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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朝小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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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塵埃落定,易向以寧歸

第十章 塵埃落定,易向以寧歸

多奇怪,事情到了這一個地步,同誰說都不行,只有同他說,才講得了。這就是親人了,她看著他,心裏有前所未有的平靜。從情人到親人,她和他,彼此努力,用了整整三個年頭。
他笑了下,心裏很平靜,告訴唐勁:「我有經驗,那種時候不放她進去,她會後悔一輩子。」
唐勁臉色變了變,提醒他:「她不過是個陌生女孩子,你並不認識她。」
唐易向她走過去,彎下腰,握住她的手,一聲「對不起」來不及講,眼底已經有了水光。他窮盡一生,只願她無恙,卻不知為什麼,還是讓她躺在了這裏——其實,也是明白的。
紀以寧有些昏沉,眼皮很重,睜不開,渾身隱隱有一些疼。是這樣一陣小提琴聲,將她的傷口撫平了。
整整數日,紀以寧都沒有醒過來。
「紀以寧小姐,」男人落落大方地與她接近,「久仰芳名。」
話音未落,他仰頭,一飲而盡。
唐易是不可以這樣子的。他這種人,不可以乖,不可以弱,一乖一弱起來,就讓人有機可乘了。唐家不能有這樣一個掌權人,紀以寧也不能給唐家一個這樣的唐易。
紀以寧在醫院休養了一個月,後腦腫起的部位消了下去。唐易了解傷痛,懂得傷痛,照顧起來,本就比旁人更通三分,又是她出事,心思就全部用上了,紀以寧做複查時,暗自笑道都被養胖了。
攤開底牌,彼此信任。
——什麼?
「你不可以有事,」他抱緊她,聲音很啞,「紀以寧,你不可以。」
他頓了下動作,看著她。
「你還需要我嗎?」
記得從前,為父親之死,他走到復讎這一步,大開殺戒,自此成了生死場上的職業玩家。結束之後,某一次的酒會上,他悄然退場,獨自拎了一杯清水,站在陽台上,任憑冷風貫穿整個人生呼嘯而過。
就像一條魚,對水死了心,怎樣都完了。
「那裡不好,太危險。」
他俯下身,擁她入懷,抱緊她:「如果,紀以寧不需要我了,我要其他那麼多人的需要,做什麼呢?」
唐易站定,盯了一會兒。
唐易走出病房的時候,臉上已經沒什麼表情。
這個女孩子所具有的人文情懷,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到了這個地步,反而天高雲闊起來,好似什麼都能講,什麼都能接受。能這樣子擁她在懷裡的感覺太好,一場談話竟也顯得只是一場談話而已,即便談不下去也沒有大礙,睡一覺,好好休息,改日又有新的辦法了。
「不是不可能,」邵其軒誠實以告,「只是概率低一點。」
他始終會記得,那一天傍晚,有火燒雲,令他想起火光,心裏不痛快。他漫不經心地開著車回家,半路上無意中一抬眼,遠處火光衝天的畫面就這樣不經意地映入他的眼帘。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他對上了她的視線。
唐易沒有讓他等太久:「沈三的場子,都給我吞了。吞得下的,儘管放手去吞,用多少人、多少錢,我不在乎;吞不下的,都給我毀了;毀不掉的,燒了;燒不掉的,砸。」
有侍者過來,唐辰睿順手放下酒杯,拿出手機,走到屋外打了一通電話:「去準備和唐家的合作文件,這筆交易,OK了。」
唐易眼神中的興味一閃而過:「哦?」
她曾對他笑談:不覺得,撇開音樂這一後果不談,小提琴本身就很漂亮嗎?將對稱做到了極致,會令人想起圓規、直尺,以及一切最古老、最智慧的工具。只用四根弦,聲音就可以是最接近人類的發音,很美的一個奇迹。
路邊花叢盛開,落了快雪,花雪交融,暗夜裡有冰清玉潔的一誘。
唐易放開她,臉上微微有笑意:「學這麼多,還都學那麼好,不覺得累嗎?」
流年經轉。
「坦白講,我想過很多次,你發現的這一天,我該如何同你講。也想過,如果你要離開,那麼我呢,我該如何留住你。要留住一個人,是很累的。一個人鐵了心,無論如何都要走,另一個人怎麼做都是錯。所以我好高興,你選擇的,是這個,是信任我,信任我和你的這份感情。什麼是夫妻?這就是了。不止這一件,將來一定會有更多的難關,我們一樣一樣來,很不錯,不是嗎。」
所謂紅塵,不過如此。
「自己喜歡的,就不會累。」
「嗯?」
「……」
唐易笑了。
唐易抬眼,對上她的視線。
「和人談合作,晚上會有酒會吧?」她從小在這個圈子裡長大,深諳這遊戲規則,若是有心,恐怕無人能敵一二,「你會需要女伴的。有我陪你,會好得多。」
唐易頓時就笑了。
唐勁動了動唇:「然後,你卻已經開始縱容她。」
「是什麼?」
唐家與唐盛聯手,一場酒宴,精緻奢華。
她反過來安慰他:「我見不得你和這樣的悲傷融為一體,那樣,就不是唐易了。唐家需要你,謙人、唐勁,很多人都需要你。所以,什麼都不用對我講,我原諒你。」
紀以寧笑容清淺,如同柳葉拂清水,連拒絕都是輕悠的:「我不大懂這個。」
