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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經允許,擅自喜歡你

作者:朝小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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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風陵渡口,就此別過

第十章 風陵渡口,就此別過

「哥。」
手裡一支女士使用手槍,槍口直直地對準了席向桓。
席向桓雙手交握,撐著下頜,從頭至尾保持一個良好的傾聽者姿勢。
男人額頭滲出了一頭的汗:「就在前天,有個檢察官找上我了,要求打開看一下庄雨豐的保險箱。這事把我驚出了一身汗!我穩住了她,以『不合程序』為理由把她拒絕了。我立刻回了銀行,想銷毀保險箱里的寄存記錄,然後銷毀保險箱里的東西。但你猜發生了什麼事?我被告知連我在內也沒有許可權過問這件事了!據說只有行長才有許可權處理庄雨豐的保險箱。朱老闆,你這不是害我嗎?!當初我把保險箱里的材料拍了照給你看的時候,你可給過我保證啊,這個保險箱只有庄雨豐一個人知道,你說連你都是去她家清理證據的時候發現這個保險箱的存在的,那現在這算什麼情況?!怎麼還有檢察官知道這件事?怎麼連銀行的態度都不對了?!」
一柱檀香幽幽燃完,頂端的那個小紅點「噗」地湮滅,將陷入沉默的席向晚拉回現實。
他語氣不善,逐客令下得很明顯:「不是說過沒特殊情況別來找我嗎?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帶腦子做事了嗎!」
兩個小時后,酒店門口一陣騷動。
持續震動的手機鈴聲告訴雙方,席向桓今晚確實沒有太多時間給她。多少人等著他指示,多少事等著他安排。他能容忍今晚她這一場毫無理由的指控,已經非常難得。
饒是席向桓這樣一個年過三十、有過兩性經驗的男人,在面對席向晚突如其來的表白時,也有點大腦罷工,思維停滯。
席向晚身為檢察官,見過的復讎者模樣形形色|色,有窮凶極惡的,有衣衫襤褸的,有斯文敗類的,有陰鶩狠毒的。唯獨沒有見過的,就是眼前這一類模樣。
籍籍無名的地方,清幽寂靜,席向晚本想添一柱香火,一旁站著的師父卻示意她添就好,不必掏那香火錢。
「……」
「但是你沒有想到,身為復隆首席法律顧問的庄雨豐不經意間發現了朱苟鷺收買鄭家全的事,庄雨豐曾經是檢察官,她有的偵察力和線人這樣的偵察資源,都比朱苟鷺可怕得多。庄雨豐漸漸察覺,朱苟鷺還不是這件事的主謀,她懷疑身後還有更驚人的真相。所以她一個人去了席氏重工的工地,也就是鄭家全當時自殺爆炸的現場,找尋線索。庄雨豐很清楚,如果這樁自殺爆炸是驚心偽裝的,那麼一定會留下證據。人應該站的位置、工地的承受力、可以破壞到哪種程度,這些問題如果不解決,根本不可能造成當日那樣『看起來殺傷力很大,但沒有造成太多人員傷亡,工程破壞也有限,重建還是可以實現』的完美結局。然而庄雨豐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你裝了秘密攝像頭,看見了她的所作所為。你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的動機,這令你措手不及。庄雨豐是個太可怕的障礙,她一旦起了疑心,親自動手查起來,那麼你很有可能會暴露。於是你又一次用了你最擅長的那一個方法,借刀殺人,你把這件事告訴了朱苟鷺,讓他以為庄雨豐想要拿到證據威脅的人是他,他急了,不惜買兇殺人,就這樣在長明山除掉了庄雨豐。」
席向晚面無表情。
唐辰睿臉色巨變,手裡的紅酒杯掉落。
說完收線,「啪」,電話被掛斷地很利落。
其中一副擔架上的人,左腳戴著一條再熟悉不過的腳鏈。
這風雪夜的遇見,與其讓它「誤終生」,不如執念少一點,相見還可以是朋友。
這樣的局面下,連席向晚也沒有辦法見到席向桓一面。
西北風呼嘯,冷得厲害,席向晚手心卻發了熱。
雙方在沉默中對峙良久,席向桓率先破冰。
「知道了,是席向桓。」
她說完,長久的沉默充斥在整個空間。
沈經理一臉震驚,沉默以對。
一聲驚天動地的槍響,沉悶利落。
席向晚去醫院探望了席母,再三告知醫生隱瞞外界的一切動靜,讓席母好好靜養。走出醫院時天已經暗透了,抬起手腕看看表,晚間九點了。席向晚一抬眼,看見一個人,唇角一翹。在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時間,看見程亮,席向晚的驚訝可以想見。
席向晚怎麼也想不通,這位工作流程的繁忙度堪比當紅炸子雞的唐總監,是怎麼能做到三點半就在門口堵人,一堵就堵了三個小時的。
席向晚席地而坐,雙手合十,微微一鞠,以表哀思。
席向晚想,自己是沒那天分,學得會這麼厲害的功夫了,但她沒有想到,身邊有一個人一直就會,還會得叫人可怕,完全走入了魔道。
蔣先生暗自為唐辰睿捏了一把同情:「看得出來,唐總監很緊張,親自打電話囑咐了我好幾次。」
兩行冰冷的水光順著臉頰滾落,這悲傷太大,尋遍世間人,再無人可解。
她在今晚之前,極力想避免走到這一步。她甚至對席向桓抱有最大的幻想,幻想他始終念著親情,顧著正義,在被揭穿事實真相時會羞愧,會懺悔,會對她說悔不當初,會求她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然而眼前這個席向桓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發現她其實真的從來沒有了解過他,她以為的溫柔不是溫柔,她以為的良知從未曾有。
席向桓厲聲警告:「席向晚!」
老警察晃了晃手裡的竊聽器:「如今看來,水很深啊。帶走調查!」
慌不擇路的男人住了口,雙腿仍是抖,自言自語道:「不如……不如我們逃吧!」
他轉頭看她,聲音清冽:「這你知道。」
席向晚喉嚨發澀。
「我一直覺得奇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動機是什麼。且不說你沒有在席氏重工的股價反彈中得利一分錢,更為自己添上了極其兇險的風險。如果鄭家全自殺爆炸有一分一毫的偏離,席氏重工將毀於一旦,再多的信息也樹立不起它的東山再起。朱苟鷺也不是那麼好控制的人,你利用他犯罪,時刻會有被他察覺的可能,要擔上多大的風險,你比誰都清楚。然而就算是這樣,你還是賭上一切下了手。我一直在想,什麼樣的動機,才能讓你做這樣的事。後來我終於明白了,你是為了除掉唐辰睿,為了讓他在對賭協議中徹底輸掉,為了讓唐盛從此退出席氏重工,成為你的手下敗將。」
「哥,知道這個療養院地址,是誰給我的嗎?」
也有懷疑、聲討席向桓的,理由就顯得比較主觀化了,表現出的是明顯的仇富心態。大多數人並沒有證據,只是一廂情願相信著,「資本家沒有一個好東西」,能跟朱苟鷺聯手合作的人,本身也乾淨不到哪裡去。
唐辰睿右手扶著車門,看不出情緒。
「我記得當初你對我講過,你不喜歡我那樣認識你的方式,靠搶,靠奪;你也看不慣我喜歡你的方式,自以為是,不顧旁人感受。這些,我都認了。和你分手以後,我想得很清楚,如果還有機會,我可以親近你,你也沒有排斥我,那麼我就按你喜歡的那一種方式來,不搶、不爭,用你所期待的方式尊重你,也用你所喜愛的方式喜愛你。」
她拿起一塊披薩,跟著咬了一大口,忽然聽見席向桓問了一句:「你今晚原本是和唐辰睿有約的?」
兩人又密談了半小時。
最後的謎團解開,猶如拼圖最後一幅畫,拼出的真相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或者,這才是真正的席向桓。千年的功力,非在絕境之時才會現出真面目。
