隨薛蘅而去。
夜霧清蒙，象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河面籠上了一層輕紗。河風吹動了楊柳，也不時將霧氣搖動，讓河邊成千上萬的人影變得明明暗暗。
謝朗見她並不怪責，不由一愣，道：「那咱們趕緊離開，別讓那些人找來了。」
謝朗轉頭看了看薛蘅，恰好她也于這一刻轉頭看了看他，目光相觸，皆看到對方眼中有微微的光芒在閃爍。
紫衣女子微微而笑，看著遠處街上薛謝二人的身影。待兩人快不見了，她才回過頭，滿面肅然，道：「既要行事，大家就趕緊準備吧。」
一側，薛蘅跪在了地上，雙手合什。二人放下的燈在岸邊打著轉，卻不向前飄移。薛蘅神情漸轉凄然，只是默默祝禱。
保佑什麼，他卻沒有說出來，念了兩遍就彎腰將點燃了草芯的燈放入水中。
兩人又同時轉開目光，看向霜河。
謝朗看也不看他，背著雙手，昂首站了許久，看著他跪得快要支撐不住了，才哈哈大笑，帶著大白，揚長而去。
薛蘅看著他濕嗒嗒地從水中鑽出來，卻還象捧著珍寶一樣，將那兩盞河燈捧在懷中，又好氣又好笑，道：「你這是做什麼？」
謝朗從未見過這樣的薛蘅，一時慌了手腳，吶吶喚道：「蘅姐——」
謝朗手叉腰間，學著他的樣子挺腰鼓目，喝道：「何方小子，竟敢擋我家大人的道？！」
謝朗在後看得急了，猛地蹲下，雙手不停撥著水，蓮花燈終於顫顫巍巍、晃晃悠悠地向前漂移。
周知府噎了一口氣，卻也不敢再問，只得拍起了馬屁：「是是是，下官僭越。小兄弟儀錶非凡，又跟著將軍大人，他日定會——」
謝朗眼珠望天，大喇喇道：「我乃謝將軍帳下親兵，別的事也不會幹，只會替我家將軍伺候白郎將大人的吃穿住行，並替大人開開道，以免被一些不知高低上下的小人給衝撞了。」
夜霧漸散，人們的歡語聲也逐漸稀疏，只有一輪明月，越發皎潔，將清幽的月光，寧靜地鋪滿霜河。
夜風忽然濃烈起來，二人先前放下的河燈剛飄出數丈遠，正遇上一股水流，被漩流吸得在水面上左右搖擺了幾下，便向一側傾覆。
「啊——」
街邊，「福慶樓」二樓雅間內，紫衣女子臨窗而坐，將街上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酒，嫣然一笑，「眾位哥哥，咱們這一趟，和_圖_書還真是沒有白走！」
薛蘅聽著這歌聲，似是痴了，一動不動。
差頭見不能藉機敲到一筆銀子，也泄了氣，揮手道：「來啊，將瘋子趕開，別擋了大人的道。」
河風忽盛，荷花燈被吹得搖搖晃晃，有的遇上水流，只微微掙扎了一下，便傾覆在河水之中，其餘的燈忽明忽暗，如同亘古以來，生命之火的明明滅滅。
良久，二人手中的河燈終於被烘烤乾，謝朗用一根點燃了的柴枝，慢慢靠近燈心中的草芯，見微弱的火光亮起，他哈地一笑，得意道：「行了。」
差頭老成，見他似是有恃無恐，便問道：「你家大人是誰？」
雅間內，眾青年擠眉弄眼，笑得越來越大聲。
謝朗笑道：「蘅姐，你許了什麼願？」
謝朗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指向大白道：「周大人你乃七品知府，我家大人乃六品郎將。尊卑有別，這滿城百姓都知道給周大人下跪，難道周大人不應當給我家白大人下跪嗎？」
眾人隨著他手指望去，卻是一隻白色大鳥，正顧盼有神地站在他肩頭。有衙役沒忍住，卟地一笑，「原來是個瘋子！」
淡黃色的圓月，從山的青影后悄悄地升起，將清瑩的光灑在霜河上。河邊瀰漫著嫩蒲的幽香，偶有禽鳥，飛快地點過水麵。
微弱的兩點光，慢慢地熄沒在幽深的河水中。
謝朗看著她的身影，不禁滿腹疑雲，緊蹙眉峰。半晌，忽然眼睛一亮，眉目漸漸舒展開來。
謝朗巍然不動，待他們走到面前，忽然右腿一個旋風般的橫掃，衙役們頓時倒了三四個。不等其他人回過神，他已右手橫切，搶過一人手中衙棍，掄轉如風，挑掃戳打，「啪啪」連聲，所有人還沒有看清楚，七八名衙役已呻|吟著倒在地上。
謝朗抬頭，薛蘅正靜靜地凝望著他，她眼睛里一片柔軟的水波。
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彷彿自己從不認識，但又好像是自有生以來就認識——夜霧從河上籠到了心中，只覺得一陣的迷迷茫茫。
一名長得白凈秀氣的青年聽了，心癢難熬，摩拳擦掌，「我正憋得慌，偏偏老大一直不准我胡鬧，說會有損我的威嚴。還是跟著大小姐辦事好，痛快！」
又向謝朗道：「不知小兄弟是——」
圓月、薄霧、水光、山影，象一場迷濛的夢。在這虛無的夢中，人們跪拜在河邊，他hｔtps://m.heｔuｂooｋ•cｏｍ•coｍ們看不清天地萬物，似乎連自己都看不清了，唯有眼前的盞盞明燈。
