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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朝小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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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清氣朗,故人季

第八章 天清氣朗,故人季

作為一個不及格的學生,她沒有勇氣去擁抱這一位老人,作為一個失敗者,她也沒有臉面對昔日的恩情。紀以寧上前,向他深深地鞠躬,將三年的歉意都傾盡了:「我非常、非常抱歉,教授……」
他甚至還記得當年在橋邊,她在落雨的天氣里撐著傘,輕聲說:「將來如果一定要尋,那麼我只想尋一個溫暖的男人來愛。」
他是她生命里最奢華的一場盛宴。
唐易沒說話,直接掛斷了電話。
華燈初上,萬家燈火,一城的繁華,車如流水馬如龍。
「想見一見她嗎?」
唐易緩緩從沙發上站起來,槍口對準了他,姿態閑適。
「你好多年沒回國了吧?」
「哪有讓你一個人回去的道理,」程應致拿出車鑰匙,「我送你回去。」
邵醫生有感而發:「男人呢,有時的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做了,不見得是因為愛,但愛了,就一定會想要做。相對的,女人也是這樣,有孩子,不見得是心甘情願要的,但心甘情願地愛了,就一定會想要孩子。這種事,不能拖,開誠布公是最好的辦法。有問題,一起努力,一起想辦法,你瞞著她,她反而會誤會你。」
「以寧,我還記得那個傳說。」
古老的美術館內,兩人一路觀賞,閑談間有回聲迴響在空曠寧靜的空間里。
唐易的氣息纏上來:「在想什麼?」
「女孩子?」他一笑,俯身對她誘道,「應該是女人才對,我的。」
包括他在內。
話音剛落,一個人影從他身後走來,從遠到近,落入紀以寧的視線。
「沒關係,」他像是對她講,也像是對自己講,「會好的,都會好的。」
程應致在一個水果攤前停下腳步。
紀以寧呼吸一窒,他回來了。
西館中有一場當代藝術展,紀以寧為老教授介紹一位來自西班牙的年輕藝術家畫作:「就作品而言,非常明顯地混合了純粹的現代主義,以及抽象和表現主義,可以看到豐富的紋理和情感爆炸般呈現了出來,這種爆炸的表現喻示了含蓄、破碎、粗略和模糊,使整個作品內容飽滿、情感豐富。」
「什麼?」
紀以寧一時被他突如其來的嚴肅弄得怔住了。
她想起商業文明中,最偉大的一個理念:不作惡。
館長笑起來。
唐易拿槍抵著他,繞著他走了一圈,頗有興緻地問:「聽過,唐家嗎?」
「不要說話,給我五分鐘的時間。」他將她按在胸口,用力抱緊,「我等了你三年,你給我這五分鐘,就夠了。」
「不會,」他的笑容很淡,絲毫沒有一個投資人該有的兇猛殺意,「這裏很好,長遠一點來看,自有它的價值。」
老教授點頭,問:「你考慮過,這位作者的繪畫方式嗎?」
紀以寧看著他道:「那時,是真快樂。念書、寫字、畫畫、買水果,天清氣朗,無憂無慮。你不會曉得,我一直沒有忘記過,在倫敦的時光。不管今後我這一生會在哪裡過、如何過、與誰過,和你一起在倫敦的日子,都將是我一生真正快樂的回憶。」
送走紀以寧,程應致獨自回了酒店。
「可是她沒有去,被視為自動放棄了。」
紀以寧安靜良久,對他讓了步:「好,我信你。」
「……」
一場情意,他陷得深,被她負一負,到底意難平。
「我不是要把她從婚姻中帶走,我是要把她從你身邊帶走。」
兩個男人相互腹誹了一會兒,唐易笑容落了落,車內又安靜下去。邵其軒微微嘆氣,他見不得唐易這樣子,縱橫於世的一個人,碰上了感情,也會束手無策,也會有想保護卻保護不了的人。邵其軒不喜歡悲涼之氣,好似大觀園末期,一班女人都風流雲散的樣子。
「你也在?正好,送我回去。」
程應致重複了一遍,確定了自己的心意:「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以寧,毀在你手裡。」
他眼底的倒影全是她,可是她的視線里,是另外一個男人。
曾經兩人一起修學旅行,去了歐洲。法國的盧浮宮、德國的科隆大教堂,最後一站,就是威尼斯的嘆氣橋。據說到威尼斯的人,一定要坐岡都拉,坐岡都拉的情侶,一定要經過嘆息橋,在橋下擁吻,愛情就會永恆。
周五,天氣晴朗。下了一星期的雨,終於停歇了,雨後清新,令人愉悅。
右手被人一把抓住。
她哭過,傾盡了悔恨與抱歉,洗了把臉,上了淡淡的妝,把自己整理了一下,深呼吸,唇角掛上不失禮貌的笑容,這才有勇氣走出去。
紀以寧非常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
黑暗中,男人深陷在沙發里,姿態誘惑:「程先生,久仰。」
美術館一隅,彼得教授正拄著黑色手杖,靜靜欣賞一幅畫。
程應致將一份文件交到她手中,用力握緊她的手:「手續都已經為你辦好了,只要你願意,簽字申請,就能同我們一起回倫敦。」
黑色轎車停在台階下,助理拉開車門,男人和館長並肩走下台階,彼此說「再見」。
紀以寧沒有回答,閉上了眼睛,熱淚滾落。
唐勁柔聲提醒她:「以後,和這個人,盡量保持些距離吧。」
「沒想到你正經起來也挺有個人樣的。」
他很慢、很慢地,拉開了和她之間的距離。
彼時在倫敦,他與她皆年少,將日子過成詩。兩人在水果店買草莓時,時常會有金髮小姑娘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著他們,怯生生的眼神,水潤靈動。紀以寧總是笑言一定是東方面孔不常見,又嚇壞一位小Lady。那個時候的程應致就會像現在這樣,拿出袋中的新鮮草莓擦拭乾凈,笑著送給可愛的小朋友,並在面對異國小朋友「你們是誰?為什麼長得和我不一樣?」這樣的問題時,耐心地告訴她:「我們來自中國,你知道中國嗎?它是來自東方的偉大國度,那裡的人善良、勤勞、可愛,有機會的話,歡迎你來看它。」