紀以寧獨自回病房的路上,想起了邵其軒。這個溫柔的好人,在她生命中幾次伸手扶一把,成就了她不至於窮途末路的人生。紀以寧喜歡這個人,折返去了一趟邵其軒的辦公室。
肯講,該是多麼大的勇氣。
「媽媽,我好累。」
這是遭受暴力,頭撞到地面造成的。
他點點頭:「然後呢?」
……
唐易笑起來,傾身低語。七個字,便夠一生——全世界,我只守你。
唐易笑了起來,感覺很不可思議。
想起那一夜他轉身走得決絕,她就紅了眼眶:「他是我的朋友,我很珍惜。我珍惜,是因為,我沒有多少朋友……這三年,我只有你,也知道,你不喜歡他,所以我從來不提他。那天見了,很愉快,但我也沒有要跟他走的意思。說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了,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變成了現在這樣子。教授從英國來,他也從倫敦回來,都要我回去,給我機會,我卻感覺到害怕。我怕你誤會我,至於你會誤會什麼,我都不知道,猜不到,只是很明白,你誤會的話,一定會離開我的。我……不能和你分手,如果要和你分手,那倫敦,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我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其中一半是為了自己,為了理想,還有一半,是為了你,是想你不後悔,留下我。」
「我喜歡你,以寧。在將你作為妻子去喜歡之前,首先是將你作為一個獨立的女人去喜歡的。女人是最複雜,也最美的,脆弱又飽滿,感性又理智,會坦誠,也會口是心非,似乎世間一切的矛盾都在女人這個個體上齊全了,矛盾又和諧,是非常了不起、非常壯觀的生命體。
現在,不行了。
她看了他一眼,病中勇氣生,率性了一回:「就像我對你。」
不會生氣,不會發脾氣,兩人爭執,也總是先退一步,去拉他的手,溫柔地對他講:不生氣了好嗎。有時他咄咄逼人,過分起來,不肯放過她,惹得她無措了,總會不自覺將散發別到耳後,掩飾羞窘,輕聲對他示弱:你不要這樣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
紀以寧正為唐易調整琴弦,聲音中有笑意,對他講:「你校準的動作不對,所以音色總是差了一點。」
她不瞞他。
「……」
唐勁站在他身後無聲地陪他,他忍不住問唐勁,更像是自問——唐勁,我怎麼會對性命這回事狠到這種地步?
被他看著,她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低下去,但始終是鄭重的。
唐易緩緩伸手,將她擁入懷中抱緊,一聲感恩:「謝謝你,願意同我講。」
唐盛的年輕掌權人如此給面子,紀以寧懂得回應。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唐辰睿一飲而盡的面子,紀以寧輕抿了一口酒,與他舉杯:「我喜歡『朋友』這個詞。」
他殺性已起,收不住了,眼底全是滔天恨意:「從他的人動紀以寧起,就有我沒他。有我唐易一天,就沒他一日立足。」
尹謙人沒有抬手擦拭流血的唇角,恭敬鞠躬:「易少,是我沒有保護好紀小姐,請您原諒我。」
紀以寧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如果,是我覺得他還不錯,交他這個朋友呢?」
唐易覺得有意思。
數十年後就在那一個傍晚,無限火光滾動在天際,勾起他心底最深處的記憶。
「唐總監有話,我聽。」
他凝視她良久,不可思議,確認了一件事:她沒有恨。
紀以寧偏頭一笑,含清淚,欠矜貴,但堅強爭氣。
滔天的後悔席捲向他,他深埋在她的頸項間,不讓任何人看見他眼底漸濕:「紀以寧,你那麼好……」
所謂捨不得,就是到手的不舍和未到的不得。她一句話,前後兩重意思,竟都有了。
紀以寧揪緊了他的襯衫,眼底隱隱有淚光閃動,但倔強地,不肯掉。
紀以寧是在一陣小提琴聲中醒過來的。
她將玉石握在手裡,萬分珍重:從那一天晚上,你把它戴在我身上開始,我就沒有把它拿下來過。雖然在我所知道的故事里,它的含義沒有一個是和感情有關的。盤古的骨髓,驅邪避凶;君子無故,玉憶力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我常常想,這些又和紀以寧有什麼關係呢。但是唐易,我對你,無端端就有一種信任。信你給我的玉石,有它的故事在裏面;信你將它送給我時,有你的心意在裏面。即便我不懂這裏面的故事,也不曾聽你講過這裏面的心意,我仍然非常珍惜,你將它送給我這件事。
邵其軒忽然上前一步,撫上他的肩,給他安慰。男人和男人之間的談話,有時可以非常簡單,甚至不需要語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所有的意思都一步到位了。
她靜靜看他:「我喜歡這首曲子,卻不喜歡這個故事,尤其是對你……」
唐辰睿皺眉:「你幹嗎?」
「你那樣試我,對我不公平。」
紀以寧抬手,撫上他的臉,單單是看著他她就悲傷起來了:「從前你就知道了,我……可能是一個今生都會有缺憾的女人。你還不死心,這麼倔強,賭什麼呢?」