街道兩邊的人群一陣驚呼，官轎也緩緩停下。
謝朗的頭髮全被打濕，水珠一綹綹自額前滴下，他卻渾然不顧，嘿嘿笑了一聲，道：「紙做的，烘乾就好了。」
謝朗仍將他原話奉還，「你是何人？為何攔我家大人之路？可知這是以下犯上，該當棒刑？！」
霜河清清兮，可知我愁
謝朗垂頭喪氣，「蘅姐，是我做錯了，不該魯莽行事，萬一暴露了身份，可就——」他抬起頭，直視薛蘅，「蘅姐，你罵我吧。」
周算盤雖是俞貴妃的親戚，卻是拐了幾個彎的，他不過是藉著她的名頭，同時又仗著山高皇帝遠，才在這霜安府作威作福。此刻想起謝朗二品將軍、皇家准駙馬的威名，連忙拍起了馬屁，「原來是謝將軍的愛將啊，失敬失敬。只是不知謝將軍是否已駕臨鄙縣？下官也好前去拜會。」
謝朗激憤下戲弄了周算盤一番，看著周算盤在面前跪下，他滿心愉悅，覺得自己如神明般從天而降，替當年被欺凌的小小蘅姐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
青年們頓時收了笑聲，齊聲道：「是，大小姐。」
周算盤還在目瞪口呆，謝朗已極具威嚴、長長地「嗯」了一聲，「周大人是想以下犯上，吃棒刑嗎？！」
謝朗不由愣住，喃喃喚了聲，「蘅姐。」
二愁吏如狼，賣地拆房；
有人開始向天地河流叩首，用含著敬畏的聲音，哀哀吟唱。
薛蘅不語，只是痴痴地望著河面，心中只覺得人間憂患千百年來從未減少，鋪天蓋地都是滿目的悲涼。天地不仁，世人卑微的希望，就如這河中燈火，在狂風中搖搖欲滅。她默然許久，終於潸然淚下。
薛蘅似乎從一場夢中醒過來，她走到河邊，蹲下來，閉上雙眼。耳邊的歌聲越來越凄涼，她雙唇微動，將荷花燈點燃，慢慢地放入水中。
謝朗不管不顧，雙臂急划，埋頭游向前方。他沖得極快，不過片刻便衝到了那兩盞河燈傾覆的地方。所幸河燈用紙紮成，並未完全沉入水中，謝朗左手拿起河燈，單臂遊了回來。
更有天之怒，巨浪滔天狂！
薛蘅凝望著他，微微地搖了搖頭。許久，她才輕聲道：「沒關係，不怕。和圖書」
他清亮的聲音在河面上久久迴響。霜河邊，人們紛紛舉目相望。
「嗯。」薛蘅輕輕應了一聲。
一愁歲飢荒，閣淚汪汪；
謝朗「啊」了一聲，方覺得衣服濕嗒嗒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夜風清寒，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搔了搔頭，不好意思地往火堆前挪動一下。
周算盤一愣，「什麼規矩？」
周算盤也算精明，上來細看，銀環上鐫刻著兵部印記，絲毫不假，象這等威猛且馴服的白雕更是千里無一。他連忙哈腰點頭，「原來真是郎將大人，下官不知，多有得罪！」
薛蘅如遭重擊，身形晃了晃，喃喃道：「天意，天意嗎——」
風越吹越大，許多荷花燈連掙扎都沒有便傾覆在河水中，剩下的也都被吹得只見一丁點豆大的燭光。
紫衣女子面上一紅，卻又不象羞澀，也無多少歡喜。她緩緩轉頭，望向南方逐漸黑沉的天空。
謝朗用手一指，「這就是我家大人！」
薛蘅還是搖頭，嘴角有一絲淡靜的笑容，「真的沒關係，你做得沒錯，很好。咱們不用急著走，既然到這霜河邊來了，也去放一盞河燈吧。」
霜河咽咽兮，可知我憂。
謝朗仍舊學他的樣子，揮手道：「來啊，將瘋子趕開，別擋了大人的道。」
差頭顯是嚇了一跳，回過神后勃然大怒，不待轎中之人發話，已經拔刀向前，喝道：「何方小子，竟敢擋我家大人的道？！」
他跑上河堤，不過一會便抱來了一大堆乾柴。薛蘅掏出火摺子點燃柴堆，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兩盞被水沁濕大半的河燈，既不敢隔近了，又不能太遠，這番烘烤，實是有些費力。
他急急發出命令，讓大白帶著小黑向北遠遠飛開，可心裏還是十分不安。
周算盤大怒，強行壓下怒火，上下打量了謝朗一眼，見他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貌不驚人，正要發作，目光掃過謝朗肩頭的大白鳥，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語氣便放軟了許多，「這位小兄弟，不知你家大人是——」
薛蘅低下頭，忽然忍不住地想笑。
此時風已輕了，滿河明燈，如螢光萬點，照亮天地。這燦然繁燈，甚至蓋住了在黑暗中流淌的河水，將霜河照得如同白晝。
四愁賣兒苦，動輒參与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