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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

謝朗雙臂一軟，怔怔地後退兩步，薛蘅也踉蹌地依在門邊的花杌上。

薛忱急了，「你怎麼會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當錯金香爐里的香終於燃成灰燼，她掙扎著爬起來，踉踉蹌蹌撲到妝台前。她手指顫慄著，將凌亂的頭髮撥至耳後，慢慢地將右耳向前翻。

裴紅菱仍低著頭，好半天才輕聲問道：「我若去孤山，你真的會陪我嗎？」

她扶著妝台，慢慢地滑坐在冷硬的青磚地上，眼淚象泉水一般湧出來。

蘅姐，你的心真狠啊。不不，你有心嗎？

薛忱守了薛蘅半夜，直到天快亮時實在撐不住，才去睡了一覺。還沒睡醒平王便來敲門，他想起薛蘅的叮囑，給平王號了脈，仔細詢問一番，覺得事有蹊蹺，正想過去找薛蘅商量，侍女慌慌張張地跑來，向平王稟報：薛閣主和謝將軍不見了。

謝朗獃獃地看著小黑，正想一腳將它踢開，塔下傳來薛忱惱怒的聲音，「裴姑娘，麻煩你幫我把他揪下來！」

幽幽夜色下的北塔，象一支長茅無聲地指向夜空。他提著如鉛般沉重的雙腿，爬上北塔的頂層。

「不相干的人？！」薛忱氣得冷笑，片刻后，忍不住說道：「不相干的人，她會為了替你洗冤，差點連命都丟了？！」

可這一刻，她全明白了，全想起來了。

「死薛忱！新人上了床，媒人丟過牆！不用我指揮大白了，你就這樣對我，沒良心！」她氣得吐掉口中的雪泥，拍著膝蓋上的雪漬，罵罵咧咧地站了起來。

他低頭看著她，憤怒地笑了https://m.hetubook.com.com，「既然你已失身於他，為何昨天不當著大家的面說清楚，為何還要我來背這個罵名？！」

啞叔奔得極快，裴紅菱怎麼也追趕不上，眼見就要失去薛忱的影子，她急得腳下一踉蹌，跘倒在雪地中，啃了一口的雪泥。

薛忱覺得十分奇怪，這咋咋呼呼的姑娘怎麼忽然忸怩起來了？但這刻他急著去找薛蘅，也沒有細想，和聲道：「裴姑娘，多謝你幫我找人，我更要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只是我現在要去找三妹，就此別過，以後……若是裴姑娘有興趣到孤山遊玩，我一定盡地主之誼，以報裴姑娘救命之恩。」

薛忱和平王起始都以為謝朗又帶著薛蘅跑了，可平王向來謹慎，仔細問了侍女一番。侍女們當時也在歇息，但其中一人睡得較淺，朦朧中隱約聽到隔壁房中謝朗和薛蘅似乎起了爭執，然後便似乎聽見房門砰地關上的聲音。

這刻謝朗的表情和語氣加劇了薛忱的擔心。他耐著性子問道：「明遠，三妹到底去哪裡了？我有急事找她。」

謝朗凍得全身發麻，裴紅菱沒費什麼力氣，便將他拖到了北塔下。

「喂！謝朗！你是發神經，還是良心讓狗吃了？！」裴紅菱終於聽不下去了，指著謝朗大罵。

剛站直，抬起頭，正對上薛忱溫和的眼神。

「三妹呢？！」薛忱厲聲而問。

還沒等他站穩，啞叔的雙拳又連環擊來。謝朗勉力招架，但仍被啞叔最後一拳擊得向後直飛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石塔，危急之下，他展和圖書開「千斤墜」功夫，雙足牢牢地釘在地上，才免去一厄。

她總覺得自己的生命中缺失了什麼，可又隱隱覺得，將缺失了的東西找回來的那一天，她將會失去更多。

枯樹上棲息的寒鴉被他的叫聲驚得成群飛起，過了一會，空中傳來數聲熟悉的雕鳴。謝朗木然地抬起頭來，大白和小黑幾乎同時落在石台上。它們並著肩，親熱地來啄他的衣裳。

「……裴姑娘！」

啞叔憤憤地退回薛忱身邊，裴紅菱對著謝朗「嘖嘖嘖」地連連搖頭，「謝朗，你太讓人失望了。」

薛忱涵養再好，這刻也捏緊了拳頭，冷聲道：「啞叔，麻煩你幫我揍醒這狼心狗肺的小子！」

「你……」他吞下口中的腥甜，喃喃地說，「你的心裏果然沒有我，只有那個姓張的……」

粗重的呼吸，陌生的氣息，悍厲的鉗制……

薛蘅面如死灰的抬起頭來。謝朗看著她，心中有一刻躊躇，可腳後跟的那條毒蛇，沿著背脊飛快地往上爬，在他後頸處狠狠地咬下。

如果時光能夠倒回，他會從一開始就在心裏尊她為「師叔」；會拖著呂青一起跳下那石橋；會在受傷后聽從她的安排，讓她一個人上京。他不會對夢魘的她充滿了好奇；不會跳入河中，只為撈回那兩盞河燈；不會因為能改口叫她「蘅姐」而暗中欣喜；更不會因為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而心頭狂跳……

