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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微微抬首，明顯有些疑惑。他本以為還有一番爭鬥，與樓澈同政多年，他怎麼會不知道他的脾氣，該利用的事和人就利用到底，決沒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他跪在那裡……看到的那瞬間，管修文突然想說什麼，嘴唇輕輕地動了兩下，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皇上，」黃幔旁慢慢湊近一個太監模樣的人，鄭鋶偏首，原來是宮內總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鄭鋶身邊悄悄耳語一番。

陣風撲面，搖曳的燈火如波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焰下，樓澈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是嘴邊那輕漫的笑清晰地綻著。

一時之間，他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那個總是讓他仰望著的，他時刻想著超越的背影這樣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應大笑來抒發心中暢懷，而此刻，他卻只能緊抿唇畔，定神凝望著殿中的樓澈。因為在這一刻，他意識到，這個男人，他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超越了。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復了些，看著樓澈走進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動，身邊似乎走過許多的人影，紛繁錯落，重重疊疊，良久之後，悠長地嘆出一口氣，他跟隨其他官員走進殿中。

端王止住笑，打量樓澈，就是這種潤如玉澤般的氣度，不軟不硬，在朝堂上與他爭鋒七載有餘，而自己始終未曾佔過上風，始至今日，他才明白到，這男人已經將俊逸溫雅發揮到了極致，掩蓋了他真正的本質，那是書生卷氣里懷抱著陡然劍氣，不張揚，卻傷人于無形。

「皇上心急了些，」樓澈一口接著一口，細品瓊釀，「我們做臣子的，總不能看著皇上行差踏錯……」

看著樓澈往內殿衝去，管修文心跳如雷，眸轉暗沉，一咬牙，他竄上前，一把拉住樓澈：「不救歸晚了嗎……不要進殿。」

「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他們也太猖狂了，這些個蠻族……」

「秦大人不貪慕權位，真是讓人敬佩，」樓澈點頭稱許，笑紋如水，瞳眸中卻是波瀾不興，淡然不見喜怒，環視座下大臣，他徐徐開口，「這半個月來，我身染小恙，朝中之事不曾顧及，聽聞皇上已有實施中書院改革的意向？」

對視半晌，樓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樣事物，僅一指長寬，上有如意雕紋，鏤金為雲，盤旋著一隻虎，張牙舞爪之姿，宮燈流彩芳華，照耀在樓澈的手上，熠熠生輝，仿若紅日初升的絢爛。

看著樓澈將手中金印高舉過頭，鄭鋶再次啞然，一瞬不瞬地看著殿心，等看清樓澈異常決絕的表示，他的眉心攏得更深。

「當初是秦大人第一個發現螢妃娘娘小產的玄機，也是秦大人陪同我調查了事情原由……」

「是呀，是呀，弩軍兇猛，如果讓他們進關，啟陵危矣！」兩鬢如霜的三代老臣嚴綱也點頭應和。

這四位京城高官，或坐或站的在議事廳內，面無表情，在秦詢走進廳中之時，投來探索的眼光，點頭做了招呼，京城提督司何培在廳中來回地踱著步，眉間處深深皺摺，看到秦詢的到來，現出驚疑的樣子，三步並成兩步上前：「秦大人，你也來了。」

「好好招呼裏面的大人。」走出議事廳外，樓澈淡定地吩咐管家，因塑風勁猛而半眯起眼，漫不經心地看著園內暗香淺淺的梅。

曲盡人散，鄭鋶稍現疲態地躺在椅間，眼角瞥過垂目靜立的德宇，冷冷問道：「你剛才說的是真的？有伏兵在御乾殿。」

言罷轉身，樓澈溫雅的緩步推門而出，就如同他進房之時一樣，門外梅雪交映，香坼風中，秦詢呆立在房中，面色僵硬如同化石，嘴裏卻應著：「是。」

不等兵部尚書開口解釋，樓澈一口截斷：「皇上，如今情勢危急，追究罪責之事可以暫緩，請先下令調兵吧。」

「剛才送來的，皇上元宵設宴，請相爺走一趟。」

等待這麼久，難道到了此刻才放棄？

御醫秦詢低頭走進相府，冬日的風後勁十足，刮面刺骨的冷，他腳下踉蹌，身子輕晃，卻好象半點不覺，依舊快步向前。來到相府議事廳前，他面上略現豫色，推門走進，只見內室中不僅是工，戶，兵三部的尚書，還有負責京城軍防的提督司何培在場。

