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未全開月未圓
「你認為呢？」
「對，你當然不想，因為那一年，發生了對你而言非常悲傷的事。」
「我走了，」她拿起背包，連最愛的蟹粥都留不住她了：「我不要你幫這個忙。這也不是幫忙的問題，是對錯的問題。」
他雖然也不太講究禮節，但到底還做不出光明正大要人喂這種事。
男人徑直走向餐廳的景觀位，不等侍者拉開椅子他自己已經一把拉開了，將西服搭在椅背上，聲音悠悠：「就你一個人？」
蘇小貓從S市回去的時候，天色已晚。明天還是工作日，她一路小跑著去了公交車站，趕上了一趟晚班車。
她不知道，他是否還是當年那一個有天下抱負的少年。
蘇小貓跟上他的腳步，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態度疏離，「你知道我不是來和你吃飯的。」
她從來沒見過唐勁有那麼森冷的一面，因此，連她自己也從不知道，在面對這樣一個森冷的唐勁時，她下意識會害怕。
蘇小貓拉著他往外走，她這接機接得馬馬虎虎。心意到位了，工作卻十分不到位，也沒開輛車來接他，準備排隊去等計程車。唐勁暗地又給尹皓書打了個電話，叫他人可以走，車留下。尹皓書在電話那邊聽得匪夷所思。在遇到蘇小貓之前唐勁從不幹令人無語的事，遇到蘇小貓之後他乾的事裏面十有八九令人無語。
唐勁放下毛巾，去了一趟書房。再回房時手裡多了一份文件，厚厚一疊，看樣子是不少信息在裏面。
「丁總抬舉了，我不過是一介普通人而已。」
唐勁的電話打來的時候，蘇小貓靠在車窗心事滾滾，拿起手機，屏幕上閃著「唐勁」兩個字，蘇小貓胸中一暖，接了起來。
他從來都是一個適度的人。
她站了起來，黑暗中一雙眼睛，帶著沉默的力量，直視著他，「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遙鄉，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傅絳。他是好，還是壞，是一力犯罪，還是心魔頓生，只有我明白。旁人寫不了這個，也懂不了。我知道您將這件事瞞著我，是避諱了我，擔心我有私心。之前，我確實有，現在，我也有，但我有私心和我想工作是兩回事，我不會讓自己的私心影響工作。如果我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麼，記者這個活，我也可以不用幹了。」
蘇小貓不自覺握住了他的手。
丁延抬手就給她腦門來了一記，把她往家裡趕，「走走走，別在公司浪費空調浪費電。」
她不是不想回家，她是不敢。
花未全開月未圓。
「你雙重標準，不可理喻！」
蘇小貓心中震動。
晚班車一路從市郊駛入鄰城。S市的市郊有甚好的江南風光，此時正值初夏，萬物活潑，蟬鳴與蛙聲交相應和，道路兩旁的香樟樹飄下落葉，飄進池塘里，蘇小貓匆匆一瞥，好似心尖上也跟著一同落了葉，落得她心裏微疼。
唐勁走過來的時候，蘇小貓的洞察力幾乎是立刻就位了，她看到了他的面沉如水。
「你醒醒。」
蘇小貓打斷他，每次跟他講話都酸得她牙疼，「這是正規運營的城市計程車好吧？收起你的想象力，這個世界沒你想得那麼危險。」
他冷眼旁觀眼前的這兩人，一聲譏誚，「宋董是好興緻，總是不肯放過已婚人士，愛好也算是特別了。」
皓月當空，他拉過她手的動作那麼自然，敞亮如明月，令她明知這不合適，這十幾年的情意她也心領了。
兩個人同時看見了，一個男人，正站在不遠處，目光沉沉地注視著這一個場面。
他似乎是想過會有這麼一天的，因此也並不意外，甚至因為這見了天日的一天，連胃口都變好了。他大口吃完前菜，將餐盤遞給侍者拿走，拿起刀叉大塊吃著牛排，彷彿老友談話，問：「蘇小貓，你知道那幅畫的意思嗎？」
他們認識了幾百天，吃過了無數頓飯，在一個屋檐下做了那麼久的親人，在一張床上做過了數不清的愛，到了這一瞬間，卻彼此陌生了。
電話掛斷後，蘇小貓軟軟地沒有力氣。她知道，事情結束了，唐勁不會插手，傅絳會迎來他的牢獄生涯，她的老院長會悲痛欲絕，而她則會做一個記者該做的事，同時也永遠欠下了傅衡一句說不上哪裡有的抱歉。
她和傅絳，曾經是很熟的那一種關係。
「蘇小貓，遙鄉對你而言，是天堂，是家，對我而言，卻是兇手，是地獄。沒有它，我就能有一個完整的家。你說得對，我恨這個地方，它不僅綁住了父親，也在那一天綁住了我，更在那一天，帶走了我母親。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想過要令遙鄉好起來，用金融的方式令它替我辦事、獲取巨額利潤，讓它沾上這世界的污穢，最後看著它一點點毀掉，就是我為我母親做的一場盛大的悼念。」
蘇小貓看著這條簡訊，腦子慢慢清醒了。她漸漸坐直了身體，她的意志被這一句話動搖了。
他坐下來，將手裡的東西遞給她，聲音有些鄭重，「本來是不打算給你看的。因為這裏面有一些事，不太好，太臟。但是既然事情到了這一個地步，我和你之間，我不想有任何誤會，所以，我把這些給你看。」
一段長路，就在他纏綿的視線里變短了。
蘇小貓咬著下唇，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他有些意外，她竟然記得「唐家」。他確信她是不明白這兩個字真正的意思的，但她記得，本身已經令他震撼。這就是蘇小貓，過目不忘。在救他的那一次聽過了這一個名字，她就記住了，現在，她憑著本能，將這個名字拿出來一用。
丁延就是這極少數人的之一。
宋彥庭雙手撐著下巴，忽然有些高興，「蘇小貓，你對宋氏挺了解的啊。原來這些年，你也一直關注著我家？」
宋彥庭這幾天來這座城市開會，住在酒店，蘇小貓從公交車上一個箭步蹦下來之後直接攔了輛計程車去了酒店。
