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日
今天，出手術室，給孟遙回電話，聽到她說在醫院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彷彿被她低沉輕柔的聲音，從鬼蜮中拉回了人間。
丁卓微抿著唇。
孟遙嘗了一口，問他：「淡不淡？需不需要醋？」
孟遙抬頭，見方競航合上了報告，站起身，「你先坐一會兒，我去下病房。」
心外科不在戰場前線，卻也是人人自危，護士站全在討論這事兒。孟遙抓住一個看著和善的小護士，問方競航在不在醫院。
孟遙閉上眼，心情漲潮一樣，起起落落。
他後退一步，背靠著窗戶，幾分頹唐地看著孟遙，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疑問還是求救：「你覺得，這是背叛嗎？」
他可能是剛打過球，額上還帶著汗，手指揪著t恤，慢慢扇風。
孟遙說：「真的不要緊，我坐計程車回去，到了就給你打電話。」
從此，這個人在孟遙心裏就成了秘密。
忽然，身後一陣腳步聲。
付了帳，拿袋子一裝，拎在手裡往回走。快到車那兒，口袋裡手機響了，孟遙伸手摸出來一看，林正清打來的。
桌上放著丁卓的煙和打火機，她拿起來，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點燃，猶豫很久，她把濾嘴含進嘴裏，下狠心，猛吸了一口。
過了片刻，他轉過頭，把目光定在她臉上，「……怕嗎？」
孟遙垂著眼，沒說話，轉身出去了。
丁桌咬著濾嘴，問:「你冷不冷？」
孟遙到達醫院，住院部大樓底下停了幾輛警車，紅藍燈光亂閃，烏拉烏拉叫得她心驚肉跳。到了普外科那一層，樓道處拉上了警戒線，她被人攔下來不讓進去。
孟遙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一點小癖好。」
可後來——這後來遠得她難以置信，她還在用丁卓的影子，去套身邊的過客。
護士醫生來來往往，她攔了幾次也沒人理她，發生這麼大事，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大三那年，曼真給她發來一張照片，「遙遙，這人，我一定得拿下。」
片刻，孟遙伸手去揭鍋蓋，「好了。」
孟遙抬眼，看著他，「……等筋疲力盡，到哪兒是哪兒吧。」
可現在這件事，像是道複雜的數學競賽題，怎樣都找不出那條能做出最後答案的輔助線。
「很盡興了，謝謝你。」
「這話可能聽起來不大負責，但我還是得說。」丁卓看著她，也沒斟酌用詞，「……你能不能給我些時間？」
方競航解釋：「這丁卓朋友。」
孟遙嚇了一下，轉過頭，看見丁卓從外面走進來。
孟遙垂眼坐著，很久，手裡杯子里熱水變涼了。
孟遙上車，調整好座椅距離，繫上安全帶。
轉頭看了一眼，丁卓全身重量都靠在座椅椅背上，拿手指捏了捏眉心。
按理說，只有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單方面的關注甚至不足以編排成任何故事，就被逼著匆匆結束。
丁卓心裏浮起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清辨不明，「孟遙。」
丁卓「嗯」了一聲，卻沒出去，而是走到她身旁。
孟遙抬眼，轉過頭來。
誰也沒說狠話，因為心知肚明，斷不了。
那時候離高考還有兩個月，高三學生全力備考，幾乎不怎麼出來活動。
孟遙垂頭沉默，過了片刻，問他：「餓嗎？我買了點麵條，要不要上去吃一點？」
丁卓看了一眼，才發現她脖子上戴著一條很細很細的銀鏈，他記得上回並沒有看見。
孟遙「嗯」了一聲，低聲說：「我……我在醫院。」