他拿出車鑰匙開門:「我就不送你了。家裡已經準備好了晚宴,無論如何我今晚都得過去一趟。」
他放任自己的情緒在這會兒發作了幾分鐘。
「吶,這你就不厚道了。」
朱娉婷猝然崩潰。
比起公眾對朱苟鷺「定死罪」的一致聲討,公眾對席向桓的態度可說是模稜兩可、分化嚴重的。
一個男人,想和一個女人吃一頓飯,還需要搬出這麼多的身份和不易,太失敗了,這樣的失敗對於唐辰睿的自尊心而言,無異於一種恥辱。
對方卻沒有給他試探的機會。
席向晚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他:「我今晚約了人。」
朱苟鷺想了一會兒,主意上來了,沉聲道:「你穩住自己,不要露馬腳,我找人處理這事。」
她眼中有哀傷,連她都不忍:「是席向晴。」
幸好是在黑暗處。她想,否則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對話,這樣一對已經解除婚約的未婚男女,她該如何應對呢。
聽聲音她也知道,他已經不是席向桓。
「你與她見面之後,一邊安撫她,一邊向她保證,必要查清真相。同時,你找來了醫生,主動提出見她身體羸弱,要為她治病。底層人家的女人,哪個不是三災八痛,林淑玉勞累成疾,早就疾病纏身,看見你主動為之著想,她感謝都來不及,怎麼都料不到你已經動了殺機。你借看病之名,讓醫生藉機給她開具了重度精神病患者的診治結果,並且強調註明對社會有極大潛在危害,就這樣將她送入了精神病院。被送進去的人,說真話也無人信,說多了只叫人越發相信精神病得厲害,真正的無間地獄。林淑玉就這樣,被她信任的人,親手毀了。你毀滅最後一個人證的方法,比殺人更狠,不動聲色地,就將威脅你的人料理了。」
朱聘婷落淚。
除了監管層,媒體也是難纏的角色。對特大負面新聞的捕風捉影,向來是媒體一舉成名的不二法寶,何況席氏重工爆炸案已經蓋棺定論壓在了朱苟鷺身上,這實在太難得了,若再寫出點驚人內幕,足以讓一家無足輕重的小媒體瞬間登頂影響力榜首。
他推上車門,同她面對面站著,表情有些複雜,像是累了、厭了、倦了,總之,是不復一直以來的那份真心了。
溫柔如席向桓,也能視人如草芥;薄情如唐辰睿,卻以情義二字交人。
席向晚盯住那幾個人:「你認識?」
「我不是為了她。」
她看著他,非常陌生。
「不要說了。」
席向晚沒有再說下去。
有立場,就有辯論。一樁案件,立刻演變成了辯論大賽,網路間到處充斥著戾氣。再到後來,這樣的辯論就失了意味,儼然成為了一場全民熱議的狂歡。席向桓是不是受害者已經不重要了,朱苟鷺這個主謀惡劣到怎樣的程度也沒關係了,人們關心的是還有沒有更勁爆的事件可以超越這一案件的熱度,為茶餘飯後的聊天增加題材。
做生意的人嘛,最忌諱被人說做生意做昏了頭,這不是觸他霉頭嗎。
——在你自首之前,我必護你一命。
她迅速地,用一個檢察官面對一個高智商犯罪分子那樣該有的速度,恢復正常表情,點點頭承認:「嗯。你怎麼會知道?」
席向晚沒有轉身。
他太忙了,警方、股東、金融監管部門、媒體,哪一方都不好惹,哪一方都需要他親自出面。配合接受詢問,配合澄清,配合回答股東疑慮、媒體質問,配合金融監管部門對朱苟鷺操縱股價事件的追責和追索。現在能見到席向桓的只有律師和助理,他甚至連席母所在靜養的醫院都許久未去了。
難以察覺的痛,才hetubook•com•com最鑽心。
席向晚深吸一口氣,緩緩開了口:「一開始,我和所有人都信了,鄭家全的自殺爆炸是意外。直到朱苟鷺被抓,警方順著線索,查到他的離岸賬戶,發現他曾匯給鄭家全三千萬現金,日期正是他自殺前一周。現在的信息技術很方便,也很不可靠,數字信息被稱為全球爭奪的新資源,是繼石油之後所有人都想壟斷的資源。警方對這一方面的技術和偵察自然不會放鬆,我們擁有的,是始終保持和國際頂尖水平相持平的技術。就這樣查到了朱苟鷺和鄭家全死前談妥交易的對話,鄭家全用一死來換取席氏重工的矚目,而你順水推舟,演了一出為席氏重工『有情有義、負重前行』的戲碼,重拾大眾的同情和信心,從而將股價一舉反彈。你很厲害,用了至今連我都不知道的方法借朱苟鷺之手做了謀殺這件事,我想,連朱苟鷺本人都不知道,他會起歹念,是你有目的教唆的結果。如果他知道,他有那麼強大的律師團,一定不會肯認罪,而是要將你也供出來,然而他沒有,可見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朱苟鷺的弱點太好找了,他太貪了,席氏重工的股價一蹶不振讓他面臨損失慘重的局面,在那種失衡的心態之下,人是很容易被教唆,把命賭上搏一把的。」
她怕是不知道這頓飯是怎麼來的,是他推了工作、唐盛董事會主席推了所有事、國際主廚推了所有的工作專程赴約唐家坐鎮掌勺,才能有的一頓晚飯。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幕生死局會發生在她和席向桓身上。
蔣先生下車,整理了下坐在車裡時皺了的西服下擺,這才上前鞠禮:「勞煩會長親自迎接,這怎麼好意思。冬天風大,外面又冷,會長保重身體才對。」
胃部中槍,擋在他身前的人口中猝然噴濺鮮血。
席向桓拿起車鑰匙,舉步欲走,卻聽見身後不經意傳來一個聲音——
他喝完一杯橙汁,擦了擦手,終於不再七拐八繞,將話題敞開了:「那麼,現在你可以說了。今晚約我,想談什麼?」
她想她永遠不會懂,他這種無論談什麼都能談到席向桓、從溫情到對立從來沒有個過渡銜接的態度,究竟是如何開始的,還會不會有一個結束。
如今她說給他聽,自知已晚,但也好過一本糊塗賬。
他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對她祝福了最後一聲:「向晚,多保重。」
「庄雨豐保險箱內,有一份席氏重工的工程圖,正是鄭家全爆炸案發生前的工程圖。這是席氏重工的機密文件,文件顯示,庄雨豐是從朱苟鷺辦公室複印到的。朱苟鷺為什麼會得到?對,是你給的,除了你之外,別人做不到。你看似無意地將工程圖給了他,爆炸案少了這個,根本無法實施。工程圖才可以告訴自殺的人,該在哪裡進行,該用多大分量的炸藥,才能最大程度地確保工程毀壞但又不至於完全無法收拾。」
唐辰睿提醒她:「出來了。」
「想辦法,偷了那個保險箱或者是毀了,偽裝成銀行搶劫,找幾個替死鬼,讓警察抓住了事。」
唐辰睿在心裏冷笑。
他在轉椅上轉了半圈,長長嘆氣:「你把我懷疑成這麼不堪入目的犯罪對象,我真的……快連感覺都沒有了。我是該生氣,難過,冤枉,還是為自己辯解呢?向晚,且不說你不是這案件的調查人員,你僅僅是憑著你檢察官的直覺,以及一些捕風捉影的痕迹,就推斷出了這麼大的一出謀殺。向晚,你對我太不公平了,我也是會生氣的。」
昔年她信命運,為抽到一支下下籤都心慌許久,是席向桓扶住了她。對她講,命運這回事,只要自己無過於自己,怎樣的命運都無需心慌。
「我沒有……像你說得那樣瀟洒。」
「悅心關愛療養院,我去過那裡了。」
他一笑,不知是對誰的。
從前她參不透,這類人該是怎樣一個模樣,甚至暗自懷疑,世間哪裡來這樣的人。後來,她才明白,原來師父從不曾誑她。
席向晚臉色一變,神情凝重,看向他。
席向晚接過,站直了身體:「這是什麼?」
「哥,你還是一句真話都不肯說,是嗎?」
所以,這不是恃寵而驕,這是謙虛,謹慎,還有一點點隱忍的……不善表達。
末了,她又抬頭望他,希望還能有一絲彌補的機會:「但過了今晚,就可以了。我們能不能再改約一個時間?」
身為檢察官,她並不為席向桓憐惜和同情。和朱苟鷺合作是真,接受復隆的投資是真,席向桓是否有錯,有法律去評判。但身為親人,她卻對他非常擔心,她甚至有些無力感,怪天地未必有知。如果天地有知,安排一個無辜的人這樣艱難的生命歷程,是一種天地的惡作劇嗎?
