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膠著（下）
「有把握嗎？」
陳家炳看他一眼，笑說：「老婆有這麼一個舅舅，壓力大吧？」
走進去一段，適應黑暗以後，漸漸也不覺得暗了。
「男孩。」
然而她聽不見，耳朵里彷彿塞了一團濕冷的棉花……
楊靜忽然心血來潮 ，想去扁擔巷看看。
「……我說過，我這個人，做不到一味付出不求回報，所以以後就……」
楊啟程輕咳一聲：「去對面看看。」
楊靜沉默片刻，仍是說：「我還不知道。」
「喂。」
陳家炳彷彿只是隨口一提，將目光轉向前方，又說：「還是前幾年活得爽利，如今跟前連個可用的人都沒有。」
兩人往前走，陳家炳笑道：「今兒酒沒喝盡興，回頭咱倆單獨聚一個。」
楊靜腿一抖，醒了過來。
厲昀這時候抬眼，看見楊啟程往裡走，站起身笑道：「炳哥，我男朋友，你應該認識的。」
吃完出來，天已經黑透了。
楊靜沒說話。
楊靜跟在楊啟程身後，一步一步地踏出了筒子樓。
陳駿啞聲問：「為什麼？」
楊啟程說：「讓開。」
「告訴你個喜事兒。」
到了409門前，楊靜推了推門，上鎖了。
「生了。」
等回到樓上，門虛掩著。楊啟程推門進去，一邊換鞋，一邊往裡瞥了一眼。這一瞥，卻是一愣——斜對門沙發上坐著，與厲昀相談甚歡的人，居然是多年未見的陳家炳。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最初交往那幾個月，她跟楊啟程和任何一對情侶沒什麼兩樣。
如今長到這樣高，有些話，卻再也說不出口。
陳家炳落座，「話不能這麼說，後生可畏嘛。」
心口漲痛，讓她說不出話來。
「不管去哪兒，我跟你去。」
陳駿也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她，「你可以去北外。」
楊靜趕忙說：「你不要跟我對答案，我不想估分。」
楊啟程想了想，還是隨她。
楊靜緊緊捏著手機，似乎那成了溺水人的蘆葦，「我……」
不同的是，他有勇氣；而她沒有。
天還沒黑，天邊幾抹殘雲，深藍里衍出一線暗紅。
「去那兒幹什麼。」
楊靜有些疲累，「明天吧，行嗎？」
這夢，往常到這裏就該醒了，今天卻持續了下去。
楊靜微垂著眼，暗暗嘆了聲氣，「陳駿，對不起。」
楊靜站著沒動，「他爸媽肯定要接他出去吃。」
楊靜別過目光，看著腳下，「走吧。」
楊啟程只放了幾分的心思在牌局上，剩餘的全在跟陳家炳打太極。
安靜很久，陳駿終於又開口：「當時你告訴我，不是我想的那樣，現在呢？」
「那我來學校找你。」
走廊里一股hetubook.com.com潮濕的霉味，門楣上結著大片的蜘蛛網。
「你想留在旦城？」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陳駿先問：「你考得怎麼樣？」
他手掌靠上去的瞬間，厲昀突然鼻子一酸。
走到巷子里，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這破敗將頹的樓房，像是只灰狗伏在夜色中。
白馬載著李文秀，緩緩地走向杏花春雨中的江南。身後，大漠風沙越來越遠。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彷彿寒夜的潮水，一陣陣衝上岸頭，撞上礁石，卻又四散開去……
上回冷戰以後沒多久，陳駿就主動找楊靜和好了。
學校不需要上晚自習的時候，她常常下課了去公司找楊啟程。兩人一塊吃晚飯，出去消磨時間。周末，要是逢上都沒什麼事，也會去周邊城市自駕游。
楊靜點頭。
厲昀抿嘴而笑。
「楊靜，我可以照顧你。」
陳家炳摸出煙盒，給楊啟程遞了一支。
楊靜循著喊聲看過去，楊啟程正費力地從人群傳過來。
數年未見，他發現陳家炳這人較之以往更加喜怒不形於色，話里真真假假，捉摸不透。
那是個黃昏，夕陽橙紅，照在涼席上，兩條光。裸的身子蛆蟲一樣交疊蠕動。孫麗從齒縫間逸出半是痛苦半是極樂的呻。吟，一抬眼看見她正呆愣愣站在布簾後面，咧開紅唇沖她笑了一聲。