他很容易吸引人去看他，卻很少有人敢去接近。
孟遙心急如焚，踮腳往裡看了看，只看見一團人圍作一團，哭聲喊聲咒罵聲，一陣陣傳來，她退到樓梯口，給丁卓撥了一個電話，響了許久，還是沒有人接。
照片里，丁卓立在旦城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門口，穿著白大褂，神情嚴肅。
丁卓目光在她手背上掃了一眼。
孟遙一驚，手忙腳亂摸出手機，一看，丁卓打來的。
「明天周六，你加班嗎？」
孟遙想一想，點點頭。
樓下警車已經開走了，好像到此刻夜才真正開始。她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沒看見月亮，天色暗淡，黑也彷彿黑得並不徹底。
小護士也很謹慎，孟遙說明來意，央求她半晌，她總算鬆口，指了指值班室的方向。
孟遙緩緩走過去。
半晌，他把煙頭摁在台階上，站起身，拍了拍灰塵，朝孟遙伸出手，「走，陪我去吃點兒東西。」
她腳步有點虛浮，像是有些踩不到實處，腦袋裡很亂，不知道該往哪兒想，或者往哪兒都不該想m.hetubook.com.com。
熱氣裊裊，孟遙抬眼看著他，心裏有一種像是浸在溫水之中的，柔軟的悲傷。
孟遙被他盯得不自在，臉恨不得埋進碗里去。
孟遙不知道上車還是不上車，站在門邊上躊躇了片刻，最後還是坐上去，問道：「睡醒了嗎？」
「哦，凍瘡犯了。」
她別過目光，轉身回去廚房。
孟遙動了下嘴角，許多話往上涌，最後又被一種比害怕更深的悲哀壓下去。
走回客廳，卻見丁卓倚著窗戶，點了一支煙。窗戶開著，外面刮進來的風，隱約帶著寒意。
護士戒備地盯著她，「你是幹什麼的？」
「我爸是得癌症去世的，」停了一下，孟遙接著說，聲音更平靜緩慢，「發現得晚，已經沒法治了。那個時候，我很討厭去醫院，也覺得醫生既然治不好病，算什麼白衣天使——長大以後才發現，這想法多傲慢啊，你們跟我們一樣只是凡人，任何一個凡人，面對生老病死，都一樣無力。只是我們無力而無為，你們雖無力，卻能有所為。哪怕這所為不一定有用，于病人于親人，或多或少是個安慰。」
孟遙跟在他身後，蜷了蜷手指。
她一直以為自己心懷鬼胎，但事實上自己才是無欲無求的那一個，因為心裏早就篤定了，兩個人沒有可能。
片刻，孟遙拎著吹風機出來，遞給他。
「……這麼晚了，你要是不介意，在沙發上湊合一晚吧。」
那邊頓了一下，「在哪兒？」
孟遙站起身，去卧室給他找吹風機。
她蓋上鍋蓋，立在那兒，又開始發獃。
二十分鐘，丁卓洗完澡出來了。
孟遙抬起頭，目光定在他手上。
沒一會兒，鍋里開始咕嚕嚕作響，沸騰的水蒸氣凝在玻璃鍋蓋上，熱水開始翻滾。
其實很普通的情景，她卻一直盯著他，直到他吃完面，付了錢，背上書包走了。
「快了。」
她把花灑關上，從裏面退出來。
孟遙趕緊說：「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電話還是沒人接，她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方競航也在醫院，定了定神，去心外科找人。
丁卓一頓，轉過頭去看她，她臉被擋著，看不清楚表情。手指攥著包的帶子，肩膀很輕地抽動了一下，顯得清瘦又脆弱。
到停車場，丁桌把車解鎖，孟遙忽說：「我來開吧。」
孟遙覺得他這沉默有點兒意味深長，然而有些事，不去過多探究反倒是件好事。「謝謝你，也謝謝大家，不早了，早點休息吧，明天公司見。」
她微微垂著頭，頭髮順在右側，露出左邊的耳朵和頸項。
從器材室回來，穿過操場回教學樓，經過足球場時，孟遙忽看見丁卓就坐在前面的雙杠上。
丁卓目光盯著她的手，「手怎麼了？」
邁出第一步不難，難的是，後面該怎麼走？
他眉頭微微蹙攏，眼裡籠罩在深重的倦怠。