「她是你的妻子嗎?」
下一秒,程應致忽然停住了全部動作。他離她好近,再近一些,他就可以吻到她,可是他就忽然這麼停住了。視線餘光落到了她的頸項上,他看見了她身體上所有的秘密。
但是唐易的態度,令紀以寧有些躊躇。
紀以寧用了一刻鐘的時間,在衛生間整理好了情緒。
「你住的酒店就在附近,我送你回去吧,」頓了頓,她又留了分寸,「當然,你不需要我送的話,也可以的啊。」
她怔住,搖頭否認:「我沒有。」
「這一次,多虧有你,」館長由衷感謝他,「如果沒有你的資金周轉,恐怕現在這裏已經不復存在了。」
「嗯,我很喜歡啊。」她又細細看了一遍,「總有人認為,現代文明之下,古典音樂將漸失一席之地,但我不這麼想。這場交響樂團的演奏,都是已故大師的絕筆,我始終認為,臨終一絕總是很妙的存在,不可以輕易否定它。」
程應致咬牙:「你瘋了!」
命運待他不薄,一個過度思念的聲音,終於再次降臨在他的生命中。
老館長笑了,上前抱了抱他。
他是真的捨不得她。
紀以寧在心裏嘆息,她不曉得這樣子的自己,是變得更好了,還是更壞。對他求歡,勾他上手,可是她明白,她不後悔。
紀以寧聲音沙啞:「我不懂你。」
剛洗完澡,一身清爽。唐易眼色漸深,紀以寧有些得逞的歡喜。她存心引誘,不曉得他是否抗拒得了。
這三年來不是沒有好女人對他示好,但那句法國諺語是怎麼說的?「更好是好的敵人」,紀以寧就是程應致的「更好」,他沒有辦法。
他握了握她的手,再放開,她低頭一看,手裡有兩張古典交響音樂會的觀賞票,時間是下個月。紀以寧有些欣喜道:「是我喜歡的交響樂團,我有對你講過嗎?」
紀以寧收回神,懂得避諱他的不喜歡:「你今晚等我,有事嗎?」
館長大驚:「怎麼會?」
「客人,」程應致有些神秘,壓抑住一個驚喜,「而且,今天你的客人,不止我。」
他的力道不大,但只此一個動作,已經足以澆透紀以寧所有的期待和自尊。
程應致沒有開燈。
「那麼,你試試看。」
唐易沒理他。
和*圖*書「考慮過,」紀以寧答,「若是不能了解繪畫者的創作方式,那麼對她作品的評價也會陷入盲目主觀的境地。」
程應致拿出手帕遞給她,一時間竟也說不出任何話。又見她手中的申請書早已掉落在地,他俯下身,將它撿起來。這才看見申請書上並沒有她的簽名,裏面靜靜夾著一封信。
「不,不是,」他微微笑了下,「以前我有一個朋友,她很喜歡。在盧浮宮,她欣賞起那幅畫來,都捨不得走。」
思考了幾日,她越加確定,她非常、想要一個孩子,她也做好了心理、生理的準備,來迎接一個孩子的到來。
「……」
程應致忽然俯下身,帶著力道的深吻,落到她柔軟的唇間。
「是什麼?」
話說得輕輕淺淺,沒有特意勾人的意思,卻不知怎麼的,就是特別能勾得他癢一癢、疼一疼。
館長點點頭:「她一定哭了吧?」
紀以寧停住腳步,鄭重地說:「我向你道歉。」
那一晚,他沒有疼她,對她折磨,幾乎將她弄傷。
紀以寧抬眼看他,有些狼狽,還有些慌亂:「你……什麼意思?」
德文,情人。
「嗯,故友。」
「好,我在那裡等你。」
只一眼,他就失了聲,再說不出話來。
唐易有些擔心:「最近你總心不在焉,我不喜歡你這樣子。」
他笑起來,摸了摸她的臉:「騙你的,不需要道歉的。你很好,我也不錯,不是嗎?」
一封,對恩師道歉,無法赴約的信。
程應致聲音嚴肅:「一句道歉怎麼夠。」
紀以寧了悟,不再多言。她明白,她不該多說的。兩個人,感情不對等,雖平平之語,也哀哀至極。
「不可以,我已經——」
論誘惑,這人真是好手。無心的,也能勾得人晃晃蕩盪的。
邵其軒頓覺棘手:「很久以前我就對你說過,瞞是瞞不住的,你們是要在一起一輩子的,你能瞞她一輩子嗎?」
程應致不忍心,出聲解圍:「教授,以寧不想的。」
老教授微笑著重複了一遍:「想和這樣出色的畫家,見一見嗎?」
「那麼,那一天,你工作結束后,我來接你。」
一種久違后再有幸擁有的溫情,令紀以寧明白,大概,這就是生命中友情的重量。
程應致人生第一次在這樣的境地下聊天,一時失去反應的能力。
「不要問,」唐勁反覆告誡她,「以寧,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唐易這個人,對你,不會講道理。他有心要作惡的話,誰也攔不住,包括你在內。所以聽我的,對那位朋友,保持些距離。」
「咔嗒」一聲,沒有子彈,沒有威脅,是空的。
唐易緩緩放下了槍。
「好。」
「因為,她不見了,」他的神情很難過,「聽說她家裡出了事,可是她從來沒有對我們說過。任何一個人,她都沒有說過。」
一席話,將她的心事都了了。
唐易笑起來,瘋得徹底:「如何?我們試試看。」
三言兩語,漫天漫地的過去又生動起來。
紀以寧有些驚訝:「您認識她嗎?」
他點點頭。
「現在想想,也許那句古話是對的,」紀以寧輕聲道,鄭重地一字一句,「先注死,后注生,三百年前定婚姻。」
程應致暗自鎮定了下,伸手,開燈,室內頓時敞亮。他望過去,緩緩出聲:「私闖酒店客房,不是君子所為吧?唐易。」
「現在,那些事,解決了嗎?」
他像是一瞬間厭惡了,帶著對她的死心,連看她一眼都覺失望:「和我在一起時,接受我,要我愛你;對別人,也不否認是被我強迫的。紀以寧,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不可以怎樣?」
邵其軒微微頭疼:「你現在很能嘛。」
程應致的一句話結束了他所有的心軟:「你對以寧,知道得這麼少,呵。」
唐易一路無話,連被堵了半小時,也能跟著靜坐半小時。邵其軒在一旁瞅了他半天,最後還是敵不過良心,問了他一句:「有心事啊?」
紀以寧心思重,連著幾日睡不好,心裏掛著事,每每想得深了,就發怔。這一晚,她正想著,就被人從身後圈住了腰。