「不要拒絕，」他沒有起身，動作卻是堅定的，將她的右手緊緊包裹在掌心：「就當是我在對你還情。還很多年前，對你欠下的『老貓』的情。」
唐勁手一松，手裡被撕碎的紙片從他指尖掉落，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這些年，她常常覺得他變了。
「那麼，你想怎麼樣？」
蘇小貓放下水杯，看著他，「不惜利用我和遙鄉的關係，接近唐勁，要他做一些危險的事。」
宋彥庭解釋得很簡單，「金融的事，說到底，就是錢的事。」
所以唐勁特別喜歡和蘇小貓吃飯。
是什麼了不起的痛苦，讓她的老院長不惜放下羞愧之情，連親疏不近的宋彥庭都動用了，親自去找了一趟，求一求？
唐勁洗完澡，拿毛巾擦著頭髮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毯上的蘇小貓，正瞪著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唐勁深吸了一口氣穩了穩，這才把自己穩住了。她這眼神太勾人，若不是今晚還有正事要談，他還真穩不住自己，腦子裡已經滿是禽獸的慾念。
宋彥庭不自閉后的執著一如他童年自閉時的執著，很快地，一條簡訊進來了，言簡意賅一句話：傅院來找過我了。
尤其是在他眼裡，她更是臟不得。
「改天吧，」唐勁回絕得很斬截，一點也不給勞苦的下屬們退路：「今天不行。」
蘇小貓猛地抬頭看他。
這一晚，丁延開了一個會，開得有些晚，晚上十二點多從辦公室下班時路過新聞部，發現蘇小貓這貨這麼晚竟然還沒有回家，像個釘子戶似地正蹲在辦公室熬夜寫稿。蘇小貓的實力丁延是懂的，她有幾斤幾兩，丁延掂量得很清楚。這貨擺明了是在拖拉，平時從不見她裝努力，一到下班點立刻就往外面飛。
兩個人寒暄了幾句，蘇小貓聽到電話那邊有人在低聲叫「勁少」，提醒他有事要做了，被他擋了回去，繼續同她多講了幾句。蘇小貓心裏升起一股被疼愛的縱容，這股縱容令她不講理了一回，忽然叫住了他，「唐勁。」
蘇小貓猛地睜大了眼睛：「3.2億？！」不愧是腦子好的傢伙，對數字最敏感。
他坐的是經濟艙，還是特www•hｅtｕboｏｋ•cｏｍ•cｏm價票的那種，跟個勞苦大眾似地。唐勁對很多東西都沒有追求的慾望，他是喜歡站在背後做事的那種人，不習慣成為焦點，只有在被人踩了底線時才會上前一步令人明白，這種人存心要成為焦點時也無人能擋。
唐勁頓時就笑了。
聖古斯都酒店一向以餐飲的精緻與奢華而聞名。蘇小貓對一切無限量的吃飯方式都抱有巨大的熱情，唐勁是這裏的尊享會員，兩個人結婚這半年來，蘇小貓沒有拿過一張唐勁的信用卡，倒是整天盯著他手裡這張酒店自助宴打折卡，盯得兩眼烏溜溜地轉。
「怎麼了？」
「唐家。」
蘇小貓心裏沒來由地「突」了一下。
兩個人一個站，一個坐，一高一低對視了一會兒。他知道，她在緊張了，蘇小貓在緊張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瞪大眼睛。她有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瞪起來圓溜溜的，看著很兇，精神奕奕的，連凶起人來都充滿生命力。他就喜歡她身上的這股生命力。
蘇小貓悶著不吭聲。
「不用了，很快就到了。」
以為是唐勁又不放心她，拿起看，才發現屏幕上閃著「宋彥庭」三個字。蘇小貓實在沒力氣招呼這一位宋董，按下了一個鍵，拒聽電話。
傅絳抬眼，眼中覆薄冰。經年的痛苦造就了如今的這一個男人，他已無法悔改。
後來蘇小貓才明白，他變的是心。一個人心裏該有的一些重要的「什麼」，他沒有了。
直到所有這一切被唐勁橫加干涉，一力粉碎之際，她感受到了犯錯的羞愧，但同時更可怕的是，她因這份羞愧而更不理智、更受情感影響，甚至升起了一股不被理解、不被疼惜的憤怒。
唐勁說得對，她是一個記者，她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他緩緩走過來，步子不緊不慢，那一把屬於唐勁獨有的好嗓音在酒店華麗的餐廳內，先聲奪人地亮了相：「我不準。」
「聽說，你拜託過唐勁幫忙。那個時候，你怎麼沒有想過他會有危險？」他看著她，唇角一翹：「還是說，你比較擔心我，從來沒有擔心過他？」
「……」
習慣了家裡有人守護的日子，她已經習慣不了一室的冰冷。
她明白，這不是他對傅絳的情分，也不是他對遙鄉的情分，這是他對她蘇小貓的情分。
「如果，唐家出事，你也會這樣袖手旁觀嗎？」
那天，唐勁一笑，沒有回答。
蘇小貓憤怒的時候通常都不太講理，像她這樣身世的人，太講理是活不到今天的。蘇小貓幾乎是下一秒就沖了過去，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推得他一時不防，倒退了好幾步，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異常尖厲，「你走！誰稀罕你喜歡！」
在場的其餘兩個人都有一瞬間的震驚。
宋彥庭撇撇嘴，他的心情好得快壞得也快，全由蘇小貓一人牽著。
「3.2億的真品，就這樣子掛在遙鄉門口，掛了這麼多年，任它毀壞。你是不是瘋了？」
一件不容她質疑的事擺在了她眼前：不知從哪一天起，傅絳不再來遙鄉了。
兩人躊躇沉默之際，一個聲音徹底打破了場面。
唐勁沉聲問：「你知道唐易是誰嗎？」
「蘇小姐，你總是能給我另類的驚喜。」
「……」
「當然是為了傅絳的事。」
蘇小貓有些辯解，「我沒有不信任你的意思。」
傅絳無動於衷，姿態優雅地用著刀叉，自顧自吃著牛排。
「好吧，」唐勁放開她的手，點了點頭：「我本來還有事想對你說的……」
「我會去找一些人，看一看，能不能解決。」
唐勁聽著，沒說話。