時間很晚了，小區里幾乎沒有人影，兩人腳步聲一前一後，夜彷彿更靜。
彼時的孟遙還執著相信著那些文字詩句中描寫的一見鍾情，相信她與他一次一次的碰面總有一些冥冥註定的因素。
不讓孟遙解釋，她手一掙，急匆匆往外走了。
很久，丁卓伸手去摸口袋，才想起來煙放在茶几上了。
孟遙過了許久，才覺得又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太平洋倒是很大，可一輩子也到不了岸。
這之後，她時常在校園裡各個地方碰到他。
丁卓點一點頭，走過去把碗取下來。
孟遙捧著杯子，開水的溫度一點兒一點兒傳到她手上，她還是覺得冷，心有餘悸，有點脫力般的難受。
孟遙點一點頭，聲音沉下去，「小時候賭天發誓，動輒做不到便不得好死，不把生死當一回事。而現在，把生死看得很重，卻總有人不斷告訴你，有時候生死倒懸，其實發生得比你信口胡說的一句賭誓還要容易……」
冷，或者是先前積累的情緒再次席捲而來，她神情裡帶著一絲驚惶和倦怠，肩膀微微耷拉著，燈光在背後，身前投下一片陰影，籠著她的五官。
冬天熱水器里的水要放一會兒才熱，她把掛在牆壁上的花灑取下來，開始放冷水，放了一會兒，水開始熱了，狹小的浴室里，漸漸騰起白霧。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方競航開始伏案整理病理報告。
丁卓站起身，「走吧，我送你。」
方競航就領著她到了值班室，另外一位醫生盯著孟遙看了一眼。
孟遙從架子上取下一幅膠手套，晃了晃和_圖_書，「你去外面坐一會兒吧，我很快就好了。」
這話，多麼沒頭沒尾，然而丁卓聽懂了。
「想什麼？」
那邊頓了下，跟她說了句再見。
孟遙去卧室拿上睡衣，進了浴室。
兩人面對面坐下，開始吃面。
片刻，她聽見浴室門鎖上，裏面傳來水聲。
她去附近小超市補了點兒日常用品，又買了把挂面——鄒城的習俗，過生日得吃面。
丁卓心臟抖了下，所有事兒都不想去探究，也不用非得說清原有，他把還沒抽完的半截煙摁在窗台上，伸手，一把把她摟緊懷裡。
丁卓微微偏過頭，去看孟遙。
等出來的時候，丁卓還站在窗前。
她接上吹風機，一時間只有嗡嗡嗡的聲響。
孟遙無可奈何，只得聽他的。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嘩嘩的水聲中，丁卓身體往後靠，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沙發上。
許久，孟遙從浴室里出來，到他旁邊坐下。
她頓了一下。
他有點累，更有點心灰意冷。今天剛要下班的時候，一堆人衝進他們這一層，不由分說地佔領了值班室和護士站，接著為首那人就開始談條件，張口要一百萬。他一個師弟脾氣不怎麼好，衝撞了兩句，死者丈夫提著把刀，就從隊伍里衝出來……
「砍了三刀，沒傷到要害……警察已經來了，這幫鬧事分子一個別想跑。」方競航不免義憤填膺。
「沒什麼效果。」
孟遙身體僵了下，片刻，委屈潮水一樣地漫上來，「……你不用安慰我，」她伸手，推了推丁卓，「……也別從我這裏尋求安慰。」
每每在他覺得極冷的時候，讓他看到一星的火光。
那一刻，孟遙感覺自己心臟猛地跳了一下，然後開始緩慢地舒展，被投入到甜蜜的苦海之中。
開了幾分鐘，孟遙對路線有點把握不準，偏過頭去，去看丁卓，發現他雙臂抱在胸前，微偏著腦袋，已經睡著了。
孟遙睫毛顫了一下，「多久？」
「差不多了，」丁卓拿起水瓶，仰頭喝了大半，「想先回去歇會兒。」
丁卓沒吭聲。
最後，還是孟遙先開口。
兜裏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擦過葯了嗎？」
聲音輕顫，似乎帶上了一點哭腔。
「你手不是生凍瘡了么。」
忽然，球場上有人喊了一聲：「丁卓！」