電視里,現場記者傳回最新畫面:「各位觀眾,可以從現場看到,已經有兩位涉事人被擔架抬上了救護車。據悉,一死一重傷……」
席向晚伸手扶住了他的車門。
「……」
她站了起來,動作很緩,看著滿地掉落的文件,輕聲對自己說了一句:「不會的。」
她打斷他。
席向桓涼薄的聲音泛起:「我只要唐辰睿敗走,向晚可以回來。其他的,都無所謂。這輩子欠你的,自知還不起。」
席向晚忽然想到了什麼,猛地站起來,從卧室的抽屜里拿出了一封信。這還是數個月之前,混在當時一堆無聊謾罵信件中的一封,上面只有兩個字,「當心」,以及一串數字。席向晚曾經懷疑過這是唐辰睿所為,但筆跡讓她明白這絕非出自唐辰睿之手,而唐辰睿的性格她也明白,不會無聊到用寄信這麼古老又含蓄的方式提醒她什麼。
收視率極高的《九點新聞》快要結束時,主持人突然停頓一秒,表情微變,根據導播提示,在現場直播中宣布這檔黃金節目將延後五分鐘,插播一則新聞。
她沒來由地,想起一句老話,澗戶寂無人,紛紛開自落。多麼像唐辰睿,像唐辰睿的為人也像唐辰睿的真性情。
程亮從懷裡拿出一份文件,遞給她:「哥兒們為了你,特地冒著違反組織規定的風險,向警局的哥兒們悄悄要的。」
席向晚把晚飯拿了過來,在他辦公桌對面的轉椅上坐下,催他道:「哥,快吃吧,七點多了。今晚將就一下,我點了披薩外賣,還有些飲料和小食。咖啡就不要喝了,這一陣子你喝太多了,給你點了橙汁。」
半山別墅內。
韓深憋著一口快要吐出來的血,看著他在辦公室里飛快地整理文件,處理手頭重要事件的後續。桌上六部內線電話,唐辰睿一一安排,從不記錯。韓深常常覺得如果他不執掌唐盛,當個接電話的大廈管理員一定也非常優秀。
席向晚嘴角一抽。雖然唐辰睿惡劣的一面她見得不少,但他隨時隨地還能把惡劣的程度深化一下,著實突破她的認知範圍。
方才兩人太投入,全然沒有聽見屋外聲響,更沒有察覺就在方才,有第三個人悄無聲息地開了門,早早地掩身進屋,將兩人對話一字不落地都聽去了。席向晚心裏一沉,此人如此小心周密,可見是有備而來,來者不善。
兩人之間的第二次離散,竟來得如此平靜。
朱聘婷卻全然不聞,眼中只有那個無動於衷的男人。
復隆、席氏重工、朱苟鷺、席向桓、鄭家全的名字,無一例外被洶湧的輿論推上了最高熱搜,整整一個多月,熱搜居高不下,全國各地對這一事件無人不曉、無人不知。最後甚至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就算是在五線小村鎮的大排檔吃飯,彼此兩張桌子上的客人互相不認識,只要一方提一句「聽說鄭家全那個案子有新消息了……」,旁邊桌子的客人立刻會不請自來,請求「什麼消息?快說說!」,陌生人變朋友,只差了一個「鄭家全案」的話題。
那一年,在無名小寺駐足,師父的一些話至今縈繞在她心裏。有一些,她認同;有一些,她始終參不透。師父講,這世間最有佛性的一類人,並非是那一種常年吃齋念佛、循規蹈矩之人,而是另一類,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也有立地成佛的平靜。情人面前會講好一口冤家語,夜深人靜時才知他心中自有信仰。
然而,一個席向晚,卻讓唐辰睿陡然明白,其實一直以來,他也一直做著這樣的諷刺之事。一頓飯、一次過夜,就能讓他死心塌地地以為她心裏是有他的,從此一直端著這份自信,久了,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了,多麼大的笑話。
他沒有躲避她的目光,將一切都承認:「妹妹在兄長這裏,永遠是嬌客。出嫁是她另一場人生的開始,要至心至意地去創造。然而唐辰睿偏偏要橫刀殺出,逆我心意。對我而言,我想要保護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席向晴,一個是你。所以那個時候,我就已經下了決定,手段不論,也要將唐辰睿毀了,讓你平安回來。」
「去自首吧。」
「……」
方才還在吃飯閑談的唐盛董事會主席唐懷意、蔣先生,紛紛放下了筷子,屏息靜聽。
「我知道,庄雨豐的悲劇里,你一直把自己看成是原因之一。她最後落得那樣一個結局,你怕是會自責一輩子。席向晚,沒必要的,做你能做的事,其他不受控的事,你沒有必要把責任攬上身。」
他對她道:「等事情告一段落,你會去祭奠庄雨豐的吧?到時候,把她這些最後的遺物一併燒給她,我們的心意也盡到了。」
生死面前談恩情。
席向晚笑了,笑容一笑到底。
席向晚緩緩流淚。
「……」
「看值不值得。」他緩緩搖上車窗:「唐盛,值得;父母,值得;席向晚,值得。」
「……」
她一口氣說完,只覺缺氧。
「你請假了好幾天,哪兒都找不到你。心想席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席向桓分身乏術,你一定會代替他來醫院照顧席董事長,所以就來這兒看看。沒想到還真見著你了。」
這一晚,大樓通宵巡邏的物業可以證明,租在13樓的席檢察官家中客廳電燈亮了一整晚,直到清晨天色大亮,也沒有熄滅。物業搖搖頭走了,只當是席檢察官忘記了關燈,又白白浪費了一晚電費。
她落淚。
過了下午三點,唐辰睿就開始為所欲為的消極怠工了。
即使是拿槍指著席向桓,也不忘在見面之前將自己收拾妥帖。這全然已經是本能,誰叫她愛他,不可自拔。心裏想著復讎,卻仍是捨不得在他眼中落下任何討嫌的模樣,女人愛一個男人,心裏的委屈就開始了。
「在我之後約的?否則,你那天就不會答應我。」
「賬戶……」
同一時間,席氏重工被這飛來橫禍般的事實拖累,席向桓在警方談話、媒體圍追堵截、股東質疑之間忙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
她似乎連站都站不穩了,想坐去沙發,邁了一步卻已經跌坐在了地毯上。低頭一看,手腳四肢都在顫抖,臉色慘白如失血,齒關節咬得太用力以至於齒縫中都咬出了血,「鬼上身」的恐怖之境不過如此。
席向晚沒說話,眼神一瞬不瞬m.hetubook•com.com地看著酒店門口的動靜。
「當然不能!今天晚上有多少事等著你呢!」
「是,因為是突發|情況,他沒有其他時間,只有今晚可以,而我必須要見他一面,所以……」
世風如此,是悲是嘆?誰知道。
她最終也沒有回答,從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唐辰睿態度誠懇:「這已經是我家最樸素的車了,你見過我家車庫的。」
兄妹倆齊齊轉身,見到來人,皆是心裏一顫。
「你怎麼會來這裏?」
但當她將他希望的那一面,在他面前拿出來對付他的時候,他的心裏卻也是有那麼一點不好受的。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
「怎麼處理?」
「原來真的是你……」
既想成全,又不想成全,他掌心一條感情線在中途被劈斷,想必說的就是這個。
唐辰睿無恥地一攤手,理直氣壯:「跑路這種事,我怎麼能提前告訴你。」
「出來,」唐辰睿語氣清冷:「有話當面說。」
——廢話少說,有證據就拿啊。
唐辰睿感受著她抽回手時,他手心一瞬間消失的餘溫。
席向桓笑問:「怎麼了?」
世間多少天大的事,算到最後,真相往往令人啼笑皆非。
「……」
席向晚像是失望了。
同為男人,韓深一看他這少有的花枝招展,就明白了:「出去招蜂引蝶呀?」
他沒有再說什麼,勸誡或是真心,都沒所謂了。他斂了下神,抬手發動了引擎。
席向晚一見到朱娉婷,在任何情感泛起之前,已經為她心酸不已了。
「呵,和一位取消婚約的小姐進餐,還請了會長您,地點還是在這裏,唐總監的心思,瞞不過的。」
在這樣一個唐辰睿面前,幾乎快連「沒有婚約」這樣的事實也阻止不了她對他的心意了。
「哥,席向晴才是了解你的那個人,是不是?她和你是親兄妹,她比我更明白真正的你。爸爸當年擔任席向晴的心理醫生,負責治療她的心理疾病,曾經無意中對我透露過他的擔心,他說席向晴最大的問題不在於她自己,而在於她身後有人,這麼多年來都能替她將天大的禍事一一擺平。這個人讓席向晴在作惡的世界里無法無天,也讓席向晴有了一種錯覺,那就是她永遠不會出事,殺人放火予她而言也只不過是解除尋常不開心的手段而已。我當時年紀小,我以為爸爸說的是席董事長,是勢力龐大的席家,為席向晴撐起了保護傘,現在我才明白,爸爸說的那個人是你……你才是,席向晴當年真正的保護傘,不擇手段,保她無事。」
變故來得太快,朱娉婷驚嚇過度,連退三步撞在辦公室大門上。畢竟是平常連只雞都沒有殺過的千金小姐,突然殺人,手生得很。
他站起來,從冰桶中抽出一瓶純凈水,拿了兩個玻璃杯,給她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男人猛地抬眼,眼中全然是震驚和不信。
「是嗎。」
好似年齡沒有白白增長,分手也學會了用一句「再見」圓了場。如同兩個不再年輕的成年人,心中再落寞,也只選一張靠窗的位子,一杯酒一碟小菜,吞下失敗感,不流一滴眼淚,大不似年輕人,買醉通宵,彷彿要將痛苦昭告全世界才肯罷手。
席向晚咬住披薩的動作停頓了一秒。
男人身形一震。
他站起來,從冰桶中拿出水果,走到吧台邊切了一盤,端來給她。
席向晚震驚,轉身去看席向桓。
席向晚曾在有一年的新年登山中,路過一座無名寺廟。
這世間滿堂都是聰明人,她一介尋常女子,在情場初來乍到,諸多生疏不慣。就這樣是非陰陽,鑄成大錯。
席向桓傾身,嘆了一口氣:「向晚,你說什麼呢,是不是搞錯了?」
席向桓對她一笑:「好。」
那麼他呢?
