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紅房
想也沒想，「能。」
「那接著抱回去。擱我這兒佔地方。」
周日，辦公室。
嬰兒張著兩臂，想爬，被她拽回來，癟了癟嘴要哭，一個奶嘴一下塞進了嘴裏。嬰兒嗝了一下，抓住奶瓶，大口吮吸起來。
一愣，拉下圍巾，眯眼細看，崇a的牌照。
送回去，送到宿舍樓下，就不妥了。
蘇南手好像有點兒凍僵了，不聽使喚。
他一扯領帶，嘖嘖一嘆：「你說俗套不俗套。」
「自己拿。」
他已在椅上坐好，兩條腿交疊搭在辦公桌上，懶散靠著椅背，「盯著我看做什麼？我二十年前就對這種把戲免疫了。」
蘇南到時陳知遇正在抽煙，沒穿著他那板正的西裝，只一件套頭針織衫，松垮垮套在身上，襯衫領口解了兩顆扣，然而大敞的窗戶正呼呼往裡灌冷氣。也不知道他是冷還是熱。
蘇南低頭，有點兒嫌棄似的把花往旁邊一推。
蘇南起身，開書櫃門，順道往陳知遇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瞥了一眼——
「……我應該做的。」
蘇南捏著一張薄薄的號碼紙，走進紅房子里。
「不知道。」
「嗯。」陳知遇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請你吃飯。」
「……你別跟媽說，媽思慮多，回頭又要胡思亂想不得安生。我已經這樣了，就只盼望媽跟寧寧好好的……」
蘇南：「……」
蘇南從小怕這個，拉上了羽絨服拉鏈，匆匆繞道而行。
周六，辦公室。
往前一步，低頭看模型的介紹——
蘇靜好容易把孩子哄httｐs://ｗｗｗ.ｈeｔｕｂｏｏk.ｃom.cｏｍ睡著，把臟衣服往桶里一扔，「你先坐會兒，我去洗衣服，幫忙看一下寧寧。」
到巷口，一輛熟悉的轎車陡然闖入視野之中。
「哦，那就是在居委會裡玩泥巴。」
「我沒上過幼兒園……」蘇南小聲反駁，「……直接念小學了。」
「給我打錢，多實在。」
「嗯……」
蘇南翻來覆去地幫他檢查一遍，連個小卡片都沒有，「興許……是哪個女生送您的。」
他站著沒動，似還有話要說。
照例一束花丟在茶几上，照例還是玫瑰。
「花，你忘了。」他拉開車門，把那束主人拒收的倒霉催的玫瑰拎出來，往她懷裡一塞。
「您……沒打聽誰送的？」
懷揣著剛剛窺知的巨大秘密，蘇南沒敢看他，「您來……來槭城看楓樹嗎？楓葉早落了……」
有好多話，藏在心底，專等一個人。
蘇南抱著花，上了陳知遇的車。
殷紅飽滿，襯得她白凈的皮膚上也多了抹艷色。
「不是，過來送點材料。」
蘇南慣常坐在自己常做的小沙發上，偶爾抬頭，辦公桌后那雙眼睛盯著筆記本屏幕，雙眉緊蹙，似在閱讀什麼了不得的國際新聞，或是審閱某個倒霉學生的期末作業。
蘇南磨蹭了一會兒，才緩步走過去，還沒到跟前，車窗已經打開，近半個多月沒見的陳知遇探出頭來，不無驚訝：「蘇南。」
寒潮來襲，旦城ｈｔｔps://ｍ.ｈｅｔｕbooｋ•coｍ.ｃoｍ一夕之間冷成冰窖。
《傳播學思潮》最後一次課，全班同學做結課題報。作為課代表的蘇南伏案記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後視鏡里，抱花的傻學生越來越遠，最後只剩下一個鮮紅的小點兒。
她緩慢眨了一下眼，手臂將花摟住了。
上車時拘謹猶疑，飯卻吃得心無雜念，若不是餐桌上有兩道肉食，簡直和坐地參禪一樣肅穆莊嚴，讓蘇南都不禁開始自我譴責，菩提非樹，明鏡非台，如露如電，夢幻泡影。
「……還有事嗎，陳老師？」
抬眼，卻只對上一道極深的目光。
展覽館門口，貼著一張告示，農曆臘月二十六至正月初七閉館。
蘇南小聲：「我們宿舍還沒您辦公室大呢。」
從窗戶望出去，目光越過七折八彎道的幽深巷子，越過水泥洋灰成片亂搭的低矮建築，越過被來往車轍碾成稀爛的雪地，靠近河流的對面，有三棟小小的紅房子，拔地而起。
蘇南近一年沒回槭城了，小城一天一個樣，那三棟紅房子，就是她不在時突然出現的陌生的「驚喜」。
S大學美術館，設計者：周觀淵，楊洛，陳知遇。
蘇南默不作聲開始收拾電腦包。
某知名民工漫畫，最新話。
車門拉開，陳知遇邁下車，乾淨鋥亮的皮鞋往地上一踩，霎時沾上點兒泥水。
陳知遇左臂撐著車身，隔了一步的距離，低頭看她：「這學期謝謝你。」
周五，辦公室。
「你好好念書，別學我……」
走到hｔtｐs://wｗw.ｈｅtuｂｏｏk.cｏｍ.ｃom門口，前面身影一頓，轉頭提醒她：「花。」