「我聽到消息就趕過來了。」
過了很久，夜風裡，他聽見孟遙說：「……不冷。」
孟遙笑了下，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轉過頭來，似想讓他看見她沒什麼事，然而眼眶讓她揉得泛紅，眼裡更是霧氣瀰漫。
這段話，比起前面那幾句，讓丁卓好受得多。
丁卓換鞋，去沙發上坐下。
丁卓鬆開手，把外套穿上，抖了抖領子，「走吧。」
丁卓點點頭。
方競航轉過頭來，瞧見是她，幾分驚訝。
丁卓往她手裡看了一眼，「你喜歡吃這個？」
她打小不喜歡醫院，父親生前最後一段時間，就是在醫院度過。
很快，說服自己心安理得：今天是她生日，總要有一回由著性子，到明天，生活還該是它原本的模樣，蚍蜉之力撼動不了它疾馳而去的慣性。
方競航從裏面走出來，領著她到了旁邊走廊。
「當然。上回跟你說過，同行顛倒是非，只有少數幾個人還記得曾幾何時，我們還有個『無冕之王』的稱號……我當時報考新聞專業的時候，或多或少有一點新聞理想，這個世界或許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但即便一隻螢火蟲，也能照亮一片葉子的世界……」她頓了下，聲音有點苦澀，「後來，我才發現自己太天真了。四年時間，只是證明了我所堅持的理想是空想……」
丁卓淡淡說：「我師弟還在床上躺著。」
「不用。」
孟遙眨了下眼，彷彿是感覺自己情緒有點過於外露，很輕地抽了下鼻子，別過臉去，揉了揉眼睛。
「你坐一會兒，或者要不先睡，我去洗個澡。」
孟遙轉頭看他，眼裡有淚，「……你做得到嗎？」
孟遙立在原地，向著車那兒看了一眼，「沒事。」
嗆而辣，她眼淚立刻就出來了。
有一回，最後一堂課是體育課。上完課，孟遙跟體育委員一塊兒去器材室還排球。
她合租的室友跟男朋友是異地戀，每到周五的時候就會坐火車離開旦城。
丁卓點一點頭。
丁卓深深吸了口煙。
孟遙正看著他，這一下，目光恰好對上。
丁卓反而又用了一點力，把她抱得更緊。
她笑了笑https://m.hetubook.com.com說，「我要是不小心跟你喜歡上同一個人，不會讓你知道的。」
沒帶衣服，他只能將就穿上原來自己的。
孟遙小跑過去，到門口一看，裏面方競航與另一個醫生靠桌子站著，也正在討論這事兒。
他目光定著看了很久，心裏有點兒衝動，可似乎只是一團沒有形狀和邊際的霧，這衝動是什麼，他自己也有點兒說不出道不明。
走到近前，孟遙聞到他身上有點濕潤的水汽，混雜著沐浴露的甜香，蓋過了他身上消毒水的氣息。
然而此刻讓他條分縷析自己的想法，卻並不是一是一，二是二那樣的簡單。
燈光和陰影交錯變換，一道一道略過車窗。心裏很靜，好像那些似是而非的，不明所以的東西都不重要了。
孟遙心有點兒揪著，看他一眼，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很快就好，你再等會兒。」
她逮住一個護士，忙問：「聽說裏面有人受傷了？」
然而，他其實分明是一個內心很柔軟的人。
丁卓買了碗泡麵，在店裡泡開了，揭開蓋子，狼吞虎咽。
孟遙抬頭去看，才發現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來了，彷彿拿水浸過，暈開點毛邊。
燈光照得他們表情一清二楚，一樣微蹙的眉，一樣茫然疲憊的眼睛。
這場景似曾相識。
「……聽說砍人了，有點擔心。」她聲音沉悶。
孟遙喘了口氣，「……方醫生。」
孟遙默默點一點頭。
孟遙等了片刻，把麵條先下進去。待麵條煮得快變了顏色，丟進青菜和番茄。
許久，就在她再度開始懷疑這是在做夢的時候，她聽見頭頂傳來丁卓沉沉的聲音：「別這副表情，我真沒事。」
她緩緩地伸出自己的手，下一瞬便被丁卓一拽，整個人身不由己地從台階上站了起來。