——我且愛過,熱烈地愛過,無人看見也罷,我不後悔。
尚未等席向桓回應,一個聲音突兀地攔截了兩人的對話。
她駭笑。
席向桓搖搖頭,如同面對一個不講理的妹妹,而他容忍她的胡作非為:「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說才對。如果,你今晚是要跟我談這個,那麼我們無話可談了,結果一定是一樣的。與其這樣,不如你先冷靜一下。」
世間一個唐辰睿,足夠將這等模樣描繪了。
男人倒退三步,連閃躲都忘記了。
「……」
都是上好的品質,都是她愛的口味,席向桓儼然是將她放在心上的。席向桓也儼然是可怕的,隨時拿得出她的喜好和習慣,來對她攻陷,讓她狠不下心。
「……」
「……」
韓深:「……」
席向晚聲音輕緩,悅耳動人。她這樣的人,向來不善表達感情,難得表達一次,效果更是驚人,只叫聽者有受寵若驚之喜。
一向彬彬有禮的男人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連口水噴到了朱苟鷺臉上都不自知。
他抬起左手,半搭在車窗上,捂住了緊咬的唇。他想起下午對韓深講的打趣話,說騙不到她,就靠搶。真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他既騙不了,也搶不了。命中注定的東西,他一己之力,無力回天。
今晚兄妹倆見面,約在了席氏重工總經理辦公室。在這種時間點,還能約一晚席向桓,非常難得。席向桓一下午都在金融監管機構接受盤問和審查,他一清二白,律師團也深具實力,著實沒什麼把柄可抓,監管層審查了數小時之後,大手一揮放了人。
唐辰睿來早了,躺在車裡聽完一部歌劇,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六點半,可以了,他伸手關掉了聲音,拿起行動電話撥了個快捷鍵。
屋外風雪起,屋內檀香裊裊,徒然升起一種與世隔絕之感。心中有敬畏,得一方寧靜,這是都市人最奢侈的修為之道。
這個不要臉的傢伙……
「……」
「唐辰睿,記得啊,引不到席向晚,你還能回唐盛加班的哈,你不會寂寞的。」
「哥,對不起,一直以來我都太自卑,很懦弱,從來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承認自己的心意。年少時對你,是這樣;後來對唐辰睿,也是這樣。我總是顧慮太多,知道自己不聰明,不明白的事太多。長久以來我都無法理清自己的感情,直到唐辰睿不清不楚地和我分手、解除婚約,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才發現,我心裏原來是有他的,即便不再是情人,我也再沒有想過和另一個人開始一段感情。」
唐辰睿幽幽地反問了一句。
一個勢在必得唐辰睿,是相當不好惹的,韓深默默地為席向晚捏了一把汗。
「然而你不止利用了我這一次作為犯罪的開頭,後來需要你動手時,你再一次利用了我。你把席氏重工的工程圖送給我,你給我描繪了一幅我心裏最好的未來。你說工程竣工后,將以我的閨名命名,工程的細節里,處處都暗含著和我的聯繫。我是那麼相信你,你的這些話,給了我多大的欣喜,你不會明白。我不疑有他,回家后暗自珍藏,爸爸看見了,問我這是什麼,我告訴了他。萬萬不會知道,那就是你借我之手,讓爸爸去謀殺的手段……」
席向晚只重複了一遍:「哥,去自首……」
他出其不意,反握住她的手,語氣深重:「和席向桓保持距離,和席家保持距離。」
剩下的話她已沒有力氣講出。
他彷彿被人重擊,牢牢盯著她,自此嘗到了傷重不愈的痛苦。
「是不是因為復隆,因為朱苟鷺?」她輕聲開口:「因為我哥和這樣的人竟然還有合作,所以,你認為他壞?唐辰睿,我哥不會的。或許為了席氏重工,他有他的不得已,但如果可以選擇,我相信,他絕不會選擇和復隆聯手。」
「我曾經以為我們之間,可以如同走路,哪裡有河流阻擋,我沒法將它移走,就繞開它,總有一起走下去的辦法。但我錯了,席向桓終究不是河,不是海,不是任何可以繞開的事物,他在你心裏,我無論如何也是繞不開的。」
席向晚冷靜勸阻:「朱小姐,有話您說,萬事好商量。」
當事人卻各自深藏不露。
「是嗎。」
「庄雨豐保險箱內東西的複印件。」
到了這一刻,席向晚才明白,很多事,非親人不能懂,她自認為年少時喜歡席向桓這麼久,到頭來,也終究是一介外人。
其實他特別怕席向晚這個態度。
他重新坐下來,渾然沒有被質問的犯罪者面貌,仍是一貫的冷靜與溫和,像是十分無奈,為自己辯解了幾句:「向晚,按你說的,我騙過了朱苟鷺,但我連你都沒有騙過,更何況,還有唐辰睿。你認為,我如果真的做了這些事,讓唐辰睿敗走,傷害了唐盛的利益,那麼,我騙得了唐辰睿嗎?」
唐懷意腳步一停,笑盈盈地轉身道:「但在名不正言不順的情況下,如果還能把席小姐請來家裡共進家宴,那麼唐辰睿的婚事還有那麼一兩分可能性。否則,呵呵……」
一整個周六,朱苟鷺在酒店的行程都很滿。上午先作為開場嘉賓為一個論壇峰會致了辭,下午又像頭牌趕場似地趕了幾個分會場的圓桌會議,面對攝像頭侃侃而談了一通企業前景,晚上照例參加了峰會在酒店舉行的雞尾酒會,為攀交情織關係網,紅酒香檳喝了不少。十一點酒會結束后,朱苟鷺躺在了酒店套房的大床上,喝了一杯水吃了幾粒解酒藥,從頭到腳的不適感都在提醒他「廉頗老矣」,這把骨頭經不起折騰了。
她張開雙臂護住他,兩人一體,緊緊貼合。
幾句話,態度就曖昧起來了。
自古有一位黃梅僧道:不會武功,也能殺人;會了武功,也未必殺人。
為首的警察搜出了中年男人身上的工作銘牌,看了一眼:「沈經理,銀行私人業務主管,嗯?」
她咳了一聲,不自在地挪了挪身:「謝謝你,幫庄雨豐查明了真相。」
他的手被人一把握住。
「當然不認識。這麼多銀行,這麼多銀行人員,怎麼可能這麼巧會認識。」唐辰睿喝了一口熱巧克力,甜味讓他心情愉快,多廢了幾句對她解釋:「看穿著,看排場。每家銀行,高層主管做到一定的高度,代表銀行出來談事都會穿銀行的制服。每家銀行規定的談事人數也不同,只要熟悉這一行,自然能分辨。」
房門很快被打開,現出了朱苟鷺一臉不愉快的表情。
像她這樣的女生,向來害怕給人添麻煩、對人做出抱歉的事,所以大部分時候,寧願委屈了自己,也要做到對他人好,從不輕易叫人失望。他在一旁見了,常常替她難受,常常希望有他的撐腰之後,她可以活得稍微輕鬆一些,不那麼委曲求全一些。
她拍了拍他的肩:「謝了,兄弟!」
席向桓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還在接電話,一聽就知是在應付媒體:「何總編,貴刊不撤稿,那麼我們只有法庭上見了。呵,席氏重工現在的『法庭見』還少么?律師團隨時待命,多你一件,不算多……」
坐在沙發上正吃著披薩的席向晚見他進來,站了起來,被席向桓舉手示意坐下,兄妹倆之間不必這麼客氣。
唐辰睿沒有再看一眼後視鏡,也就再沒有看見,目送他的車子離開好久以後,原地那一個還站在那裡m.hetubook.com.com,半天沒有力氣邁步。
唐辰睿整理好了袖口,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聞言,搖了搖頭提醒他:「我憑本事勾引不到人家,還不能憑本事用強的么?」
「哥,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你。恐懼、震驚、瘋狂、毀滅欲。」
席向桓畢竟只是個擅長「文斗」的人,常年靠腦子吃飯,一遇上「武鬥」這種冷門活,反應和思考都跟不上。即便對手只是朱聘婷,他也全無準備。
然而身邊有人擅長。
他輕聲問:「說完了?」
席向晚的聲音很快傳了出來,帶來的卻是一則不怎麼好的消息:「對不起,我有急事,四點就走了,可能……趕不過去了。」
集團紛爭、權利內鬥、利益恩怨,單是這幾個字就足夠在民眾的輿論間掀起巨浪。整整一個月,話題熱搜不斷。一個月之後,民眾漸漸將視線從這一事件上撤離,卻不料一樁更大的反轉,將復隆和席氏重工推向了更洶湧的輿論旋渦。