楊啟程點頭。
她轉身去看，與十三歲的那道做對比。
楊啟程到她身旁坐下，摸過煙點了一支。
楊啟程想了想，「那下次吧。」
楊靜低頭盯著腳尖，「我不會告訴他。」
楊靜走到正中，原來這兒放著桌子，頂上是白熾燈；裏面靠牆放著一張床墊，那是她睡覺的地方；楊啟程的床挨著她的，對面放了台時常出毛病的電視機……
楊啟程道了聲謝。
陳家炳也跟著起身，走出幾步，待楊啟程走到近前，叫了一聲「炳哥」以後，笑著伸出手：「當然認識，我早說了，啟程這人是個人才。」
楊靜搖頭，「我不知道，我最近才想明白。」
陳駿看著她，咧嘴笑了笑，「那走吧，送你回去。」
陳家炳拿上外套，搭在臂間，笑看向厲昀舅舅，「一群生瓜蛋子給我惹了點兒事，非得我自己出面去解決，感謝您今天盛情款待，回頭我擺宴，請您一定賞臉。」
陳駿笑了一聲，「那你想好沒有，去什麼學校？」
楊靜也跟著沉默，最終說：「好。」
缸子高興壞了，笑得臉上全是ｈttps://wwｗ.hｅtｕbooｋ•cｏｍ•coｍ褶子。
周末，在厲昀家裡設宴。
「數學最後一道大題只寫了第一問。」
厲昀微微蹙了蹙眉，「我有點感冒，你去陽台上抽吧。」
即便如此，楊啟程倒也咂摸出了一點兒意思。
陳駿抽了抽鼻子，笑了一聲，跳起來向著對面的籃球場做了個投籃的動作。
楊靜邁開腳步，跟上前去。
他的手很熱，手指有點發顫，是以將她的手攥得很緊卻不自覺。
「還行。」
風迎面而來，煙霧一時攏住了眼睛，「是炳哥抬舉了，我這人有幾斤幾兩，我自己還是清楚。過了幾年安逸日子，也沒什麼想法了，錢夠花就成。」
楊啟程帶著楊靜出了醫院，問：「想吃點兒什麼？」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楊靜！」
到了學校，楊靜將宿舍所有東西收拾好，放到楊啟程車裡。
回到樓上，厲昀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房間乾乾淨淨的，似乎還飄著一股淡淡的洗潔精的香味兒。
楊啟程沒說話。
楊靜張了張口，聲音也有點兒啞：「你看過《白馬嘯西風》嗎？」
她調查過，楊啟程並沒有別的女人。
有人看楊靜出來，立馬問：「考試結束了？不是還有二十分鐘嗎？！」
楊啟程頓了頓，彷彿是很低地笑了一聲，「這話你留著升學宴上好好發揮。」
楊靜在教室里等了十五分鐘，陳駿來了。
陳駿撓了撓頭，「那你想去哪個城市。」
陳駿說：「跟我一起去帝都吧。」
楊靜忽將手機的背光熄滅了。
第一天下午的數學，最後一道大題很難。楊靜把能寫的步驟都寫了，從頭到尾檢查三遍，自己估了個分，一看時間，還剩下半小時。學校明令禁止不能提前交卷，她只好丟下筆，趴在桌上，聽著窗外的雨聲睡覺。
第二天下午最後一門是英語，楊靜同樣提前寫完。
「還要再逛逛？」
厲昀頭低下去，指甲掐進橙子的皮里，靜了好一瞬，才說：「我還沒讓著她？」
這樣忙碌的節奏，終於在六月初走向尾聲。
摸牌的時候，厲昀笑道：「我不大會打，舅舅，炳哥，你們可得讓著我。」
楊啟程神情冷淡，「嗯。」
車開到燈火通明的路上，一路，楊靜和楊啟程都沒有說話。
楊靜立了片刻，最終還是默默朝對門走去。
心跳，呼吸，以及觸不到邊的寂靜與黑暗。
少年的背影，原來早比她認為得更加高大。
焦灼的五月，幾乎每個人都繃著勁兒在學習。
陳家炳笑道：「生意不好做，不虧本就不錯了。」
楊啟程無可無不可地笑了一下，轉了話題，問他成家heｔｕｂoｏｋ•cｏm.coｍ沒有。
楊靜沒吭聲。
「炳哥組局，我一定奉陪。」
楊啟程到她跟前，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考完了？」
楊靜立即說：「不去。」
楊啟程看她一眼，似是有話要問，卻並沒有開口。
那麼，李文秀呢？
楊啟程吸了口煙，沒吭聲。
說罷，轉身向著操場門走去。
楊啟程坐下，給陳家炳遞了一支煙，「炳哥這幾年哪裡發財？」
