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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霜河

作者:簫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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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彌天錯

第七十一章 彌天錯

若張若谷真是罪不可逭倒也罷了,拼著性命將他拿下便是。可現在他是出手殺的「貪官」,在他們這種江湖遊俠的心中,那就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可是……
仍是一聲悶響,仍是樹榦樹葉未見絲毫顫動。
「我與北梁傅夫人有約,今年九月初九與她在雪嶺決戰。我於七月末趕到這裏,在此閉關一個月後,趕往雪嶺。只是再度敗於她劍下,慚愧!不過今年我直到五百招外才落敗,痛快!痛快!」
張若谷見她面色有異,不由斂了笑容,道:「薛閣主有話請說。」
張若谷再怔片刻,喃喃道:「難道我真的殺錯了?不、不會!我那夜親眼見那狗官收下那劉縣令三萬兩的銀票……」
他自問輕功卓絕,但張若谷馬上斜睨了他一眼,呵呵一笑,左腿微微抬起,似就要轉身沖向山下。呂青心中大凜,將真氣提至全身,如同拉滿的弓,蓄勢待發。可他等了半天,這口真氣就要泄掉之時,卻覺眼前一花,定睛細看,張若谷已走到了薛蘅身前。
「他收便收了,還說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實是無恥之至!」張若谷面帶不屑地譏諷。
張若谷怔住,心中尋思:難道我真的殺錯了人?不會的,我是親眼所見……
鐵思很快便趕到,向薛蘅打躬道:「薛閣主喚鐵思前來,可是破案有了進展?」
「我見他一收就是三萬兩,自然決意取他性命。我也聽到閣樓上藏著一個高手,只以為是貼身保護那御史的暗衛,我不欲驚動他。再加上與傅夫人決戰在即,我的墨風劍和雙手都不能見血,於是我便用了忍術,讓那御史在無聲無息中產生幻覺,不自覺張開嘴,將毒藥彈入他口中,拿了他手中的銀票就走……」
呂青這才確定,憑三人之力,只怕還留不下這個虯髯大漢。他索性收了內力,走前幾步,便聽薛蘅緩緩問道:「敢問張兄,今年八月二十六日,張兄人在何處?」
他緩緩地轉頭看向薛蘅,她也正靜靜地看著他,眸子里充滿悲憫、蒼涼。
「不不不hetubook•com•com。」張若谷大力搖頭,「我跟著那狗縣令,他一進院子,我就進了院子。他送銀票給那御史之時,我在窗外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怎會有假?」
「正是。那御史有幾個手下武功頗不錯,都守在院外,我懶得和他們動手,索性便使了忍術,他們以為是一陣風刮過帶起的雪霧,實際上我已越牆而去。」
他渾身一震,嘴唇翕動了幾下,猛然轉身,右掌擊上雲杉樹。他寬厚的手掌帶著聲悶響擊在樹榦上,雲杉樹卻未見絲毫動彈,彷彿不過是張薄薄的白紙粘在了樹榦上而已。
鐵思大怒,踏前兩步,大聲道:「我家大人每收一筆,都會讓我記錄在冊。回京后,便會將銀物如數交給御史台,待案子結清,御史台便會將這筆財物與戶部辦理交割,這些年來,每一筆都在御史台、戶部、國庫司有冊在案!豈容你誣陷大人一世清名?!」
薛蘅看著他,面上露出嘆服、感慨、惋惜、沉痛之色。柔嘉揪著她的衣袖拚命晃動,滿面渴切之色地問道:「真是他殺的嗎?」
薛蘅大驚,失聲道:「鐵兄不可!」她一把將柔嘉推開,撲向張若谷和鐵思。
「非也。不瞞閣主,張某這幾個月做了幾件頗為痛快的大事。」
薛蘅望著他,輕聲道:「張兄,若是……鐵御史並不是貪官呢?」
「錯了……錯了……真的殺錯了……」他喃喃重複,緩慢地後退幾步,手指一松,詩冊啪然掉落。