席向桓臉色大變:「向晚!」
「……」
天清氣朗,午後有風。唐辰睿在笑,荷蘭兔在蹦躂,菜園青青,無風無浪。
席向桓結束這通電話已經是半小時之後的事了,他像是鬆了一口氣,交代特助今晚的公事一律后延,順便讓特助和律師都提早下了班。所有人都因這難得的休息而內心雀躍,特助連忙帶上門走了。
接下來的半小時,兩人之間沒再談任何敏感的話題。只當是一次尋常晚飯,兩人都異常投入,甚至談到了些少年時代的往事,笑聲朗朗。席向桓拿起一份薯條,席向晚順手就遞了糖醋醬過去,席向桓看了下,明白這就是默契了。旁人只會遞給他番茄醬,只有席向晚明白他的喜好。
正在警方和酒店交談問話的時候,又一撥人被帶到了現場。
「現在為您播報一則突發新聞。今晚九點四十,席氏重工總部大樓內發生惡性槍擊事件。警方已控制現場,本台記者在第一時間迅速趕往了現場。從記者現場傳回的畫面中可以看到,現場已被警方封鎖,只許警方和救護人員進入。據可靠消息表明,涉事人正是席氏兄妹和復隆集團繼承人朱聘婷……」
「既然約了別人,就不必勉強一定要和我吃飯了。」
他站起來,不再打算多停留:「這樣,你先回去。我們改天再約時間,一起吃個飯,好好聊一下。醫院那邊,有時間我會過去的,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哥。」
五分鐘后,她放下手,打開了面前程亮給她的這份文件。
「好、好……那要辦就趕緊!」
「你……」
那是一張她偷|拍的照片。
這就是席向桓讓她喜愛這麼久的原因了,他不似尋常貴公子,生活不像生活,愛人不像愛人,衣食住行都好似表演,旁人的眼光和驚羡比什麼都重要。
席向晚一時沒了話,在心裏氣餒,怎麼這個人就不懂得給彼此一個台階下,非要將一樁正義的行為上升到男女層面,談些情情愛愛的事。
形形色|色的嫌疑人在面對審訊時,最大的靠山就是這句話。這可能是對決的時刻,也可能是魚死網破的時刻,總之,走到這一步,雙方都騎虎難下,非要有一方被徹底踩在腳下不可。
他拿出了風度,問了緣由:「好吧,那麼,理由呢?」
「你怎麼來了?」
兩人這就若即若離了,似親近,似生疏,冥冥之中有一種陌路的未來。如在水際,步步走向深潭,無望而荒唐。
「從此你保了我在席家九年,衣食無憂。阿姨雖然不喜歡我,但也從來沒有為難過我,我的卧室出去有一道樓梯,通向鐘點工休息房間,出門不用經過正門。我想,阿姨原本想讓我通過那道樓梯,減少與我的見面次數,但後來卻也是她,吩咐人不用了。我明白,這裏面又是你的說服,讓她改變了想法,和我和平共處。哥,你對我有恩,而且是很大的恩,你讓我在少年期沒有落下一點心理疾病,沒有一絲缺愛的後遺症,你讓我在一個不正常的狀態下獲得了一個正常的童年,甚至是超越了很多同齡人衣食無憂的童年,以至於成年後我可以通過心理測試、體能測試,以近乎滿分的成績考入警校,進入檢察廳,過上一種陽光的、正面的生活。這些話,我對唐辰睿也說過,九年,就因為這個,我從此對你的喜愛超越任何一個人。我自己明白,更多的,是我想要對你報恩。」
話未完,她已覺得十分痛苦。
席向桓眼色血紅,沖她大吼:「打電話叫救護車!我這條命是你的!你想拿,隨時請!」
「你還不承認?」
「哦?」
「可是,哥,我喜歡他。」
「向晴和我爸爸失蹤以後,我幾乎要崩潰。天下之大,無處容身,這種恐懼之感,令我銘記一生。是哥你救了我,即便阿姨從來不提,我從管家這些年不經意說起的隻字片語里,也能明白,當年若不是哥你見我可憐,覺得向晴的事對我有虧,力排眾議將我帶回席家,從此收留我,我原本是絕無可能被席家收留的。」
席向桓能空出來一晚,非常不容易。
席向晚抬頭看他。
「……」
一席話,震撼在場三個人的心。
她碰到這一遭,只覺萬水千山都變了色,再不復從前。
席向桓表情微動。
兄妹了這麼多年,他對她的那一點輕微的佔有慾,輕微的非分之想,如今從她口中獲得肯定,這種罪過般的肯定,禁忌又刺|激,給了他正常戀愛完全無法給的快|感。有那麼一刻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對朱聘婷這樣的絕色會沒有興趣,為什麼他對其他更動人的女人也絲毫沒有興趣,原因原來就在這裏。
從前深情無人識,是怎樣一種痛苦?她且管她自己走了,只當他情緒無常,就這樣將他那樣重的真心都辜負了。
真相一出,輿論嘩然。
方案擬定,朱苟鷺揮了揮手,男人「哎」了一聲,趁著夜色趕緊走了。
「會長您過分了吶……」
席向晚在某一個傍晚,等在席氏重工門前,與匆匆下樓立刻被媒體記者包圍了的席向桓遠遠打了個照面。
她看著席向桓,彷彿從未認識過他:「借刀殺人,也是謀殺。」
他拒絕得爽快,明白在一方拒絕的局面下,只有他也拿出一份像樣的拒絕,才能得一絲對等。
他放任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了會兒,手指輕敲著車窗,過了半晌才慢慢地問了一句:「我三點半就在貴廳門口等,怎麼沒見你出來?」
唐辰睿看了一會兒,心中透亮:「警方動作很快啊。連夜抓捕了嫌疑人,根據酒店監控記錄調查相關涉案人員,同時叫來銀行人員開啟庄雨豐的保險柜,搜查銀行證據。席向晚,信任警方,這步棋你走對了。」
十七歲,多好的年紀,如一支花|蕾迎著清晨陽光緩緩開,有長長的日子,渾然不信會斷在二十八歲。
席向晚偏頭看著他,眼神忽然變得無比悲傷,再開口,已非昨日人間。
「讓我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是你。有機遇,我遇見了你;沒有機遇,遇見了你也不肯把心給我。」
他轉頭看她,情意到深處原來也可以淡如水。
席向晚坐在一旁,提醒他:「說這話之前,先檢討一下自己可以嗎?你見過哪個檢察官蹲點會像你一樣開一輛豪車出來的?」
車窗關上,阻隔了窗外的冷空氣,車內一下暖了起來,將席向晚的臉熏得通紅。
席向晚控制情緒,不叫淚痕讓眼前這始作俑者看見。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沒錯,你利用的人正是我。唐辰睿是為了我,把你的所有犯罪都隱忍吞下了。」
席向桓全身的肌肉渾然繃緊,溫柔不再,殺意凜冽。
熟料,被質問的男人比他聲音更大:「沒特殊情況?還沒特殊情況呢!朱老闆,你是做生意做昏了頭,都不知道麻煩已經找上門了!」
他看見她了,撥開人群走過來,就在記者來不及追上來的幾秒空檔,他匆匆握了握她的手,對她交代:「醫院那裡你多些照顧,至於我,你不用擔心,沒事的。」說罷,他用力將握著的手又握緊了幾分,就在記者圍追堵截而來之時,他放開了她的手,彎腰鑽進了一旁的轎車。今晚,還有金融監管部門的問話,對他嚴陣以待。
席向桓永遠不會知道,她無法原諒他,就是從這一句問話開始的。
「之前我收到一封信,裏面只有一行字母,以及兩個手寫字,『當心』。當時見了,我只覺得那字跡眼熟,全然記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直到後來,我才想起來,九年前,我在爸爸的作業本上見過席向晴的字跡,正是那個模樣。人會變,字跡卻不會,她的一手好字,即便是囑咐人當心,也還是那麼傲。我也想起來,席向晴從前最愛密碼遊戲,爸爸對我講過,她是一個非常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子,慣用的密碼遊戲也會有幾個被她視為貼身的安全策略。我一一去試,終於有一天試出來了,她寫的那行字,翻譯過來正是『悅心關愛療養院』。」
席向晚走過去,靠在他的機車上,抬抬下巴:「怎麼,月底沒錢了,來找我借錢?」
「不必了。」
「我早說了你能讓我走嗎?」
兩人站著,他目測雙方的距離已經超過了一百五十公分。按照大眾傳播學的說法,兩個人面對面的正常交流,最好的距離是在一百五十公分以內,這種距離被確認為是安全的,大於這個距離就被稱作社交距離,私密性大大降低。
她對他講:「我們之間,我有感覺的。」
——你有證據嗎?