這會兒言歸正傳，他也不瞞她了，「宋氏雖然是從事實體經濟為主，但該有的融資、股權、利益借貸等等環節，卻是一個都不會少。我爸爸作為董事長，從五年前起具體的事情就不太管了，所以這裏面的事都是由我在管理。裏面有些什麼規則、什麼遊戲，我大概是明白的。」
宋彥庭「嚯」地站了起來，聲音含怒，「唐勁你！」
宋彥庭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他沉著的樣子，沒有波動的情緒，柔和看她的目光，無一不在說著一件事：他已經知道了，傅絳這件事，有多大的嚴重性。
然而下一秒，蘇小貓傾身，手指靈巧地一送，將草莓送入了他口中。唐勁不防，被她得逞，他張開嘴讓她進來，吮到了她的手指，令他一瞬間彷彿置身相遇的那一晚。那一晚，她也是這樣，坐在身受重傷的他身邊，給他喂麵包，手指觸到他的唇，令他在這微妙的肌膚之親中剎那深陷。
蘇小貓忽然憤怒，猛地推了他一把。
這陌生令唐勁收不住火光。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蘇小貓就明白了一件事，人與人的離散是可以很快的，而且可以是沒有理由的。人類間有太多不可知的事情了，比如明天會怎樣，比如疾病該如何治療，比如你要走為什麼也不同我告別。
「……真的沒辦法了嗎？」
丁延負手望她，「你怎麼知道，我接到了上面的指示？」
「……」
「你想敘舊嗎？真可惜，我不想。」
她到得早了，天色還未晚，就一個人先來了。坐在景觀位上，蘇小貓要了一杯清水。一城山水都在她眼前，她想起了很多事。
當然，她很好地提了一股勁，把自己的興緻給提了起來。每天進辦公室就吼一嗓「這天氣真不錯！」，中午吃飯時就算捧著個沒幾兩肉的外賣，也嘖嘖誇一句「這飯真香！」，蘇小貓是個幹什麼事都帶著高度熱情的一個人，這會兒就算是提勁也提得擲地有聲，把辦公室氛圍帶動得火熱熱的。
蘇小貓對他的不要臉感到匪夷所思。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唐勁是一個很具有某種廣闊意義上的包容性的人，尤其是對她。很多時候她都明白，她的很多毛病都是在他的包容性中衍伸出來的。有時她也會後悔，會不會哪天他就將這一份包容收回去了。每當這時她就對自己告誡「下次再不可以這樣了」，但總有下次繼續會犯的時候。男女間的事真是古已有之，即便懂得道理，也總是一犯再犯。
有時夫妻間就是這樣的，即便只做了半年的夫妻，也已有了旁人無法比擬的默契。
丁延沉默了一會兒，在黑暗中打量著她。
這人，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
蘇小貓愣了下，哈哈一聲乾笑，「沒有沒有。」
「看來你是知道了，」他並不否認，只是有點好奇：「唐勁告訴你的？」
蘇小貓迅速想到了什麼，「你也還沒回家？」
蘇小貓冷著臉，沒有回答。
「我不想回去，回家沒意思。」
蘇小貓停住腳步，雙手環胸看著他。她一直知道宋彥庭有時候會很驢，這人驢起來就鑽牛角尖，把勁使大了也要做成一件事，她往往就是他驢的對象。
蘇小貓這一晚回家很早，頭一次過了回鴿子生活，天一黑就往家裡飛。
夏日，廊檐，蟬鳴，晚風。小鎮上有一戶人家，孫女和奶奶一同生活，孫女吃著西瓜奶奶搖著蒲扇，一片好風；二十年後，得了阿爾茨海默氏症的奶奶坐在廊檐下吃西瓜，不記得任何人，孫女在一旁為奶奶搖蒲扇。夏天還在，蟬鳴還在，你我還在，互換了位置又如何。
「蘇小貓經常提起你，她叫你『唐勁』，我還以為是重名，沒想到真是你。」
或許是眼神，他的眼中不再有亮光。也或許是表情，他臉上不再常有笑容，總是帶著事業有成的那一類玩家特有的傲慢。
「哦？這麼說，你也承認唐家之事，帶著江湖的不乾不淨了？」
她看著他，看出了些許逃避。她將他的逃避擋了道，正面迎戰，「是傅院。」
蘇小貓卻覺得他陌生。
傅絳正拿杯喝水的手猛地一頓，杯中的水灑出來一點，被他不動聲色地擦去了。
唐勁是那一種，認定了一個人之後、從不對之冷落的人。他是從唐家出來的，經歷過一些事，沉澱過一些歷史，這些事和歷史如同生生不滅的水，江湖匯海，最終形成了他獨有的價值觀。在wｗw.ｈetuboｏk•com.ｃom這一種價值觀里，他思慮周全，細緻入微，並且，有剛剛好的情意。在唐家，唐勁就是那一種，能托三尺之孤、寄千里之命的人。如今離開了江湖，這樣一個人，對待起女子來，尤其是他認定的女子，做起情義兩全來，更是本能所為。
唐勁這貨實在是太狗了。她就沒見過哪個男人像他一樣，拒絕一個人的要求和向一個人表白都能在同一句話里達到目的的。搞得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完全被他將了一軍。
「好啊，隨你。」
她將話鋒一轉，反而講起了一些別的，「十歲那年我想了很久，你怎麼就忽然不見了呢。如今說起來你可能不信，那時候能讓我有興趣一起玩的，就是你。你很聰明，即便是玩遊戲也懂得講策略；你也很勇敢，一群小朋友誰也不敢做的探險，只有我和你敢；而且，你還很善良，夏日祭上玩捉金魚的遊戲，你苦練了很久終於練出了很好的技術，在攤販上捉了足夠多的金魚，最後卻都把它們放了。所以當某一天我發現，你再也不來遙鄉了，我不適應了很久。」
不過度的醉酒，不過度的愛人，是要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前半生所有的「不過度」，都是為了遇見她以後的「過度」。
「不用了。」
兩人無話，席間只有侍者恭敬上菜的動靜，聲音悅耳，一一上齊了前菜、主菜，退下去時連侍者都不禁多看了兩眼，好奇這兩人究竟是什麼關係，不是情侶，不是親人，卻是熟人，很熟悉的那一種熟人，幾乎就是自己人。
身邊的人不斷提醒他，酒店會議室的人都在等著了，唐勁伸手示意，不要打斷他。他走到一旁，找了個安靜陽台，邊走邊講給電話那頭的人一些話聽。
「真的沒有？」
