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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寬：「……」

倒不為這句話，雖然這句話也叫他覺得意外了。

門裡這男人是陸明潼舅舅。

伸臂去摸，越急越摸不著。

時間也是不早，陸明潼便準備走了。

陸明潼給她這一下拽得不耐煩，卻還是捺下焦躁，看著她，平心靜氣的，「沒有為什麼。」

她這囂張沒撐過一回合，說最後一字時已帶哭腔了；立即抬手擋住了臉，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

陸明潼往她臉上看，她看他，再看他手裡提的早餐，與昨晚一模一樣的糾結神色。

李寬邊打遊戲邊跟人語音，陸明潼懶聽他那些膩歪話，戴著耳機在一旁玩掌機遊戲。

陸明潼與外公說話時便沒這樣橫衝直接，外公好說歹說，左右他只說不想回去，再追問為什麼，就以不吭聲應對。

李寬掏出手機急呼，沒等他開口，電話那端陸明潼直接不由分說道：「我有點事，你吃過飯就回去吧，飯錢我到時候給你。」

後來有一回，李寬在課堂上偷看一本叫網友從日本運回來的同人本子，內容有一些少兒不宜。

陸明潼不想走，便主動提出自己去住校。學校里食宿不愁，周六還有老師集中組織強化班, 方便他留出更多時間學習。

他不由分說地打開了，滑鼠一拖，屏幕上咿咿呀呀的，還帶字幕，一個形容猥瑣，穿學生服的男生，饑渴地抱著女孩子喊「歐奈桑（姐姐）」。

陸明潼不言聲，不知道是認了她的指控，還是覺得過於粗傖不屑辯駁。

晚上九點多，陸明潼摘了耳機，喊李寬一起出去吃飯。

他看見了沈漁手裡的東西，意識到，該是沈繼卿回來了，不然她不敢離開的。

到醫院，鄰居大叔與沈漁做個交接，說出門時都忘了給門落鎖，這時候都不知道是不是給賊搬空了，得馬上回去看看，不然，是要留待沈爺爺送去病房了他再走的。

陸明潼日常回以一個「你誰」的眼神。

病房三人間，有提供休息的摺疊椅，白天折起來是椅子，晚上放下去是一張單人床，很窄，翻個身就要掉下去。柜子里也有毛毯，但不知道多少家屬蓋過的，一股垢膩的臭味。

他不知道她是誰，但徑直走過去，奪了她手裡的書，一把扔去角落，再押住她的手臂，不叫她動彈。

就是那時候沈漁的眼淚，讓陸明潼這次不願再隨許萼華一起逃避了。

李寬說：「我看了開頭，女的很漂亮，絕對不搞封面欺詐。好東西專門留著跟兄弟欣賞的，看我多講義氣。」

李寬把陸明潼叫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鬼鬼祟祟地說要給他看個好東西。

她一霎繃緊了臉，「你一直賴在這兒，有意思嗎？」

沈漁摸了一下鼻子，糾結都寫在神色與動作之間了。

她不接，他就拆開包裝，抽出一張，掰開了她握手機的那隻手，硬塞進去。

由是，他也就沒必要上去了。

陸明潼的本意並不是要從她這裏撈一句「謝謝」，不過一切出於本能罷了。

這事情又過去一周，陸明潼才又在清水街碰見沈漁。

走出兩步，又回頭望，她已經戴上了眼鏡，略探著身，在攤子上挑揀蘋果。

許萼華在陸明潼心裏，是個千瘡百孔的形象，他這些年見過太多她狼狽的時刻了。

李寬在他家打遊戲，他出來買點水果。

