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相見誤終身
第二十七章 訴衷腸（07）
酒過三巡，梁芙拉著周曇去上洗手間。
「有吧？我不太清楚，在崇城待的時間少。」
「你語氣再歡快一點，我就真信了這是個好消息。」
他們這一桌，譚琳也在其列，就坐在梁芙的左手邊。譚琳今年同樣進步巨大，經典劇目大多都在練了，指派給她的演出任務也都圓滿完成。
傅聿城打了個電話，跟律所和學校請假。
梁芙當即道歉：「我錯了梁老師。」沒什麼誠意，只有恃寵而驕的精怪。
「所以我說我跟傅聿城是一類人。」周曇笑了笑，適時關上水龍頭，把瓶塞子堵上去。不缺愛的人，才敢大聲哭著喊痛。
丁詩唯點頭，沒有血色的一張臉，看著他目光有決絕之意。於她而言，她暗自戀慕他的資格也被丁誠一手毀去，今後沒有丁詩唯，只有不再做夢的丁盼娣。
聽梁芙誇一句，譚琳很矜持地笑了笑，她穿一件橄欖綠的禮服，臉上嬰兒肥褪去，也漸有一種女性的嫵媚了。
「看什麼？」傅聿城挪滑鼠點回桌面主菜單，系統默認桌面，寥寥幾個圖標，和他人一樣的整潔有序。
傅聿城洗過澡，把筆記本搬過來，坐在床上寫文檔。
周曇咂摸她話里的語氣，啞然失笑，「你是在吃傅聿城的醋？……要說為什麼，因為我跟傅聿城是一類人。他不會安慰我，而你肯定覺得天都要塌。」
開水房在走廊另一端，水流灌進空瓶里，悶重迴響逐漸消失。梁芙密切關注怕熱水漫出瓶口，同時問周曇：「曇姐昨晚喊傅聿城喝酒怎麼也不叫上我？」
丁詩唯出了電梯，沿著水泥路面往外走。清晨的醫院寧靜，道旁栽種毫不講究的綠植，她在清寒的風裡想到五年前第一次看見傅聿城，他在喧鬧的教室里沉默得格格不入。
傅聿城收回手，手臂往腦後一枕，笑得彷彿早有所料，「師姐，想給人挖坑，自己也得做點功課吧。」
傅聿城笑了，低下頭，碰上她嘴唇，親了一下，又輕輕一咬。
是惶惶難安的丁詩唯。她不敢再打擾梁芙，丁誠的電話也一直沒人接聽。她在宿舍樓下和被吵醒火氣正盛的舍管阿姨爭論半天，甚至扯謊說家裡有人去世，舍管讓她打給輔導員請假，否則絕不放行。
劇團辦尾牙會，在老字號的酒店，紅毯綠植，金桔樹上掛紅包，有種新年將至的喜慶。
梁芙把他腦袋一推，拿上茶杯逃之夭夭，「……你認真寫作業！」
傅聿城覺得關鍵時候總是父親過往的言行在左右他的行為，那點善意經由血脈流傳，使他不至於變成一個冰冷的怪物。
「是好事啊，起碼對舞台表現力有利，我不是被楊老師罵了幾年空有技術的木頭嗎？」
她望見傅聿城，微醺的眼裡含笑，整個人栽進他懷裡。
流程走完，梁芙已飢
和*圖*書腸轆轆，找到自己那桌，坐下先搶周曇碗里的食物墊肚子。
周曇愧疚得不行，連說是自己拖累了傅聿城。宿醉之後她腦袋此刻疼得炸裂，按著太陽穴非要問傅聿城找點照顧他的事做才能安心。
「怕是我上輩子欠了他，他來問我索命的來頭。」周曇不欲多談，昨晚喝醉失控擦槍走火，緊急關頭突然驚醒，沒跟人發展到最後一步，但這已經給了這祖宗纏著她要她負責的理由。
丁誠表情一凝。
傅聿城起身去洗手間簡單洗漱，重回床上，躺下沒多久，手機振動。
圍巾飄過來，丁詩唯下意識伸手，那圍巾被風卷跑，只輕輕巧巧擦過她的手指，像一片燃燒的楓葉。
整個流程也是給足了梁芙排面，彙報演講、明年俄羅斯交流項目的啟動儀式……台柱地位昭然不可撼動。
「你放什麼屁！我是拿你當妹妹……」丁誠狂躁如一頭嗅見危險的野獸，比起緊張反倒更加無所適從。
傅聿城便湊到她耳邊，一句話說得她面紅耳赤：「……不用好奇，穿著衣服脫、掉衣服，都沒你好看。」
「我想看看你的電腦。」
往病房走，梁芙又說，「哦，傅聿城跟我說，昨天有個自稱是你粉絲的人把你接走了。哪個粉絲？上回我過生日你帶去的那個？」