她一直是一個明白人，洞察世事，珠玉隨風，又不大有野心與慾望，故可隨性啼笑，心中自有蓮花繞座。可是遇上了宋彥庭，一個認識了幾乎一整個前半生的人，她再不在意，到底做不到來往各西東。
欄杆旁那雙手還在熱烈地揮著，唐勁看了會兒，頓時就笑了。真有她的，這麼好的體力，大清早不睡覺，跑來這裏守株待他。唐勁看著自己的行李箱慢慢轉到眼前，拿出行動電話給前來接機的特助打了個電話，「回去吧，今天不用接。」
他把話說得平平淡淡，蘇小貓卻是聽出了一身冷汗。
他重新把支票遞給她，不容她拒絕，「傅絳現在最大的問題在於資金鏈斷裂，他的遊戲是一環扣一環的，一個環節斷掉了，所有的環節都會崩潰，所以，堵上一個環節的漏洞，其他環節就會有喘息的機會。我不敢說我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至少，我能為他爭取一些求生的時間。」
傅絳笑了。
「是不是傅絳找過你？」
想起之前她打電話給他，約他今晚晚餐來這裏，用的是唐勁的名義，只說唐勁有話對他說。他聽了，自然要過來。
他私情一起，在她收回手指的瞬間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宋彥庭聲音很淡，對她交代，「你把這個，給傅絳。」
他查過唐勁很多次，但這一次還是超過了他的承受力。他從來沒有想過，唐勁會是來自那個地方。
「其實要查這些事，對我來說，不難。」
一時間，場面陷入沉默。蘇小貓的性子是受不了這樣的沉默的，她很想說些什麼，比如「偶遇真巧！」，但一觸到唐勁臉上冰冷的表情，蘇小貓就不行了，她慫了。
宋彥庭伸手拉過她的右手，把人往酒店帶，「先吃晚飯再說。」
蘇小貓靠在椅背上，身體有些乏力，心卻沒有，明白得很，「這麼大的事件，牽涉進這麼巨量的資金，一旦見了公眾，輿論會很複雜。如果沒有相應正確的輿論導向，很容易引發輿論衝突，或許，還會被有心之人利用，顛倒是非。」
「我不餓，」唐勁言簡意賅：「剛才在飛機上已經吃了一點。」
電話又震動了起來。
一席話，說的人，聽的人，都沉默了下去。
蘇小貓摸著這份文件的邊緣，輕聲問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傅絳會認為，這麼危險的事，你也可以幫他？」
此刻她正坐在他對面，一大口牛奶一大口麵包，面前的空盤一個一個地堆起來。餐廳侍者服務很到位，替她拿走一個又一個的空盤。蘇小貓的飯量和她講話的熱情幾乎是成正比的，吃得越多，越有熱情，餓著的時候她通常不理人，拿眼風撇撇你意思是「沒力氣，不想說話」。這會兒唐勁又叫來侍者，替她上了一份水果，再替她要了一杯橙汁。他自己就吃得比較少了，陪她吃完后就要了一杯咖啡，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也不見他再喝一口。
蘇小貓一愣。
「呵，抬舉，怎麼會。唐家風控體系的締造者，你很有名。」
他的愛與恨都已走向極端，他的最強音是十二分的最強音，最弱音是十二分的最弱音，他用三分之一的前半生，彈出了一首同歸於盡的亡曲。
他腳步一旋，轉身離開，毫無拖泥帶水的留戀，「今後你的事，我不會再管。」
蘇小貓明白，這種打量並非是善意的，而是好戰的。好比戰前用人，能不能用這個人，能用到什麼程度，這才是考驗一個將領的地方，也是真正決定一場戰爭的關鍵。她不動聲色，只以眼神表決心。她已經令唐勁失望，她不能再令其他人失望。
他看著她，目光冰冷，「我給你看過這件事所有的前因後果，我以為你會懂，所以我不惜去調查，也想第一時間讓你明白。我信的是你身為記者的操守，信的是你作為一個有底線的人會有的正確的是非觀。我更信的是，當我拿出誠意告訴你這件事是怎樣的、我為什麼無法幫你所謂的『忙』，你會有的判斷力。但是現在，你看看你自己，你在做什麼？你利用你身為記者，比旁人多知道的內幕，轉而告訴局外人，接受旁人不可以有的好意，包庇傅絳的罪行。你把你自己當成什麼人了，又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她明白這個道理，卻仍是動搖了。
蘇小貓眼神冷了下來，直視他的內心，「不妨再問得直接一點好了。如果，是唐易出了事，你也會這樣置之不理嗎？」
蘇小貓目光閃爍。
「呵。」
她不要再和他糾纏這件事了。
她忽然想到一句老話，折磨人最厲害的一個詞，莫如「unknow」。一句「不知道」，悲傷了多少人，悲傷了多少年。
唐勁笑了下，喝了口咖啡，開了口：「我知道你遲早會為了這件事找我。蘇小貓，你可以開口問的，我不是外人。」
他看著她，語氣不重，意思卻很深，「對我而言，不是外人的人，只有你一個。旁的人，和我都沒有關係。」
某一個瞬間，她有些恨他。
蘇小貓一怔，抬眼去看他。
蘇小貓對他簡直毫無想法，「我是一個記者好吧？該知道的信息不會少的好吧？」
菜上齊了，蘇小貓卻沒有動。她看了會兒眼前的男人，輕啟薄唇：「上午我去了遙鄉，把你掛在門口的那幅畫好好看了看。這麼多年掛在外面，又沒有任何保護措施，早已經被淋得不像話，上面畫著些什麼東西，都已經看不清了。旁人見了，只當是院里誰的陳年舊作，掛在門口，聊勝於無。我也是這麼想的，我甚至不信唐勁對我說的，又親自去查了一遍。你猜我查到什麼？唐勁說的，是對的。」
唐勁笑了。
蘇小貓開口，聲音很乾，「不要了。傅絳最大的問題不是這個，是……」
「呵，猜的。」她一笑，不瞞他：「靠經驗，還有判斷力。」
「從何而來的錯覺？」
可是當傅衡那一張蒼老的面孔、那一副天塌下來有他頂著現在卻也頂不住了的身子，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所有的理智、道德、判斷、堅守，就都沒有了。