蘇南：「……」
「二十年前……你是不是還在幼兒園裡玩泥巴呢？」
年初剛剛批准獲建的槭城文化名人作品展覽館，上個月剛剛開館，本地人趕過第一次熱鬧之後，便門可羅雀，只有小青年們偶爾過去拍拍婚紗照。
陳知遇立在車門口，沒上車，「不送你，能自己回去嗎？」
周四，教室。
三次隨堂一次期末，所有成績登記完畢，已到中午。
一上午，蘇南幾乎沒有插上話。
「哦，名人展覽館。你不在時建的，媽喜歡往那兒去納涼。你沒去過？可以去看看。」
來人隨手將花往她面前的茶几上一扔，「拿去晒乾泡茶喝——吃了也行。」
「您過去吧，我……我姐姐等著用洗潔精……」
一隻手臂伸過來，把杯子擱在她面前，在她抬頭看時，眼裡立即染上點促狹的笑意，「幫我倒杯熱水。」
展覽館免費，憑身份證取票。
陳知遇拉開車門，鑽進車裡，掛擋，發動車子。
他說「材料」兩字時，她心臟莫名的，跟著咯噔了一下。
放寒假前一陣，蘇南被陳知遇指揮得團團轉。
過了好半晌，她才緩緩抬起手指，指了指不遠處，「那兒，三棟紅房子，很顯眼。」
今天臘月二十，初中高中的小崽們還沒放假。
漂亮的玻璃紙顫了兩下，花瓣上露珠搖搖欲墜。
「陳老師。」
「你不缺錢。」
——廢名和*圖*書
「也祝您新年快樂。」
蘇南把成績單發到陳知遇郵箱，稍稍一合筆記本蓋子，「陳老師，統完了。」
坐下做了會兒事，聽見腳步聲，抬頭先看見一捧嬌艷欲滴的玫瑰。
「陳老師，我能從您柜子里拿本書嗎？有個地方需要確認。」
陳知遇目光往她手裡掃了一眼，「你住附近？」
一聲啼哭，把思緒拉回到姐姐蘇靜自大早上開始就沒斷的連聲嘮叨中，「……我即使知道那個女人的工作單位又有什麼辦法？寧寧他不會要，離婚之後他每個月只用付一點點撫養費，都不夠寧寧買尿片……我也不想這樣……」一邊說，一邊麻利扯下嬰兒屁股上墊的紙尿褲，「……衛生紙，遞過來。」接過衛生紙，扯了兩截，給嬰兒擦了擦屁股，拍了點兒痱子粉，又墊上個新的，再一層一層往上套褲子。
濃郁的香，盪了滿懷。
「誰送您的？」
聲音里混了點兒笑，不大能分辨確切含義，「……那行，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陳知遇笑一聲，「謝了。十幾年沒來過，槭城變化太大，路不好找了。」
下一秒，便聽陳知遇問道：「你知道名人作品展覽館在哪兒嗎？」
「我明天回崇城了。」
抬頭一看，巷子那頭，等著用洗潔精的姐姐，正和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以極其粗暴的姿勢互相拉扯著……
玻璃窗上，不知道什麼爬來一隻蛾子，灰撲撲的，趴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個巨大的泥點兒。
「……可能只是單純仰慕您。」
「我也不缺花。和_圖_書」陳知遇瞥她，「昨天那束你怎麼處理了？」
蘇南裹了層羽絨服到院辦，門開著，卻沒有人。
「你們現在這些學生不得了，老師的主意也敢打。」
話沒說完，忽聽見巷子里驟然傳來嘈雜的叫喊聲。
「……抱回去了。」沿路被人注目，到宿舍了還被室友一通盤問。
槭城彈丸之地，搜刮一圈也就那麼幾個「名人」，捐資助學的華僑都給拉上湊數，堪堪湊齊了三個展廳。展覽的作品更是磕磣寒酸，連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扒出來的「老幹部詩歌」，也糊裱裝訂，高懸展櫃。
天冷，路上行人匆匆，除了幾個初中生模樣的熊孩子，鬨笑著往人車輪胎底下扔炮仗。
「我反正是想通了，為什麼要離婚？離婚就是便宜了那個賤人，我如果不搬出去，他能拿我怎麼樣？寧寧還沒滿周歲呢……」
「姐，」蘇南抬頭一指，「……那房子是做什麼的？」
寒潮未散，稀薄日光下，幾株老樹被冷寒風颳得搖搖欲斷，地上一地的枯枝落葉。
仔細品品，總覺女學生私下單獨跟男老師吃飯，距離曖昧差點兒，距離坦蕩也差點兒，說不清道不明，像個餌，勾著她漫天胡想。
「怎麼，打聽出來了還請他吃頓飯？」
阿彌陀佛。
似聽非聽，多半時間用來觀察那紅房子和泥點子。
「不用……」
逛到西廳，蘇南自覺無聊，正要離開，餘光里瞥見玻璃罩子下面一尊潔白的建築模型，立即停下腳步。
離開紅房子，蘇南順道去超市幫蘇靜買了瓶新的洗潔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