「盼盼……」
丁誠煩躁地去扯那圍巾，可手彷彿凍僵一樣，兩下也沒扯開。他看也沒看丁詩唯一眼，就這樣轉身大步走了。
傅聿城的事，不過是他們扭曲關係積重難返之後的導、火索。十幾年前還是少年的丁誠，因兩人同姓擅自自居為兄長，逞凶斗橫，佛擋殺佛般地替她從那閉塞的小縣城裡砸出一條光明的路。可硬碰硬到了更大舞台早就不適用了，她把他的恩情銘成碑刻背在身上，漸漸為其重量而舉步維艱。
「不是你想讓我出人頭地嗎？」丁詩唯盯視著他，「或者其實，這就是一個控制我的幌子？」
是好事嗎？梁芙不知道。可能她才是異類，仗著有所倚仗總比其他人更洒脫些。或許內斂城府才是生存之道，能讓他們離成功更近。
譚琳幾乎是一眼看見梁芙走了出來，以極快的速度，把手裡那張委派梁芙為交流大使去俄羅斯學習的證書卷好，原封不動地放回到她的桌前，坐直身體，好似從沒碰過一樣。
投影里輪次播放宣傳片，其中有一支是梁芙單人秀，這年巡演演出和花絮剪作的紀錄片。
待到隔壁床要睡覺，嘖出不滿的一聲，梁芙才終於不舍離開。臨走前替他沿著圓弧軌道拉上布簾，隔出獨立空間，往柜上放一瓶水，讓他伸手就能夠到。
人人有八十一難，誰也渡不了誰一程。傅聿城雙手插|進大衣口袋，看她一眼，目光是在問她還有沒有別的事。
梁芙穿黑色露肩禮服，鎖骨上一串鑽石項鏈，和耳環同一系列，問章評玉借來的，正好襯今天這花團錦簇的場面。
「丁誠，你別騙自己了。」丁詩唯看著他，同情似的嘆一口氣，「我認了。從此以後我聽你的話，但是我們別聯繫了。」
最終傅聿城捉起她的手，在自己嘴唇上碰一下，而後重新投入工作，手指敲打鍵盤，用「噠噠」的聲音陪伴她入夢。
年末很多人打著撈一票準備過年的心思，方清渠那兒完全不缺「業績」。丁誠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拘留了半個月，便給放了出來。
周曇仔細分辨，梁芙話里並沒有半分吃醋的意思，雖然事後回想確實覺得背著梁芙有那麼一丁點兒不妥。
丁誠眉毛擰出一股狠厲，「……什麼意思？」
起碼，她有些莫名惆悵地想著，用不著幾年，在洗手間哭的人就不會是譚琳，而是某個新鮮面孔了。
「我又沒醉。」
往公寓去的路上，梁芙開著車，看一眼靠著座椅微微閉眼休息的傅聿城，「……這件事你真就這麼算了？」
傅聿城沒有應。丁詩唯等了數秒，將拎來的營養品遞過去，轉身走了。
梁芙喪氣，轉身回廚房泡了兩杯熱茶，坐在椅子扶手上往傅聿城身邊擠，不偷襲，明著來。
周曇有事就先走了，臨走前囑咐梁芙別忘了過幾天的劇團尾牙會。還在休假的梁芙陪在醫院，等醫生下出院通知。她已經計劃好，把傅聿城接去自己公寓住兩天。
丁詩唯瞥他一眼，對這個不喜歡的稱呼也不再那樣反應激烈。
「謝謝你……」冬天的清晨，她穿得卻少，人是瑟縮的一團灰影。
這晚還這樣長，文檔也才寫到三分之一，可他挺想縱容自己就這樣丟下工作，抱著梁芙沉沉睡去。
片刻，他揚起手臂。
「你能保證沒下次嗎？」傅聿城打斷她。
「我也不是沒見你醉過。」
「嗯，沒醉。」傅聿城把人往浴室帶，給她按在浴缸邊緣，去翻她那一堆瓶瓶罐罐的化妝用品，試圖用他貧瘠的知識找出哪一支是用來卸妝的。
這似乎是個八卦多發地，還沒進門，就聽見有人高聲討論梁芙今晚的光彩奪目，語氣羡慕，不乏嫉妒。
她有點遲鈍，反應了一下才「嘶」一聲，「咬我幹嘛？」
周曇拎上水瓶，另只手伸出捏一捏梁芙的臉，笑說：「好啊。」
傅聿城說：「起碼得在你清醒的時候。」
補完妝，八卦話題也結束。梁芙踩著高跟鞋往位上走，鑽石折射頭頂水晶燈華彩，讓人不敢錯目。
周曇頓了一下，有些頭ｍ•ｈｅｔｕbｏｏｋ.ｃｏm•ｃoｍ疼地嘆一聲，好似閻羅王也終於遇上了難纏的小鬼。