許萼華沒那個臉面去央求娘家兄弟幫忙，一時間想不出萬全策, 也是頭腦發昏地應允了這個提議。

這樣面對面的站著，第一次讓陸明潼清晰感知，自己已經高過她一個頭了。

他倆吃的方面都不拘，沿街找了個小餐館，點兩個炒菜。

至少他是在乎的。

當時，許萼華急著出國, 想將陸明潼轉去國外讀書, 但這裏面層層關隘都得需要時間打通。

他倒不單是為了打遊戲，更是為了跟他那個心心念念的世交小姐姐一起打遊戲。這學期開始，他破天荒地啃起了老大難的語文和英語，就為了能跟小姐姐做校友。

從認識以來她就這樣，刁蠻不講理，他迴避的時候，她就來扯他，衣服、帽子、雙肩包……有時候乾脆是他手臂。總歸要他一個正面的回應。

回到病房，放下袋子的時候，沈漁看了一眼，難得和圖書的，一句歹話也未曾說。

「不想去。」

盛夏午後的房間，地板上還留有擦洗過的水澤。一個女孩子背對他，躺在涼席上看書，手裡捏一隻冰淇淋。身上是一件雪紡紗的上衣，水洗藍色的牛仔熱褲。翹著細而筆直的腿，皮膚讓光照出有些透明的質感。

那天沈漁將畫框擲在角落，濺射一地玻璃的時候，她是不是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哭了。

陸明潼怔了一下。

陸明潼見過太多次，沈漁聽許萼華說話時，眼睛里亮閃閃，彷彿能透過她的內心，輕易揣度她那時的心理活動——她必然想著，往後也要做許萼華這樣溫柔、知性又開明的大人吧。

話撂下，他朝著餐館外匆匆走了。

而他叫她——「姐姐」。

她拿紙巾蒙住臉，聲嘶力竭地哭足了幾分鐘，而後便強迫自己收了聲。

兩人是由坐同桌認識的，高二文理分科又分到了一個班。

她那壁壘森嚴的恨里，不知不覺已經開除掉了陸明潼，可能是在他強硬給她遞來一張紙巾的瞬間，可能是那天惶惶無主，他陪她一程，至少叫她，沒那麼孤立無援。

就好像從前，她但凡跟鄰里鄰居發生一點矛盾，或是這城市的哪一處叫她不順心了，便想著要搬家。

當下拒絕了。

後來，「舔狗」這個詞在網路上流行的時候，李寬自嘲說，他跟陸明潼的友誼，完全是靠他做舔狗爭取來的。

陸舅舅氣得半晌才又言聲，「好歹，你跟我回去過年。你一個人待在這兒，連口熱飯也沒有，別叫外人說我們陸家人薄情寡義。」

可他擋在許萼華面前，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雙眼睛琉璃易碎，眼淚那麼直接地砸下來，緊跟著她眼鏡鏡面上就起了霧。

沈漁正不由地放慢了腳步, 陸明潼卻忽地抬眼，朝門口看來。

那好東西，果不其然是愛情動作片。

經過觀察，他發現陸明潼這人總是獨來獨往的。元宵、端午的節令，大家都商量著回去吃湯圓、吃粽子。獨他一人，拿上飯卡，去食堂打三兩米飯，一葷兩素，打包帶回教室。吃完了就趴著午休，午休結束就掏出個掌機打遊戲。

他半節課沒抬頭，這不把課堂放在眼裡的姿態，讓語文老師實在看不下去了，走下講台，繳了他的課外書。

頭頂閱讀燈一下亮起，陸明潼彎下腰，在靠近她腳邊的地方，拾起了手機，遞給她。

沈爺爺是修手錶的，年輕時候靠這門手藝養活了全家。如今，那爿修表的鋪子還沒關，雖然平常三五天才等得到一個人上門，他也不在乎，每天總要抽空過去坐坐。他從收破爛的那裡回收些舊表回來，修好，擰擰發條上上油，擺在玻璃櫥窗里，寶貝得緊。