「錯了……大錯特錯……」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原來他不是貪官,我、我殺了他,還讓謝朗為我抵罪,大錯特錯啊……」
未等薛蘅說話,他一抬步,閃身便欺到呂青面前。呂青雙手甫動,張若谷已一掌拍向他胸前。這一掌看似輕飄飄的,呂青卻覺無法呼吸,大駭下向後翻騰,張若谷已自他身邊邁過,勢如疾鳥,掠向山下。
張若谷再怔了半晌,才緩緩搖頭,「我殺了那貪官之後,便往北梁的雪嶺赴傅夫人之約,雖然敗在她手下,卻和圖書于劍道又有新的領悟。我急於找一個地方閉關,將領悟到的東西融會貫通,便趕回這裏,之後一直沒有下山。」
薛蘅被她晃得有點頭暈,只得輕輕地點了點頭。
「所以……張兄就用忍術毒殺了御史?」薛蘅痛心疾首地問。
張若谷斷然道:「好!就依薛閣主,此事我自然要弄個一清二楚!」
他心中不安,耳邊聽見薛蘅在低聲但有力說道:「張兄,能讓謝朗不顧性命拿著賬冊去見的人,會是一個徇私枉法的貪腐之人嗎?」
薛蘅自然看到了三人,卻也沒理會,只請呂青速去請鐵思前來。張若谷抬頭環顧這宏敞華麗的宅院,冷笑兩聲,並不進花廳,負著手站在院子里的雲杉下。
薛蘅靜默了一會兒,又問道:「那見了穆燕山之後呢?」
薛蘅情緒複雜地看著他,嘆了聲,點了點頭。
鐵思目眥欲裂,怒喝道:「我要為大人報仇!」騰身而起,一掌擊向張若谷的後背。
片刻后,他臉上露出無比沉痛的神色,左掌也緩緩地擊上了樹榦。
「張兄可也是用了忍術離開驛館的?」
「這是御賜令牌。薛蘅此番來安南道,是奉旨徹查漁州兵亂、御史鐵泓遇害一案!」薛蘅緩緩地說道。
張若谷一摸腮邊翹起的鬍子,得意道:「第一件事,與閣主分別後,我便去了劍南城,會了會穆燕山!」
他忽然又面色一變,疑道:「那夜那貪官房中閣樓里藏著的人,莫非就是謝將軍?」
鐵思一聽大驚,又聽薛蘅問道:「鐵兄,有句話我得問你,你莫見怪。你家大人這些年來,可曾收過官員送來的歌妓或銀子?」
他話音剛落,眼前微花,手中一空,定睛細看,詩冊已到了那虯髯大漢手中。鐵思大驚,見這大漢的身手如妖魅一般,一時竟不敢上前奪回來。
張若谷仰頭一笑,「他收受歌妓,又收了那狗縣令的三萬兩賄賂,都是我親眼所見,難道還有假不成?!」
張若谷一愣,道:「這是什麼?」
抱琴正要將她勸回房中,卻見呂青頓了一下腳步和圖書,她心知有異,輕輕地掐了柔嘉一把,二人與裴紅菱悄悄地溜到照壁邊探頭窺看。
「什麼賬冊?」張若谷滿面茫然。
柔嘉和裴紅菱知道薛蘅三人去盤山尋那真兇的線索,自然一整日都等得坐立不安。天黑時,隱約聽到府門口有馬嘶聲,幾人齊齊奔了出去。
他心中這般想著,卻也聽出了不對勁,遂悄悄挪后兩步,卡住下山的路口,同時垂在身側的雙手握滿了金針。
張若谷淵停岳峙般站在山崖邊,遙望南方,默然了片刻,搖了搖頭,嘆道:「我只恨這世上既生了張若谷,為何還要有一個穆燕山!可惜……不過能見到他,真是痛快!」
張若谷翻看數頁,臉色慢慢地變了。
薛蘅微笑道:「如何?」
鐵思一怔,轉而點頭道:「不瞞薛閣主,確是收過。」
她話音一落,灰影閃動,張若谷又躍回山頂,滿面驚訝之色,道:「薛閣主,你這話是何意思?」
薛蘅只遲疑了一小會,便拱手道:「張兄,你救過我一命,我們意氣相投,我也不拐彎抹角,如有得罪張兄莫怪。敢問張兄,你最近幾個月都在這盤山上閉關練功嗎?」
鐵思心裏清楚自己武功不及這虯髯大漢,本想著拼個重傷也要擊他一掌,以泄心頭之憤,這一掌便使上了十成內力。眼見就要擊上那虯髯大漢的後背,而他似乎絲毫不知躲閃,再聽到薛蘅的驚呼聲,鐵思心念電轉:此刻若殺了他,如何為謝將軍洗冤?這個念頭一閃,他便收了幾分內力,但這一掌還是結結實實地擊在了張若谷的背脊之上。
他怫然轉身,大踏步走向石洞,將石洞內的一個包袱和一把長劍拾起來,架在肩頭,斜睨著薛蘅道:「薛閣主,那貪官就是我殺的又如何?你休得和我說那狗屁朝廷的狗屁律法!告辭!」
呂青驚呼出聲。薛蘅心頭一震,強行鎮定,自腰間取出玉牌,遞到張若谷面前。
柔嘉等人也從照壁后跑了出來,奔到薛蘅面前,連聲問,「御史是他殺的?」
