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年
陳知遇沒理她，拽住她手臂一把拉起來，又把她摁在面盤裡，給她抹了把臉。拖去卧室按下，倒杯水擱在桌邊，替她留了一盞小燈。
「發了。」
熟練地開了電腦，幫他接上筆記本，試了試音響設備，再拿上他的水杯，去走廊拐角的茶水間，幫他接熱水。
像小時候隔著籠子看鸚鵡，拿著肉骨頭逗京巴，或者捏著一根羽毛去逗巴掌大小的小奶貓……
「谷老闆娘」文靜溫柔，年紀很輕，有點兒怯場，然而讓谷信鴻護得滴水不漏。看出是真正存了定下來的心思。
笑意短暫地滯了一下，「您沒說過年也要……」
「那怎麼不給我發？」
聲音帶笑，「沒遲到。不過還能更早點。」
見面，谷信鴻先牽了一人過來跟大家打招呼，「谷老闆娘。」
蘇南走到講台上，一邊打開電腦，一邊拿眼角餘光去瞥立在窗邊的人影，「您什麼時候到的？」
焦躁煩悶，像是非得做點什麼不可……當一支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是想打個電話。
從放浪形骸里得到的那點溫暖，太過淺薄，燒不過一夜就散了。
「谷老闆，」陳知遇笑了一聲，「別一開口就奔著三俗去。我有這個需求，還怕找不著人？」
「發了。」
陳程兩家住得近，通常是合在一塊兒過年，加上陳知遇舅舅、舅媽、表姐、
和圖書姐夫，和剛滿三歲的外甥女，略微數點也有近十幾號人。「六根不凈，佛門不收。」
她愣了愣，張皇無措，飛快眨了下眼，片刻，垂下眼道歉，「……對不起。」
「跟你前後腳。」
視野里驟然闖入一道熟悉的身影，心臟跟著漏跳了一拍。
白襯衫，衣袖挽了起來，扣子扣得一絲不苟。臉上掛著的笑，卻與這幅正經嚴肅的打扮不沾邊。
喝完散場，天已快破曉。
「上周六，怎麼沒給我發郵件？」
蘇南微微笑了笑，「那就好。」
「……陳老師。」
谷信鴻拍一拍他肩膀，老大哥似的語重心長，「往不好了說，你這半輩子已經過去了，別鑽在一個死旮旯里不出來。」
谷老闆包場，場子里都是些熟面孔，音樂放的還是bobdylan，沒有閃瞎眼的燈光，沒有蛇精臉的小姑娘，倒是個正兒八經敘舊的場子。
陳知遇怕她栽進馬桶里，敲了敲門，裏面應了一聲，傳出沖水的聲音。
天快亮了，遠處建築頂上，露出淺淡的一抹暖色。風冷，從窗戶灌進來，還帶著昨夜沉濕的水汽。他抽了支煙，滑打火機，兩下才燃。
谷信鴻香煙在煙灰缸里彈了彈，拿眼瞅著陳知遇，「你呢？」
谷信鴻招待一圈，在陳知遇身旁坐下。兩人舉杯走了一個，陳知遇問他：「你這位m•ｈｅtｕbｏｏｋ•ｃｏｍ•ｃom谷老闆娘今年多大歲數？還沒到法定年齡吧？」
片刻，意識到什麼：「您……您也挺早。」
「過來開設備。」耳朵泛紅，她忙收回目光，低下頭，急匆匆找座位放包。
離婚吧，寧寧還有我這個當媽的幫你帶呢，只要我有一口吃的，怎麼會餓得了她？你去超市找個工作，一個月拿千把塊錢，加上南南還往家裡給點兒，咱三個齊心協力，哪有過不去的坎……
剛開學的那幾天，蘇南過得坐立難安。她明白自己在期盼什麼，又下意識去否認這點兒期盼，焦灼之下，卻越發水落石出，無所遁形。
早上六點就睜眼，一骨碌爬起來，洗臉刷牙，吃過早餐，等第三遍整理書包的時候，才發現時間竟然過得這麼慢。
那身影聽見開門聲，轉過身來。
「……走太遠，回不來了。也不知道能去哪兒。」
程宛喝得有點過頭，一進屋就吐了個天昏地暗。
「來這麼早？」他笑問。
「小學班主任呢？」
她比平常走得更快，到教室時才七點四十。教工已經過來開了門，虛虛掩著。
「嗯。等你來給我開設備。」
「那不一樣。」
「……也……也發了。」
此前做過無數次的標準流程，今次每個步驟都帶著難以抑制的雀躍，一種隱秘的甜蜜。
程宛翻個身，手臂heｔuboｏk•cｏｍ•cｏｍ蓋在眼上，「上個月我碰見她了，孩子五六歲，被她牽在手裡。也不怕生，沖我喊阿姨，問我吃不吃糖。她就沖我笑，笑得真好看，還跟十五年前一樣。」
