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初夏
他神情嚴肅，好像這一次的「安排」再不是興之所至，而是深思熟慮過的。
江鳴謙一笑，卻沒打算走，仍是挨在她身旁，抬手一邊隨便去翻架子上的書，一邊拿眼角餘光瞥她，「打算帶什麼書走？」
大家七嘴八舌，把照片上的人認了個八九不離十。
江鳴謙站著沒動，片刻，把冰淇淋盒子往她額頭上一靠，身體往前一步，將她罩在自己的陰影里，低頭，看著她睫毛微顫，勉強的笑容再也掛不住。
蘇南一愣神，「您……您不是說過，我對學問毫無敬畏之心。」
陳知遇盯著她——她不知道什麼在地上扯了根草，指上繞了又松，纏成了一個打不開的結。「給我個期限。」
照片里，穿著碩士服，二十四歲的陳知遇左邊站著林涵，右邊站著一個短髮的年輕女人，看著鏡頭，臉上帶著笑，但笑意絲毫未抵眼裡，眼裡只有疏離淡薄。
「過分！」
她飛快抬手擦了下，啞著聲音笑了笑，「……柳絮飛眼睛里了——草莓味吧。」
下午三點，大家離開了林涵的家，到樓下了，仍在七嘴八舌討論剛才受到的衝擊。
陳知遇目光落在她臉上，「來崇大，我會幫你。」
「我不是博導，也帶不了你啊。崇大也挺好的，陳老師要求嚴格，他要是願意指導你，你肯定能有所成就。」
蘇南有點尷尬，摸了摸鼻尖，「不，不用hetubook.com.com……」
鮮少聽他拿這種語氣說話，恍惚之間，幾乎全面淪陷。
蘇南仍是沉默。
江鳴謙看她，「什麼事，要不要我……我們等你？」
蘇南彷彿沒聽見。
聚會是在林涵旦城市中心的家裡，老房子，面積不大，裝了十來人，更顯得擁擠。這房子是林涵父母留下的，林涵住習慣了，雖然在郊區買了新房，但仍在這邊住的時間更多。
受林涵性格的影響，師門的學生也都沒大沒小，從不拘束。話題天馬行空，生猛不忌。
「你們男神陳知遇老師的夫人。」
姜醫生全程在廚房裡忙碌，快到飯點時，才探出頭來喊林涵過去幫忙。十幾道菜，浩浩蕩蕩鋪了滿桌。林涵開了兩支紅酒，給大家斟上。
「我回去發給你。」
「他的作業，你能不能借我參考下，聽說掛科率很高。」
蘇南圍著書房走了一圈，在靠北的書櫃前停下，隨意翻看。
「咦——」
林涵與旦城人民醫院外科副主任醫師姜醫生的故事，細論起來也是段佳話。林涵碩博都是在國外讀的，受西方思想影響深，本打定了主意獨身，去年年初去旦城醫院做手術，意外結識也有獨身想法的姜醫生。兩人「老房子著火」——當然這話是他們在私底下調侃的——一發不可收拾，一鼓作氣就把婚給定了，現在同和_圖_書居，婚期待定。然後林涵就時不時在群里秀一把恩愛，秀得高端大氣渾然天成又猝不及防，讓一眾的「單身狗」生無所戀。
「你們別都圍在陽台了，過來試試姜醫生烤的蛋糕……」
蘇南幾分惶惑，想到野炊那日陳知遇說過的話，目光在林涵臉上掃一眼，最後落在了自己手上，「我……我可能，還是會直接就業吧。」
「你們翻到什麼秘密了？」林涵從門外探進頭來。
書房東西北三面皆是齊天花板高的實木書櫃，一進去像是進了個小型的藏書室。大家嫉妒得心癢難耐：「我要是涵姐，肯定也不願去寸草不生的郊外別墅住。有花有樹有男人，這輩子還求什麼！」
他看著大家往地鐵站去了，拐進旁邊店裡，翻抄著冰櫃，從裏面拿出兩隻冰淇淋，往回走。
吃完飯，大家幫忙收拾過廚房，要求林涵批准他們去參觀書房。
「上過，怎麼？」
林涵笑說，「都不是我打理的……」
蘇南自知可能辯不過他，沉默下去。
現實引力太重，由不得她做夢。
那種無法跋涉的寒冷，總讓深情的人錯足。
蘇南忙說：「沒呢！我要讀博肯定也是跟著涵姐您。」
大家也沒太在意，簇擁著離開了。
陳知遇避重就輕：「考慮看看吧，你也不是那麼不適合做學問，起碼有一股子驢勁兒。ｍ•hｅｔubook.cｏｍ•ｃｏm」
她想靠近，又知這一種情緒有去無回。