「丁卓，上回，我們是怎麼說的？」
孟遙問他：「吃飽了嗎？要不去小吃街上買點燒烤？」
丁卓咬緊了香煙的濾嘴。
丁卓看著她。
丁卓搖頭，「經過今天，我才知道旦城的治安也就這麼回事兒。時間不早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丁卓嗯了一聲，偏過頭來。
微風，夕陽，少年，白衣。
孟遙把水關小一點，立在浴室門口，喊了一聲。
「今天聽見新聞的時候。」
後來，她發現不知道為什麼，生活中的一些無心之言，突然就成了讖言。
丁卓便感覺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一次攫住他，之前那團沒有形狀沒有邊際的霧氣漸漸露出一點輪廓……
孟遙立在門口，幾分躊躇。
孟遙微抿著唇，把礦泉水擰開，遞到他手邊，丁卓含糊說了聲「謝謝」。
「這事要怎麼解決？給家屬賠錢嗎？」
孟遙抽了兩雙筷子，在涼水下沖了一下，拿上一罐腐乳去餐廳。
孟遙關上車窗，將空調溫度又調高了一點。
丁卓坐下，拿干毛巾擦著頭髮，一抬眼，發現煙灰缸里躺著一截只剛抽了幾口的香煙。
「帝都冬天有這麼冷？」
他感覺到她身體僵硬了一瞬，然而並不是因為抗拒，片刻，她像是被風吹彎緊繃的蘆葦，又緩緩地舒展開來。
這隻手骨節分明，握過手術刀，也縫過手術線。
丁卓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稍稍坐正了身體，往腕上手錶看了一眼。
孟遙把自己這邊的車窗開了一點，冷風灌進來。
然而，一旦去想，越來越多理智的聲音就漸漸蓋過他忠於內心的本能。
丁卓聲音發啞，聽著有點疲憊，「抱歉，醫院出了點事，剛剛忙完，你吃完飯了嗎……」
一碗泡麵，很快讓丁卓掃蕩完畢，他恢復了點體力，才終於有心思說話了。
「不加班，」丁卓含著煙，「醫院出了事，今天轉院走了一批人。」
外面一片昏暗，很遠處有一點燈光，夜色中朦朦朧朧。
他沒穿大衣，搭在了左腿上，寬闊的肩膀把白色襯衫撐起來，夜風吹得衣服領子貼著他的頸項。
醫院出去，不遠處有家711。
起鍋之前，孟遙往鍋里丟了些切好的韭菜末，然後拿起一隻碗，把麵條挑進去。最後剛剛好裝了兩大碗。
違心的話，他說不出口。
孟遙將袋子擱在桌上，把空調打開，去廚房洗了個手，燒上熱水，然後走出來，翻開袋子，拿出挂面，「你先坐一會兒。」
許久，還是另一種心情戰勝了此刻對於這夢寐以求的溫暖的貪戀，她伸手，很用力地推了一下丁卓。
丁桌頓了一下，替她拉開車門，把車鑰匙遞給她。
孟遙躊躇片刻，走過去。
她在沙發上坐和_圖_書下，沉沉地嘆了口氣。
「你面都要坨了。」
丁卓頓了一下，鬆開手。
出便利店，拐了條街，高大樹木枝椏交錯，遠處路燈光里，建築像是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氣之中。
他一個人，面端上來以後，掰了雙一次性筷子，埋頭開始吃，全程幾乎沒有抬眼。
孟遙回過神來，忙說，「沒……」
切菜的時候，水壺裡水燒開了，她翻出一隻馬克杯涮了一下，倒了杯熱水，走出去擱在丁卓跟前的茶几上。
「沒事，警察來得很快。」
丁卓一時沉默，風吹進來，煙灰簌簌往下落，騰起的煙霧撲面而來，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問她：「你懷疑過你從事的工作的嗎？」
孟遙頓覺無地自容，醫患關係緊張，與她過去那些同行不遺餘力抹黑醫生這一職業造成的輿論氣氛脫不了干係。前一陣她與丁卓開玩笑，總提什麼醫鬧醫鬧，誰能想到居然真能讓丁卓碰上。
孟遙緊攥著手指，沒發覺自己聲音有點發顫，「我聽說普外科發生醫鬧，有醫生受傷了……丁卓電話打不通……」