外套扔在了玄關，走過去撿起來，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七點半，離開宿舍，去院辦教室。
陳知遇笑一笑，「成，先祝你們白頭偕老——婚禮定什麼時候？」
這一年的新年，蘇南是在一種別樣的凄然的氣氛中度過的。電視里咿咿呀呀放著歡天喜地的節目，電視前母女三人相對無言，只有寧寧間或著哭上一聲。小孩不懂新年舊年，不懂悲歡離合，不懂幾家歡喜幾家愁，只知道餓便哭，飽便笑。
從他的位置，能將她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她翻開筆記本，有點慌亂地從筆袋裡抓出了一支筆，又像是才意識到還沒開始上課，頓了頓，又放下了。
沒敢呼吸，用了眨了兩下眼，「……我遲到了？」
「高中班主任呢？」
終於，終於到了周三上午，《傳播學實證研究探析》第一堂課。
講台上的人下意識退後兩步，下了講台，坐回到座位上——第一排，他強制要求的。
蘇南掰下花灑，沒有注意，第一下放出是冷水，澆在手上，冰冷刺骨。
谷信鴻神情嚴肅，「我現在才知道，喜歡不喜歡，那感覺真不一樣。」
「初中班主任呢？」
hetubook.com.com「十月，帝都。到時候你可得賞臉。」
如今她走仕途，卻與那些宏圖壯志再沒有半點關係，有的只有勾心鬥角，利益算計。
「人二十二，長得顯小！」
程宛終於睡下，陳知遇帶上門出去。
程宛將他手一把揮開，笑了一聲，「哥，你說，活著有什麼意思？」
鬧鬧哄哄，到凌晨兩點才散，陳知遇和程宛預備回去休息，又被谷信鴻叫出去喝酒。谷信鴻跟程宛一個院里長大的，當了幾年兵，退伍以後在北方做生意，混得風生水起，如今大家都稱他一聲「谷老闆」。
「……發了。」
「她能陪你吃飯喝酒，能陪你上床？」
「沒了。你趕緊洗個澡睡覺。」俯身去攙她。
七點就到了。
「給林老師發過拜年簡訊嗎？」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
「不還有程宛陪著嗎？」
「我怎麼？」
日子是盤內容潦草隨意的光碟，被人摁了慢放，總也到不了重要的那個節點。
「我聽說了，這些年你身邊就沒個人。怎麼，準備遁入空門啊？」
「能定下來？」
陳知遇沉默聽著。
忙將剛掏出的煙一把撅斷，整了整衣領，沉肅而立。
「嗯。」
「這話從您嘴裏說出來，真是沒一點說服力。」
推門進去，程宛靠著馬桶坐在冰冷地磚上，抬手問他要煙。
「谷爺，你怎麼還聊上細節了。」
夜晚的心像一條街，想一件事，就亮一盞燈。想多了，就燈火通明。hetubook.com.com
蘇南把杯子放在右手方便拿取的位置，抬頭看向陳知遇。
「程宛，還當我是你哥，就聽我一句勸，你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斷了。」
谷信鴻不以為然，「偉大教育事業不缺您這號人物。你才三十四，一輩子就準備這樣了？」
快抽完了半包煙，才看見一道身影從樓前樹影下閃出來，風似的一路小跑，身上風衣的衣角，隨著她動作揚起落下，落下揚起。
「陳老師，好了。」
「正經家裡的姑娘，小歸小，很懂事，知冷知熱的。」
屏幕黑暗，摁一下沒反應，才想起來早就沒電了。
勉強撐著跨了年，蘇南去浴室洗漱，扎頭髮時，聽見客廳里蘇母央求似的勸告蘇靜。
陳知遇的這個年，十分平淡。
她小時候一直叫他「哥」，他去哪兒，她就跟到哪兒，說要陪他打江山，到時候他稱帝，她拜將，兩人拓土開疆，平定山河。
「撂了一屋子學生也得去給谷爺您捧場。」
以為沒人，猛地一推。
他瞬間斂了神思，有些煩躁地去抓衣服口袋裡的煙。
他心情頓時就好起來，邁開腳步，往講台走去。
傻學生眼裡，只有明晃晃的自己的倒影，和明晃晃的笑意。
——諸葛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