唐勁幾乎是笑了，「三更半夜，拖著她來酒店，不肯放人，拿出一個億拱手相贈。宋彥庭，你來試試看，站在我的立場，你會怎麼想？」
「……」
半山處好風光，多年前有眼和_圖_書光甚好的投資人在此處買地建了一座餐廳，整棟建築費盡心思，與自然融為一體。經營多年，已成城市地標，一座難求，預定位子通常要等三個月以上。蘇小貓今晚就在這裏，見到了傅絳。
蘇小貓沒有回答。
「我說你啊。」
蘇小貓眯著眼，很有點被人看扁的不爽，「你確定你要跟一個當過狗仔的記者來談如何挖掘信息這件事？」
蘇小貓咕嘟咕嘟喝了半杯橙汁，盯著他，「你就吃這麼點？」
蘇小貓坐下來，「傅絳也不是我的外人啊，也沒見你答應幫他。」
「交給我，我來做。」
五星級酒店的餐廳水準非常經得起考驗，蘇小貓本來抱著「隨便吃吃」的態度準備隨意發揮一下就好了，一頓前菜下肚后發現根本管不住自己那個無底洞的胃。宋彥庭很了解她，一頓晚飯都是按著她的喜好來點的，不一會兒侍者就端上來了一份蟹粥，以及一份完整的帝王蟹。侍者拿起餐具準備給二位弄蟹粥，宋彥庭吩咐了一聲讓侍者下去了。他給她盛了碗粥，又動作熟練地為她弄蟹腿，抽出一整條蟹腿肉的動作好似武士拔刀，非常漂亮的姿態。
當她心裏始終不滅「傅絳不能出事」這一個念頭的時候，她就知道，她這回會錯得相當離譜。傅絳一錯再錯、罪行累累、玩弄權術、法網難容，這些她都明白。作為一個記者，她也相當明白她需要做什麼，她需要耐心地等待事情發展，以局外人的身份用冷靜的眼光記錄這一場災難，塵埃落定之時將之公之於眾，以作為一個深刻的警醒，提醒世人要做一個好人，萬不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唐勁沉思，「我沒有給過你航班信息。」
蘇小貓卻另有一套想法，「宋氏是實體財團，做的大部分事業是實體經濟，對虛擬經濟並不擅長。你來摻和這事，對你不利。」
蘇小貓坐上車，腦袋一歪，靠在車窗上，整個人像終於放空了一樣，她覺得累。
他對她坦誠：「能幫他的不是我，是唐家。我已經離開了，所以我幫不了。」
「蘇小貓，」他開口，似乎很高興：「你在擔心我嗎？」
她的右手被人一把拉住。
丁延唇角一翹。
蘇小貓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旁人幾乎聽不懂她在講什麼，但唐勁卻懂。正因為懂，他才更疼惜她。蘇小貓是他見過的真正的具有某種悲劇氣質的人，盪子精神，賢人行徑。
正因為明白，所以她才更見不得他一擲千金，只為這一「緩」。
蘇小貓理所當然，「給你驚喜呀，不然還能為了什麼？」
她咳得不行，宋彥庭像是被嚇了一跳，站起來給她拍了會兒背，又叫來侍者給她倒了杯清水，蘇小貓這才緩過了一口氣，聲音顫巍巍地：「一、一個億？」
傅絳一身黑色襯衫，手裡拿著西服外套，沒有打領帶。他是極其注重外表與禮節的，忽略了這一點，可見在他的認知里，和蘇小貓之間也不是外人了。
「寫完再走，」蘇小貓這會兒賴著不肯動，裝模作樣的理由找了一大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中國人不怕辛苦，苦一苦接著搞社會主義。」
「我在外面談些事，打電話回家就是為了告訴你一下，」他聽上去對她很不放心：「你一個人晚上回來可以嗎，要我派人來接你嗎？」
「……」
她明白，她拉不回這個人了。
男人動作一頓，刀叉不小心碰到餐盤，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音。
傅絳比她大兩歲，童年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遙鄉陪著父親。那時的傅絳不太愛說話，這並不少見，福利院里的孩子大部分都不愛說話，像蘇小貓這樣熱情洋溢的反而是十年才出一個的奇葩。往遠了說，那時的宋彥庭也不愛說話，但傅絳的內斂和宋彥庭的沉默卻是不一樣的，後者是在大家族的重壓之下得了一定程度的自閉症，是病態的，但傅絳的內斂卻是完全健康的。他的內斂是禮貌、是懂得退讓、是對很多人和事的成全。在童年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蘇小貓很喜歡和傅絳混在一起玩，小孩子本來就喜歡和比自己大的孩子一起玩，再加上傅絳也不討厭她跟著。那段時間蘇小貓過得開心又無憂，傅絳和她，一個沉穩，一個勇猛，符合了當時的小孩對未來的所有想象：明天是會更好的，膽大可以包天，想到就能做到。
「砰」地一聲，傅絳猛地將刀叉放在桌上，動作很重，聲音震動，惹來侍者快步跑來，詢問是否發生了什麼事。又見眼前兩人氣氛詭異，似有劍拔弩張的架勢，侍者訓練有素，連忙說了句「二位慢用」，就趁勢走了。
唐勁掃了一眼飄到腳下的支票，彎腰撿了起來。
「我明白，」唐勁點點頭：「事關遙鄉，你即便有不信任，我也可以理解。」
「蘇小貓，你是聰明人，你很明白的，一個人做錯了事，旁人再怎麼想幫他，也要讓他承擔犯錯的責任之後才可以幫，否則，就叫倒行逆施。一個人有仁有義，是好事，但這仁義被情緒放大之後，就會不合於理想，與道理也不相容。你是一個記者，它賦予了你比旁人能夠知道更多一些事的能力，這能力用了之後要怎麼抉擇，全在你。你有的責任，也比旁人更重。你明白嗎？」
S市的東面，有一座山，名字頗有禪意，喚作「目明山」，正應和了此山的特色，登高望遠，整座城市一覽無餘，耳清目明。
「和你一樣嗎？」
宋彥庭的電話再一次打過來時，蘇小貓沒有再掛斷，迅速接了起來，「傅院找你幹什麼？」
「……」
兩個人上車后，蘇小貓熱烈要求回家，親自做頓早餐給他接風。唐勁回應說心意領了，吃就不吃了吧，去酒店解決一下好了，他等下還有事。蘇小貓想了想，大方地說那也行。兩個人都挺滿意。
