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秘密
「妹妹……」
帶著勁風的一巴掌，狠甩在臉上。
「槭城……那兒秋天不錯，雨一下一個月，適合找個地方喝酒看楓。」
懷裡身體緊繃，片刻，緩緩地放鬆下來。大衣的邊被緊緊攥住，攥著的五根手指露出用力到發白的指節。呼吸急促，起伏不定，把壓抑的哭聲，一聲一聲敲入他耳中。
「蘇南。」
蘇靜一瞅見蘇南，像是遇見救星，抬高嗓門：「蘇南！蘇南你勸勸你姐夫！都快過年了啊！哪有過年，過年還往別人家跑的……」
「那是個美術館，能看見嗎？」
她像是此時此刻，才從剛才那個掰散揉碎也找不出半點綺思的擁抱中回過神來，而後魔怔了一般回想種種細節。
濕漉漉的睫毛，急促地顫了一下。
那身影飛快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聲音悶重，「……讓您見笑了。」
那時候她在接誰的電話？又在想些什麼？
塑料袋給寒風吹得嘩啦作響，前進一步，卻是拉住了蘇靜手臂，「姐……算了吧。」
「知遇，你要是負不了責，就別攬事兒。」
明眸善睞。
明明是二十四歲光明張揚的年紀，卻總能在她眼裡看見明晃晃的疏離孤獨。有時候什麼也看不透，只一片荒漠，風雪瀰漫。
在風聲中，兩個人都沉默了太久。
他伸手去摸口袋裡的煙，抽了一口，才覺一種按下葫蘆浮起瓢的焦躁稍得緩解。
紅房子里，那白色建築模型的和_圖_書旁邊，立了建築和設計者的簡介。
「這兒視野好，從這兒看過去，美術館頂部造型像只紙鳶。」
羞恥、難堪、心悸。
他想起那日，從人民醫院回來，轉身回望時那道像是被什麼壓在肩上的，單薄的身影。
蘇靜不肯離婚，要拖著早已沒有的自尊、情分，跟出軌的男人死磕到底。
蘇南低垂著頭，誰也沒看，越過蘇靜，越過陳知遇，踩著骯髒的雪地，飛快往前走去。
五分鐘，他不是她的老師，她也不是他的學生。
「疼嗎？」
「寧寧還在家呢，那麼小，你放她一個人……」她飛快蹲下身，借這動作狠狠地抽了抽鼻子，把沾了泥水的袋子撿起來，拿出裏面乾淨的洗潔精瓶子往蘇靜手裡一塞，「你回去吧，我回家……」
「沒，也就您了……」聲音緊繃的弦一樣發抖。
陳知遇拔了鑰匙，摔上車門，飛快趕上去。
走近一步，伸手捏住她伶仃的腕子，往跟前一帶，手指靠近她紅腫的臉頰，「我問的不是這兒……」
蘇南被蘇靜罵過冷心冷肺，在她無數次勸說她離婚時候。蘇靜總有千百句話還回來，好像蘇南一句理智的勸告，就成了和「賤人」一個陣營的。
男人趁機一扯衣袖，斜了蘇靜一眼，整整領子，大搖大擺地走了。
1999年，獲得安德森國際建築設計大獎，銀獎
男人一把搡開蘇靜，「房子給https://m.hetubook.com.com你住了，錢給你留了！你他媽還鬧！鬧個雞|巴！」
不被逼迫，不被嘮叨的大人，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啊。
他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她固執、逆來順受、苦中作樂，又深沉孤僻的性格，總算稍得端倪。
他抓著她手腕，往自己懷裡一合。
那天，他立在檐下，問她：「能唱首別的嗎？」
「蘇南！」蘇靜又撲上去，緊纏著那男人不放，「蘇南！你幫忙勸勸你姐夫啊！都要過年了！」
「我說……」低嘆一聲，「你這麼傻，長到大，得有多少人欺負你？」
……
咬著后槽牙，伸手抱住蘇靜的腰，使勁往後帶，手上袋子被蘇靜一撞，「啪」一下落在泥水裡。
1997年，以全區第一的優異成績，考入崇城大學建築學系。
——魯迅
蘇南定在門口，卻沒上去。
他的體溫，他帶一點兒木質香味的呼吸，他衣上沾染的水汽……
有些越發惶惑，有些愈加清楚。
「蘇南。」
「我朋友設計的。」
「沒反對過你養寵物。去年的京巴，養了三個月，送給了你舅舅。前年的臨清貓，養了一個月，現在是你媽替你照顧。這松鼠適應不適應城裡生活，平常吃什麼喝什麼住什麼，你打聽過嗎？這回要再養不下去，你準備丟給和圖書誰，給我？」
在橋上分別，兩人背道而馳，陳知遇往紅房子，蘇南往遠處另一邊自己的家。