「你抱歉什麼呢,」他心裏是有怨的,「對我、對學校,還是對其他人?」
天不負他,叫他今日得償所願。
「不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是自己很喜歡的事物,所以總想有你陪著,才是最好的。」
門口,他的下屬已經開始提醒他:「程先生,時間差不多了。」
紀以寧從他眼中看到那一抹變色,心中大駭,做出了本能反應。
唐易放下酒杯,右手伸出兩個手指,做出槍的姿勢,在邵其軒腰間頂了下,一笑:「你送不送?」
兩個人禮貌交談。
「咖啡,不加糖;漢堡,多加些芝士;再給我一杯清水,謝謝。」
戀人未滿,他已經來不及了。
「這三年中的我,遇到一些人,失去一些人,發生一些事,錯過一些事。有些人放得下,有些事放不下。最難過的那些日子里,不知是否能撐下去的時候,我就想起有一個人曾經對我講過的話:人都有一死,早些晚些,區別只在於當中那段時間,你會不會好好待它,做一個懂得好好待時間的善良的人,絕不僅僅是說說那麼簡單的。既然如此,我就想我也不能例外,又有什麼好怕的呢。就這樣,我就像是死過一次,又被救活過來。」
紀以寧幾乎是本能反應,一把推開他。她的力氣不大,躲開了,但仍被他鎖在懷裡,她急急對他講:「不可以。」
「不用啊,離美術館好近,我自己過去就行了。」
紀以寧伸手示意其中一幅畫作,態度非常尊重:「這位西班牙畫家,繪畫的創作方式非常個性,激|情、投入,有和旁人最不同的地方:她會把自身打造成畫中人的樣子,利用自己的身體來衡量、表達。以至於最終完成作品的時候,身為繪畫者的她,和作品,已經是一個整體了。男人、女人、無性別的天使;裸、繁複、中立。這一點,我非常欽佩。」
「以寧,我等你太久。」
「呵。」
唐易掃了她一眼,眼風很艷:「捨不得他?」
進屋,上樓。紀以寧站在書房門前,輕輕推門進去,聽到唐易正在講德語。他身穿黑色襯衫,站在落地窗前,月光灑下來,清冷、明朗。如此嚴謹的語言,從他口中講出來,竟也可以充滿性感。紀以寧看著他,不知怎麼的就想起程應致。當年程應致與她一道上德語課,他幫她學說小舌音,每天都教她含一口清水在嘴裏,然後對她講:就是這樣發音,試試看。
兩人路過西式簡餐店,相視一笑,不約而同推門進入。
「嗯。威尼斯的嘆息橋,修學旅行時,我們曾經走遍歐洲。」
男人說完,忽然將手裡的槍對準了他的太陽穴,緩緩用力,做下了扣動的動作。
他欺騙了自己。
「什麼?」
「什麼?」
兩人並肩走著,一路無話,只是誰也沒有停下來,數年前的那一段牽手,彷彿就在這一路並肩中風流雲散了。
絲質睡裙柔柔順順的,露出一截鎖骨,她湊近他,任憑腰間緞帶鬆了,也不去系好。紀以寧握起他的手,引他到腰間,溫柔地問他:「想要我嗎?」
「不極端,留不住你的。」
紀以寧掙了掙,鬆開了他的手。她微微笑了下,報以歉然,仍是淡淡的,眼裡心裏,都不落傷痕:「不要再說下去了,好嗎?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遞給她:「我有沒有記錯?」
「這麼快?」老館長很捨不得,「我本來還想讓一個人陪你好好參觀這裏的。她很優秀,一定能和你有很多共同話題。」可惜以寧的家人剛剛打電話來,說她今天身體不太好,請假一天。
邵其軒瞥他一眼,沒好氣道:「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她怔住,看他是否生氣了。
「你一直獨自留在倫敦,始終不方便啊。」
「呵,」他像是受不起,「你謝我什麼呢?」
槍口對準的,是程應致的心臟。
老館長懂了,有些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紀以寧沒有勇氣再問了。這種事,他不急,總不能對他用強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上了他吧?
紀以寧深吸一口氣。
紀以寧仰起頭,故友重逢,令她信了宿命論,唇邊綻出一抹笑意:「呵,竟然……是你。」
「看起來,你對我的調查還差得很。」唐易一笑,興緻不減,「今天我有時間,就對你講一講好了。對,我和紀以寧的婚姻,從一開始不算磊落,是我強迫她的。我也坦白告訴你,對紀以寧,我不打算講道理。這裡是唐家,不是你們那一個有天使、有神愛著的世界。唐家做事的準則,只有一條,不擇手段,達到目的。我要紀以寧,你管不了;我如何要她,你也管不了。我承認,是我,讓紀以寧沒有朋友,沒有過去,幾乎令她與世隔絕。而且,不妨告訴你好了,我並不打算改。我要讓這個世界完完全全遺忘她,讓紀以寧的生命里,只有『唐家』這一個地方。」
「時間不早了,」他不忍再看她臉上眷戀另一個男人的表情,「我該走了。」
「呵,」館長笑了,「如今做投資的人,恐怕只有你會捨得把資金投向我這裏了。既沒有回報率,也沒有市場價值。」
老教授看著她,笑容漸收:「你不要為她說話,我想聽她自己說。」
有那麼一瞬間,紀以寧腦中一片空白。
他用和她之間的回憶,孤軍作戰,抗衡了整整三年。他固執地不離開倫敦,不離開劍橋,常常一個人在風起雨落的日子里站在昔日她最愛去的圖書館前,想象有一天,她還是會像從前那樣抱著書從裏面走出來。
程應致微微一笑。
唐易終於臉色一變。
唐易臉上微微有了笑意:「麻煩你了。」
不曉得哪裡來的勇氣,她忽然轉身,面對他。
「有沒有想過回來?或者是,跟著你父母一起去美國?如今你們家的投資業務大部分在美國和國內,你在英國,沒有人幫你,會很辛苦。」
紀以寧不肯放棄,對他追問:那你想過,要嗎?唐易給出的,是更為冷淡的兩個字:不急。
希臘神話中寫十六歲的妙齡少女莎樂美,由於向心上人約翰求愛被拒,憤而請求希律王將心上人斬首,然後她把約翰的首級拿在手中親吻,就以這種血腥的方式擁有了愛人。程應致看著他,就想到這一個故事。他覺得恐怖,以寧為什麼會遇見這樣一個男人。
你告訴我,我們之間,該以何種面貌面對彼此。故人,情人?