蘇小貓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熱烈擁抱了一下感覺就到位了，一點都不留戀地從他身上跳了下來。唐勁卻是個慢熱的人，這會兒感覺才剛起來，不肯放人了。他摟過她的腰，將她再一次貼向自己，「你怎麼會來？」
「不行。」
這樣的郊外風光總令她想起童年。
所以當後來，蘇小貓在某一天忽然發現，她和傅絳沒有那麼熟了的時候，她是震驚的。
他心裏的寡愛，一如他說話時的樣子，淡漠、帶著一點恨意：「知道那一天，我父親在做什麼嗎？遙鄉里有一個小孩子，生病了，他沒有回家，去為那個小孩子找了醫生。那天我也在遙鄉，本來我已經要回家了，是他叫住了我，說遙鄉不能沒有人，要我替他留下來，看一會兒小孩子。我聽話，已經邁出去的腳又邁了回來，留了下來。就在我留下來的那一個決定之後，我母親獨自一人在家，心臟病發，無人救她。」
傅絳沉默，姿態略顯僵硬，他沒有反駁她的話。
蘇小貓抬眼，宋彥庭皺眉。
唐勁很喜歡和蘇小貓一起吃飯。
丁延是什麼人，風浪里過來了一生的人，這會兒聽了這麼一句，就什麼都懂了。他覺得有意思極了，不厚道地落井下石，「喲，還學會跟唐勁吵架了啊？能跟唐勁那樣的人都吵起來，你很有本事啊。」
蘇小貓想了一會兒事，就聽見了侍者的聲音：「傅先生，這邊請」。
他單手拿著支票，盯了一眼上面的數字，唇邊綻出一抹入骨的譏誚。
當蘇小貓無賴一般地撲到他懷裡，掛在他身上對他說「歡迎回家呀！」，唐勁忽然覺得他什麼都能給她。
「但他是我的外人。」
蘇小貓猛地從宋彥庭手裡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動作力道太大，以至於宋彥庭塞到她手裡的那張支票，也因這一個動作而孤零零地飄落了下來。
蘇小貓悶著不吭聲，那提了一整個白天的勁忽然就鬆鬆垮垮地癱了下來。在丁延這種經歷過風浪的人精面前，蘇小貓知道裝也裝不像，她連裝都不想裝了。
蘇小貓的八哥嘴忽然就失了靈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些道理，也只有唐勁會對她講。
蘇小貓「嚯」地一聲站了起來。
「……」
發動車子去酒店的時和-圖-書候，蘇小貓暗自呼出一口氣。終於不用吃方便麵了，她買了幾包方便麵，還特地買了進口的，能做的早餐也就這個，幸好唐勁沒問吃什麼，否則她還真有點慚愧。另一邊，唐勁開著車，也暗地呼出一口氣，他不用腦子都能想到，回家靠她那點廚房裡的本事，除了吃方便麵還能吃什麼。
「任何的『錯』、『罪』，如果，可以用『功』來抵，即便無法全部抵過，也總能在將來受審判的時候，給自己爭取多一點的機會。政、商，都是講功績的，如果，我可以幫傅絳，替一些人完成一些功績，那麼這些人也許就會給傅絳再多一點機會。」
他以前也和不少女性吃過飯，她們通常都會表現出一些慣性，比如在男性面前特有的優雅、禮貌、節制，並且大部分人都吃得不太多。他看著她們清瘦的面貌，常常會有一些不太贊同的念頭冒出來。刻意的禮節在他看來就像是一種老化的文明，他不能明白，為什麼還會有如此多的女性為之前赴後繼。模仿一段老化的文明，人也會變得很老了。
蘇小貓不知這麼地就想起唐勁來了，想起那一天，唐勁為了她準備了一晚蟹宴，她卻沒心思吃幾口。蘇小貓在心中懺悔：要改正啊蘇小貓同志，不能仗著唐勁喜歡你就愛吃不吃，多麼嚴重的小資產階級錯誤！
蘇小貓瞪著眼睛看著他，看得心裏糾結來糾結去。
「小聲點，」看她沒事了，宋彥庭才坐了回去，輕聲對她道：「被人聽見了，你就不怕被人搶？」
蘇小貓「嚯」地起身。
她知道，她錯了。
蘇小貓靠在椅背上，不緊不慢地喝水，「對。」
宋彥庭卻較真得很，「那也要跟我說，我開車去站台接你，晚上一個女孩子坐計程車多不安全。」
「蘇小貓，夠聰明的話，就不要在無意義的事上和自己人生氣，回家去。」
不僅知道，某種程度上講，他對唐勁並不陌生。他是一個新聞人，還是一個有著大半生新聞經驗的媒體人，幾乎是跟著新中國的新聞事業成長起來的，在這片土地上，各類消息都會通過他們這一個渠道，有的可以說，有的不可以說，有的只能聽，有的最好連聽都不要多聽。而「唐家」這兩個字，就屬於最後這一種。
「我來了一趟S市，正在回去的車上。」
唐勁看著她，怒意四生。一股許久不見的殺性，沉沉被喚醒。
蘇小貓托著腮看他，放下橙汁，用手拿了一顆餐盤中的草莓，直直地遞給他，「快點，一口吃掉它。」
「……」
蘇小貓升起了怒意。
「監管層已經盯上你了，」蘇小貓起身，留下一句忠告：「你多珍重。」
唐勁明白，他正面對著一件靠「講道理」無法解決的事。
蘇小貓簡直匪夷所思，「你是不是瘋啦，拿這麼多錢出來幹什麼？」
這薄薄的一張紙彷彿通人性，忽悠悠地飄下來，正好飄到了唐勁的腳下。
唐勁從不對她說重話，這是第一次。
她張了張嘴，想問什麼，但卻沒有問出來。
掛了電話，男人拖起行李箱往外走。
「……」
這就是蘇小貓，這是一個天生要戰鬥在一線的記者，她的直覺和邏輯，都賦予了她今生無法推卸的使命。
雖不能救，但求一緩。
「好啊，那你自己告訴我。」
蘇小貓怔了怔，伸手接過。沉甸甸的一疊，她摸了摸文件封面，低頭看見了封面上的幾個字，「遙鄉基金會內幕交易、洗錢、操縱市場內幕調查」，蘇小貓臉色一變，彷彿一瞬間明白了什麼，沒有力氣翻開下一頁了。
唐勁自那天後，就沒有回過家。戀愛、結婚和吵架這三件事，蘇小貓是一點經驗都沒有，這會兒這三件事卻撞在一起在一夜之間全都發生了，她有些招架不住，本能地想躲。
蘇小貓咬著自己的手背。
他很低調，這種低調裏面又隱含著力度。開一輛款型過時的好車，穿一件不張揚的定製襯衣，連停車的位置也在公司門口靠邊的地方，不佔人視線，不引人注意，只有極少數有眼力的人側目，才會發現，一個進退有度、隱於世的人正存在著。
「主任，」蘇小貓開口，說的話卻是另起一行的不相干事：「上面已經有要求了，需要我們配合監管層，對遙鄉基金會的事做相應的輿論導向，是不是？」