「我方才說,悅心關愛療養院,我去過了。」
他有些失神,連聲音都無比溫柔:「向晚……」
一份工程數據,席向晚研究半晌,陡然明白這正是席氏重工出事前的工地數據。她手一抖,紙張忽悠悠地掉落在地。她雙手交握,牙齒忍不住咬住了手指骨節,這是席向晚極度緊張和震驚的表現。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庄雨豐的保險箱里,會有和席氏重工有關的東西。
她轉身,抬頭望他。
警察拿過他的皮包,摘下了一個竊聽器:「我們接到舉報,有理由懷疑在場的二位和庄雨豐的車禍案有關。」
「當然是哥你比較重要,你現在的時間那麼難約。」
唐辰睿開車離開的時候,眼眶濕潤。
他看了她一眼。
朱苟鷺聽見動靜不對,直覺走出來一探究竟,當他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被進門的兩個便衣警察控制住了。
他有時路過夜市,看到有那麼一類人,就著十塊錢一盆的小菜,兩塊錢的二鍋頭,談著將來要做的幾十億生意,他就有過這種諷刺的感覺。生意哪是這樣做出來的?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要不動聲色;露了色,被人窺了先機,就失敗了。
如果說有何不舍,還是有的。
這一晚,她拿著從庄雨豐那裡得到的離岸賬戶,和這份「當心」的信,看著那一串令她疑惑的數字,在某一個瞬間,席向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力道一松,手裡的文件和紙張嘩啦啦掉了一地。
他傾身向她,用溫柔的語調試探道:「向晚……」
朱苟鷺眉頭一皺,心情跌到谷底。
命運坎坎的女子,十hetubook.com.com幾歲已是大人,林黛玉初到榮國府,不過十二歲,席向晚初到席家,不過十七歲。十七歲已知人世,這份恩情受得早,不得不報。
兩人於是聊了幾句。
「在一起的時候,分手的時候,重新遇見的時候,唐辰睿無數次問過我,席向桓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當時我不懂,只當他無理取鬧,吃些無關緊要的是非醋。就認真告訴他,席向桓對我而言很重要,是代替我父親、予我親人般關懷的存在,無人可以代替。他聽了,聽了很多遍,他終於明白,我從來不曾騙過他。對哥哥,不僅僅是喜歡,還有恩情,還有親情。『喜歡』是可以被時間和年齡消磨的,但恩情和親情永遠不會。唐辰睿知道,他已經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於是他做了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決定,那就是將他知曉的所有真相全部吞下,隱忍不說。只有這樣,才能讓席向晚不至於失去最重要的親人,也才能讓席向晚不再嘗家破人亡的滋味。所以他認輸了,順著你一早就寫好的劇本,在對賭協議中大敗,唐盛從此退出席氏重工,唐辰睿從此解除和席向晚的婚約。」
席向桓搖頭:「向晚,沒有證據的事,是不需要承認的。」
這世間的避苦之道無非兩條路,一條路,叫做「有求必應」;另一條路,叫做「無欲無求」。對感情,席向晚成全不了他的第一條路,他又不願去走那第二條路,落得最終一身孤獨的下場。怪誰?怪他自己。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先喝點水,讓自己平復一下。人太激動,就容易出錯。」
屋內的兄妹倆皆是一驚。
她猛地舉起手槍,突然發難:「席向桓,這輩子還不起,那就下輩子還清!」
他揉了揉額頭,像是面對一場無妄之災,無處說理,頭疼得很。
她是被抬起的那一個。
他不挑剔,拿起一塊披薩就是一大口。
以往都是他來懂,如今他心灰意冷,不小心錯過,於是她從此無人能懂了。
蔣先生為唐辰睿捏了一把汗,這時候很想說點「不會的」「唐總監怎會愁婚事」這類恭維的話,但轉念想起席向晚那張清心寡欲的臉,蔣先生這些違心的恭維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了。席向晚確實是那種不多見的人才,能將唐辰睿一而再再而三拒絕於千里之外,而她似乎對此並沒有太多猶豫。
唐辰睿側身一躲,躲開了她伸來的手。
西裝是高級定製,手錶是江詩丹頓,皮包是罕見的鱷魚皮。他走得急,步入電梯時踉蹌了一下,西服口袋裡的一個「私人業務主管」的工作銘牌掉了出來。男人大驚失色,慌忙撿起來,藏在了皮包里。
晚間十點。
血紅液體,一地碎片。
席向桓起身的時候,一盒披薩被遞到他的面前。
十分複雜的一眼,警惕、狐疑、貪戀、飲鴆止渴。多麼複雜的一眼,幾乎將他紋絲不動的一面瞬間擊碎了一個角落。
「我承認,我有私心的。」
警方公開表示,通過對庄雨豐保險箱內線索的追查,以及復隆對庄雨豐家中銷毀文件的追查,多方搜集證據和證人,現已證實:當日鄭家全在席氏重工的爆炸一案,並非自殺,而是受人教唆、有組織有預謀、帶有明確目的的謀殺,背後主使人正是復隆董事會主席朱苟鷺。身為席氏重工股東的朱苟鷺在席氏重工股價下跌的情況下損失慘重,不惜買通鄭家全爆炸自殺引起輿論勢力,料定席向桓「一力承擔、推倒重來」的性格,收穫聲勢和同情,席氏股價至此得以翻身,朱苟鷺一舉從中獲取巨額利益。而庄雨豐正是知曉了這個秘密,被朱苟鷺滅了口。
黑色轎車、圍追堵截的媒體、旁觀的人群,在她身邊山呼海嘯般地涌去,她渾然聽不到一絲喧囂。深陷輿論旋渦中的席向桓撥開人群,走到她面前對她交代幾句、握一握手的樣子,在席向晚心裏,這就是「親人」二字最好的樣子了。
席向晚回神。
「逃到哪兒去?以什麼名義逃?你做事帶上你的腦子好嗎。」
「哥,你利用了誰,你明明清楚的,不是嗎?」
「悅心關愛療養院,是什麼地方?去了才知道,原來,『療養』是假,『瘋病』是真。那是一家精神病院,被准許關進去的,都是無葯可治的重度精神病患者。裏面的人,真真假假,活在另一個世界。我就是在那裡,見到了鄭家全的妻子,林淑玉女士。她流著淚告訴我,當日鄭家全收到三千萬之後,轉交給她,只讓她帶著孩子好好活下去,她就知道了,他一定會出事。林淑玉同他夫妻情深,苦勸不回,一周后收到鄭家全死訊,林淑玉下定了決心,不要那三千萬,也要查明真相。」
「哥,」她看著他,眼眶漸漸紅了:「就為了達到這一個目的,你能罔顧那麼多條人命,你瘋了嗎?」
她終於見識到了。
在她發現真相的那一晚,她和衣躺在客廳的地毯上,兩行淚忽然就下來了,流進耳廓蓄成一汪冰冷的悲痛,不敢回想他被她傷害了多少回,不敢回想這些年他在她那裡失落了多少愛。
「向晚,我不知道是什麼人、什麼事,誤導你對我有了這麼嚴重的誤會,但我不介意。即使是家人,也常常有誤會。說開了,就好了。你今晚吃得太少,再多吃一點。」
「底層窮苦人家出來的女人不能小看,自有那智慧懂得自保和生存,她沒有去找匯款人朱苟鷺,明白若是找上門去,必是自投羅網。無路可走之下,她想到了誰?沒錯,她想到了席向桓。當日正是席氏重工總經理以一肩承擔企業後果的勇氣聞名天下的日子,聲譽達到頂峰,林淑玉相信了你。於是她找到了你,把知道的收款事件都說了,她以為你也是被蒙在鼓裡的那個人,以為你知道真相后必然會採取更有力的措施,比她一介弱女子貿然去找警方、得罪朱苟鷺也許還會被報復的下場要好得多。可是她沒有想到,她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找的就是你。」
唐辰睿察覺出一絲心灰的意味就是從這一個距離開始的。從前,他一摟、一抱,慣會與她親密無間,而這一刻,他與她保持在一個一百五十公分以上的社交距離,他才覺得安全,不會顯得那麼難受。
花葉有鋒棱,命運有三跌三起,對席向桓而言,跌下去沒關係,只要站起來就可以,手段不論。他拿捏著,正欲開口,卻不料席向晚一句話,最後堵住了他的去路。
一個身影同時躍起,箭步上前,單手撐在辦公桌上,高空旋轉騰躍,身手極其漂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轉眼之間已擋在了席向桓身前。
被質問的人滿眼寫著無辜。
「所以啊,你看。」
席向晚紋絲不動。
唐辰睿看了一眼,道:「銀行的。」
對家人,眼前這個男人有一種駭人的自覺,彷彿只要為了這兩個字,他什麼都可以拿來犧牲,什麼都可以拿來踐踏。這到底是好得過分,還是壞得離譜?