到了醫院，王悅床邊圍了一堆人，壓根無處下腳。
厲昀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剝開橙子，「我年紀不小了。」空氣里一股橙皮的清苦香味，「……你好好想一下。」
那時候那樣矮，卻無所顧忌，什麼都敢做，什麼都敢說。
如果她願意，他肯定可以給她庇護，就像他一直以來所做的。
厲昀手一停，無聲地從鼻子里笑了一聲，「我敢對她說什麼？」
坐在一旁沉眉肅目的厲昀的舅舅，這會兒臉上也帶了點兒笑容，「還嫩，差了點兒火候。」
楊靜往旁邊一讓。
他薄唇微抿，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這次她沒猶豫，直接交了卷，去門口拿上東西，徑直走去學校門口。
過了好一會，楊啟程「嗯」了一聲，伸出手去，將厲昀的肩膀攬了一下。
楊靜沒理會，撥開人群徑直往外走。
楊靜笑了笑，「好像恐怖片。」
那邊沉默了一瞬，「你記得當年答應過我的事嗎？」
外面人頭攢動，全是等待的家長。
楊啟程一腳踹上去，門「砰」一下開了。
楊靜想了想，搖頭。
車開到樓下，楊啟程讓厲昀先上去，自己去停車。
楊靜腿上被蚊子一叮，急忙伸手去拍了一下。
楊靜喜歡這樣緊促的日子，腦袋裡被各種各樣的公式填滿，容不下別的雜思。
陳駿低聲說：「你現在在哪兒，我過來找你。」
雨還沒停，雨聲淅淅瀝瀝，一陣一陣。
半晌，陳家炳鼻子里笑了一聲，「我好像看見我的車了，就送到這兒吧，回頭一塊兒喝酒！」
楊靜卻很執拗，拿手機照著路，往裡走。
快到學校時，楊靜手機響了，是陳駿打過來的。
楊啟程雖然沒跟陳家炳碰上面，卻也聽說過，他這幾年在投資做建材，混得風生水起。
楊靜怔愣，抬頭看向陳駿。
楊啟程看了看時間，「給陳駿打個電話，問問他要不要一起過來。」
「隨便。」
厲昀笑道：「炳哥客氣了。」
「男孩女孩？」
楊靜沉默。
塑膠的跑道，暴晒一天，一股濃郁的橡膠味。
她手扭了扭，卻沒從陳駿手裡掙脫，反被他握得更緊。
「……是。」
「那m.hetubook.com.com題蠻難的，我也只做了一半。」
一進屋，楊靜被塵埃嗆得咳嗽幾聲。
兩個人常常一塊兒選同一張數學或者英語試卷，比誰做得更快。多數時候是陳駿贏，然而楊靜的正確率卻更高。
七彎八拐，兩個人總算來到了以前住的筒子樓。
陳家炳笑了一聲，「這話說得太謙虛了。」
楊靜動作一頓，直起身來。
他低聲說：「……我還是喜歡你。」
楊靜眼睛酸脹，「嗯。」
片刻，楊靜輕聲說：「我還不知道。」
手機的邊角硌得掌心發疼，終於，她咬了咬唇，聽見自己艱難地說：「哥，謝謝你當年收留後。」
楊啟程看她一眼。
他眼睛里映著從觀眾席那邊投來的燈光，十分明亮。
操場上，只有觀眾席的頂上打了一個大燈，是以非常昏暗，以往下晚自習的時候，常有一對一對的小情侶過來散步。
陳家炳笑道：「儘管打，贏了算你的，輸了我替你出，成不成？」
「她偶爾回來一次，你讓著她一點。」
楊啟程頭稍稍偏過來，看她，「你跟楊靜說了什麼？」
城市發展很快，那一片全都劃成了拆遷區，居民都遷出去了，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樓房。
厲昀父親不在家，午飯一共五人。席上只是閑聊，七拐八繞的，楊啟程也沒摸清陳家炳這回來的目的，只知道他跟厲昀舅舅有些往來。至於具體是什麼往來，楊啟程並不願意去深究。
楊靜把手機解鎖，「不逛了，回去吧。」
「怎麼會，炳哥識人一貫很准——當然我是個例外。」
楊靜抽空瞅了一眼小孩兒，紅彤彤皺巴巴一團，小拳頭緊緊攥著，閉著眼。
下午散席，厲昀留陳家炳吃晚飯。
陳家炳便又將目光轉向楊啟程，笑說：「小區進來七拐八繞，我連自己車停哪兒都不記得了，啟程，勞煩你給我帶帶路？」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無數風流少年，如花美眷，在二十四橋的明月里吹簫，在春江花月夜的韻律中繾綣。