他頓時住了口,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殺性已起。
她不懂,其實換個說法,這就叫「劫」。
靜默了一會兒,邵其軒看不過去,忍不住罵他:「我說,你怎麼想的啊?是你讓紀以寧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從此生命中只有你,只有唐家。你把她變成了這樣,為什麼還會對她放手?」
「他不欺負女人。身體上的、生意上的,他都不亂搞。」
確切地說,是被人綁架,在浴室自殺身亡后被人燒了的。
這一年,她二十六歲,似乎從來沒有那麼累過。從前她也辛苦過,家變、沒落、輟學、打工,但只是辛苦,還稱不上累。只有這一年,她是真的累了。
「媽媽,我好想回倫敦,但我更想回唐家。后一個,似乎更難了。
多奇妙。
她像是有些驚訝:「好快,都到家了。」
她忽然停了下來,落後他一步,輕聲開口:「唐盛的這筆合作案,你若肯答應,對唐家而言,是好事。」
那一年,她才二十二歲,反抗不了,被人關在酒吧的地下冷藏室一夜,醒來時已經是在醫院。醫生對她說,外傷不礙事,不過凍傷有些嚴重,最好留院觀察一陣子,內里可能會留下病根,女人的身體,內部看不見的隱患遠遠比看得見的外傷更嚴重。
「否則呢?」她盈盈一笑,反問,「我不需要你的話,難道,我需要邵醫生?」
「低到什麼程度?」
酒店大廳左前方的位置,紀以寧正孑然而立。一襲黑色小禮服,香肩畢露,一身的性感,而她身上乾淨不爭的味道又太重,於是兩種氣質就像是發狠般,要在她身上爭一個高下,猶如血染寒劍入水漾開一池梅花的清與腥,瞬間驚艷。
這也是一種默契。
「為了,我配得起你賭的這場婚姻。」
這一場感情,她陷進去了,他也是,傷得重,斷了骨。
他頓時就笑了。
他看著她的表情,就明白,那一日,他的感覺沒有錯,她在門外都聽見了。
呵,真是大駕光臨,紀以寧小姐。
一張清秀的臉,是個乾淨清透的女孩子。但除此之外,她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冗長德文,語法的繁複與語義的晦澀,在她筆下用中文寫出來,竟也可以如此簡明單純,一如其人。
有一日他醒來,發現身邊無人。撿起散落在地的襯衫穿上,走出卧室才發現她竟然一個人在書房睡著了,手中掉落一本書。他撿起來看,發現是康德闡述倫理觀的名作,翻開第一頁,有她清秀的字跡:「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刻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以及心中的道德律。」
她對他,又愛又恨:「一早就知道有今天的,你一個人,還堅持什麼呢?」
唐易沒有再離開過她,晝夜陪伴,連睡也是伏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陪著睡。這樣子睡是睡不好的,睡一陣醒一陣,將自己也毀掉。邵其軒看不過去,幾次勸他去客卧休息,好好睡一覺,他不肯,原諒不了自己。
婚姻不易,但不易之地,才有絕色好風景。
發動引擎的動作猛然停住,他抬眼朝她看去。
她用三年時間,磕磕碰碰,自學自悟。跌倒了,一次次忍痛站起來;錯了,她也認了,自己把自己撐起來,知錯就改,就這樣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像樣的成年人。苦難來了,她不躲,不逃,沒有過分內疚,也沒有推卸責任,同他攤開了一切,明白直諒,有情有義。
與生俱來的危機感如影隨形,眼見無憑,揣測無據。
就這樣遇見那個叫紀以寧的女孩。
……
「我認輸了,」唐易摟過她的腰,將她帶著走,「就今晚,一起。」
他正不明所以,順著唐易的視線望過去,頓時就沒聲了。
紀以寧有心起來,任何領域都能精通一二。
她像是終於得以長長地入睡,把過去失眠的日子都填滿了。無聲無息,有時唐易會半夜驚醒,抱緊她,無端端就怕從此要失去她了。
這人是個美學愛好者,又崇尚暴力,骨子裡信奉的是「能用刀解決的問題就不要用嘴」。以至於唐辰睿見到唐易的第www•hetubook•com.com一眼就移不開眼了,暴力美學,多麼完美的完成品。
停了車,他坐在車裡,毫無意外地,看見她被人欺負。
又到了並肩的時候,這個時候的他和她,全憑默契,沒有敵手。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性。
電話收線,他遠遠望過去,看了她一眼。
「美術館公共休息日閉館,」紀以寧柔聲道,「有時間,就來陪你一晚。」
這些年,唐家所有人都明白他心底的不可觸碰在哪裡。這件事如此嚴重,如此毀壞,以至於和紀以寧夫妻一場,再親密,他也始終沒有對她說過一絲一毫。
這麼好的紀以寧,他哪裡再去找第二個。
樓下,他近她身。
傍晚,兩個男人從酒店會議室出來,下樓,邊走邊談。
三年,不長不短的一段歲月,改變了她。
唐易緩緩轉身。
他好怕她對他死心。
這場感情,他孤軍奮戰了三年。獨撐一場大戲,終於到了落幕的時間。他最喜歡的以寧,學會了喜歡一個人,而那個人,對她的專註,比她的喜歡要更多一點。
辰同學轉身,一指唐易,語氣很不爽:「他什麼時候有了這種毛病?」談公事談到一半居然丟下他去泡妞!