「被人吻過?」
他很懷念:「大學最後一年的一次考試,她交出的作品是一幅畫。她畫了三個星期,卻在最後被人毀掉了。因為那次考試的評審老師是皇家學院的人,誰的作品好,就有機會被選中定向培養,名額只有一個,所以競爭很激烈。」
這就是他和另一個男人之間最大的不同。他一退再退,始終對她狠不下心;而那個男人,從一開始,就要了紀以寧的全部。
「你不想告訴她的話,就不說了。」到底做不到無心,還是想幫他一把,「我會想辦法,把以寧治好。三年前我就告訴過你,她既然身體有這個問題,將來一定瞞不了。你不肯,不願她傷心,所以現在,我也不會勸你告訴她。瞞都瞞了,想辦法解決它才是真的,也不負你的心意。」
他像是恨極了,疑心她說謊,扣住她的手,對她威脅到底:「紀以寧,我坦白承認好了,對你,我不打算講道理。所以,你千萬不要騙我。」
紀以寧不忍,她不希望他老。她還記得六年前,作為初到英倫學府的學生,彼得教授作為她的授業老師,那一種嚴謹、禮貌、矍鑠的面貌,給她留下了一生為之心折的回憶。是他教會她,英倫下午茶的古典禮儀,喝茶放下杯子時以尾指墊杯底,輕輕托一托,杯底就不會發出聲音,這就是淑女令人喜愛的小細節;也是他教會她,這世間無論哪一種學術,哪一個領域,派別都會因邏輯、思維的不同而林立萬象,一個人若是為了維護自身派別而抨擊他人,就俗了,真正的胸懷是求同存異,有容乃大。紀以寧佩服這位老人對道理的看法,全然是不可見的「道」,也從不用艱深晦澀的理論來講,他只講人情物理,講芸芸眾生的活法,沒有玄妙,沒有暗涌,像從古世紀吹過來的風,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散,萬億年都如此,於是這風就活了。
這一個清晨,她就這樣突然出現,一如當年的突然離開,來與去,都來不及讓他準備好。程應致收緊了拳,指尖掐進掌心,以疼痛抑制住發顫的心。他看著她,帶笑的眼睛,溫和的表情,與人對視時清澈的目光,甚至,連道起歉來會有抬手捂嘴的小動作都沒有變。
她關了燈,只留一盞壁燈,唐易靜立不語,任憑昏暗的燈光拖長了暗影。
「不可以。」
男女情場,他無心戀戰。
紀以寧回到家,管家見了她,鬆了一口氣,對她講:「易少剛才找你,打電話去美術館,得知你已經走了,謙人卻沒有接到你,還好謙人很快就打電話過來,說接到你了。」
正想著,唐易的視線已經投了過來。
程應致用力握緊那封拒絕信,深呼吸,一點一點將她擁入懷中。
程應致閉上眼。
「普通朋友啊。」
紀以寧抬手捂住嘴,像是一生的力氣都用盡了。她身受重傷:「他怎麼可以,說那種話……」
還是沒理他。
她以手捂臉,不願讓他看見軟弱的掉淚:「對我好,給我希望,讓從沒有勇氣做一些事的我也有了勇氣,靠近你,愛你。就在我以為,終於可以靠得夠近時,又一把推開我,對我說,不要這樣子。喜歡一個人是不是一定要這麼累呢,喜歡得少一些,你不肯;喜歡得多一些,你又不要。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連我自己都快不認得這一個自己了,為了你,我變得太不像我。」
「什麼?」
唐易置若罔聞:「好啊,那你告訴我,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話音落,「咔嗒」一聲,武器上膛的聲音傳來。待程應致反應過來時,已有一支槍對準了他的眉心。
「為什麼?」
唐易有點累,靠在椅背上不說話。
做投資的男人,有心起來,哪裡瞞得了他:「我說的,對不對?」
「是啊。」想起整個紀氏家族迅速消亡彷彿城池一夜傾覆的日子,紀以寧的聲音有點啞,「是他救活我,並且讓我明白,人不能消除什麼,尤其是歷史,但總還能有一些選擇,比方說,選擇忘記得快一些。」
「呵,紀以寧,你終於來了。」唐易莞爾,毫不意外,「在外面站了這麼久,擔心他嗎?」
程應致瞭然:「是他救了你。」
兩個人相愛的方式太重要,時間地點都錯不得。當年太年輕,雙方皆小心翼翼,不敢越過一步。他明明知道她不懂如何愛人,明明知道她不懂感情,他也始終捨不得用屬於男人的手段教她接受他。站在她身旁,看著她就覺足夠,他在心裏期待著有一天,她會懂,會主動來到他身邊。直到她忽然從他的生命中退場,他才知,對紀以寧,他用錯了方式。
他珍惜紀以寧這個人,也珍惜紀以寧的天分與努力:「以寧,請你一定一定,認真考慮,不要輕易拒絕。」
這一晚,路況不太好。前方出了車禍。邵其軒開著車,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唐易一同享受三更半夜被堵車的快|感。
唐易放下薄荷煙,熄滅,好整以暇道:「程先生把手伸這麼長,都伸到我房裡來了。這一趟,我怎麼能不親自來會一會你?」
「嗯。」
紀以寧的聲音很平靜:「我現在,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紀以寧乖巧地走過去,任他將她拉入懷中:「你剛才說,不可以怎樣?」
老教授靜靜站立,對她微笑:「不為我講解一下?」
五分鐘,怎麼夠。
紀以寧不自覺抬手握緊了胸前的十字架吊墜,快步上前,柔聲對他示弱:「我和他之間,不是你想的那樣。唐易,我跟你回家,我們回家談。沒有什麼事是不能談的,我沒有要離開你,也沒有要反抗什麼。所以我們不要在這裏這樣子,傷到別人。」
紀以寧的眼淚頓時就下來了。
紀以寧怔住。https://www.hetubook•com•com
後來,唐勁問她:「有一個人,叫程應致,是你什麼人?」
「不是的,」紀以寧看著他,語氣很焦急,「你知道我不是的。」
「不要說了。」
紀以寧當然知道他停下的原因。他看見了,她也沒有躲,本就是她心甘情願要的人生,她希望他能懂。這很殘酷,她知道。深色痕迹,布滿她的頸項和鎖骨,是唐易在一夜纏綿里對她宣告佔有的印記。
「不好意思,我今天遲到了。」
「倫敦認識的朋友,沒有別的。」
邵醫生漫應一聲,這才回神,一時竟被驚住了:「啊?」
「後來,我一直在想,那個傳說是不是真的。」
「唐易,你敢?!」
唐易不答,摸了摸她帶著笑意的臉,對她寵溺道:「你喜歡就好。」
程應致笑一笑,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很苦。他看著她,猜出了全部事實。
邵其軒悶聲悶氣的,自有一筐傷心往事:「不用這麼誇我,這些道理都是從謝闌珊跟我解除婚約時學到的。」