蘇靜有點蒙，片刻，握著蘇南手臂退後一步，「妹妹，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手掌緩緩地，幾分躊躇地按在她背上。
煙半晌沒抽了，長長一截煙灰，讓撲來的風吹散。他把煙一把掐滅，像是要把方才衝動之下的那個擁抱，以及衍生而出的種種，一併截斷。
然而……
所有一切沉澱發酵以後……
蘇南臉上，讓蘇靜抽出了五道紅印。
擦身而過時，她低垂的眼裡，有淚滲出來。
心上。
此時此刻，她覺察出自己大抵真是冷心冷肺，十二分恨鐵不成鋼的一句「那你就去死吧」排在了嘴邊，差點挨字挨字地蹦出來。
「我認識一兩個律師，專打離婚官司的。」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陳知遇點頭，沒有說話。
「……五分鐘。」
只有食髓知味的絕望——
見什麼笑。
「算了？！我憑什麼算了！這是他家啊，還有寧寧，寧寧是他女兒……」她忽然撐不住一般，喉嚨嗚咽出聲，粗糙泛紅的手指，卻仍然死扣著男人的衣袖，「你不能走，你要是剛往那個和_圖_書賤人那兒去一步，我就……」她目光逡巡，落在巷口那輛雖有多年，外表仍然鋥亮的轎車上，「……一頭撞死在車上！」
暗雲低垂，河水枯竭，灰撲撲的石橋，蘇南立在橋邊。
小時候家教很嚴，父親陳震是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父親，最不喜他定不住地瞎鬧騰。有一回，跟同學去山裡露營，捉了只松鼠帶回來養。那松鼠沒過一周就死了。陳震罰他跪了半天——對著松鼠的屍體。
滴答。
簡介上方，一張彩色的半身照，印刷得有幾分失真，但也能看出，那真是極好看的一個年輕女人。
「蘇南！你幫誰呢！」
過橋，經過一連串從奶粉尿布到殯儀用品，從生到死包攬所有的小攤小店，穿過一條被散了架的自行車、和泥土長做一體的花盆、隔了三十年的舊球鞋……堆得逼仄狹窄的小巷，就到了自家門口。
身影彷彿沒有聽見，逃離般的架勢走遠了。
還在逞強呢。
「S大學美術館，設計取『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的意境，整個美術館穹頂，如紙鳶輕盈優美。這是楊洛生前在崇城大建築學系教授、著名建築設計師周觀淵先生指導之下，與現任崇城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的陳知遇，共同參与設計的最後一件作品，是S大學的瑰寶，也是整個人類建築史上的瑰寶……」
蘇南怔然，窘然，緊接著思緒就像那已被踐踏殆盡的雪地，無序斑駁之中，一
和*圖*書片殘餘的空白。樓上在滴水，門口水泥地上，早讓經年的雨水浸出一片深沉的墨綠，苔蘚一樣。
她頭髮被風吹起來，剛剛哭過的眼裡是乾淨明澈的，但仍有揮之不去的情緒羈連而生，望著只有憂愁，和更加深沉的憂愁。
喉嚨里燒了塊炭，發不出聲，她恨不能失語，或者就地蒸發。
蘇南搖了搖頭，「用不上……」
他葬了松鼠，之後再沒往家裡領過小貓小狗小雀兒。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不疼。」
橋下，露出淤泥的河床，翻出點土腥味兒。
印在照片里的那雙眼，認真看你的時候，你彷彿覺得，整個世界的花都開了。
「需要的時候，直接聯繫我。」
久而久之，蘇南不敢再提一句。心裏那點微末的同情，也像把散沙捏在手裡，捏著捏著就沒了，剩下的那些，是攥入血肉的厭煩和麻木。
許多念頭生了又滅，起了又落。
2015年，10月17日，S大學。
四周建築面目全非，路仍是小時候自己慣常走的那條路。
陳知遇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卻不知能做什麼，又尷尬地僵在那兒。
楊洛，1979-2002，槭城青河區人。
2002年10月17日，因車禍不幸逝世，年僅23歲。
氣息漸漸平順，被緊攥的大衣也鬆開了，懷裡的人退後半步，瓮聲瓮氣向他道謝。
「陳老師……您趕緊去展覽館吧，四點半閉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