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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霜河

作者:簫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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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蚌傷成珠

第九十四章 蚌傷成珠

她不時抬頭看一看山路,隱隱期盼薛忱前來,可三日過去,始終不見他的身影,倒是天清閣方向數次傳來召集長老的鐘聲。
她不知閣內發生了什麼大事,每次走到松林邊,又遲疑地停住腳步。直到第四日黃昏,才見到薛忱的身影。
唯一擔心者,你身世孤苦,遭遇至慘,自年少時便飽受噩夢困擾。阿娘每見你自夢中輾轉驚哭,常恨不能以身代之。然轉念細想,我走之後,又誰來替你?!身傷易治,心病難醫。佛不度人人自度,療救之希望,只繫於你一身矣。
她索性站了起來,在樓中踱了幾步,視線忽然停在屋角幾口黑漆箱子上,不由起身走了過去。這幾口箱子裏面均是薛季蘭生前的著作、手札、信件和最喜愛的書籍。薛季蘭過世后,薛蘅將這些東西都收在了這裏。
她又將最底下那封發黃的信抽了出來。這封信卻極平常客套,是當年薛季蘭承繼閣主之位時,方道之寫給她的賀信。
薛忱望著那一人一騎消失在暮靄之中,悵然地嘆了一聲,心情沉重地回了碧蘿峰。
若有日此信開啟,定是你遭遇異常艱險為難之事。
薛蘅再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晶瑩的淚水后,薛忱目光中的溫柔與憐惜,仿若母親從流逝的光陰中走出來,慈愛地看著她。
薛蘅看了看信末的時間,是薛季蘭過世前一個月收到的。看來是薛季蘭知道將不久於人世,給方道之寫了封信,托他照拂自己,方道之再回了這封信。
薛蘅遲疑了一會,道:「你問娘:那她也會姓薛嗎?娘說是,你們都姓薛,都是我的兒女。」
清冷的夜晚,母親將十歲的她抱在懷中,不停輕撫著她的額頭。她渾身顫抖,眼中滿是驚恐,緊緊地攥著薛季蘭的衣襟,生怕一鬆手便會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母親的手溫柔地、輕輕地撫摸著她,彷彿帶著一股神奇的安定力量。最後,她終於平靜下來,蜷在母親的懷中,沉沉地睡去……
天一樓乃天清閣重和圖書地,存放著大量的珍貴典籍,現下由啞叔看守。頂層則存放著歷代閣主的著作及手札、信件,除了閣主,旁人不得擅入。薛蘅避開啞叔,悄然登上了頂層。
薛蘅將信札抱在懷中,怔怔地看著一豆燭火,只覺胸中如遭鈍刃鋸磨,隱隱作痛。
薛蘅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信封上寫著「天清閣薛季蘭閣主親啟」,左下角署名是「方道之」。薛蘅再粗略翻了翻下面的信,每一封的署名都是「方道之」。
她教她讀書識字,教她練功習武。每當她取得一點點的進步,抬起頭便總能看到母親讚許的目光和鼓勵的微笑。她暗暗下了決心:為了留住那樣的目光和微笑,無論怎麼苦,她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方先生如晤:昨夜忽夢先師,先師宛若生前模樣,仍問:季蘭,你可想好了?醒來淚濕衣襟,知大限將至。回首一生……」
阿蘅:
薛蘅心頭一顫,雙目微紅地看著他。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薛蘅哭,就連母親過世,她也只是徹夜跪在靈前,神情憔悴、獃滯,然後沉默而利索地操持葬禮上的一切事宜,卻沒有落下一滴眼淚。十多年了,他看著她用厚重的外殼將自己包裹起來,看著她變得越來越出色,也越來越沉默、堅強。他總在想,她這輩子還能不能象尋常的女孩子一樣,開心地笑、痛快地哭?誰會看到她堅硬的外表下那脆弱的、傷痕纍纍的心靈?又有誰能打開她緊閉的心門?
當初阿娘以天清閣重任相托,實在是出於無奈。阿娘自任閣主以來,精力多在尋找寰宇志,于天清閣發展實在建樹不多。本想寰宇志事一了,便履行閣主最重要之革故鼎新一責,無奈天不假年矣!我走後,重擔便落於你身上,每思及此,阿娘便深感愧疚。
她心中不禁泛起疑雲,從未聽娘提過她與方道之有書信來往,而且這幾口黑漆箱子是薛季蘭過世之前一個月才備下的,她那時已經十分虛弱,竟還將這和_圖_書些信這麼嚴嚴實實地藏好,難道有什麼隱情?
身後的松林中,空氣似乎凝滯了一下,但仍沒有人走出來。
阿忱乃至誠君子,可依之信之。惟願我兒女一生平安,喜樂無憂,則阿娘於九泉之下亦可含笑矣。
惟不忘相思。
「娘……我該怎麼辦?」晨曦下,薛蘅坐在墓前,望著墓碑,心頭一片惘然。
俊朗的面容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透出死亡的顏色。失血過多的唇角再也彎不出讓她心跳的弧度。一陣白霧捲來,他的身軀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生生世世,永無相見之日……
薛蘅把信貼在胸口,淚盈于睫。
阿娘亦是女子,深知身為女子當家之難處。但諸兒女中阿勇急功好利,性情偏狹,難當大任。阿眉眼界心胸不廣,阿定年紀尚幼,阿忱又身有殘疾,皆非閣主合適人選。其餘各系中亦無出眾弟子。唯你自小堅忍刻苦,人品學識、武功才智皆屬上乘,實為閣主不二人選。
果然,在一封信件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待天色漆黑,薛蘅才慢慢地從松林中走出。她在墓前靜立許久,然後緩緩地坐倒在地上,靠著墓碑,疲倦地閉上了雙眼。
最難之時,勿忘阿娘對你之期望,勿忘所愛之人對你之依賴,勿忘你對自己之允諾。若有日傷痛難愈,便記得小時阿娘曾說:噩夢雖長,終非真實,又何傷於你?
薛蘅驚呼道,猛地睜開雙眼,驚惶四顧。周遭星月靜寂、夜蟲啾啾,自己還依坐在墓碑前。
她將剩下的信一一細讀,忽然發現最後一封竟是薛季蘭的字跡。仔細一看,才知這是薛季蘭在過世之前寫下的、未曾發出的最後一封信。
記憶中的母親,總是那樣溫和、謙遜,無論何時都是面帶微笑。但在她纖弱的身體里卻又似乎蘊含著一股讓人無法逼視的力量,能讓最強大的對手都不得不折腰。在彌留之際,那雙眼睛因為她的消瘦而顯得更大更幽深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無力地握著薛蘅的手,眼裡流露出深深的悲憫和憐愛,發出最後一聲輕輕的嘆息,「阿蘅,女兒,不要哭……」
薛忱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到薛蘅面前。
薛蘅一愣,不知他此刻為何要問起這個,但還是答道:「記得。娘說:以後你們就是手足,有什麼事,都要一起擔當……」
薛蘅怔了好一會兒,又繼續翻下去。翻到乾安三年的信件時,她的手停住了。那一年,她十歲,剛到孤山。
只恨當年冥頑懦弱,誤人誤己,致有今日之苦——是何意思呢?
他輕輕地撫摸著薛蘅的秀髮說:「阿蘅,去吧,去找他吧。」
薛蘅按著時間順序,將後面的信逐一抽出細看,慢慢地呆住。