原來當一個冷血殘忍的人，根本沒有想象得那樣困難。丁詩唯摘下自己的圍巾，走過去，踮著腳替他裹了兩圈，再掖好。低下頭，她眨了一下眼，直到朦朧的視野變得清晰，她記起自己以後再也不哭的誓言，「……去吃飯吧，或者，你想我現在就走。」
梁芙看一眼傅聿城，笑說，「想看看你喜好哪位『老師』啊。」
周曇笑說：「你這大明星當得可真累。」
梁芙有些不服氣，「那你下回哭喊我，我保證不安慰你。」
他覺得頭疼，想退回去，丁詩唯已經站起身。她帶著一夜沒睡的倦色，提著些營養用品前來探視。倒沒再哭了，神色比電話里平靜，這讓傅聿城願意耐下心來聽她說話。
這時候誰躲誰慫，梁芙便也板著臉，似跟他學術研討，「當然。」
離開住院大樓，她在樓外台階上抱膝坐下，答應自己再哭這最後一次。
「你以後離她遠一點。」她不放心，還是叮囑兩句，哪怕這話顯得她好像有些小氣。
「我控制你？」丁誠笑得駭然，「我他媽……」
「丁詩唯幫過我，當還她人情了。」傅聿城平淡地說。
「那你就是喜歡我。」丁詩唯打斷他。
傅聿城笑說：「要不曇姐教教師姐怎麼用暖瓶打熱水？」這話換來梁芙的一個瞪視。
被點名的楊老師繃著臉，「不高興你辭職，還怕沒人想頂你的工作？」
出來那天丁詩唯去接，丁誠遠遠便看見她似乎有些不一樣了，走近兩步發現她常梳作馬尾的一頭長發給絞成了齊耳的短髮。
無非是道歉，再替丁誠求情。
誰知傅聿城臉色一點沒變，一本正經跟她確認，「真要看？」他點開瀏覽器，一副要當場搜索下載給她看的架勢。
初級試題，梁芙卻給考住了，拚命想那個來中國發展挺好挺受人尊敬的「老師」叫什麼，結果腦袋空空。
周曇用完廁所，按著檯面對鏡補妝，也難以免俗地成了八卦客，說起一樁關於譚琳的傳聞，「阿芙，你覺不覺得譚琳變了？」
梁芙窘迫卻也理直氣壯，「好奇不行嗎？」
梁小姐不鬧了，困意上涌，忘了那些生米煮成熟飯的豪言壯語，卷著被子很快沉沉睡去。
整年曆練讓她沒了入團時的青澀稚氣，人在這複雜的、星光耀眼又落差極大的環境里，染上一些老演員固有的喜怒不形於色。從她方才這不進眼底的笑里，梁芙看不見那時那個在洗手間里倔強不甘的譚琳。
去梁芙住的地方之前，傅聿城先給方清渠打了個電話，表明自己不追究這事兒，如果他們那邊需要，他能配合去做筆錄。之後，再往學校拿上筆記本電腦和換洗衣服。
傅聿城很難假以辭色，今晚這一https://m.hetubook.com.com出於他完全是無妄之災，他聽丁詩唯在電話那端哽咽道歉，有些不耐煩，「有事明天再說吧。」
天色青灰，是天空彷彿並不眷戀人世的一天。
尾牙會結束，梁芙攔車回公寓，依著牆壁掏鑰匙的時候，門打開了。
「……丁誠，你考慮一下自己，以後再做那些擦邊球的事了。你這樣聰明，去謀一條正路吧。我已經不用你保護了。」他對她那樣好，她不能再看他為了自己，為了兩人糾葛的關係屢屢犯險，今天她能捨棄一身尊嚴求得傅聿城手下留情，往後如果遇見求不動的人呢？
梁芙吃得不顧形象，食物咽下去才開口說：「知道我討厭形式主義，楊老師還給我安排這麼多。」
傅聿城手指碰上鍵盤，「我先問你，你知道哪幾位？」
丁誠預想中劈頭蓋臉的指責並沒有發生，丁詩唯只是淡淡地說：「走吧，桌位已經訂好了，一起吃頓飯。」
梁芙沒吃早飯，打電話叫人送餐來，一時病房變成蘇式茶樓，讓過來查房的醫生好一頓呵斥。
「哭出來不就是讓人安慰的嗎？」
梁芙眼裡的傅聿城好像變成了兩個，她雙手摟著他肩膀，怕自己滑下去，便用力掛住，話里有笑，「傅聿城，你是不是擔心我去俄羅斯找毛子小帥哥？」
「嗯，我快擔心死了。」傅聿城把她手臂扒下來，把人往屋裡帶。給她脫了羽絨服，裏面一件黑色綢質的禮服裙，和她的醉顏相得益彰，變成他需要定住心神才能去抗拒的誘、惑。