陸明潼：「你不舔到應有盡有了么，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陸明潼主動往旁邊一讓。

「你怎麼不去？」她問。

他問李寬，「比你大啊？」

鄰居大叔與沈漁是相熟的，對沈家的事情也略知一二，知道這小姑娘二十歲不到，六魂無主屬實正常，安慰了兩句，讓她若有什麼搞不定的，給他打電話。

陸明潼將一袋葡萄遞給攤主過稱，他知道旁邊沈漁還沒走，卻沒主動遞話梢。

晚上，沈漁洗把臉，就歇在病房裡。

陸明潼幫著喊來了護士，護士說醫生已經安排好了明天的檢查，晚上護士站一直有人，有事按鈴即可。

她來不及說什麼，趕緊接聽，電話那頭告訴她，已經出急救室了，問題不大，醫生說觀察兩天，明早做些檢查，倘沒有其他問題，即能出院。讓她慢慢的來，別急。

她穿一件白色的羽絨服，深灰色羊毛圍巾遮住下巴，露出皮膚白凈的臉，鼻尖讓寒風凍得微微泛紅。

他應當是出來買東西的，沈漁往他提的袋子里看一眼，照舊是方便麵、自熱飯，與前幾回不過是有沒有火腿腸的區別。

與陸明潼這近一年來抬頭不見低頭見，他那些「舉手之勞」的小把戲，沈漁一貫採取的態度是視為空氣。

沈漁原本是在旁邊的超市裡買東西，看見他了，挨挨蹭蹭地走了過來。

「從小到大，她幹了多少糊塗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陸家門楣就合該由她糟踐嗎？我們其他幾個兄弟清白為人，憑什麼被她累及名聲？」

直到旁邊陸明潼遞一句話來：「……發生什麼事了？」

吃過中飯以後，李寬父母有事出門去了。

而李寬比陸明潼大了半歲多，更油然而生一種責任感，覺得自己這個做大哥的得照顧好他。

估計李寬覺得他只「嗯」一聲的反應十分敷衍，「我拍了她的照片，我發給你看！」

計程車車窗大敞，夜風吹涼她後背的冷汗，人跟著打個寒噤。

可能，還有糾結、有膈應、有耿耿於懷，可是它們都夠不上恨的標準了。

他知道晚上沈漁是要陪在這兒的，勸都勸不動的那種。

陸明潼覺得，自己跟李寬關係再好，也好不到要一起研究這種教材的程度。

引擎轟鳴，風聲呼呼，間或司機鳴喇叭，都是有聲的，她卻覺行駛在一種絕對的寂靜中。

陸明潼：「我聽著呢，你說，幸好你倆跑得快，不然差點被『守屍』。」

沈漁能覺察到陸明潼回頭望了她一眼。

李寬抄了好幾回，自覺過意不去。

因周六要去一趟學校，今天下課之後，沈漁沒如往常一樣去爺爺那裡。晚上在家寫必修課的平時作業時，來了一個電話。

大人盡可以拋下一切遠走高飛，有罪的，無辜的……但是有人會在乎沈漁還困守於此嗎？

李寬投其所好，回去跟家裡說，往後中午就不回家了，直接保溫盒帶飯吧，路上來來去去的太浪費時間，不如在教室多背幾個單詞。

「沒事了。」

往走廊里看一眼，挺拔身影，行走如風，很快就轉個彎消失。

他借了車自駕過來的，一路急趕，滿身的汗。

陸明潼的舅舅，今天就是為這事兒來的。

他氣虛體弱的，卻朝著沈漁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才氣若遊絲地先同她道歉，他知道自己這個孫女兒，從前是叫父母捧在掌心裏長大的，沒經過什麼事，這一回肯定被嚇壞了。