「……先生為其所取名字甚佳。芳草披離,蘅有香魂。雖生僻野,素性堅韌。能為靈藥,治病救人。松竹秀茂,高下難分。惟願此女能于創痛中成長,他日得成大器,不負先生之期望矣。」
「他請我轉告你——」他望著如血般瑰麗的雲霞,一字一句地說道:「他是軍人,也是謝家的人,所以他必須要走,請你一定要等他回來。即便、即便他不幸戰死沙場……他的魂兒也一定會回來找到你。」
她一時按捺不住,抽出了信箋。
她伏在薛忱的雙腿上,放聲大哭。
他心中發酸,凝視著薛蘅,微笑道:「阿蘅,你知道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哭呢……你以前總是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可是,我看到你和明遠在一起的時候,也愛和他吵嘴了,也愛笑了,變得有生氣了……」
夜色深沉,薛蘅在孤山的山峰間疾走,不知不覺中上了主峰,站在天清閣前。閣門上碗口大的銅釘在燈籠照映下閃著幽暗的光芒,她卻沒有勇氣推開這扇門,走入曾經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薛忱在墓旁坐下,拍了拍身邊的草地,面色凝重,彷彿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薛蘅坐在他身邊,他凝望她片刻,輕聲道:「三妹,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娘對我們說的話嗎?」
——我的魂hetubook.com•com兒,總會回來見蘅姐,求得她的原諒。
薛忱默默地坐在墓前,看著夕陽一點點下落,忽然開口道:「三妹,明遠走了。」
風沙吹過千里大漠,慘淡的夕陽照著血流成河的大地。戰旗散亂在地,輜重傾覆,車輪偶爾無力地滾動。
易經有云: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武功才具皆不可恃,唯自愛自強,方為真正強大之根本。阿蘅阿蘅,世上無一人不苦,無一事不難。然而青蓮生於污泥,難掩潔質:明珠孕自蚌傷,無損光華。人皆棄我而我絕不自棄,則所有苦難困厄,亦不過歷練而已。
薛蘅手指顫慄地接過信,一時竟沒有勇氣將信箋抽出來。薛忱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才抖抖索索地抽出信箋,慢慢地展開。
薛忱輕輕嘆息一聲,轉動輪椅離開了碧蘿峰。
草廬空空,寂無聲息,不見薛蘅的身影。
夜風中,她冷汗直冒,身體控制不住地輕輕戰抖起來。
她又重新把母親的遺物細細地整理了一遍。到了最後一口箱子時,她忽然覺得那箱子的厚度有點問題,敲了一下箱板,發覺聲音有點異樣,再仔細察看了一下,揭開箱板,下面竟是一層暗格。暗格中用防蟲的油布包裹著一些東西。
薛忱深深地凝視著她,柔聲道:「三妹,娘去世的前幾天,把我喚到她面前,對我說了一番話。」
淚水浸濕了薛忱的衣裳,他低下頭來,怔怔地看著她哭得不斷顫抖著的雙肩。
信寫到這處,字跡凌亂,又有墨圈將後面的話塗去。信的右邊,重重地寫著一句「老來多健忘!」