片刻，腳步聲向這裏來了。
方競航走了之後，孟遙起身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
「沒來得及吃。」
「丁卓，你們不一樣。」孟遙看著他，嚴肅甚而有點隆重，「確實有人顛倒黑白，有人是非不分，但你們每看一個病人，每做一場手術，都有可能使人擺脫病痛甚至死亡……」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強迫自己這會兒一定要捋出一點頭緒。
孟遙點點頭，「好。」
他摸了支煙，點燃，一邊抽，一邊試著為起碼看得見的以後找一條路。
丁卓還要再說什麼，放客廳里的手機響起來，他走出去接電話。
餓得狠了，什麼也顧不上。
母親做好了飯，讓她送去，她一路穿過長而幽深的走廊，間或碰見有病人從病房裡面出來，蹣跚而行，形容枯槁，病痛和對死亡的恐懼在他們眼中留下深重的陰影，她低頭匆匆走過，不敢與他們對視。
外面有一隻蛾子，循著燈光飛進來，落在窗戶玻璃上，撲棱了一下翅膀，朝著天花板上吸頂燈飛過去。
忽然，響起筆擱在桌面上的聲音。
他嗅到她髮絲上的香味，有一點甜，心裏頓時就覺得平靜，又有一種久未有過的滿足——在醫院台階上，他就想這麼做了。
丁卓應了一聲，從雙杠上跳下，穩穩落地。
孟遙趕緊低頭吃了兩口，含含糊糊說：「沒事，能吃。」
丁卓略微自嘲地笑了一聲，「沒這麼大本事。」
丁卓一手端起一隻碗，「你拿筷子。」
他後面還說了什麼，孟遙全沒有聽進去，像是溺水窒息之人被人從打撈出來，懸在嗓子眼的心臟總算落地，她平復了一會兒心情，再開口時聲音發啞，「情況嚴重嗎？」
她驚了一下，呼吸一頓，一時間竟然沒有移開。
他左腳踩著下一級台階，右腿伸直，手肘撐在左邊大腿上，右手夾了一支煙，很隨意地抽著。
手機放在茶几上，屏幕亮著，一條一條彈出通知信息。
方競航看她一眼，她臉色煞白，驚魂甫定，便說：「老丁這會兒應該在手術室幫忙，你要是不放心，就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她眼睛里浮著一層霧氣，染著水光。
孟遙頓了一下，轉頭看他。
白色燈光，照得得他輪廓很深，眉目也顯得很硬。
孟遙悄悄地伸手，攥了攥他衣袖的一角。她手指出了點兒汗，袖角有點兒硬。
孟遙從鞋架上找到室友男朋友有時候來穿的那雙涼拖，遞給丁卓。
孟遙給方競航留了張字條，拿上包下樓。
她站得有一點近，身上還帶著一點兒洗潔精的味道。
……有一點是清楚的，不知道從哪一次開始，他找她的真正原因，就必須得開始扯上了「同鄉」的幌子。
「嗯？」孟遙沒反應過來。
孟遙一時沒再說話，她雙腿蜷著，抱著膝蓋，把包擱在膝蓋上，腦袋抵靠上去，鼻子有點酸，眼眶發熱，然而好像為了這麼一點事哭，又不至於。
丁卓聽見腳步聲，轉頭看她一眼，笑了一下，臉上滿是疲憊，「累，我再歇一會兒。」
他身上帶一點消毒水和煙草的味道，鋪天蓋地地罩過來，讓她幾乎迷失了自己的呼吸。
丁卓接過，什麼也沒有說。
孟遙點一點頭。
孟遙捏著手機，靠著牆壁，又給丁卓打了幾次電話。像有一記重鎚子狠狠地有一下沒一下地砸著心臟，呼吸彷彿是從一根被壓扁了的細管子里擠出來，胸口發悶，喘不上來氣。
ｈｔtps://m.ｈｅｔuｂoｏｋ•ｃoｍ•ｃｏm他從來不是逃避型人格，以往遇到事情，不管什麼，最後總要給它們一個合理的交代。
高一，在元旦晚會上知道了丁卓這個人之後，有一回孟遙在學校外面一家拉麵館吃面，又碰見丁卓。
孟遙抿緊了唇，走回浴室。
此刻住院部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了，電梯里沒人，孟遙往廂轎里豎著的鏡子里看了一眼，自己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大衣，頭頂白色燈光照得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到了門口，孟遙從包里掏出鑰匙把門打開。