陸明潼當即站起來說，那書是他的，借給李寬看的。

李寬偏科嚴重，數理化能跟陸明潼打個不相上下，碰到英語語文卻抓瞎得很。

初六，陸明潼到李寬家裡去玩。

最近針對未成年網吧上網的查處力度收緊了，李寬表哥也不敢頂風作案，再給他們開這個後門。

人沒醒，沈漁不敢離開。

他不知道。

陸舅舅僕僕一程已是仁至義盡了，當下給陸明潼外公打了個電話，把手機遞過去，叫他自己回絕了善意，別往後有人編派他這個舅舅待人不周。

兩人迎頭撞上，有點狹路相逢的意思。

但叫陸舅舅沒想到的是，陸明潼一塊硬石頭，絲毫不承他們的情，只說自己住校挺好的。

饒是她已經離開父母獨自生活了一年多，遇到這種事情還是六神無主。

這一幕也叫他屏了一下呼吸，因她身前是光，身後便是暗，她是一段柔和的分界線。是哪個畫家拿油彩塗抹的靈動一筆，這樣細膩而生動。

陸舅舅說：「你才十五歲，我不認為你有足夠心智決定自己的未來。到底，你外公念及血脈親情，明潼，你不能不懂事。」

「我才不吃您這套！」沈漁咬著嘴唇控制淚意，「您明知自己有高血壓，平常不注意，東西亂吃，還抽煙。我回去就把您的煙桿撅了！」

陸明潼抬腳踢掉了電源線，問他，「你夢中情人知道你這麼意淫她嗎？」

因此陸明潼態度更強硬，說不回就是不回，大門一開，擺出趕客姿態。

陸舅舅再說兩句，掛斷電話。

然後，那夢一路朝著最癲狂的方向發展，他驚惶而泥濘地醒來，在額頭上揩一手冷汗。

他深知許萼華錯到離譜，他克制自己才能不露出鄙薄神色。

她不單錯在破壞別人家庭，還錯在，毀掉了一個人的崇拜和期許。

陸明潼當然能聽明白這話里的詰問之意，不想正面回答，只說，「這裡是我家，我為什麼不能待著？」

許萼華走的頭一天，陸明潼睡到半夜，聽見隔壁房間喁喁哭泣。

李寬長吁短嘆了好一陣，陸明潼從許萼華留給他的卡里拿出一部分，置辦了一台台式機。此後httｐs://www.hetｕbooｋ.ｃｏｍ.cｏｍ，李寬便沒少來他家裡廝混。

只是那一幕始終揮之不去：

可是，倘若，這世界上連他都不能不問是非地維護她一把，那就真沒人會維護她了。

陸明潼斂下目光，拽了拽自己外套的帽子，轉身就走了。

五月的一個周五，李寬在陸明潼家打遊戲。

她坐在床邊凳子上，陸明潼站在窗戶邊。

陸明潼睫毛顫了顫，緩慢地回以一句：「我沒這麼想過。」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正確的，聽見沈繼卿的聲音那一刻，她就沒法好好說話了，兩句便情緒上頭：「如果爺爺今天出了什麼好歹，我會恨你一輩子！」她都忘了，之前，已經說過這句話了。