「娘說:阿忱,娘就要走了,其他的人娘都不擔心,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蘅。娘既怕她想起以前的事,又希望她能夠想起來。她若是想起來了,……或者,即便她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但當她遇到過不去的難關時,阿忱,你就將這封信交給她。」
——娘,您看見了嗎?阿蘅哭了。
信中話語都平淡如水,未見什麼私情,但字裡行間卻讓人平生無限惆悵之感。方道之在學問上有何m.hetubook.com.com新的見解,或作了一首新詩,都會在信中細細道來,有時他也會就時政諮詢一下薛季蘭的意見。從他的話語中可以揣測,薛季蘭也不時向他請教遇到的疑難,或很高興地告訴他,天清閣有什麼新鮮的事情發生,就連她新培育了一盆雙葉蘭,也曾向他傾訴。
「明遠!不!」
夜風拂動銅鈴的聲音如同金鐵交擊、戰馬嘶鳴,她靠在頂層的窗檯前,抱住雙膝,閉上雙眼,但覺心亂如麻。
狼煙仍在滾滾燃燒,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掙扎著爬起來,對著夕陽喃喃地叫了聲,「蘅姐……」又重重地倒下。
滿目都是屍體,蒼鷹在頭頂盤旋,時刻準備衝下來攫食死人的血肉。
如今,那個人出現了,可惜,不是我。
「薛先生如晤:今日往青雲寺與智惠方丈參禪,歸來即收到先生來鴻,在竹林枯坐一夜,提筆回信,忽淚濕衣襟。佛曰人生七苦,吾不知參透幾苦。先生將西行,吾尚顛沛于塵世,不知何時方得解脫。只恨當年冥頑懦弱,誤人誤己,致有今日之苦。先生豁達,七苦皆能放下。惟願十年後,吾能相從先生於泉下矣。先生之女阿蘅,吾定會儘力照拂,勿念。」
「當時我怎麼回答的,你記得嗎?」
「——阿蘅,別怕,這是夢,夢都是假的,不能傷到你的。」
她解開油布,裡面包裹著的竟是一疊信札。信札整齊地堆成一疊,最下面的信封邊沿已經發黃褪色,而最上面的一封則較新,看來是依年代疊好收藏的。
老來多健忘。薛蘅記得,下句是:
此時,她忽然心中一動,便擦燃火摺,點亮油燈,打開箱子,將箱中的書札逐一取出來細看。睹物思人,看著這些發黃的紙張上熟悉的字體,薛蘅不禁眼眶濕潤。
最後一個「忘」字收筆一點,是滴落在紙上的一滴濃墨。墨跡宛如淚水,在信箋上洇染開來。
夜風拂動,閣後天一樓屋檐上的銅鈴丁當作響。薛蘅繞過了天清閣,來到了天一樓。
薛蘅好奇心起,究竟是什麼東西,娘要藏在這箱子的暗格之中呢?
紙箋上的字跡漸漸模糊,遙遠的畫面逐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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