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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他的是壓抑而越發激烈的哭聲。

沉痛過後，蘇嘉言方有心情整理遺物。窗外雨聲潺潺，書房之內，仍舊留著過往的氣息，彷彿陳梓良仍然還在這屋裡，靜靜看書喝茶。

心口處彷彿壓了一塊石頭，蘇嘉言深呼吸許久才順過氣來，再次躺下。這次終於沒再做夢。

黑暗之中，彼此表情晦暗不明，然而蘇嘉言此刻雖看不到傅寧硯的臉，卻莫名覺得，他並不是在看玩笑。

「我不是，」傅寧硯沉聲回答，「我沒有要挾你，如果這是你的本意，我一定會照做。」

蘇嘉言也與陳梓良通過信，他文如其人，書信文采斐然，語言精鍊字字珠璣。

「哪怕你會在牢里蹲一輩子？」

蘇嘉言「哦」了一聲，「那我再去看看。」

站在門口的人，見此情景，也都不約而同屈膝跪下。

她和蘇懿行自小失去雙親，雖有陳梓良照拂，但到底是成長中的一大缺憾。早年便發誓，絕對要讓自己的孩子擁有完整的家庭。

從陳梓良逝世直到下葬，崇城都是晴天，溫度一日高過一日。下葬后的第二天，卻開始下雨。

「每一次，你對著其他人真情流露也好，逢場作戲也好，你有沒有哪怕一分鐘站在我的立場上考慮過我的感受？到頭來你反而要我給你機會，你覺得這公平嗎？」

黎昕打開抽屜，便看見了裏面堆疊整齊的信封，按照月份，一疊一疊扎著。

夜色沉沉，只能分辨出一個大略的輪廓，傅寧hetubook.com.com硯氣息如淵，聲音沙啞，便如夜風清冷，「你……早點休息。」

清透的陽光斜照著房前寸許，陳梓良房間靜悄悄的。蘇嘉言輕輕推開門，朝著床上望了一眼，便見枕邊放著昨晚那本《入蜀記》，而陳梓良闔著眼睛，表情甚是安詳。

一陣寒意頓時從腳底升起，飛快往上蔓延，蘇嘉言臉色霎時變得煞白，僵直站了片刻，她顫抖地伸出兩根手指，探到陳梓良鼻前……

隨即越過她，朝著巷口走去。腳步沉沉，一聲一聲好似踏在心上。蘇嘉言神情怔忡，抬手撫了撫自己的脖子，指尖觸到了極小的一片水澤。腳步聲逐漸遠離，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一切終於漸漸歸於沉寂，而她始終沒有回頭。

他站立良久，突然屈膝跪下，向著書房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傅寧硯沒過去，只讓鍾凱送了花圈，便離開靈堂，一個人靜悄悄到了劇院的院子。

她深深呼吸，伸手撐在傅寧硯身前，想要將他推開，對方卻將她抱得更緊，用盡了力氣，勒得她骨頭都在發疼。

蘇嘉言不知道這漫長的幾秒鐘是如何度過的，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大叫一聲，癱倒在床邊，從胸腔里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她刷牙時又乾嘔了一陣，不由又開始走神，盤算著孩子的事情。既已答應了陳梓良，她自然不會食言。

「事到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但你能不能給我一和_圖_書個機會，任何罪大惡極的犯人判刑之前都還要庭審，你不能把我一棍子打死。」

「我起床的時候去看了，還沒醒。」

——

但這孩子……

蘇嘉言說不出話了。

黎昕走上前，攏住蘇嘉言的肩，「師傅走的時候很安詳，沒有遭任何罪。你要想，比起困在輪椅里，師傅或許更願意如此。他生前身後，都無愧天地人心，嘉言，你別太難過。」

蘇嘉言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醒一陣夢一陣。時而夢到小時候被罰，一站一個下午，抬頭便是漫天血色的夕陽；時而夢到蘇懿行生病，高燒不止，她背著他在雨夜裡不斷跋涉，卻怎麼也看不到診所的身影；時而夢到自己牙齒脫落，牙齦大塊大塊出血，哭得難以自已。

「老先生，晚生行事荒唐，事到如今，迷途已遠。晚生不苛求原諒，只希望老先生保佑嘉言順遂平安。她生性至善至純，本不該遭遇此劫。」

說道最後一句時，她聲音低了下去，卻是極冷，又極其沉著，彷彿這些話早已經在她心裏排演過上百遍。

「嘉言，你別亂想。」

傅寧硯再見到蘇嘉言，是在陳梓良的追悼會上。偌大的靈堂里堆滿了業內名人前來弔唁追贈的花圈，她穿一身黑衣，頭髮挽了起來，胸口別著一朵白花，她臉上蒼白，眼神沉痛，表情卻是克制。