隔天，李寬就獻上一保溫盒的美食，投喂學霸。

少年頓住腳步，轉過身來看著她。

夜裡病房裡都熄了大燈，其他床的都睡了，他怕將人吵醒，便低聲叫沈漁回去休息，他來陪床。

從這兒到醫院，計程車要開四十分鐘。

一番詢問沒得到答案，沈漁心煩意亂，也就口不擇言起來：「你以後離我遠點。你，你們……陸家大的小的，我一個都不會原諒。」

陸明潼的這個新年，因為李寬的存在，過得比去年要好那麼一些。

陸明潼竟有受用不了的感覺，默了一瞬，才「嗯」出一個字。

沈漁惶惶神色，聽見手機振動，第一反應是去看自己手裡。

語文老師一看封面，感覺問題有些嚴重，叫李寬喊家長來。

水果攤子上的一盞燈，落下澄黃的燈光，被她長睫毛一眨一眨地裁開。在她垂眸的瞬間，他甚至能瞧見她白皙眼皮上隱隱透出的，青藍色的血管。

過去了好幾分鐘，直到路邊來輛空計程車，女生要上，卻被一中年男的搶了先。

沈爺爺是瞧不得沈漁哭的，看她漲紅一張臉，難過又委屈，知道自己這個愛好，這回是真保不住了，便笑說： 「我答應小魚兒，以後不抽了。」

沈漁歉疚得很，跟爺爺道歉，爺爺卻催她：「小魚兒聽話，回去休息，叫你爸陪著，這是他該做的。」

李寬好奇往外張望，順著陸明潼所去的方向看去，路邊站著一個穿白T恤、牛仔熱褲的女生。雖看不見正面，可那雙腿，又細又筆直，絕了！

陸明潼QQ上收到照片，瞅一眼，確實還不錯，只是怎麼年齡看起來……

緊接，他看見陸明潼站在那女生身後，隔一段距離，有些躊躇。

陸明潼接起，她才意識過來，不是自己的。

陸明潼被煩得想罵髒話，生平第一回，把卷子往旁偏了偏，手指輕扣一下桌面。

沈漁做完掃除，搭凳子貼完春聯，離開的時候，在巷子里，再次碰見陸明潼。

選在年關的當口，為的是有個說頭，接回去吃頓團圓飯，再提轉學回江城的事，也就順理成章。

只要這祖宗消停點，他願意主動給他抄，抄個滿分他都沒意見。

李寬見他真的在聽，便繼續講，說到興緻勃勃處，陸明潼卻忽然站了起來，「你等等，我一會兒就回來。」

在醫院門口，卻與陸明潼撞上。

許萼華出走的決定，他從來不認同。

偏偏，樓上卻有個傻乎乎的女生不知道，一心一意將她視作神明。

頭一回當面對峙，憋了太久的話，一下起了頭，竟讓她有痛快之感。

他不是第一回去，受到李寬媽媽的歡迎，難免還是覺得叨擾，尤其李媽媽總把他作為「鄰居家的小孩」，拿來教育李寬。

這一下，陸明潼卻徹底不肯說話了，沉默地立了片刻，轉身要走，卻叫沈漁一把揪住了外套的帽子。

他說話，永遠一句關心裏面摻半句人情世故，偏偏這個時期的陸明潼，就是個草木皆兵的杠頭，聽不進關心，只覺得話里的利害關係尤為刺耳。

醫生叮囑過好多次得戒煙，他應承得好好的，轉頭就我行我素，還振振有詞說，他就這麼一個愛好了，要不讓他抽，不如叫他死了算。

他是不是忘了這裏還坐著一個人呢！

春節期間，李寬給他打了個電話，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墜入了愛河：「我就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生，別說我們班班花，就是我們學校校花，在她面前也就是個燒火丫頭。」他說的是他爸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一位大學同學，白天來了家裡做客，帶著一位漂亮的小姐姐。

這時候爺爺只有她可依靠了，她還得留著清醒和理智，等爺爺鄰居家來電話。

李寬媽媽以為兒子開竅了，簡直是求之不得。

從前怎麼沒有發現，她因為沒精神耷拉下去的肩頭這樣柔弱，而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又這樣清瘦。是因為他不知不覺長大了嗎？