唐辰睿心裏那個鬱悶啊。
同樣的起點,截然相反的人生。他成了徹骨的黑色,她依然是純凈的白色,苦難帶給她的,是讓這白色,更通透了。
「辦一天事,有一年的眼光;辦一年事,有一生的眼光;辦一生事,有歷史的眼光。這應該就是唐盛家族教會他的最寶貴的特質。年輕,卻是強人之姿,身上流著祖父輩悲天憫人的情懷,亦正亦邪,左右逢源。這樣一個人,和他合作,很值得。」
唐辰睿對唐易有點意思。
唐易一言不發,丟下了身邊的人,直直朝紀以寧走過去。
驅車到家時,已近凌晨。
「那你呢?」
紀以寧緩緩睜開眼,就看見了她最喜歡的人。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唐易拉小提琴的樣子,月光下,長身直立,一地悲傷。有多少回,就是這樣子的悲傷,她見不得他那樣的人有,情願自己委屈一些先退一步。就這樣,一天天地,退著退著,都習慣了。
唐易頓時就笑了。
紀以寧也許會走,也許會哭,也許會茫然無措,也許會從此變成一個複雜的成年人。你知道,人受過太大的傷害,就會變得厲害。
私人飛機再快,也是遲了。
她靜靜圈住他的腰,閉上了眼睛,心安如水:「感情有很多種。被你留下,不是最好的那一種,但在我心裏,這是我永不後悔的一種……這一點,你一定要明白。」
「好久沒有練,生疏了。」他將她的手拉下,放在掌心握住,「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對你開口解釋我那一夜的失約。想了好久,都沒有辦法。看了那場音樂會的曲子,就試著練一練給你聽。比不上你喜歡的樂團,也沒有你喜歡的合奏,但也總比單單說一聲『對不起』來得好。」
剛要抬手敲門,唐易的聲音意外地出現在裏面,紀以寧一時頓住了。
「那種場合,你不會喜歡的,」他捏了捏她的臉,對她寵溺,「不適合你。」
李叔等在一旁,等了很久,等來了一句吩咐:「出去。」李叔垂手致意,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心中大為不舍,稱了一聲「是」,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生活很簡單。日升、日落,就是全部了。
——這個啊。
救她回家的那天傍晚,唐勁聞訊趕來,看見邵其軒正在為他包紮被火燒傷的傷口,忍不住吼:「你瘋了嗎?!殺了那麼多人,放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跑進火場,你再進去抱她出來,你腦子怎麼想的啊?就不怕你們兩個都燒死在裏面嗎?!」
唐辰睿笑了,開門見山:「唐盛的這筆合作案,還請紀以寧小姐幫忙一二。」
從庭院進屋,有一段不長的路。
「嗯?」
這陣子他又盯上了唐家的好處,大為心動,實在忍不住要撈一筆。唐辰睿對唐易勢在必得,以至於尹謙人每每看到唐辰睿盯著唐易的表情,整個人都會頭皮發麻。
尹謙人自然不敢像他那樣勇猛,不敢直白地解釋說「他也就只泡這一個妞」,最後只能笑笑,不接這茬。
……
紀以寧抬手撫上他的臉。
傍晚,紀以寧看了會兒書,望了一眼窗外無限好的落日,心思一動,放下書,披上外套出去走了走。她又支開了陪著的護士,得一會兒清凈。這樣的清凈不常有,唐易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他說了要放人在她身邊就是天天如此,如今她出了事,他更是不肯。幸好是愛他的,紀以寧抬頭望著落日心想。否則,和這個男人之間的今生,將有多少血流成河。
唐易興味濃重:「那麼,你看到了什麼?」
「我手裡這杯香檳,是非紀以寧小姐來陪不可的。」
從此叫他抱憾終生。
然而今日,她改了。
尹謙人鞠躬應答:「三叔場子里的人。四個人,從夜店出來,喝了酒。三叔已經知道了這件事,親自把人押進了唐家,向您賠罪。」
他伸手,撫過她的長發,一點一點將她擁入懷中。一聲嘆息,他非常非常滿足。
唐易乘虛而入,手指卷著她的發梢不放,含情調意:「那你教我啊。」
一傷心起來,力挽無從。
「我想過要離開的,」她坦白承認,「若是三年前,我應該不會有除了離開你之外的其他念頭。但我最終沒有選擇走,對你,我沒有辦法做到不告而別。」
紀以寧雙手交握,柔柔垂著,以一個言談者的姿態面對他。大概有些冷,以至於她的左手握著右手,不自覺地握得有些緊。
他直直走向等在走廊上的尹謙人。什麼話都沒有,抬手過去就是重重一個耳光,驚得身後的邵其軒一時愣住,連聲音都沒了。唐易眼底有前所未有的恨意,下手很重,當場打得尹謙人唇角流血,禁不住力道,偏過了頭。
兩個人,四面楚歌,七零八落,九死一生。愛得太用力,收不住力道,不小心就將人生活成了一個個數字。
他受不了。
「50%?」
就像他一樣,小時候想衝進火海里救母親,被下屬攔下了,一個一個拚命拉住他,說:「易少太危險,我們絕對不會讓你進去。」
紀以寧偏頭一笑:「那麼,誰適合你?」
將來如若出現摩西,那麼該從我身體內取走多少血,才夠神與我立約的憑據?