周圍黑燈瞎火的，楊啟程往裡看了一眼，「算了，回去吧。」
「看看嘛，我畢竟也是從那兒出來的。」
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做了個夢。
厲昀猛地轉頭看他一眼。
「他知道嗎？」
楊靜一點兒沒覺得緊張，就和平時考試一樣的從容順手。
楊啟程怕她出危險，只得跟在後面。
楊靜讓楊啟程先回去，她在學校等著陳駿。
「……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看見孫麗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化，變得猙獰痛苦，口中低呵一聲，似在命令她什麼……
楊靜瞭然，「謝謝你。」
楊靜笑了笑，「我提前交卷了。」
到了四樓，楊靜往www.hetubook.com.com裡看了一眼。
然而漸漸的，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最早她還沒有跟楊啟程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忽遠忽近，彷彿讓她安心，只是他心情好的時候，才願意抽出時間去完成的任務。
「我去學校退宿，有事嗎？」
陳駿斂目，握著楊靜的手，緩緩地鬆開了。
她走到裡間，拿手機的光亮照了照牆壁，那上面的刻痕還在。
「回去注意安全，讓陳駿送你。」
她想到一些事，漸而想到更多的事。
陳家炳含著煙，笑道：「不如啟程你有福氣。」
長長的走廊，漆黑幽深。
陳駿指了指外面，「去操場上走走吧。」
厲昀舅舅為人克制，頗有威嚴，因此喝酒點到為止。趁著略有酒意，眾人擺開了牌局。厲母近日在做針灸，讓保姆陪著出門了，厲昀便在牌桌上作陪。
待陳家炳車走了，楊啟程在原地蹲下，隨著夜色漸漸降臨，把手裡這支煙抽完了。
楊靜從地上撿了一塊石子，將背緊貼著牆壁，用石子在頭頂劃了一道。
如果當年楊啟程沒有對她敞開門，她現在會過著這樣的生活？
「楊啟程。」
待了片刻，楊靜說：「我們先走吧，明天再來看。」
「以後這裏就要拆了。」
「哥……」
楊啟程「嗯」了一聲，「怎麼了？」
裏面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楊啟程領她去了家星級酒店，點了一大桌子，最後都沒吃完，全得打包。
楊啟程微眯著眼，吸了一口，把剛點著的煙往煙灰缸里一碾，平淡地說了一句：「你不是很喜歡嗎。」
楊靜眼睛一亮，忙問：「王悅姐生了？」
陳家炳這才看向厲昀，笑道：「今兒叨擾了。」
陳駿往前一步，猶疑著伸手，握住了楊靜的手。
厲昀舅舅微微頷首，「下回不用興師動眾，跟小昀打聲招呼就成。」
厲昀瞥了楊啟程一眼，輕輕笑了一聲。
厲昀坐直了身體，無所適從地呆了一瞬，伸出手去拿橙子來剝，「我惹你了？」
楊靜沒說話，跟在陳駿身後。
楊靜張了張口，心臟激烈跳動，彷彿要嗓子眼裡蹦出；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團濕冷的棉花，讓她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昏暗之中，楊啟程的身影，只看得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不久之前，她也像他這樣痛苦緊張，心臟被潮浪不斷地沒頂，撕扯。
「那帶我去醫院看看。」
腳落地，他雙手插/進口袋裡，「……謝謝你告訴我。」
厲昀低著頭，把剝完的橙子擱在桌子上，抽/出紙巾慢慢地擦手指，「周末有個貴客，舅舅說讓你去吃一頓飯。」
腳步聲踏在階梯上，一陣陣盪開，黑暗的樓梯間里更顯寂靜。
陳家炳偏頭瞥他一眼，似要判斷他這話是不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