「……嗯。」陸明潼略微恍惚地應承著，又等了等，確定她沒再有別的話，才轉身走了。

沈漁當然不由他，不然她不就像個單方面撒潑的潑婦了么，於是冷聲叫他：「說話！」

他手裡提著早餐，似乎是稀飯、花捲和茶葉蛋。

這個電話，沈漁去了走廊的盡頭打，她怕自己捺不住火氣。

沈漁道謝又道歉，神色凄凄惶惶。

新學期開始時, 退宿入宿的人多，宿舍那邊審核沒那麼嚴, 不比半途提交申請的。陸明潼自己偽造家長簽名, 遞了個退宿申請, 竟給通過了。

女生上了車，陸明潼也跟著上了車。

所以，他不等沈漁走完這段糾結的心路歷程，徑直轉身走了。

沈漁：「……」

他對物質看也淡，一件汗衫穿上三四年也不肯扔，說是磨出了絨邊，穿著比那些新的更舒服。

李寬情不自禁地「嚯」了一聲。

一來二去，兩個人就這麼熟識。當然，李寬覺得，陸明潼多半是被他媽媽的廚藝給俘獲了。

冷不丁跟他對上了目光, 沈漁神色尷尬, 趕緊的走了。

這話其實不假，因為他自己也理不清，這是圖什麼。

末了，外公嘆氣說：「你把電話給舅舅吧。」

他掩上門，聽見沈漁的腳步聲跟出來。

陸明潼在班上有一個好朋友，叫李寬。

那塑料袋子擦著他的褲腿，嘩啦嘩啦的響。

他來時就做了萬全準備，這時候恰好派上了用場——自西裝口袋裡拿出一封紅包，也不管陸明潼接與不接，擱在了玄關柜上。

李寬不滿了，「你再這樣，以後你有什麼事，我也不會聽你說了啊。」

這種繞彎子式的賣乖似乎激怒了她，她眼裡漫出火氣，「陸明潼，你別拿些小恩小惠的收買我。你想償還你媽造的孽，可我告訴你，遭背叛的不是我，你這些把戲放我身上沒用，有本事，你到我媽跟前賠禮道歉去，你看她會不會賞你兩耳刮子！」

沈漁：「喂。」

他是變聲期，嗓子里揉一把砂石的粗糲，反正沈漁聽得怪難受。

因沈漁摘下眼鏡的樣子，實在叫他覺得有些陌生。其實，她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大，眼波清澈，只因近視而稍有些無神。

李寬其人，普通長相，但勝在性格好，自帶幽默細胞。班裡每個人，他都能稱兄道弟，但有一些話，他只會跟陸明潼說。

兩人雜誌傳著看、掌機交換玩，有時，還一塊去李寬一個表哥開的網吧里打遊戲。

這回的事，叫他越發的不理解：你既然這麼懦弱怕事，又何必給自己惹一個身敗名裂的大 麻煩？

說起來，這應當是這麼長時間以來，沈漁主動跟他搭話。

次日早上八點，沈漁趕去醫院，提著保溫桶，和沈爺爺的換洗衣服。

那時那刻，她的眼淚叫他覺得，他出於人倫的本能而回護許萼華，是錯的。

她心裏梗著，為對他說出的那聲「謝謝」。

唯獨，他喜歡抽煙袋，專從老家的朋友那裡弄來自種的煙葉，自己搗成煙絲，飯後小憩之前，總要抽上一袋。

沈漁不想蓋這毛毯，想起來陸明潼買的那袋東西里有張浴巾，找出來，搭在背上，將就睡了。

付了賬，接過找零。

這不是解決問題，是在逃避。

走廊頂上的冷色燈光，照在她臉上，面頰是失了血色的白。

這時候，陸明潼走了過去，不知道說了什麼，或是壓根什麼也沒說，直接鑽進後座，把那男的一把扯了出來。

兩個人並排地站在水果攤前，陸明潼看她一眼，覺得她似乎瘦了些。轉而低頭繼續挑揀著葡萄，「你爺爺沒事了？」

誠然有贖罪心理，替許萼華。可有多大功用，他自己清楚，那鴻溝一樣的芥蒂，不是他信手投幾粒小石子就能夠填平的。

沈漁哽咽聲音千恩萬謝。

她問：「剛才那人，是不是接你去過年https://m.hetubook.com.com的？」

陸明潼是一月的生日，這出生月份比較尷尬，當年差點因為差了幾個月被拒絕上小學一年級。後來5歲多成功入學，念高一的時候才14歲零8個月，比班裡一半多的同學都小。

他將葡萄拎在手裡，示意自己要走的時候，沈漁忽地摘下了眼鏡，揉了一下眼，片刻，才抬起頭來，看著他說：「謝謝。」

「那就好。」

他等了等，她還是一句話也沒說，他便對她說：「趕緊上去吧。」

而且，他家鑰匙……

陸明潼說：「你們把我媽掃地出門的時候，可沒在乎過血脈。」

一時間所有懊糟情緒都湧上來，她彷彿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怎麼陸明潼也上了車，疾言厲色地吼了一聲：「你給我滾下去！」