萍水相逢,做到這一步,可以了。至少,她能活下去,至於怎麼活,就不關他的事了。當然,他會救她,更重要的原因是,過幾天就是母親的忌日,他不想在這幾天見血光。
唐易從身後將人拉進懷裡:「你今天怎麼會來?」
紀以寧微微欠身,報以友善的禮節:「唐總監。」
暗夜裡,她看不清唐易背光的表情,只聽他問:「還有呢?」
唐辰睿這傢伙,動作當真是快。才帶紀以寧現身一次,就被他抓住機會,捷足先登了。
孑然一身,飽滿在內里,令他終於尋到去處,這些年來所有的缺失,都填滿了。
靜水深流。
他明白,她已為情所困。是他算計她的,而他真就成功了。
這個結果,程應致可以接受。
他看了一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兒,終於還是興緻缺缺。認出是梁家的人在動手,於是他打了個電話過去,淡淡幾句話往場面上放,對方馬上大力保證今後絕不再動這女孩一分。
她知道了。
他的聲音很靜:「她不太好,是不是?」
他抵著她的額頭,低聲請求:「醫好這裏,你需要我嗎?你還是,只需要我嗎?」
他見不得她傷心。
被折磨到這個地步,她始終沒有恨過誰。不像他,從母親過世那一天起,就學會了暴力。
「我看到,唐辰睿這個人,還有他的唐盛,不單單折射出他這個人的樣子,還有背後一個百年家族的沉澱,一個經歷過時代苦難變遷而挺住的金融體系。」
「……」
今天傍晚的飛機回倫敦,走之前,來這一趟,他沒有遺憾了。
「呵,」唐辰睿自來熟起來,臉皮也是厚得很,拎著香檳酒杯輕輕碰了碰她手裡的酒杯,笑容曖昧,「喝過這一杯,把我當朋友,就懂了。」
邵其軒只聽見了黑暗中,骨節作響的聲音。
他強迫她、佔有她、留下她,又懂得利用她的善,對她軟硬兼施。很多個夜晚,他抱著她,對她講「喜歡你」三個字,單音節,從他口中說出來,性感得無可救藥。她情場遇高手,一敗塗地,一不小心,身心都交了出去,自此再無後路。
「20%?」
《希伯來書》講得明明白白:天地都要滅沒,你卻要長存,天地都要像衣服漸漸舊了;你要將天地捲起來,像一件外衣,天地就都改變了;唯有你永不改變,你的年數沒有窮盡。
這個人,路子太野,連拎一杯酒都不肯合規矩,鬆鬆垮垮垂手拎著杯沿,好似手中拎著的不是酒,是甜蜜的威脅,下一秒就會哄你喝下。偏偏笑容又那麼好看,既天真,又世故,這就叫人難辨真貌了。
她細細去聽,聽出這是一曲《卡農》。
病房中,一室沉靜,只有吊瓶里的液體滴落的聲音。
她被他重新握在手心,生命中的溫暖都回來了:「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是在維也納。音樂廳旁有書店,我就是在那裡,聽到了這首曲子,也看到了它的故事。一個男孩子從戰爭中覺醒了今生所愛,九死一生,活了下來,只為回去找她表白,回了家才知道,那個曾被他拒絕的女孩子已經為他自殺了。之後,他就彈下了這首曲子,這首曲調裏面,是有痛哭的。」
邵其軒對這樣的對話有同情,有不忍,但現實不講同情。
他太了解她了,本質上來講,紀以寧是一個不習慣於用語言去表達的人。她的表達方式是舊式的,意在眉目,不在話里。心裏有,眉目傳情,心思都出了。長久以來,她未曾想過改,他也不要她改,改了,就不是紀以寧了。
觥籌交錯,唐辰睿拎著一杯香檳走過來,笑吟吟的。
他笑起來,終於下了車,反手關上車門,緩緩拿出隨身攜帶的槍,穩穩地上膛,然後,不緊不慢地舉起來。
三年過去,他伸手撫過她頸項上的玉石,低頭認罪。
「賠罪?」唐易像是恨極了,「他賠不起。」
唐易紋絲不動,緊緊抱著她不放。他不肯放,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恐懼過,他快要失去她了。
程應致來過一次醫院。
白天,李叔過來照顧,低聲告訴他:那一日,謙人其實一開始是暗暗跟著夫人一起過去的,卻被夫人發現了。謙人回來說,夫人看見他,很難過。夫人告訴謙人,她真的很怕你誤會她不喜歡唐家,又不拒絕唐家,表裡不一,言行虛偽,你不會愛這樣的紀以寧。夫人執意要謙人回來,不要再令她為難,讓她在你面前無法辯駁。謙人被她說服了,一個人回來了。後來,謙人始終放心不下,又回去找夫人,就這樣發現她……正被幾個喝醉酒的人欺負。謙人其實過去得很快,出手也很快,是他抱夫人去醫院,送急救的,但還是來不及了。夫人被那幾個人摔在地上,撞到了頭,謙人抱起她的時候,她已經沒有意識了。
有生之年,他竟還能遇見,她這般磊落之人。
恐怕流盡我所有的血,都洗不幹凈我,哪怕只是一雙手。
心意澄明,認定了人,做什麼都比旁人更清楚。
他忍不住打開車門,卻沒有下車,手扶在車門上,好像有預感,只要決定下車,他這輩子都會不可避免地和她纏在一起了。
紀以寧聽著他的心跳,靜了好久,低聲問:「那麼久,你去哪裡了?」
對,他的母親過世的方式,和紀以寧的母親一模一樣。
他扶著她的後腦,摸到她後腦腫起的傷。腫得那麼厲害,他是老手,摸一摸傷口,就明白是如何造成的。
怎麼會沒有恨呢?