「哦，」林涵走過來，拿過照片，「這都被你們翻出來。認認，這裏面有哪些熟人？我那屆出了不少業界大拿。」
話題總算從自己身上繞開，蘇南心裏鬆了口氣。
這一點連林涵都發現了，五月底師門聚會，專把這一點拿出來說叨。
林涵目光平淡，把照片往桌上一扣，「他倆低調——別瞎翻我照片了，不然我讓姜醫生把你們轟出去。」
一陣靜默，隨後一聲哀嚎：「陳老師真的結婚了？！傳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聽說過他老婆是誰，也沒見他倆一起露過面，我們都以為是假的呢！」
林涵一一詢問各人近況，到蘇南時，笑一笑說：「蘇南，陳老師很看中你啊，說你這個助教當得好，前連天還跟我嘚瑟，要把你攛掇去崇城大學讀博。怎麼，你是準備讀博了？」
蘇南定住腳步，笑一笑說：「……你們先走吧，我回去找涵姐說點事。」
美國G大研究生畢業照，林涵穿著碩士服，手裡抱著束花，在她旁邊——
調研結束，蘇南回到旦城，繼續哼哧哼哧給陳知遇打雜——她如今在他跟前待的時間，都比在自己真正直系導師林涵待的多。
他愣了愣，慢慢走過去。
他見蘇南目光往上瞟，伸長手臂，「這本？」
但這回因研三和研二學生論文答辯結束，氣氛意外有和_圖_書幾分傷感。
「不用。」蘇南表情淡下來，退後一步。
他站了片刻，又輕輕喊了聲：「蘇南。」
過了片刻，她把那根草綳斷了，抬起頭來，「……您這學期結課的時候，成嗎？」
「噓！小點聲，矜持點兒！」
江鳴謙走到小區門口，腳步一頓，「你們先走！我想起來我也還得找涵姐簽個字！」
林涵笑說：「跟人打聽過我這兒藏書頗豐了是吧？行吧，你們隨意去，今天准你們一人帶走一本喜歡的——看完交篇讀書報告！」
陳知遇輕哼一聲，「不是跟你道過歉了？」
江鳴謙噌一下竄過來，「學姐。」
「直接就業也好，現在形勢變化快，就業一年比一年難——那什麼，江鳴謙，聽說你在跟人創業，情況怎麼樣了？創業歸創業，到課率不夠你是畢不了業的……」
——簡媜《水問》
「你上過孫院長的課嗎？」
江鳴謙目光越過風裡微微搖晃的樹葉，看見樓前不遠處的花壇上，蘇南正垂頭坐在那兒。
「可我很笨，我以前看一本書，書里說有一種學者，如果一把鑰匙掉在地上，他會把整片地打上格子，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去找。雖然最後能找到，可這辦法也沒效率了……做思想史研究的，需要的是您這樣銳利的思維。」
蘇南還沒反應過來，江鳴謙和*圖*書已一把把她拉過去湊熱鬧。
「嗯？」
在他身邊，再待上三年兩年，又能怎樣呢？
「……學姐，別裝了。」
五月午後的陽光從葉間篩下來，細碎的光斑落在她光裸的小腿和腳背上，地上，擱著一雙匡威的帆布鞋。
老式的小區，院里皆是高大的樹木，入目是蔥蘢綠色。
「這是不是陳老師！陳老師好年輕啊！」
「哇！這是不是研究生時候的涵姐！」
到底心裏還有道理性的聲音嘶聲吶喊，到最後，她也沒把話說得絕對，只說：「我……我能考慮看看嗎？」
過了片刻，蘇南緩緩地抬起頭來，眼裡一層水霧。
「涵姐，你的研究生畢業照！」
「我們知道，姜醫生嘛！您又喂狗糧。」
「冰淇淋，吃嗎？兩個味兒，草莓和巧克力。」他伸出手。
「就這？」陳知遇語氣有些淡，「那你可說服不了我，崇大圖書館一屋子故紙堆，等你去打格子。」
最後，一人指著陳知遇身旁的短髮女人問：「涵姐，這是誰？」
陽台上種了許多的花草，綠意森森，彷彿連周遭氣溫都跟著涼了幾分。幾盆杜鵑正在開花，灼灼烈烈。研一到研三，大家全堵在陽台門口嘖嘖讚歎，「涵姐，您家陽台都趕上一個小花園了。」
「還在挑呢。」
「學姐。」
一聲驚呼打斷兩人不尷不尬的交談，蘇南別過去頭去，卻見一個學妹手裡，正拿著一個相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