紀以寧非常震驚。
這哪裡還是從前那個沒有執念的紀以寧?程應致別開了眼,沒有再說話。
她有點驚訝,誠實以告:「是我朋友啊。」
邵其軒:「不開心嗎?」
他看著這個男人,與他的調查有出入的是,這個人比調查中的面貌更艷、更漂亮,一個男人長成這樣子,不見得是好事。他可以肯定的是,這樣子的男人,根本不適合紀以寧,太囂張,也太豪橫。
一場晚宴,雙方簽字、握手、把酒言歡。公事告一段落,唐易拎著一杯酒,找了個陽台躲得人影都不見。
「是『幸福』。」
「三年前,令你不惜放棄學業的那些事,已經解決了嗎?」老人看著她,問得非常認真,「願意再跟我回去嗎?」
紀以寧有些尷尬:「你……怎麼猜到的?」
很久以前,紀以寧就明白,這個一手奪走她今後人生的男人,不會喜歡程應致。何止不喜歡,簡直是一點容忍的可能性都沒有。
他抵著她的額頭,來勢洶洶:「當年你說,牽手可以的,其他的,你不習慣。這三年來,我一直後悔,若那一天,令你習慣其他的,你會不會就捨不得下落不明?」
「以寧……」
她很艱難地回神。
「我會帶她走。」
男人頓時就笑了。
程應致沒有說話,盯著她不放。
「以寧。」
程應致轉身,對紀以寧笑,指指剛才拿他的零錢買草莓的小女孩:「像不像你?」
「放手。」
唐易將她抱緊,好似哄一個小孩子:「以寧,我知道你期待什麼,能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希望,在回應你這一個期待之前,你首先是快樂的。不刻意,不彷徨,不急躁,不帶任何目的性。夫妻一場,一切期待的前提都是,我希望你快樂。」
「……」
程應致單手環住她的肩,並肩走著,他終究連對她放手都順了她的意。
他有些失意:「我希望她是,可惜,她可能不願意我是。」
他不肯聽,出手扣住她的腰,俯下身。
「為什麼?」
不曉得有多少個夜晚,她在夢中落淚,不能忘記那一場大火傾覆整個生命的絕望。不曉得在哪裡再可以尋到過去,也不曉得在何處再可以期待一場未來。待她從淚中醒來,看見的只有他,正抬手擦掉她臉上的眼淚,寂靜而溫柔,對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講:從今以後,你由我負責。
「不要了,」紀以寧連忙拒絕,有些掩飾不住的猶豫,「他……會派人來接我,我沒關係的。」
「可以談的,」她急急上前,拉住他的手,「唐易,不要這樣子,我不是別人我是以寧啊。」
紀以寧握著溫熱的咖啡杯焐手,對他坦承:「我知道,喜歡他會很辛苦。但是,我沒有辦法,遇見了,被留住,從此見到了一些我曾經以為一生都不會有的風景,沒有辦法了,就這樣子發生了。我好喜歡他。」
室內陷入沉寂。
「沒有,」他搖頭,聲音里充滿了心疼,「她從來不哭的,至少,我沒有見過。她甚至都沒有抱怨,收起被毀掉的畫,用最後一晚的時間,重新趕出了一幅新的作品。」
這一晚,唐易公事上有活動。
紀以寧點點頭,誠實以告:「現在,比『快樂』還要多一點。」
傍晚,剛下過小雨,路邊的水果店三三兩兩地開著。冬日,暖棚中出產的不當季草莓遇了雨水,彷彿也變得有生命了,粉|嫩嫩的顏色,十分可愛。
館長感慨:「這樣的女孩子現在可真是越來越少了啊。」
他確定自己沒聽錯:「三年了,那件事,你一點都沒告訴紀以寧嗎?」
邵其軒無語,正想開口腹誹他幾句,忽然聽見一句:「她想要孩子。」
程應致看著他,緩緩開口:「嘆息橋下,我對以寧的心意和我們的初吻,你知道嗎?」
晚宴結束前,邵其軒看見唐易從陽台走了出來,一個人喝酒喝得心不在焉,邵醫生心裏「咯噔」了一下,在心裏默念數遍:不要看見我,不要看見我……
「沒關係,我還是留在倫敦好了,」他自有他的執著,「美國有華爾街,國內有唐辰睿的唐盛,在這一行做事,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他不能離開倫敦,他還在等人。
紀以寧萬般滋味襲上心,只覺心裏有無數唱和語,而一開口隻字全無,深感辯駁之累。她無從談起,唯有再一次致歉:「我非常抱歉,作為一個對學業、對理想中途放棄的學生,我辜負了您的教誨和期望。」
男人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轉向老館長,微微頷首:「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
唐易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剛才……」
「是啊,好多年了。」
「什麼樣的朋友?」
「……」
唐易將她攔腰抱起來:「好啊,作為交換,你先好好陪我。」
男人聲音溫和:「應該的。」
「沒有,」紀以寧心中有懷念,「都是我的習慣,你都記得。」
她就站在那裡,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好似世界末日,而她已經失去了逃生的慾望。
故友重逢,她但求相安。他又看見,她高領毛衣下的吻痕,影影綽綽,艷麗囂張。好狠的男人,將紀以寧禁錮至此,他在不在,她都聽話。程應致望著紀以寧對他說「再見」的背影,手中的空紙杯被捏成一團廢紙。
程應致幾乎被震住,看著她,緩緩開口:「你今晚來找我,就是為了拒絕跟我回倫敦?」
他是教會她溫柔的人。
「可以的。」
紀以寧不願從他口中聽到拒絕,在他唇間落下輕吻,聲音里有青澀的慌張:「可是我非常想要你。」
程應致看著他,竟發不出聲音。他沒有見過,一個人用調情的意味用槍,他也沒有見過,一個人喜怒不明,即便用槍對準了人也令人疑心他仍是心慈的。
紀以寧輕聲道:「應致,謝謝你。」
「我知道,我知道什麼?」唐易沒有接她的話,「知道你深夜獨自來酒店找他,知道你辛苦瞞了這麼久就是為了不讓我知道他找到了你,知道你的老師邀請你回倫敦而你並沒有拒絕,知道在你的朋友眼裡,我除了是強迫你結婚的人,並不是你的誰。紀以寧,我知道了這麼多,你認為,我們還能怎麼談?」
老館長是過來人,聽出了其中意味,玩味地問:「dieLiebe?」
「你現在愛上的那個人,一開始,你被他強迫了,是不是?」
……
程應致上前,用力擁她入懷。他與她無話可說,一開口,就俗了。有些感情,是寧可錯付,也不願收回的。
「下次吧,」男人微微笑了下,「下次好了。」
終於,也包括紀以寧了,是不是?