這就是兄弟。
腳步聲凌亂,排山倒海的人闖進辦公室,抓的抓,綁的綁,抬的抬。
一身精緻裙裝的朱聘婷,正站在門口,表情悲傷。
她不自覺地,看了他許久。
他躬身拉開門,卻猛地被屋外站著的一群人拿下了。
唐辰睿喝完最後一口熱巧克力,將空紙杯擱在一旁,緩緩開口:「從前輕狂不懂事,認定做大事的人一定會有歷史機遇來成全。劉邦想做皇帝,居然就打敗了項羽;司馬相如想得個佳人,居然就有了文君私奔。我有唐盛在手,百年基業全是我的,何愁不成事。但後來我漸漸明白,我的認為是錯的,所謂機遇,有稱心如意的,也有求而不得的。」
是兄弟,從不講兒女情長,端的是熱血,飲的是苦茶。有敵我殺,有難我擋,你死了我為你報仇,你榮譽加身我為你鼓掌。兄弟從不在彼此身上求財、求利、求權、求升,兄弟求的是數十年之後,你我花甲已拿不動刀,若我一聲吼,你仍能上馬趕來,和我痛飲一杯酒,將往事談笑,殺盡我孤獨。
猶如一千年前風雪中的風陵渡口,匆匆趕路的旅人在那家茅屋小店暫時歇腳,等雪停了,明天又要各自趕路了。
「向晚啊。」
傍晚六點,檢察廳辦公大樓門口,到下班時間的工作人員陸陸續續地多了起來,為莊嚴的大樓建築渲染上了一絲生活的煙火氣。
當席向晚的身影出現在檢察廳門口,走過馬路的時候,唐辰睿也下了車,扶著車門站成了一個「抓說謊現行犯」的姿勢。
——沒有證據只會詐我?省省吧。
她握住他的手,不敢用力。她向來不善表達,單是握著就把主動的心意表達全了。
韓深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砸暈了,瞪著眼睛問他:「你怎麼不早說?!」
男人神色躲閃,看了一眼空蕩的走廊,急迫道:「先讓我進去……進去說話。」
周一工作日,每一位白領最不想面對的日子。但這一個周一,卻成了一個例外。從清晨開始,在地鐵里、公交車上、私家車的電台里,幾乎人人都在專註聽著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復隆董事會主席朱苟鷺,涉嫌謀殺復隆首席法律顧問庄雨豐,被正式立案逮捕。
席向晚沒有轉身,彷彿訴說著一個傳聞中的故事。於她,也是萬般陌生。
席向晚深吸一口氣。
席向桓傾身向前,為自己辯解:「向晚,你這個說法,是完全站不住腳的。你看見我給的過程了嗎?庄雨豐保險箱內的文件,只能證明朱苟鷺有竊取席氏重工機密文件的嫌疑,而不能將我列為嫌疑人。你是檢察官,你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所以,你不需要用這一點來詐我。」
「哥,你收到過唐辰睿的警告吧?我猜得不錯的話,唐辰睿一定警告過你,不要再作惡。然而你終究沒有聽,為了你可以全身而退,為了你可以安然無恙,你繼續犧牲了庄雨豐,將所有罪名推給了朱苟鷺。」
英文文件上寫的是幾個聯繫方式,這是庄雨豐當年做檢察官時發展出來的海外線人,她會做事,更會做人,這兩年即便早已不是檢察官,和線人之間的關係仍然非常緊密,復隆首席法律顧問的身份給庄雨豐帶來的巨大好處之一,就是給予了昔日線人更為豐厚的回報,相對的,這些線人也從來不曾因為庄雨豐的身份變化而有所怠慢,有錢賺,就行了,不管這錢是庄檢察官給的,還是庄顧問給的。
這一天中午,蔣先生驅車到達半山別墅,迎接他的不止有府邸管家,還有唐盛董事會主席唐懷意。
一句話,讓方才還滿臉不爽的朱苟鷺臉色大變。他甚至下意識地上前了一步,揪住了男人的衣領:「你說什麼?!」
她直視他,將自己的罪孽一同認了。
「一直以來,你對我都不聞不問,偶爾記起,言談間也是淡如水。只有那一次,席氏重工股價一瀉千里,不得不依賴唐盛的資金馳援,你焦慮又痛苦,在酒店套房內宿醉。隔日傍晚我去找你,你沒有像從前那樣拒絕我,而是喝著酒,反覆看著一部電影,和我聊了很多事。那一晚我有多麼受寵若驚,你知道嗎?我以為你在最痛苦的時候,依賴的是我,你嘴裏和*圖*書不承認,心裏是有我的。你指著那部電影說,如果你能像裏面的主角那樣,在公司倒閉之際被一樁意外救了,那該多好。你將那部電影看了一整晚,醉倒睡了,我照顧著你。那一晚的感覺太好,我捨不得忘掉,就將這部電影帶回了家,想起你時,就會看看。後來我在家看久了,爸爸看見,問我這是什麼,我只說是一部電影,也對他講過,希望席氏重工可以像電影里的主角那樣,被上天拯救一次。那時爸爸已經重金投入席氏重工,輸不起,他是一個為了錢可以不擇手段的人,我說者無意,他聽者有意,就這樣一力模仿了電影里的手段犯下了後面種種罪惡。」
「……」
席向晚彷彿全然忘了還有唐辰睿這麼個人,喝了一口橙汁,放下杯子,看著他,出其不意地,將男女之情表露無疑:「哥,從中學開始,我喜歡你好久。」
蔣先生落後老人家一步,彬彬有禮道:「聽說,今晚家宴上有您,有唐總監,還有席小姐,想必不是普通家宴呢。唐總監欽點我負責這頓料理,是我的榮幸才對。」
「哦,沒事。」
席向晚似有辯駁:「唐辰睿,不是你想的那樣……」
周六,凌晨十二點,一個中年男人揣著一個皮包,急匆匆地閃進一家酒店的VIP電梯。
席向晚第一次發現,席向桓是那麼厲害的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就將生活中的細節掌控了,也將人的際遇和心情掌控了。從前他不說,她不知,渾然覺得天下太平,如今她見了一回,才明白,能一力掌控席氏重工的男人,自有他的城府之處。
「我對你的心意,日月可鑒。你不愛我,沒關係,但你怎麼可以,利用我,教唆我爸爸替你犯罪……」
世人為名,為利,為權,為欲,生出癲狂,走入那無常道,這些都有。然而他是為了什麼?只為了一個勝負,他甚至沒有從中得一分利,使出的卻是天下人都駭然的殺招,將人性都一併焚毀了。
「如今他名不正言不順,當然緊張。」
席向晚沉默半晌,點了點頭:「是的。我有事要找他談,我不確定今晚要和我哥談多久,所以,你的晚餐,我去不了了。」
晚上十一點,席向晚沐浴更衣,在客廳點上了一柱檀香。
席向晚看向眼前那一份水果。
他將車窗緩緩搖下了一面,視線更好。酒店門口,一群便衣警察正壓著兩個人走出酒店,一個是朱苟鷺,一個是銀行私人業務主管沈經理,一行人行動迅速,將兩人押入了警車。酒店不知出了什麼事,總經理親自到場詢問,被警方要求看監控,所有進出過朱苟鷺套房的人都將受到一一排查。
她聲音平靜,已是用上了檢察官對嫌犯的態度:「哥,去自首。」
程亮笑笑,明白她的心情。
沒錯,這位正是不久前和席向晚打過照面的銀行經理。
「你說什麼?」
席向桓冷淡開口,阻斷了她的話:「這些事,我不想知道。」
兩人一見面,四目對視,席向晚首先就道了歉:「今天是我不對,我要對你爽約了,我去不了。」
有聲援、同情席向桓的,理由很明確:整樁案子看下來,席向桓也是最大受害者之一。據警方對朱苟鷺利用席氏重工這一個上市體操縱股價、獲取的利潤額來看,可謂心驚肉跳,一個勞動人民勤勤懇懇工作五千年也賺不到這些數字。而作為席氏重工爛攤子的收拾者,席向桓面對意外一力承擔的勇氣,到今天也仍然是為他贏得了同情和名聲。當然,更主要的是,公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發現,無論席氏重工的股價是漲是跌,席向桓手裡的股份都沒有變過,換言之,在「鄭家全案」的惡性操縱股價事件中,席向桓沒有分文得利。試問,他不是受害者是什麼?最重要的是,朱苟鷺可不是省油的燈,若這事並非他一手策劃,還有旁人參與,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行,他會忍到現在不舉報?