張若谷卻似對周遭的一切毫無反應https://m.hetubook.com.com,一掌接一掌地擊打著雲杉樹。他擊打的速度越來越快,但奇怪的是,樹葉始終不見一丁點的顫動。每擊一掌,他就會喃喃地念一聲,「錯了……」
此言一出,照壁內外數聲驚呼。鐵思驚駭過後,指著張若谷大聲道:「是你殺了大人?!」
張若谷看著薛蘅的神情,猛地踏前兩步,昂然道:「薛閣主,我張若谷做下的事情,我自然會有擔當!我這就隨你去京城,到那些狗娘養的狗官面前說個分明,那狗官是我殺的,有本事他們來拿我便是!與謝將軍無關!」
「我認得他,那夜就是他將那狗縣令領進房的。」張若谷點頭。
薛蘅不顧呂青面上的反對之色,將謝朗暗查神銳軍「嘩變」真相、尋到張保貪墨證據、被人追殺下拿著賬冊前來見御史這些隱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張若谷越聽越心驚,胸口如同被大鐵鎚狠狠地擊打。枉他身負絕世武功,這刻卻覺得這盤山之巔這般寒冷,冷得他忍不住想奔下山去,想在那雪野間發足狂奔。
薛蘅問道:「張兄,通緝謝朗的告示,全國各地都曾張貼,難道你沒有見過?」
薛蘅望向張若谷,道:「張兄,這位是鐵御史的長隨,也是他破案的得力助手。」
薛蘅一聽,便知事有隱情,忙將謝朗被誣之事說了。張若谷聽了,半晌不語,面上神情陰晴不定。
見薛蘅引著一名容貌奇偉的虯髯大漢入府,對他也甚是禮遇,顯然不是什麼真兇,柔嘉頓時湧上濃濃的失望。
鐵思卻續道:「我家大人說過,反正這些人搜刮的是民脂民膏,他不如收了,一來可以充盈國庫,二來可以作為這些貪官污吏的罪證。有時若是遇上棘手的案件,收受人家送來的歌妓、貴重禮物或者銀票,還能麻痹對方。大人經常笑說,這是放長線釣大魚。」
薛蘅又低聲請啞叔去房中將薛忱負出來,與張若谷見禮。薛忱曾聽她說起過張若谷,不由仔細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掠過他的靴沿,心中泛起一團疑雲。
張若谷眉頭一皺,片刻www.hetubook.com.com后,不悅道:「薛閣主,我敬你是當世女中英傑,又沒有那些腐朽的陳規陋見,才引你為知交。你此刻拿著這皇帝老兒的令牌,是要緝拿我這個殺人兇手嗎?這皇帝老兒,別人怕他,我可不怕他!他管不好手下的官,我便替民除害,還輪不到他來拿我!」
張若谷一聽便哈哈大笑,道:「這便是我說的第三件痛快之事!張某去往北梁赴傅夫人之約時,經過安南道,順手殺了一個貪官,用他受賄得來的三萬兩銀子,接濟了上千名因大雪而無家可歸的人!」
張若谷一聽,便冷笑數聲。
薛蘅心潮翻湧,一時無所適從,再未料到當初三人結伴同行,意氣相交,今日竟是謝朗替張若谷擔了這個殺人的罪名。
呂青聽他口口聲聲「皇帝老兒」,竟視赫赫皇權于無物。他從未見過這等豪邁絕倫、桀傲不羈之人,心中驚嘆稱奇之餘,冷笑一聲,道:「貪官?鐵御史專查貪官腐吏,他又哪裡是貪官了?!」
眼見他的身影就要消失不見,薛蘅急忙大聲道:「張兄,你陷謝朗于不義,他若死了,你可有片刻心安?」
他越說越氣憤,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道:「大人每辦一案,事後都會詳細回憶,寫下感言,或吟詩以作紀念。他一生正直,但求無愧於心,卻不幸遭奸人所害。我每看到大人遺物,都夜不能眠。今日且讓你這無知魯漢,知道這世上何為風骨!」
薛蘅不忍見他這模樣,卻還是說道:「張兄,若你不相信,你可願隨我下山,聽我向一個人問一些話?到時鐵御史是清是貪,你自有判斷。」
呂青也聽聞過北梁傅夫人之名,先前張若谷的嘯聲便已令他駭然,覺得此人內力直逼宮內三大侍衛總管之首的左寒山,可他仍屢次敗在傅夫人劍下,那傅夫人的武功豈不是宇內無敵?
「張兄,謝朗當時正與御史談話,劉縣令來拜謁御史,他才躲到了閣樓里。御史明知謝朗在閣樓上聽得一清二楚,怎麼可能收下那三萬兩的銀票?只怕張兄是看錯了或者誤會了。」
「薛蘅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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