紀以寧已經滿臉淚水。
「什麼?」
老人緩緩走近,眉眼彎彎,滿是笑意,用熟悉的、生硬的中文開口道:「哦,以寧。」
一老一少,從東館到西館,一個講,一個聽。時間一瞬被拉回六年前,英倫學府,有溫和的嚴肅,他對她傳道授業解惑,如今天清氣朗,她長大了,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
「什麼樣的故友?」
他是真的捨不得她。
回酒店的路上,男人走得很慢,邊走邊打電話:「去查一下,一個和*圖*書叫唐易的人。」
「沒有的事。」
唐易想起來了,點點頭:「這倒是,論被未婚妻甩,你經驗豐富。」
「我昨晚住的酒店前,恰恰有一座石橋,舊式的,如果你見了,一定會喜歡。」
「以寧。」
可是紀以寧的反應,卻是真的。
老紳士向她張開懷抱,帶著記憶中溫和的笑意,靜靜地看著她:「天氣不錯,過得好嗎,以寧?」
紀以寧臉色一紅,已經被他攫住了唇。他纏上她,聞到她唇齒間味道濃郁的咖啡香。
天清氣朗,故人季。
手起刀落,他開了槍。
唐勁伸手拉住她。
他忽然覺得沒意思。
程應致看著那個熟悉的人影,由遠及近,確認了,他認得她。一時間他竟站住了,忘記了反應,就這樣看著她和自己擦身而過,看著她急急跑上前,站在館長面前低頭道歉。
男人看著她,存心要作惡:「就在這裏,你親手撕了它。你的這位『好朋友』,我就放了。」
程應致眼裡有很多的捨不得:「這樣強勢的感情,真的適合你嗎?」他猜得到,在她現在的這一場感情里,她是拿那個男人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男人忽然停在一幅畫前,靜靜地看,雙手悄然握成拳。畫中女子,深目長睫,雙手交握,唇角微翹,一個笑容,足以讓全世界為之沉醉。
他可以改。
然而下一秒,唐易的左手忽然搭上她的肩。
唐易笑起來:「你對我,這麼不放心啊?」
她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他是見慣生死的,狠起來,做得出來。她只求相安,浮生無事,抬手勾住了他的頸項,對他順從:「唐易,不要這樣。我都已經……嫁給你了啊。」
「方便的,」他忽然說,「方便等人。」
多可惜,程應致沒有吻紀以寧,只因紀以寧尚不能接受接吻。於是,他只牽了她的手,一生都錯過了那唯一的機會。神給了他捷足先登的機會,他卻沒有捨得,終至失去。
老館長只能陪他走出去。
她搖頭,下意識去拉他的手:「唐易……」
「你還真是費盡心思啊,」唐易的聲音冷了下來,「為了打動紀以寧,不惜從倫敦接來她的老師,引誘她、動搖她。將一個女人從婚姻中帶走,你認為,以紀以寧的道德觀,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嗎?」
程應致和紀以寧一同送老教授回酒店后,兩人在酒店門口道別。紀以寧心事太重了,沒有力氣多講什麼,怕一開口,就錯了。程應致明白,她需要時間考慮,但他放不下私心,他希望她可以變回過去那個才華橫溢、有機會示于眾人面前的紀以寧。
紀以寧再一次見到程應致,有些意外。
這一席話的確中肯。
「你又在安慰我,」館長嘆氣,「下次你回國,不知道又是哪一年了。」
「女孩子的心思,不一定都要告訴你。」
「哦?」
「對你的倫敦念念不忘,好啊,我成全你。」唐易辜負起一個女人來,可以很絕,「當初我是瘋了才會強迫你留下。」
唐易握緊了手。
直到他走了很久,紀以寧都沒有反應。
他老了。
女人,體內天生留著母性。一旦覺醒,再想壓下去,就難了。
「我曾與你共度四年時光。」
那麼,還來得及嗎?