謝朗在夜幕下遊盪，偌大的涑陽，他不知該往何處去，更不知如何才能平息那直入骨髓的傷痛。

薛蘅幾欲窒息，零碎的片段，和圖書一幕接一幕，從腦海呼嘯而出，擊得她天旋地轉。

小黑跳下薛忱的肩頭，飛掠向大白，薛忱一聲厲喝，「小黑！」小黑嚇得一拍翅，在空中轉了個圈飛回來，跟著薛忱往山下飛，只是不時回頭看一看大白，凄哀地叫上一聲。

薛忱不再看他，道：「啞叔，我們走！」他一聲呼哨，小黑便跳到了他肩頭。大白骨碌碌的眼睛看看謝朗，又看著小黑，滿是不舍之色。

她是清高孤傲的一閣之主，他是春風得意的駙馬郎。他們，本就是天上的參商二星，永遠不應該有任何交匯的可能。

謝朗仍不看他，冷哼一聲，「她去哪裡關我什麼事？她是天清閣閣主，交遊廣闊，有那麼多的江湖朋友，誰知道她又去見哪個張兄王兄？你不是她二哥嗎？為什麼來問我這個不相干的人？」

啞叔「啊啊」應著，將薛忱放下，大步過來，一把將謝朗拎起，提手便是一拳。謝朗身手本就不及他，又凍了大半夜，無力反抗，被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連步後退。

她的心「咚」地一跳，啞叔的面容也看不清了，遠處的屋舍、近處的樹木都是模糊一片，只有他清俊的面容在無限放大——

薛忱一聽，五內俱焚。他只得趕回謝府，帶上小黑，又請裴紅菱指揮大白，讓它們在空中尋找薛謝二人的蹤跡。尋了一天一夜，這才在北塔發現了謝朗。

夜深沉，三更的梆鼓聲悠長地在街道上迴響。

謝朗張了張嘴，又緊緊閉上。

他急怒下大聲說道：「她心裏根本就沒有我！她是回孤山也好，還是去找那張和-圖-書若谷也好，又與我有何相干？！」

薛忱喚了幾聲，裴紅菱才回過神來，忽然間連脖子都紅了，慌慌張張地低下頭，輕嗯一聲。

她止不住地哭泣，似乎要將積蓄了十多年的淚水，都在這一刻傾泄出來。

他在塔頂石窗的石台上躺下來，甚至沒有將石台上的積雪拂掉。夜風將他的袍子吹得獵獵作響，似乎隨時會乘風而去，他忽然希望這風也將自己捲走，卷到荒無人煙的地方。

裴紅菱撫摸了一下煩燥不安的大白，又瞪了謝朗一眼，恨聲道：「你吃錯藥了不成？！」說罷，急急提步，追向薛忱，「喂！等等我！」

嘴唇被咬破的地方，還火辣辣地疼痛。他在涑陽城空寂的街道上拚命地奔跑，待跑到雙腿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他發現自己來到了北塔山下。

謝朗斜靠著石塔，並不看他，冷冷道：「不知道。」

薛蘅如木雕泥塑一般，依著花杌滑坐在地。

薛蘅尖叫一聲，拚命推拒。可謝朗抱得更緊了，掙扎中，她用力咬上他的唇，一股濃重的腥甜，在兩人的唇齒間擴散開來。

她也曾想探知這是為什麼，可每次有了這個念頭，那種如影隨形的恐懼便會襲上心頭，令她失去了揭開包在心房外那層堅硬的外殼的勇氣。

微微張開著的眼睛看出去，是謝朗身後的檀木雕花窗。木窗的角落處雕著一隻蝴蝶，那是一隻巨大而醜陋的蝴蝶，有著長長的觸鬚，它那雙邪惡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她……

裴紅菱忽地抬起頭來，笑吟吟道：「你說話算數？！」

薛忱盯著謝朗，直看得他頭和-圖-書皮發毛，末了才冷冷地說道：「她是怎麼待你的，你摸著自己的心好好想一想！」

這種感覺，讓她一直深深地厭惡著自己。她住在最簡陋的竹廬，穿著最粗糙的衣服，夜以繼日的練功讀書，做閣中最出色的弟子……只有這樣，她才能暫時地壓下心頭的那塊陰影，才覺得自己有資格在陽光下呼吸。

說完，他大力拉開門，沖了出去。

謝朗一愣，半晌，冷冷道：「那隻不過是陛下下了聖旨，她忠心耿耿辦事罷了。」

一直以來，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個噩夢，為什麼總是有著一種憂傷恐懼的感覺糾纏著自己。她沒有辦法象薛眉她們一樣在長輩面前撒嬌歡笑，也沒有辦法和除了薛忱以外的男子稍有接近。

薛忱望著她如花笑靨，心中有片刻的恍惚，柔聲道：「一定。」

銅鏡中，依稀可見，耳朵後有一條極細微的印痕，細微得若不是她竭力睜大雙眼便看不出來。

月光清冷，似乎在嘲笑他做了一個虛幻的夢。

啞叔氣得攥緊拳頭，便要再打。薛忱怒道：「啞叔！不用打了，不值得！」

十多年來，她一直做著一個噩夢。這噩夢，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讓她的心裏充滿了永遠無法擺脫的憂傷、焦慮、惶恐與自卑，還有濃重的被遺棄感和……罪惡感。

一切可以結束了。

當東面的天空露出淡淡的魚白色，凍得幾乎僵掉的謝朗「啊」地大叫一聲，猛然坐起，不停抓著凌亂的頭髮，將疼痛欲裂的頭埋在掌間。

她坐在地上無聲地哭泣，哭得肝腸寸斷，淚水浸透衣襟，洇濕了青磚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