「我知道你痛苦，但我的痛苦尤甚你百倍。如果你不想逼死我，就……放過我吧。」

——

黎昕https://m.hetubook.com.com站了片刻，邁著僵直的腿一步一步走了過去，走到近前，他「噗通」一聲，重重跪了下去……

傅寧硯不說話，始終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

「師傅起來了嗎？」蘇嘉言問黎昕。

已有更多的演員圍了過來，也都站在門口，躊躇不敢往前。

陳梓良神色安然，沒有絲毫動靜。

她不由眼眶一紅，「師傅應該早就知道了，所以非讓我元宵晚上讀完《入蜀記》，如果我推脫不肯讀，他心愿未了，是不是就……」

蘇嘉言又拍了拍，聲音微微抬高一分，「師傅？」

一時之間，天地肅穆，唯有蘇嘉言沉痛的哭聲，在空曠的房間里，一陣一陣回蕩……

蘇嘉言眼眶刺痛，卻強撐著不讓眼淚落下來，「傅寧硯，你放過我吧。我師傅曾經是那樣驚采絕艷的人物，年輕時唱戲座無虛席，如今是國家一級演員，多所高校的客座教授，一生榮獲過諸多榮譽——這些你應該都知道，可就是因為我，因為我們，他現在生活都無法自理，你來告訴我，我需要寡廉鮮恥到什麼地步，才能堂而皇之繼續和你在一起？」

「你以為愛情是什麼？尊重、扶持、獨佔……這些哪一點你做到了？你有什麼資格來要求給你機會？機會從來不是人給的，是需要自己去爭取的。你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不顧及我的感受肆意妄為，不就是仗著我也喜歡你？」

傅寧硯忽然往前一步，伸手按住她的後背，將她緊和*圖*書緊按住懷中。霎時間，蘇嘉言便覺一顆心臟也好似從高中往下墜落，一陣讓人眩暈的失重之感。

一出去陽光燦爛，他迎著日頭看了許久，視線之內，一片灼白。

「師傅最後一句話，是勸我惜福珍重，這分明就是道別，可我竟然沒有聽出來，我……」

蘇嘉言準備妥當之後就去了劇院，黎昕帶著一幫演員在院子里練聲。剛剛過了年，休息夠了，又是天朗氣清，大家都幹勁十足。

蘇嘉言閉上眼睛，呼吸之間全是傅寧硯身上沉冷的氣息，一顆心仍不斷往下墜，她開口，聲音卻是艱澀：「傅寧硯，我給過你不少機會。我沒有哪一次不留有餘地，可你是不是覺得，我性格堅強所以我就不會受傷？」

他起身，靜立片刻，轉身離開了劇院。

「哪怕我會在牢里蹲一輩子。」

蘇嘉言哽咽著，攀著黎昕的肩靜靜哭了一陣，方才點了點頭。

思緒如潮，卻漸漸在心裏做了打算：她要去見謝澤雅。

時間彷彿凝滯，一種無法言說的苦澀不斷醞釀，彷彿有人往心尖上捅了一道，又澆上滾燙的烈酒。那瞬間痛苦好似沒頂，卻又痛到極點，讓人心中只剩麻木。

陳梓良仍然沒有反應。

蘇嘉言感覺傅寧硯擁著她的手臂更緊了幾分，而她心裏卻越發苦澀不堪，但仍是堅持著，繼續往下說：「但凡你站在我的立場上思考過，就明白所謂的『喜歡』一文不值，它除了讓我痛苦，讓我鄙視自己，讓我因為師傅的病痛悔恨不已www.hetubook.com.com，沒有絲毫用處。這樣的喜歡……我，寧願不要。」

老人在最後的時間里，仍然在寬慰她，為她做盡打算。

如今看來，任何打算都抵不上世事無常。

——

第二天蘇嘉言醒得比平日遲，推開窗便看見太陽冒出寸許，看來今日仍是晴天。

蘇嘉言和黎昕只埋頭看著文件，誰都不說話。

而在最後一個夢裡，她看見了一隻毛皮油光水滑的黑貓，從高高的房頂上跳下來，踩著優雅的步子，睜著綠寶石一般靈動的眼睛，盯著她，圍著她轉了一圈，又隨即跑遠了。她拚命去追，每次眼看著要追上了，貓又一發力，跑得更快。最後她一腳踩空，掉進了一個窨井，她嚇得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黎昕聽見動靜，飛快跑進房間里，見到房裡場景，卻不由踉蹌退後一步，「嘉，嘉言，師傅他……」

過了許久，她方才開口，仍是微諷，「我早就說過，你這個人專會抓住別人軟肋，你這麼說，不就是吃准了我決不會讓你去殺謝澤雅嗎？」

庭院深深，枯葉蕭索，唯有角落的一棵松樹，綠意森森。

「這是我在德國時，給師傅寫的信。」黎昕啞著聲音說。

時間已到九點，平日這個時候陳梓良早該醒了。蘇嘉言心裏頓有幾分不安，心想老人是不是生病了。便躡手躡腳走了過去，躬身輕輕拍了拍被子，「師傅？」

過了許久，蘇嘉言突然感覺到頸項間泛起一陣濕意，她頓時一怔，想要去看，傅寧硯卻率先鬆開她，退後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