身穿工作制服的紀以寧笑著問他:「我該怎樣接待你呢?你是館內的客人,還是我們的投資方?」
唐易一把將她抱起來,擁她入懷:「以寧。」
唐易輕啟薄唇:「撕了它。」
人間情理,夫妻情分,他緩緩道來,自有內里的道理與力量滲透進她心裏。紀以寧想,大概,這就是她即便不喜歡唐家也無法不喜歡唐易的原因。談感情、談人世,分寸尺度都在他心裏,有持身接物的樸素與溫愛。
「因為我和你曾經一起走過最美的石橋。」
他似有隱忍,終究不舍,半晌,緩緩踱步走向床沿,抬手拂去她額前的散發。紀以寧捂著臉,哽咽出聲:「不要看。」
「講個故事給您聽吧。」
「你不要傷害他!」
沒有經過訓練的普通人,在眼見開槍的威脅之下,第一反應應該是躲避。可是紀以寧沒有,她的本能反應給了他最好的答案,她要保護另一個人。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也不知道她這樣的反應在她體內存在多久了,他只看見危急關頭她擋在了另一個男人面前,抱緊了那個人,身軀那麼軟,也要護他一次。
兩人說話間,有呵出的白霧湧起,有屬於舊時光的情意逝去。
轉身看見尹謙人正開車要走,她快步上去,對他說了聲「謝謝」。尹謙人心領神會地一笑,讓她別客氣。唐易的性格他最清楚,佔有慾強得不得了,尤其事關紀以寧,一有不順心,脾氣就上來了,結果往往兩敗俱傷。尹謙人見多了,實在也見不得這兩個人那樣子。有時候,他是同情紀以寧的,唐易的愛與不愛都太強勢,承受這一份感情,她是辛苦的。
「這是《蒙娜麗莎》的仿製品,」館長饒有興味地問,「你也喜歡那幅畫?」
紀以寧在他面前安靜承認一夜纏綿的樣子,叫程應致在一瞬間不得不向現實俯首稱臣:他的「更好」,已經是別人的「最好」。
他伸手,向她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一聲「來不及」,一生遺憾繫心腸。
程應致瞭然,微微笑了下,姿態淡然,不叫內心的傾覆顯現一分。那樣的世界,他一個人清楚其中滋味就可以了,萬萬不能叫她看見。怎麼捨得呢,這樣彷彿一生都不會再好的疼痛,怎麼捨得讓她看見呢。
如果當年,他狠得下心對她強勢,她現在會不會就是程太太了?
紀以寧怔住了。
唐易一狠,眼神帶著恨意,趕盡殺絕。
她看著他,認真對他講:「即便我不簽字,不去倫敦,我也不可以撕了它。這裏面有一些心意,對我來說很重要。」
她有些隱瞞,避而不談。
一室暗影,沙發上一道薄荷煙,被人拿在手裡。那人吸了一口,放下,點燃的煙如同星光,影影綽綽,一閃而過。
程應致握著咖啡杯的手陡然緊了一分:「你還記得?」
「William,你真的是一點都沒變。」
程應致走上前,將她的身體轉過來:「以寧。」
「……」
「嗯?」
程應致平靜地問:「那現在呢。」
紀以寧控制了情緒,裹緊睡衣,不再對他袒露一分。她穩了穩聲音,不讓自己失了自尊:「你還有事要忙,是嗎?那,你去忙吧,我看會兒書就先休息了。」
「你最喜歡的,」他把手裡的草莓遞到她面前,「不當季的水果,味道好的很少。所以那個時候,每次看見口味十分好的草莓,你都會一口氣買很多回去。」
「謝謝你在三年後給我機會再次遇見你,讓我知道,從前的朋友,我仍然可以擁有一兩個,這很幸福。」
「原來是這樣,」紀以寧鬆了一口氣,「是誤會,我去向唐易解釋。」
男人掏出錢包,買了一袋小草莓。老闆找給他一把零錢,他伸手接過,一轉身,卻見身後一個小女孩眼巴巴地望著他手上的草莓。他笑了下,把手裡的零錢塞進小女孩手中,聽見她歡歡喜喜地說:「謝謝哥哥。」然後就伸手把他的零錢重新遞給水果店老闆,歡快地說,「老爺爺我也要吃草莓。」
紀以寧抬眼,這才看見他講著電話,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正轉身看著她。他不合邏輯的話讓電話那頭的下屬顯然也驚訝了一下,連忙小心翼翼地問:「易少,什麼意思?」
唐易為了她,可以不作惡,也為了她,可以作最大的惡。紀以寧有些心慌,不曉得這是否罪惡在己身。
「砰」的一聲,房門被人推開,一個焦急的聲音響起來:「不要!」
她害怕起來,對他示了弱:「你今天怎麼了。」
他陰柔一笑,笑容中全無笑意:「在倫敦,有過男朋友,嗯?」
「……」
兩人間一陣沉默。
她需要一個很精良的外科手術,在手術未行之前就可以自行斬斷對他的期待。
「不,我不認為她是你的妻子。」
唐勁猶豫了半晌,仍告訴了她:「唐易查你,並且查得徹底。劍橋有傳言,你和程應致是情人。以唐易的性子,這種事https://m.hetubook.com.com,他不會講理的。」
程應致幾乎被嚇到,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哭,這樣子無聲無息地痛哭,更是沒有。紀以寧是「靜」的,心裏得了平靜,七情六慾都不動,一股子靜氣足以撐起她的浮生歲月。
邵醫生經驗豐富:「你心情不好時才會一個人躲著喝酒。一個男人,心情不好,喝了酒,身上又有槍,我不跟你這樣的危險分子同路。」
唐易聲音很淡:「你見過我是如何試程洛的,紀以寧,難道你不知道,這把槍里沒有子彈?」
紀以寧在他懷中安靜下來。
紀以寧偏頭一笑。
「……」
他有感覺,他殺性已起。
「以寧。」
「……」
她真的變了。
單單一眼,就震住了。
紀以寧心上一顫:「這樣啊,好的。」
紀以寧猛地收回神,拍了拍自己的臉:「不可以這樣啊。」在一個男人身邊,想念另一個男人,即便只是懷念,也是不可以的。
被明目張胆地威脅,邵醫生憤憤然:「你不要嚇我啊,我是能被嚇到的人嗎?我送還不行嗎。」
「……」
老人沒有說什麼,只轉頭又看了會兒畫,半晌,才講給她聽:「你很靜,我一生學生無數,稱得上『靜』的,只有你一個。我所謂的『靜』,不單指少言語,更指心。你看很多書,寫過很精彩的論文,東方的儒、道、佛,西方的神、邪、生靈,你都精通一二,並且,不對任何之一斥之。六年前,學生時代時我問過你,看書是為了什麼,你回答我,並非為了什麼,只想多了解一些事罷了。那個時候我就對你有很大的期待,認真做事,卻別無目的,這是哲學中的大境界。你不喜歡『天才』這一個褒義詞的評價,也不喜歡天才,你說你更喜歡『智慧』這個詞,比起它來,『天才』的蓋棺定論總顯得世人匆忙。一個理解『智慧』的人,卻做了最不智慧的事。三年前,你放棄學業不告而別時,我對你,非常非常失望。」
他還是喜歡她的,記得的,都是她的好:「她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女孩子。尋常人見了她,總以為她柔弱,受不得傷,但其實不是的,她容得下很多,也能諒解很多,外表柔軟,心卻是亮烈的。」
他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或者說,他並不打算明白。有一晚,就在她試探地問他,喜歡小孩子嗎?他頗為冷淡地給了兩個字:還好。
唐易一笑,譏誚的意味噴薄而起:「我唐易的婚姻,要你的認同做什麼?你認同,紀以寧是我的女人;你不認同,紀以寧還是我的女人。」
唐易緩緩轉身,對上了紀以寧的視線。
「他強迫你,強迫你接受了他的全部,自由、感情,甚至是,婚姻。你會留在他身邊,甚至最後會愛上他,是因為他根本不給你做其他選擇的餘地。他強迫你、誘惑你、困住你,你掙扎過,最後終於發現,對他,你其實一點辦法都沒有。」
「要一個人聽話,是很容易的。比如說,做一個死人。」
她知道唐易拒絕過很多女人,可是她沒有想過,她也會是其中之一。她想起邵其軒對她當玩笑講的:你知道,唐易單身時拒絕起女人來有多狠嗎?漂亮的、溫柔的、可憐的、同情的,他都狠得下心一把推開,唐家有這種天分的,我看只有他一個。
紀以寧一點一點轉身,捂住嘴,明白了,神色難以置信。他怎麼捨得,用試背叛者的方式,這麼試她?