「那你在我跟前獻個什麼殷勤？」

沈漁不願，壓低聲音與他爭辯了幾句，倒是吵醒了爺爺。

李寬沾了陸明潼這個班級第一名的光，才免於一難。他覺得陸明潼替他頂缸的姿態爺們兒極了，此後，完全對陸明潼死心塌地。

醫院附近的超市關得晚，提供住院所需的一條龍物資，他買了面盆、毛巾、牙膏牙刷、拖鞋、純凈水……等一切有可能用得著的東西。

實難承認，自己已經沒法繼續把許萼華和陸明潼混為一談。

而她的左眼眼角，有一粒細微的痣，長得那麼恰如其分，像一滴還未暈開的淚。

「所以，我不回去，不給外公添堵，也不給你們陸家門楣添堵。如果舅舅你覺的我不配姓陸，我不姓陸也行……」

他心臟被那滴淚燙著了，直到今天，他都還在找，那燙傷的位置究竟在哪兒。

李寬講今天下午跟小姐姐連麥打遊戲的趣事，陸明潼似聽非聽的。

許萼華在國外安定下來之後, 與父母的關係也緩和幾分。到底放心不下陸明潼，便去跟陸明潼外公求情，說她可以一輩子不再踏足陸家，免叫家裡人蒙羞。但明潼畢竟還小，又跟此事無關，萬望顧念稚子無辜, 將明潼接回江城。

沈爺爺給移去病房以後，護士過來，上一系列的檢測設備。

轉身要走，沈漁卻喊一聲：「喂。」

只是她不知道, 陸明潼只在學校里住了半學期不到。

英語做隨堂測試，他拿筆桿撓頭，瘋狂抖腿。

聽聽這宛如打發下堂妻的語氣！

可是許萼華自己把自己摔下了神壇，摔得比芸芸眾生的痴爛相還要不如。她是直接把自己摜進了泥里，誰都能往她身上吐兩口唾沫，再踩上兩腳。

她也不過是耍狠罷了，她原諒不原諒的，重要嗎？

爺爺的鄰居打來，說晚上沈爺爺在他那兒下象棋，起身的時候突然暈倒了，現在已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

突然，手機在她手裡跳起來，她嚇一跳，著急去接，卻讓手機直接滑落下去。

凌晨兩點多，沈繼卿到了。

當天晚上，陸明潼做了一個夢。

因他清清楚楚記得，在這場荒唐的夢即將結束的最後，他才看見她的臉——她忽地轉過頭來，輕笑一聲，摘下眼鏡，太陽光在她長長的睫毛上灑落金粉，眼尾一粒將落未落的淚痣。

熟悉以後，李寬發現，陸學霸沒表面上那麼高冷，也就是個打副本被「奶媽」坑了會罵髒話的普通人。

沈漁認知中的陸明潼，人際關係淡薄，沒有半個朋友。這個認知不全對。

片刻，她感覺，陸明潼朝她這邊側了側身，一包紙巾遞了過來。

陸明潼在病房門口站立片刻，轉身出去買東西。

沈繼卿聲音苦澀：「我馬上找個車回來，小漁，先難為你幫忙照顧著爺爺。」

那夢的起初，真是再普通、再正常不過了。

「大怎麼了？成熟姐姐才有韻味。」

這紅包里，除了分量豐足的壓歲錢，還有張名片，他一個南城的朋友，倘若陸明潼有什麼事，可以給這人打電話。

他跟著她，這麼顛沛著過來，比誰都清楚，她許萼華，看似月朗風清的，實則是再懦弱不過的一個人。

最終，兩人只挨了班主任的一通訓誡，沒到請家長的地步。

整個人，被那不知道因何為之的哭聲，煎熬得一宿沒睡。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沈漁知道這件事，她得知會一聲沈繼卿，不管他們父女已經有多長時間沒講過話了。

又過去半小時，沈爺爺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