「你……」
「如果沒有一定的把握，我是不會在電話里對你說那句話的。」他笑了下，告訴她：「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出『我能幫』這句話，就是已經做好了準備，萬死不辭的。」
蘇小貓喝了口橙汁，沉默了半晌，終於抬頭對他道：「傅院來找過我。」
傅絳一笑。
人性的小天地間有一個永恆，這永恆是「道」，也是「理」。這「道」和這「理」是不接受任何反駁的，也不需要任何論證的，它或許是錯的，但卻是不可戰勝的。靠著這個，人類在這麼長的文明時間里，過得有情有義、有聲有色。
她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唐勁回到家就被她盯上了，跟到東跟到西，唐勁被她跟得頭都有點暈了。吃過晚飯洗澡時，他擋在浴室門外，看著像一縷遊魂飄過來的蘇小貓道：「你確定這裏也要跟進來？一起洗？」蘇小貓這才發現跟過頭了，抓了抓腦袋自己一個人飄走了。
尹皓書的聲音聽上去很震驚，「我已經在地下停車場等您了，車上還有張總等著向您彙報。」
他摩挲著她的指尖，不緊不慢地開口：「你有事找我？」
「我知道。」
「傅絳在遙鄉門口掛的那一幅畫，是價值3.2億的真品。這件事，恐怕除了他自己之外，這些年都沒有人會猜到這個。」
思此及，丁延難得地有勸解的心。當然他勸解的方式比較粗暴，抬起腳就往蘇小貓屁股上踢了一腳。
唐勁冷不防受了她一記，腳步沒站穩後退了幾步。他當下不痛快，心裏有微怒升起來。一抬眼，看見宋彥庭正拉回蘇小貓，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衝動，唐勁頓時收不住心裏的怒意，火光蔓延了開來。
蘇小貓很喜歡這一個故事，微痛又美好。發生在身邊，作為旁觀者，她曾拿相機悄悄拍下這一幕背影，二十年前的和二十年後的。丁延曾經無意間看到她拍的這組照片，極力要她作為年度重要選題做出來，被蘇小貓婉拒了。媒體的力量她太明白了，小鎮上的善良的人承受不起被推向公眾席的壓力，很多初心就是這樣不見了。最後丁延恨鐵不成鋼地打了一下她的後腦勺，轉身走了。
誰也不會知道，蘇小貓心裏也有這樣一幕場景。她認定可以陪她完成這樣場景的人，是傅衡。在她的老院長逐漸老去的時候，她一定會站在他身後，換她成為他的守護底氣。可是這一晚，蘇小貓明白她做不到了。
她懂得這個道理，遇見他之後，還是被他一力毀了。
但宋彥庭卻在這一個夜晚，說出了她無法用感情拒絕的另一種選擇：「傅絳的事，我能幫。」
這會兒，唐勁正站在行李提取處，等在一圈圈的自動旋轉帶旁等行李。九個小時的飛機，他沒休息好，有些朦朧的困意，不經意間一抬眼，看見出口處的蘇小貓正趴在欄杆旁朝他熱烈揮手，唐勁楞了一下，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唐勁的聲音在夜晚更顯低回，「很晚了，我打電話回家沒人接，你還沒回家？」
下一秒，他抬手，將這張價值連城的支票撕得粉碎。
「對，3.2億。」他告訴她：「那幅真品曾經轟動拍賣界，但因為是私人性質的拍賣，所以從未公開過，大部分人不認識也很正常。那副畫真正的主題是『諷刺』，畫它的人用了一生的心血，畫完這幅畫后抑鬱而終，它也成了畫家的絕筆。一個人的臨終一絕總是帶著不一樣的氣息的，或許是警示，或許是不詳。如果我是你，我會去查清楚，傅絳不惜花3.2億買一幅真品掛在父親一生心血創立的福利院門口，用意是什麼？或許，當你明白了這些，你就會知道，為什麼他會犯錯，錯到離譜的程度，錯到犯罪的程度。」
「蘇小貓，你www•hetuboｏｋ•ｃｏm.cｏｍ要記得，你不僅是遙鄉出來的孩子，你更是一個記者。」
「他老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老得那麼快的。他是一個好人，一個老好人，他總是不喜歡麻煩別人，喜歡什麼事都他自己一個人扛。他來找我，他是最難受的那個人，不是因為要開口求人令他難受，而是他想扛卻扛不起了令他難受。我……受不了，當年沒有他，今天就不會有我。」
「丁總連對江湖之事都如此了解，是我不敢小覷才對。」
傅絳聲音冰冷，「蘇小貓，不要用你當記者的那一套，用到我母親身上。」
蘇小貓到達酒店的時候，宋彥庭正讓泊車侍者把車開過來，一抬眼看見蘇小貓從計程車里蹦了下來，宋彥庭連忙對侍者說「不用了」，朝她的方向迎了過去，劈頭蓋臉就是一聲問：「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從S市過來啊？我開車去接你，長途公交多累。」
宋彥庭一點都沒有即將被拖入危機的危險感。以身犯險，換她對他緊張一次，他覺得值。
夏季的清晨五點，天空已經曉亮，下飛機時唐勁揉了揉太陽穴，緩解時差沒倒好的困意。
她的聲音沒有情緒，蘇小貓做起一件事，鎮定起來無人能敵，「是不是你恨傅院，沒有及時救你母親？所以連帶他一手創立的遙鄉，你也恨。你要毀了他，也要毀了遙鄉。」
蘇小貓自那天起，興緻就不太高。
她看著他，幾乎不認得他。
他幾乎可以想象，她說這話時閉上眼合上的長睫毛，隱下了一整個夏天的悲傷。
剛要說什麼，手裡已經被宋彥庭塞進了那一張支票。
宋彥庭笑了，單手環住她的肩，同她一道並肩走了進去。
宋彥庭被「唐家」兩個字震得還有些暈，這會兒尚未緩過來，對唐勁的譏誚也沒太大反應，只辯駁了一句：「我十歲就認識小貓，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相信你一定查過。」
蘇小貓眼前的晚餐絲毫沒有動，她看著他，講出了一個秘密：「那一年，你母親過世了。」
蘇小貓就不會。
蘇小貓聲音很輕，做記者這麼多年，要探查身邊人的秘密，卻還是第一次，連她都感到了窒息的沉重。