她站在他面前,已是他最親的人,帶著一身劫難,奮力一搏。
「……」
他看著她,覺得她好似幼年時的他,單純地想衝進火光里,單純地想要去母親身邊,唯一不同的是,她只是悲傷,只是難過,只是絕望,沒有恨。
邵其軒對他有不滿:「她本來就一直不太好,你還欺負她,在孩子的問題之外再給她增加傷害。你讓她在這麼冷的夜晚站在外面等了你一整晚,她被送來的時候幾乎凍成一塊冰,你不知道她原本宮寒就很嚴重嗎?你的爛攤子我不是每一次都能給你收拾的。」
他抱她的力道又緊了幾分,告訴了她一個地名。
「他就算了,」他抱緊她,對她笑答,「他也不敢。」
「唐易。」
「唐易親口同意了?」
紀以寧說不出話。
「過完年,我就二十七歲了,」這一刻,紀以寧有些認命,「二十七年的人生里,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沒有害過任何人。」
「嗯。」
唐易沒有說話。
沒有形狀,無聲無息,它的厲害之處在於你都不肯承認它厲害,認為它無關痛癢,小事一樁,沒有資格當你的敵手,於是它就有了作惡的時間,進行一場慢性的撲殺,最後你會如同寫爛了的那一句話,明明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怎麼就回不去了呢。
被他寵愛的感覺太好,會上癮,難怪淡靜如紀以寧,也投奔了慾海。
佛教說「無作者義」,是說這世界上沒有造物主,萬事萬物永遠有自己的因,不存在一個開端。她仰頭望這遼闊的天幕,問過一句,那麼紀以寧要受這般重罰的因在哪裡。
這一天晚上,唐易工作上有活動,和唐盛投行談判接洽。
「這樣的生命體,是為了延續後代存在的嗎?不是,至少,我認為不是。那僅僅是這一個生命體所具有的一種功能,它更重要的,是感情的延續,換言之,它是為愛而存在的。你情我願,想要更深入地愛你,結成這世間最無懈可擊的一種同盟關係,只有這個條件下,孕育生命才有意義,也才是被允許的。在此之前,我愛你,和這一部分無關,我喜歡的是作為一個獨立女性的紀以寧,喜歡的是思想、情懷、智慧,還有對感情的忠誠,這些組合而成的紀以寧。
「……」
塵埃落定,易向以寧歸。
「一開始,是想不明白的。」
「關於那些事,發生了,從前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想起紀以寧曾那樣靠在他懷裡,對他講:我有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給我的最好的信物。
「你以為,喜歡你,不累嗎?沒有比喜歡你這件事更累的了。但因為是自己喜歡的,所以,還是一直在努力著。」
她偏頭看他,以一種並不意圖去說服誰,單單想講一些想法的姿態,與他聊著:「近現代最複雜的戰事,只有兩種:兵戰、商戰。無兵不立商,無商不成兵。而商戰中最複雜的,只兩個字,金融。晉商,天下第一商幫,一夜崩潰就是從票號的全軍覆沒開始的,也就是晉商金融體系的崩潰;同一時間,上海形成銀行新業態的金融體系,自此崛起,至今雄踞一方,這都是有道理在裏面的。唐盛的起源可以追蹤至此,從一開始,唐盛就帶著悲天憫人的獨特情懷,它同情在官僚和外商夾縫中艱難生存的民間勢力,伸援手,給予幫助,開創了旁人不敢為只它敢為的經營之道。政權交替,日月變換,一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唐盛而言,熬過來,千萬死中求一生,當真是可以評價這一句的。」
玄關處的燈光灑下來,比庭院里的街燈更明白,叫紀以寧明白,這段回家的路是到盡頭了。
「媽媽,我渴望與你見面,同你講話。就算是斥責也可以,如今,連一個斥責我的人都沒有了。
唐勁,世上是有因果報應這回事的。
一掉,就不好收拾了。
男人沉默,站了一會兒,返身回屋。
唐易沒有辯駁。
他走到病房門口,正要敲門,聽到裏面傳來一陣小提琴聲,不知怎麼的,他忽然就停住了動作,沒有敲門。
他伸手撫過她的唇邊,看見尚未痊癒的傷口:「很疼,是不是?」
平鋪直敘,是紀以寧對唐易最大的誠意。
苦難面前,唯有膽色過人,才得一二生機。
唐易眼底血紅:「誰做的?」
她躺在病床上,不緊不慢地替他一點點調音,過了好一會兒,將小提琴遞給他:「這把是好琴,到了你手裡,它都被怠慢了。」
她不懂事,捨不得把時間和錢浪費在病床上,早早出了院。年輕,有自以為是的自信,認為不要緊,生命還長,一時半會兒的病痛又算得了什麼。雖然從此以後,她就體會到了生理痛的揪心之痛,但在時間和財力的雙重壓迫下,她仍然沒有重視,只一味認為平時注意保暖就好了。
尹謙人恭敬道:「是。」
她坐在窗前,拿起鉛筆在白紙上寫信。信很短,每一封都只幾行字。寫給母親,她唯一的親人,儘管也已不在了,但她累極了,非常想念母親。
寒暄幾句,唐辰睿暫時離席。
紀以寧順從著他的動作,任他靠近了些,柔聲告訴他:「我沒有特別不喜歡,當然,如果要說喜歡,可能也談不上,只是不討厭罷了。多了解一些,多想一些,對我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
「……」
幼年的記憶不可小視,他目睹過最殘忍的火光畫面,自此以後,他從純真幼童一夜變成另一種生物。
唐辰睿的唐盛投行赫赫有名,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於他這個人。年輕,出手慣狠,做人做事都透著一股邪氣。圈子裡不少人看不慣這個人,想除之而後快,卻發現這人路子太野,攻和守都毫無章法,且好戰,是個難纏的角色,這些年他讓多少人吃了虧,他和唐盛就圈了多少地。
唐辰睿直言不諱:「站在唐盛的立場,如果你的資金能進來,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另一方面……」
「沒有特別想要堅持什麼,」他抱著她,聲音很平靜,「只是我需要你,非你不可罷了。」
「謝謝你,願意給我機會,繼續喜歡你。」
「他那人,不好搞。」唐易摸了摸她的臉,評價得很客觀,「不過,他還真有一個優點。」
一紙婚約,那薄薄的一紙,需要動用多少力量去守護?要智慧,要信任,要雨打風霜不回頭,要久跪佛前全不悔。
腳步一旋,他靜靜離開。
他聲音很低,有不能被打擾的驚痛在裏面:「那一晚,看見你護著他,連你自己都不顧了,連我都不顧了,我不知道我還能對你說什麼……那一刻,我是沒有感覺的,我怕從此以後,我都沒有感覺了。沒有感覺的人生很可怕,我不是怕我從此感受不到快樂或難過,我是怕從今往後我感受不到你的感覺。你快樂嗎,你在難過嗎,這些,如果我感覺不到,那我跟你之間,怎麼辦呢?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未來,我很明白,要一個人有感覺,最快的辦法是用暴力,見一見血,碰一碰生死,所有的感覺都會回來。所以我去了那裡,去了這個世界上最複雜、最危險的地方。」
紀以寧有一句話說得對,這樣的場合,有一個深諳規則的女伴在身旁,會好得多,也有趣得多。多少人盯著唐易,又有多少人盯著唐家,他一個人出戰,贏了,也不是不辛苦。如今多一個她,一步跨出去,這就成了生死之交。紀以寧柔柔挽住他的臂彎,並肩踏入的一瞬間,三年的默契就全出了,是夫妻,是同盟,是朋友,是知己。
除了她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一同碎了心。
紀以寧抬眼:什麼人,竟能讓唐易連聲音里都有了「認命」?