「你朋友怎麼樣，沒事吧？」
另外那醫生跟方競航打了聲招呼，收拾東西走了。
孟遙找了張椅子坐下，方競航給她倒了杯熱水。
丁卓走進來，「要不要幫忙？」
丁卓這車孟遙有點開不習慣，大約是怠速太低了，一不小心就容易熄火。這時候，她腳點著離合，慢慢地把車發動起來，駛出了停車場。
丁卓背靠在沙發上，微仰著頭，彷彿有點累。
「不是在帝都凍的，」孟遙把筷子擱在碗沿上，「前幾年去西北農村採訪，天氣惡劣，遇上大雪，主編又趕著要稿，只能每天在外面跑，找素材。」
孟遙回到廚房，從冰箱里翻出點兒蔬菜，擰開水龍頭開始沖洗。她忘了自己手上還有凍瘡，手在冷水下一浸，疼得她一個齜牙。
丁卓仍是不同意。
孟遙洗完碗筷，把廚房收拾了一下，取下手套沖洗了一下，重新掛起來。
一股白色熱氣撲面而來，夾雜著青菜和番茄的香味。
「毛巾在架子上，牙刷在這兒……」孟遙指了指流理台上，「你先洗澡吧。」
半小時后，車開到了小區附近。
「我們已經散場了，你今天過生日，也不知道你玩沒玩盡興。」
她趕緊接起來，「喂」了一個字，說不出話來。
孟遙往鍋里撒了些調料，「上面那排有洗乾淨的大碗，幫忙拿兩個。」
丁卓還沒醒，孟遙把車停下，猶豫了片刻，還是沒叫醒他，拉上手剎掛了空擋，輕手輕腳地下了車。
丁卓先沒吃飽，這會兒胃口又被勾起來，吃什麼都覺得香，嘴裏含糊說道：「不用。」
她充滿了煙火氣息，像是他每回下班走在路上，看著那些亮燈的窗口，想象的背後的那些人，那些事。
她手上沾了點水，那架子上的一塊干毛巾擦了一下。
兩人下了車，孟遙把車鎖上，鑰匙遞給丁卓。丁卓接過鑰匙揣進兜里，跟在她身後往裡走。
方競航忙說：「不是老丁……是肝膽科一個主任的研究生……」
曼真說：「那就讓給遙遙，遙遙膽子這麼小。」她說了什麼呢？
孟遙緊咬著唇，「……我不知道。」
廚房空間不大，孟遙往旁邊讓了讓，揭開鍋蓋，拿筷子把裏面的麵條翻了一下。
讀高中的時候，和曼真探討過這個問題，要是有一天，喜歡上了同一個人該怎麼辦？
孟遙把頭髮吹到七八分干，關上吹風，拔下插頭，正要起身，丁卓喊住她。
丁卓抽了一口煙，沉沉地吸入肺腔，「……沒事。」
不是電光石火、魂悸魄動才叫動心。
孟遙又想，雖然這想法不厚道，然而還好，還好，受傷的不是丁卓……
孟遙把手機揣回口袋，回到車邊，拉開車門一看，裏面一點猩紅的火星忽明忽滅，鼻腔里竄進來一點兒煙味，丁卓已經醒了。
丁卓聽見她的腳步聲了，但沒回頭，「……方競航的電話，他剛去普外科看了一眼，我師弟已經沒什麼事了。」
事實上，她不敢用力呼吸，她襯衫的料子蹭著他臉頰，是真實的；按在她背上的男人的手掌的重量，是真實的；頭頂上沉穩平緩的呼吸，是真實的；靠得如此之近的體溫，也是真實的——可它們的組合，卻顯得如此不真實。
吃完，孟遙把碗筷收進廚房，往水槽里倒了點兒熱水。
出了電梯門，孟遙穿過大廳，走出去兩步，便看見丁卓坐在台階上。
孟遙就當他是答應了，轉身回房間，把上回跟他逛超市時買多的毛巾和牙刷找出來，放去浴室。
孟遙到他身邊坐下，「吃飯了么？」
更漫長的沉默，橫亘于兩人之間。
她回房間衣櫃里翻出一條厚一些的被子，從床上拿了個枕頭，放到沙發上。
林正清很短促地笑了一聲，接著就沉默了。
這提議，比起現在再開三十分鐘車回宿舍誘人多了。事實上，他不怎麼想一個人待著，旁邊沒有一點人聲的時候，總喜歡往鑽牛角尖的地方去想。先那會兒，師弟滿身是血倒在地上那樣子反反覆復在腦海里回閃，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