她還記得,最初被他禁錮在唐家的日子,某一個夜晚,他回到家,什麼話也沒有,看見她站在餐桌前等他的身影,他直直上前,攔腰抱起她就往樓上走,不顧她無措的表情,將她甩向主卧室的床。他解開襯衫紐扣,步步緊逼。
管家輕聲告訴她:「易少在書房,連晚飯都是一個人在書房吃的。」
男人一笑:「程先生,你以為令尊的投行業務,非常乾淨嗎?得罪過什麼人,被什麼人記恨著,你了解嗎?這些事,稍加利用,就會是非常好的脫身理由。以唐家的能力,你今晚喪命在此,也絕對可以推給他人,甚至,將你父母一同牽扯進來。只要我想,甚至可以在這個過程裏面,將你父母為了既得利益而遊走灰色的事件一併渲染起來。你想,到那個時候,紀以寧會不會為你掉眼淚?用一死,換心上人哭一場,我幫你一把,你很值。」
館長很高興:「那她後來被選中了嗎?」
「……」
「她與你一樣,也是我的學生,」老教授緩緩道,「與你不一樣的是,她沒有中途放棄。」
邵其軒面無表情地拒絕:「不要。」
紀以寧屏息凝神,重回面臨大考的學生時代。
她不明所以,矢口否認:「也沒有。」
「呵,我不羡慕。」
「太失禮了啊,這樣的問題。」
程應致無法認同,這個男人和紀以寧之間的一切:「我查過你。你對以寧做過的,是一個丈夫可以做的、應該做的嗎?你利用她走投無路的境況,給她施捨,要她用一生來換。你禁錮她,奪她自由,你了解以寧,以寧對人、對事都報以大善,你利用她的不爭,對她軟硬兼施。三年,你用一紙婚姻綁住她,沒有給過她任何選擇,你給她的這種畸形婚姻,我不會認同。」
「……」
唐易忽然轉頭看著他。
邵其軒被他臉上那一個收起漸落的笑容晃了心神。
上等的薄荷煙,誘人心神。
紀以寧一時竟怔住了。他眼中勢在必得的目光她太熟悉了,她每一晚都能從另一個男人眼中看到這種目光。
城中的TimeCity美術館迎來一位特殊的客人。老館長站在台階上,看著他緩步走來。純色襯衫,格紋毛衣,實足英倫風。男人緩步走上台階,伸手一握,掌心的溫暖一如這個人。
賭婚姻,賭性命,捨得命終,令她情場途窮。
老教授聲音平靜,音調不高,自有威嚴:「讓我看一看,這些年,你懈怠了功課沒有。」
程應致心底生出陰晦。
他撫著她的後背,一腔柔腸:「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去倫敦的通行證,對吧?」唐易掃了一眼她手裡的文件,摺疊得那樣好,被她雙手握著,那樣小心又鄭重,紀以寧的心意都在這一個動作里了,他還爭什麼?
她想一想,就會明白;可是她沒有心了,心都在別人那裡,哪裡還有心思去想一想唐易?
與另一個男人在一起,比與他在倫敦還快樂嗎?他知道是他固執了,但三年的感情就這樣徹底失了下落,他的固執該是可以被諒解的。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幾乎要軟下來。
「……」
「砰」的一聲,程應致忽然放下咖啡杯,帶著一點力道。
時間漸逝。
紀以寧失笑:「什麼啊。」
唐易神色不明。
「畢業前你忽然不見了,沒有拿獎學金,連最後的畢業典禮,你也沒有參加。學校方面不斷找你,也問過我你去了哪裡,所有人都關心你的下落。我只能告訴他們,你發生了很緊急的狀況,不得不離開。」
他看著她,眼神很深:「現在的你,快樂嗎。」
唐易拎著酒杯走過來,置若罔聞:「啊?」
唐易沒說話,單手靠著車窗,看著前面,視線沒有焦點。
紀以寧瞭然,低聲道歉:「我很抱歉。」
「哦……」
「我之前的調查,看來有點錯了。」
紀以寧一時間愣住了,她竟忘了瞞他。
紀以寧彎腰鞠躬,無從辯駁:「請您原諒我。」
「所以,」程應致聲音有些啞,「你知道了我執意要帶走她,準備對我怎麼樣?」
一位英國老紳士,身穿格紋毛線衫、灰色外套,領口的黑色領結工工整整。他鬚髮斑白,金絲眼鏡的度數似乎也比從前更大了,拄著黑色手杖的習慣倒是一點也沒有變。他盡量走得慢一些,好讓蹣跚的步履變得穩一些。他曾說這是禮貌,也是教養,一位紳士,是不能夠在走路的時候就讓人覺得不愉快的。
紀以寧想了想,難得地向他確認:「你要來哦。」
「……」
刷卡進入房間,開門的一瞬間,程應致一愣:哪裡來的煙味?
她只想一個人好好地解決這件事,到底還是天不遂人願,她來不及了。
聽到聲音,紀以寧轉過身。
「今晚,和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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