周曇湊近，聲音壓低，「你知道我們這行，接觸那些有賺頭的男人機會很多……奢靡之地滾一圈，氣質都變了。」
傅聿城把杯子拿遠，怕讓她撞翻茶水灑進電腦毀掉自己的心血，「師姐有什麼訴求？」
「那你就是喜歡我。」她固執地重複一遍，「你嫉妒，所以你才會對傅聿城下狠手，不然我想不通。」
意思是，如果是她的親哥，留了案底，會影響她的前程。
可能因為冬天到了，所有奮鬥的意志只想留給來年。
丁誠想當個笑話聽過，然而笑一半神情就垮了，「……丁詩唯，你他媽什麼意思？」
楊老師對她這態度也是見怪不怪了，知道她玩笑歸玩笑，正式場合一貫拎得清，「明年去國外學習可別還像現在這樣不著調。」
傅聿城用力把人撈起來，她身上有混著紅酒味的異香，雙頰讓醉意染出天然艷麗的胭脂紅，整個人彷彿釀在酒里的蜜。
上午，梁芙再來，連同周曇一起。
丁詩唯立即噤聲，喏喏道一聲晚安。
「……在我這，這事兒就算結了。至於方警官那邊要拘幾天，我左右不了。」傅聿城淡淡地說。
「打官司那事兒傅聿城一直在幫忙，所以結案之後想請他喝一杯。而且……」周曇笑說www.hetubook.com.com，「姐想維持在你面前的形象啊。」
「她還太年輕了。分不清利益和陷阱，囫圇吞下去，總有吃虧的時候。」
「頭髮為什麼剪了？別告訴還是為了傅聿城……」
年末作業多，耽誤幾天到時候就是死線地獄。養著傷也還賣命寫作業的傅聿城讓梁芙很有搗亂的衝動，她脫了鞋靜悄悄走過去，剛準備往人背上一撲，傅聿城說：「別徒勞了，你每回偷襲我都知道。」
梁芙翻個身，手臂往他腿上一搭。他出神盯著她，承認了古人所言溫柔鄉是英雄冢，最易消磨心志。
折騰去半條命，才幫她洗完澡，弄到床上。
「那你見過我哭過嗎？」
丁誠目光一沉，剛想訓兩句，看見她目光便說不出口——隨她頭髮斷去，一塊兒蛻變的還有她的目光，再不似那樣唯唯諾諾。她似乎藏起所有軟弱，強迫自己去適應這身還不大適合自己的新軀殼。
梁芙估計沒少喝，他退開兩步，她就又纏過來，思緒應該還算清醒，只是腦子不大能管得住嘴了。她仰著頭，笑問：「那你什麼時候把我這缸生米煮成熟飯啊？」
這讓梁芙八卦心驟起，「傅聿城說看過他的身份證，叫陳疏寧，名字挺好聽啊，什麼來頭？」
傅聿城反手關上門，她八爪魚一樣纏著他，望著他吃吃笑了會兒，想起正事，從長羽絨服碩大的口袋裡掏出那張團長頒給她的大使證書，「傅聿城，明年你又要好長時間跟我異地啦！」
流連過的同個自習室，沒遞出的牛津詞典，聚會時吃過的同一盤水果……收集所有關於他的一切，卻始終邁不出坦誠心跡的那一步。她太過渺小，以至於偷偷跟在他身後，瞧見自己的影子和他折向同一個方向都覺得自慚形穢。
周曇不知道這倆人好大狗膽，當著她的面玩情趣，爽快將梁芙一拽，還真去打水了。
「我好好學習，我也成功給你看。可是……」丁詩唯目光自他臉上掃過，把這身新定做的軀殼擁緊了才沒泄去心硬如鐵的決心，「……你會拖我的後腿，甚至，成為我的污點。我該慶幸還好你不是我親哥嗎？」
梁芙還真認真想了想，「……為什麼你能當著傅聿城的面哭，不能當著我的面？」
一直僵持，丁詩唯死馬當活馬醫，所幸傅聿城的電話打通了。
清早，護士站剛剛交班。傅聿城醒得早，洗漱之後準備找個地方抽煙。門一開，瞧見走廊外長椅上坐著丁詩唯。
丁詩唯搖頭，留下最後一句話，「……今後，若有能幫上你的地方，請一定開口。」
他只穿著一件皮質的風衣，這幾天崇城又降過溫，早就不能禦寒。
「為了你。哥，這頓飯吃完，咱們暫時別聯繫了吧。」
梁芙卻不以為然，「我倒不覺得。譚琳有野心，不會輕易被幾個男人的吆喝聲收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