「沒有。」
他低下頭去吻她,又不敢用力,連唇角都有傷,他將輕吻落在她的額頭。
而我怎麼會連這一點都學不會去害怕了。
唐辰睿意味深長地笑了:「他會同意的。因為,我有最好的幫手。」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彼此為信仰,從此以後,在這世間,無懈可擊。他送給她的玉石,正靜靜戴於她頸間,細細紅線,牽一生。
「唐易。」
唐易輕抱著她。
這是紀以寧的溫柔,不願見他認輸。
他看見了她唇角的傷,這是撞擊在地,被冰冷的水泥地擦過嘴角留下的。他守護她三年,分分寸寸都用盡了心,連冬日里見她用冷水洗手都會捨不得,哪裡受得她身上有分毫的傷。他幾乎可以看見那個畫面,她是不會反抗,也不喜歡反抗的一個人,她信善良、可解、溝通、誠實,她信這世界一切的好意與不作惡,直到世界給她一個教訓,令她心碎,遍體鱗傷。
「但凡一宗不小的合作,或者說,交易,都不能只看當下。或許,生意人會有『預測』這一種職業習慣,注重未來,注重預期,但對我而言,換一個角度,以人文的層面去評判,就不會忽略他的歷史。歷史是很有意思的,也只有歷史,能告訴你,過去是怎樣,現在正在怎樣,未來會怎樣。」
她問他一聲:「那麼,這樣一個紀以寧,你還願意繼續喜歡嗎?」
高處不勝寒。
這才看清她淚落如雨的絕望。
每每一睜眼,他就會看見她頸項上那塊紅線玉石。
「是不是連10%都沒有?」
唐易低頭,握起她的右手包裹在掌心,一遍遍對她抱歉:「對不起……以寧,對不起。」
「嗯。」
「因為,想要你好,想要唐家好。」
可是在他的算計里,絕對沒有她身負重傷這一點。
「……」
她終於來了。
要多管閑事救她嗎?呵,不,唐易不是邵其軒,沒有憐香惜玉的嗜好。這世間外表柔弱的女子並不少,他見得多了,習以為常。多少清秀的和-圖-書弱女子在他身下承歡,結局不是要他的人就是要他死。女人,他沒有太多興趣。
「我會瞞到她不再為這樣的事傷心為止,」唐易答得很快,顯然很久以前,他就做了決定,萬死不悔,「否則,我會一直瞞下去。」
唐易沒有太多掙扎,似乎連掙扎都是不屑的,一字一句交代邵其軒:「這件事,不可以告訴紀以寧。」
「……」
一個陌生女孩,唐易沒有興趣再留下,抬手發動引擎,準備離開。就在下一剎那,他忽然聽到她的聲音,聽到她哭著說:「我媽媽還在裏面,讓我進去好不好……」
紀以寧知道他在聽,聽進去了。她有得人尊重的感激,不枉談這一場:「唐辰睿的做事方式,誠然褒貶不一,風評複雜,但他有一點,我是認同的。」
多少婚姻,就這樣散了。
「哪一點?」
「紀以寧,你要好起來,」他一字一句,對她請求,「醒過來,好起來,你要怎麼恨我都可以。」
這個冬天有些微妙,四周白茫茫的,像雪,細看又沒有,她坐在窗前,視線範圍內一片白色,讓她懷疑自己是否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但這些,忍一下就好了,」她拉著他的手,放在她的心臟處,「只有這裏,忍也忍不住,好起來,也很慢。」
邵其軒沒有再說下去。他是唐易,受了傷,也仍然是唐易。唐易擅長很多事,比如,賭生死;比如,流血與暴力;再比如,復讎。
他認輸了,俗是有點俗,但要過一生,認輸也要的。
邵其軒有些不忍:「你還有心力瞞她多久?」
他下意識地忽然左拐方向盤,朝火光衝天的方向開去。
這是一個有心理承認能力去認錯、去承擔責任、去承受後果的男人,該來的,他不躲:「你坦白告訴我好了,如果是最壞的結果,也直接對我說。」
接電話的是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特助,姓韓,單名一個深字,做事嚴謹,此時也不肯放鬆一分:「你確定嗎?」
紀以寧心裏鈍痛,她明白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唐易微微轉頭去看她。
她輕輕淺淺地就將了他一軍。紀以寧這種女孩子,若是用心,真是厲害。
唐易將她的散發別到耳後,淡淡地問:「接受這些從前並不願接受的東西,去了解,去想,是為了什麼呢?」
他的母親,是被人燒死的。
唐易抱起紀以寧的時候,她已昏迷了一夜。
所以她是紀以寧,旁的人,都做不了紀以寧。
唐勁一慣好口才,那一刻竟也說不出話。
《希伯來書》寫得清楚:凡物差不多都是用血洗凈的;若不流血,罪就不得赦免了。
唐易給她機會:「說說吧,為什麼要當他的說客?」
唐易骨節泛白,幾乎捏碎自己的一雙手。