「……」
唐勁微微一笑：「錯覺。」
男人坐下，給出評價：「蘇小貓，不惜用唐勁騙我來這裏，這些年你也算是長進了不少。」
唐勁這個人，丁延是知道的。
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
唐勁來公司接過一次蘇小貓下班。
唐勁負手。
他說話良久，電話那頭才傳來一聲低低的「我明白」。
蘇小貓挺直了腰，這一個姿勢比任何動作都讓唐勁清楚，她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
頓了頓，她用了很多勇氣才告訴了他，「是洗錢。傅絳他，已經……犯了事。」
「怎麼解決？」
「瞎扯淡。」
「不行，」她很清楚：「你一旦這樣做了，就等於和傅絳是同一個集團的，將來你會被一併算賬，徹底被拖進這個局裡。」
丁延看著她，眼色很深，沒說話。
「當然沒有啦。」
人不願承認自己的力量之微，硬要為一些感情去闊一闊，這是很可悲的事。
兩個人在那一席話后握了握手。丁延在這一握的瞬間，有些意外他對蘇小貓的真心竟然有這麼多。多到連對待她的上級，也謙恭以待。畢竟，當他還是唐家的二公子時，待人曾有過怎樣的冷淡，他也是有所耳聞的。
蘇小貓靜坐良久。
他摸了摸她的臉，看見她的臉蛋上都因為方才一席話有些難過了，他的聲音軟了下來，「晚上早一點回家，我給你看點東西。」
「你母親過世這件事，不是秘密。傅院當年的難過，我看在眼裡，他用了很多年，都沒有從失去妻子的痛苦中緩過來。而你從那一年起，就去了外地上學。所有人都沒有起疑，因為你上的是外地最好的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你那麼好強，到了該優秀的年齡，當然不可能再回來和我們這一群小朋友廝混。但直到最近我去了你母親過世的那家醫院，才知道一件事，原來你母親心臟病過世的罪魁禍首，是時間。沒有人把她及時送醫院，否則，她不會死。」
蘇小貓一愣，當看清楚了上面有多少個零時，蘇小貓猛地被一口蟹粥嗆到。
唐勁幾乎升起了些面對稚子的無耐心，「你連唐易是誰、是什麼樣的一個人、背後有怎樣的利害關係，都不清楚，你就拿傅絳的事和唐家去比，你怎麼比？蘇小貓，我原本以為，你是一個有判斷力、有是非底線、有勇氣承認錯誤就去改的人，我喜歡的就是這樣子的你，但今晚再看一看，你還是我認為的那一個蘇小貓嗎？」
正想著，一張支票被一雙漂亮的手推著，推到了她的面前。
蘇小貓思想鬥爭了一會兒，轉頭去看他。
宋彥庭嘆氣，「我的意思是，你先吃晚飯，我呢，就在你吃飯的時候跟你談。你餓了一天，腦子都不清楚了，還怎麼來思考？你以為我要跟你談的事簡單啊，很複雜的好不好，不吃飽哪來的力氣想清楚？」
天不負她，等來了丁延的一句答案：「好，交給你。」
「那你吃晚飯了沒有？」
蘇小貓揮揮手，不以為意，「接你電話的時候我快要到了，打了輛計程車直接過來了，也比較快。」
換言之，他決定踏入，伸手幫一把，也早已是有了生死自負的心理準備的。
他沒心情去管宋彥庭，只盯著她，盯出了一種陌生人的寒意，「蘇小貓，身為一個記者，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在某些方面，她是典型的利己主義者，不高尚、不優雅、不節制。連吃飯也有一套她自己的準則，吃得快、吃得多、吃得好，三板斧使得呼呼作響。
蘇小貓被這樣的情義兩全對待了整整半年，陡然失溫，連她自己也騙不了自己，她已回不到從前。夜晚在卧室躺下，側一個身，都會從夢中驚醒，恍然間會想為何身後沒有了唐勁溫柔的擁抱。他是連入睡都會將她拉進懷抱守一整夜的人。
他和唐勁之間有過很短的寒暄——
雖然她胸無大志，常常眼巴巴地對老天乞求「給我錢吧，給我好多好多的錢吧」，但真當有那麼一天的時候，蘇小貓卻不幹了。不收不義之財，這點道義她是有的。
宋彥庭眼神一凜，陡然間看著唐勁的眼神就變了。
蘇小貓卻沒有說話，或者說，是話到嘴邊又滾了下去，她想說的也不過是一句想阻止的「哎哎，別！」，但就是這麼一句簡單的話，這會兒她對上了唐勁森冷的視線，怎麼也說不出來了。蘇小貓怕的人有那麼一兩個，頭一個就是唐勁。
蘇小貓像盯犯人似地把他重重盯了兩眼，似乎覺得他沒說謊，這才服軟了，「行行，那就吃個飯。」
他替她將話問了出來，「你想問，我是怎麼查到的？你也想問，我給你的這些，是不是真的。對不對？」
她在不排斥、甚至接受宋彥庭的提議時，甚至生出了些悲壯之情。為了她的老院長，為了「遙鄉」的養育之情，她犧牲掉了自己的堅守，犧牲掉了世間的公義，只為了報一飯之恩，她不悲壯誰悲壯？
唐勁明白她的意思。
人生這樣才好。
丁延走了進去，敲了敲桌子，「你怎麼還沒走？」
她可以累，可以錯，但就是不可以臟。
他叫來侍者，又為她要了一份甜點。
他反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一些事：「做事做到某一個程度，會有的圈子、人脈、走道，就都會有了。這裏面有些事，甚至不是我查的，而是聽到的。你的那一位傅絳朋友，太不懂規矩了。在某些事情上，膽子太大，弄出的動靜也太響，讓人不想知道也難，出事是遲早的事。我承認，在這一行做事，有一些說不清、遊走在黑白之間的事，是常見的。但常見歸常見，是否出自本意就是另一件事了。有些人，是沒有辦法，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一些灰色的事；而有些人，是有辦法的，他存心不要走對的那一條路，非要來走邪道，以為這就叫勇猛，其實錯了，這叫自尋死路。」
「……」
卻又講不出哪裡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