唐懷意披著一件大衣,裏面是一件羊毛背心,邊談邊招呼蔣先生進屋:「唐辰睿請一頓家宴,還要勞煩你這位國際主廚特地走一趟,是他太任性了。」
唐辰睿一笑,喝了一口熱巧克力:「要不要賭的人是你,我只不過,是幫你將贏面的幾率變大一點而已。」
席向晚仰天閉眼。
「去吧,」唐辰睿開口,終於試著,也拿得出一份淡薄,來待她:「他應該,也在等你。」
席向晚曾經無數次面對過這樣的問題。
這世間的離散比起相遇,總是要多許多。
「那就聽我一句話。」
「哥,唐辰睿很好。對父母很好,對朋友很好,對我也很好。有情有義,卻很少表達,旁人見了,只當他壞,其實都被他騙了。他只要最親近的人懂,除此之外,他不要任何人來懂。對感情,他不玩的,他也在學,錯了的時候,他也會認錯,會改。我有幸見到了,我很難不喜歡他……」
「你常常做這種事?」
兄妹一場,她再過分,他也會包容。全然不似對朱聘婷,她百般取悅,他連看一眼都不曾。
但這種話他是說不出口的。
當確認警方與銀行交接了庄雨豐的保險箱,調取拿走了酒店的監控錄像之後,她才像賭桌一旁的新手賭徒一樣,長舒了一口氣,為掙得了一條後路而全身脫力。
一個恃寵而驕的女人,是贏不了唐辰睿的長情的,更贏不了唐盛董事會主席的青睞。
她愛他,是愛到只盼和他結婚的地步的,即便一直以來都明白他的不在意,心裏終有所不盡,但她仍然將這一樁不可能會好的事,期待成了也許可以非常好。一步步陷入對他的盲目信任,終至犯下大錯。
朱苟鷺顯然也被這個事實驚得手足無措,但見過大風大浪的朱老闆畢竟有著不同於一個銀行私人業務主管的心理素質,很快冷靜了下來,訓斥道:「慌什麼!」
唐辰睿坐在車裡,左手支著車窗,右手拿著一杯熱巧克力。看了看這四周掩映的環境,評價道:「這就是你們檢察官蹲點跟蹤時的樣子么?差強人意,騙騙普通老百姓還行,有經驗的高智商分子,恐怕不會吃這一套。」
她拿起最後那一張A4白紙,上面只有一個銀行賬戶。席向晚看了一眼就明白,這是一個離岸賬戶,她曾經無數次辦過金融反腐的案子,對這類賬戶非常熟悉。她之前聽警方的兄弟提起過,警方之所以從朱苟鷺身上懷疑到鄭家全的自殺案,正是因為發現了庄雨豐留下的一個賬戶,裏面有朱苟鷺給鄭家全家人的匯款記錄,整整三千萬,日期正是鄭家全自殺前一周。
所以這會兒被人打擾,朱苟鷺十分不爽。
往事總是最珍貴的,三言兩語開了口,連她都被感動,聲音漸漸有些啞。
擔架迅速抬走的瞬間,她上衣口袋中的行動電話滑了出來,掉落在地。凌亂的局面下沒有人看見,屏幕上正顯示著屏保畫面。
嚴肅如韓深都為他同情地笑了。
席向晚卻不是忘了關燈,她是一夜沒睡,在客廳坐了一整晚。
席向桓絲毫沒有窺人隱私的閃躲,坦白道:「六點派了助理開車去接你,見你和唐辰睿在談話,氣氛不太好,他打電話給我,我就讓他先回來了。」說完,他沖她一笑:「沒想到你還是來我這兒了。」
「檢察官……檢察官都查到庄雨豐的保險箱了!」
她看向他,冷靜評價:「是你太敢賭了。打匿名電話給警方,冒著被捲入、被追究責任的風險。」
七點,鬧鐘如生死之界的警鈴劃破屋內,席向晚這才發現,她整個身體早已經被坐麻木了。
「所以,你告訴我,那麼好的一個你,為什麼會將那麼多人的命,玩弄在股掌之間?」
她曾經無數次見過這樣的場景,是在檢察廳的審訊室。犯罪分子和執法人員進行著一場又一場高智商對決,互相試探,彼此設局,猶如賭上生死下一局黑白棋,輸了的那一方就如同那珍瓏棋局,下場慘痛。
師父知她來自警校,會一點拳腳功夫,笑著道,中國最上乘的功夫不在於鬥狠,而在於一個「擒」字。西洋人鬥狠,總習慣把所有獵物統統砍殺,這是蠻夷作風;中國卻自古就講「擒」,擒賊先擒王,諸葛亮七擒孟獲,學會了,厲害至極。
唐懷意笑了,忍不住腹誹:「看來唐辰睿被前任未婚妻拒絕的事,天下皆知了呀。」
席向桓終於笑了。
像是瞬間被人用刀抵住了七寸,呼吸脈搏不聽使喚。
大多數人會把這類行為定義為「恃寵而驕」,閱人無數的蔣先生卻有不同看法。
他自認無過於自己,是怎樣都回不來了。
唐辰睿沒反駁他,慢條斯理道:「只招一隻蜂,只引一隻蝶,人家還不一定上鉤。」
良久,席向桓終於緩緩開口:「唐辰睿,不該招惹你的。」
她當然不會明白,唐辰睿那點心思,才拿了出來三分,對付談判桌上的那些人當然不夠用,但糊弄席向晚卻是綽綽有餘了。事實上他五點才到,滿打滿算也就等了一個半小時,會那樣試探席向晚純粹是資本家的本能反應,沒想到一試一個準,還真被他試出來了。
走出會議室,他飛快地向韓深交代:「我有事,要出去,明天中午之前不要打電話給我。」
這一刻他覺得諷刺。
「叮」地一聲,電梯到達37樓。男人小心地將臉低了下去,避開了監控攝像頭,徑直來到3708套房,迅速地敲了下房門。
「沒關係,我以前確實有很多想法,但現在沒有了。我一直以為繞不過去他的人是你,現在才明白,是我。我跟席向桓這個人道不同,無論如何也是沒法共存的。」
眼波流轉,她心裏有話,但無奈天生一張拙嘴,不會表達。
離酒店不遠處的道路旁,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身低調,掩映在香樟樹下,過路人步履匆匆,往往將之忽略了。
庄雨豐保險箱內的東西並不多,兩份英文文件,一份工程數據,一張A4白紙,上面寫著一個地址。席向晚拿起來看,每一份都讓她心驚肉跳。
她垂首,有水光滑落,直直掉在手背上。
「你說什麼混賬話呢!」
「果然,你給了我好大的驚喜。即便我們分手了,面對我的靠近,你也沒有太拒絕我。我甚至覺得,酒店那一晚,你比任何時候都坦誠。我以為,這就很好了,我們再一次慢慢來。那天你答應我,同我回家吃飯,我以為這就是我和你的默契了,默認了我們會在一起,會給彼此再一次的機會。結果呢,我又錯了。」
「怎麼,你很害怕嗎?是害怕悅心關愛療養院,還是害怕你借悅心關愛療養院來隱藏犯罪事實的手段被我發現了?」
拿起一旁的冰水仰頭喝了一口,才有力氣繼續。
蔣先生若有所思。
一個人得不到另一個人的愛,是一件苦事;得到了,卻都是假的,更是苦。
中午和幾個華爾街的老外吃了頓飯,煙酒都上了一輪,混雜著老外身上濃重的香水味,將他的衣服熏得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唐辰睿脫了西服和襯衫,韓深面前他從不避諱,就這麼赤條條地從一旁的私人衣櫥中拿出了一套乾淨的襯衫和西服,一一換上,對著鏡子整理襯衫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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