這一場情意好重。
邵其軒站在一旁,靜靜地告訴他:「她被送來的時候,很不好。要好起來,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昏迷的時候,甚至有幻覺的情況出現,她會喊『媽媽』,應該是很想念母親吧。你不在,她沒有人可以講,也沒有人可以傾訴,已逝的母親,成了她心裏的寄託。」
她開口,聲音很啞:「你的小提琴……技藝還差了一些啊。」
這一晚,下起了今冬第一場雪。紀以寧坐在車裡,一時看入迷了,忘了下車。唐易沒有打擾她,明白她愛看雪,尤其是夜晚清靜的快雪,撲簌簌一地,每每見了,都有心明澄澈的歡喜。
「好不好,不在那裡,」他低聲訴一句真心,「在你。」
直到遇到這個叫紀以寧的人。
「陪我?」
程應致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沒有再打擾。
多微妙,話里竟有捨不得。
他原本以為,她只是因害怕而哭,卻不料原來,她的母親還在這場大火裏面?
「咔嗒」一聲,門外傳來輕微的異樣聲。唐易皺了下眉,常年的警覺性令他當下做出反應,一步上前拉開了門。
紀以寧推了他一把,落下淚來:「你都把我變成一個很酷的人了。」
「我從來不知道,你懂這些。」
多少感情,就這樣輸了。
他想起很多事。
他拂去她額前的散發:「從前只以為,你不愛這個,所以,也從不勉強你和我談。」
《十誡》第一條:除了我以外,你不可以有別的神。
唐易摟過她的肩,聲音平靜:「『家』這個地方,心裏想著要回來,如何快都不算快。」
「你這個人……」
暴力和流血,放在紀以寧這個人身上,他受不了。
屋外的長廊,空空蕩蕩,廊下一屋的風,迴旋著寂寞的聲響。
「呵。」
唐易頓時就笑了。
邵其軒驚了一下,連忙上前制止:「不要動她。她有腦震蕩的跡象,快讓她躺好。」
唐易低頭,笑容很痛,他閉一閉眼,將眼底水光散去。
「媽媽,你來領我回家好不好。無人握住我的手,我迷路了。
他不能失去紀以寧。
看了一會兒,紀以寧回神。
她看著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是捨不得他的,更是感激他的:「從不被人愛,到被一個人好好疼愛;從不懂婚姻,到漸漸明白婚姻的重量;從女孩,到女人;從稍許有些自閉的傾向,到愛笑愛同人交往;從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到敢於承認;從將這世界黑白分明地對待,到更開闊也更謙和地認同它灰色的存在;從二十四歲,到二十七歲;從一個不像樣子的女孩子,到一個像樣的成年人。我所有的這些,所有成長,都是你教會的,你一個人給的。這樣的一個唐易,我無論如何也不想辜負。」
唐易笑了。
有些事,就是這樣發生了,他並沒有太多深究的慾望。
紀以寧掙了下,掙不開,明白他是故意的:「這是慢功夫,哪裡是教一教就會的。況且,我也不是行家,懂的也只是皮毛,自娛尚且可以,說到『好』,那是萬萬夠不上的。」
紀以寧眼底有濕意:「很久以前我以為,所謂的『劫』必是驚天動地的,帶著某種形狀的,是那一種,它來時你就知道它來了,必有時間認出它、反擊它,轟轟烈烈,人定勝天。直到那一天,聽到你和邵醫生的對話,我才明白……」
紀以寧細細打量他。
尹謙人彎腰聽著,靜等命令。
第一次,為一個女人,他開了槍。
唐易笑了,伸手靜靜拭去她的眼淚:「很酷的人,可不能哭啊。」
兩人並肩走著,誰也沒有說話。
唐易走得太遠,回不了岸了。他愛不了人,也無人敢愛他。
一場酒宴,四方盡歡。
李叔說完,唐易很久都沒有反應。
他望著她,有意外,但沒有太多:「你也有興趣,當唐辰睿的說客?」
上下千年,歷史面前,所謂的文明,善惡是非一把平。在越來越放縱的今天,世界更像是一場戰爭。得你相邀,以婚姻為名,並肩對抗這人間一戰,真是太好了。
她好累。
「媽媽,我努力地去學了很多事,變成了你們喜歡的女孩子,他也喜歡我,那現在,他為什麼不回家了?
他正要說下去,卻看見唐易忽然停住了腳步。
呵,紀以寧,我等你這麼久。
才明白,生命中大多數的「劫」不是這個樣子的。
愛和佔有、征服與窮盡,有多少年,這就是他的價值觀。
他一直明白,是他,一手毀了她單純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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