等兩人坐在端王西廂客廳中時，家僕已經全部退下，鶴嘴鼎爐里燃著淡淡白煙，紅松木桌上擺著兩壺酒，濃醇的酒香溢散在空氣中。

「沒錯，沒錯，中書院計劃的確不該實行，這樣六部不就成了虛設的嗎？」戶部緊接著就立刻開口。

看到端王不自覺地有些拘謹，樓澈首先拿過酒壺，自顧自地倒滿一杯，順手也為端王的酒杯注滿玉液，支手ｍ•ｈｅtｕboｏk•cｏｍ.cｏm握杯，輕抿了一口，稠濃味厚的甘甜滑入喉中，彷彿一團暖火。

樓澈氣息猛地一窒，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華彩絕倫的宮殿在眼前驟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環顧在側的百官，不由有些厭煩，揮手讓眾人退開，他急需喘口氣，舒解他心頭陣陣碎骨的疼痛。

「是，」樓澈抬起頭，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憂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軍必然饒過玉硤關，直入北方，除玉硤重鎮之外，北方再無其他城鎮有足夠的兵力抵擋弩軍。」

何止不錯，那是他多年來精心安排的一步暗棋，看樓澈肯定的神情，似乎已經很清楚其中玄機，驚疑不定的端王深鎖眉心。

驚詫地睜大眼，老管家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樓澈的背影，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忙招來下人準備簡便馬車，直到馬車離府遠去，他仍有點難以回神。

這一下勾起了其他大臣的好奇心，紛紛上前，把桌上的奏章看了個仔細，奏章內居然全是天載年間政事記錄，什麼事件，處理辦法，官員名字等等，而記載的這些，都是朝廷處理失當，有所疏忽的事件，其中把皇上所下的聖旨內容描述得尤為清楚，直指皇上的旨意錯誤，毫不避諱。落款處，有的是地方官員，有的是京中朝臣，極盡詳細。

嘴角微微上揚，清雋疏朗的笑似乎是碧波映月，虛渺如斯。走進廳中，樓澈擺擺手，示意眾人坐下：「怎麼，眾位大臣面色都如此蒼白，是身體不適？」

走上前來親切招呼的官員明顯是自己一營，站在原地恭謹施禮的似乎採取了觀望的態度，而毫無表示，打量的眼光中含有譏諷之意的那些官員，恐怕就是皇上近些日子提攜的近臣。將百官的反應一一看入眼中，樓澈神情平靜，慢慢地踏上官道。

「恩。」樓澈笑著點頭，似是接受了這個理由，眼光瞟向末首的秦詢，「辛苦秦大人了，聽說大人就快要告老歸田了？」

這是一種什麼心情，是惆悵還是遺憾……

畫上……是誰？疑惑無比地再三眨眼，也沒有認出畫中人的老管家盯著畫，總算從中看出眉目極似歸晚……但是，這是夫人嗎？

看著樓澈雲淡風清的平靜，老管家安心不少，這朝廷爭鬥半年多來，他一直心懷忐忑，如今看著相爺心定如山，成竹在胸，他也隨之釋然，在有了萬全準備的相爺面前，還能有什麼事不能迎刃而解。老管家調節著喘息，眼角瞄到相爺的眼神總不離案幾，心下有些好奇，湊頭觀看案上宣紙。

樓澈低笑，帶著幾分愉悅：「端王還是端王，我聽說，負責京城禁軍的副督統趙明跟王爺交情不錯。」

「是，」兵部尚書從席間起身，跪在殿中叩首，「軍中不能無帥，皇上，不知這次該派何人為將？」

老管家忙收回眼光，臉上卻現出笑：「沒有事，沒有……相爺繼續畫夫人吧。」

樓澈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猶豫了片刻，命令放行。管修文的驚訝顯然比樓澈更甚，這宮中的禁衛早已換過，都是皇上一系，如今看來，樓澈比想象中更莫測高深，佇立在側，他靜觀其變。

他們幾人本就是樓澈一黨，明知皇上的中書院計劃是針對朝中樓氏的勢力，事到如今，已經是騎虎難下，年後的一番爭鬥眼看是避免不了，也只好硬著頭皮上，跟隨樓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鄭鋶顯然也有些錯愕，扶在龍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緊緊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鎖著樓澈一舉一動，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

終於提到正題了，工，戶，兵三部尚書同時抬眼，面面相覷之下，兵部率先開口：「皇上有意在開年正式設立中書院。」

「眾卿還有什麼事？」鄭鋶的話音里已帶了淡淡的疲倦。

樓澈察覺到老管家古怪的眼神，竟微有赧然，將畫卷做一團。不僅是老管家不解，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精於書畫，魚，蟲，山水，無一能難到他。歸晚離去已近兩月，探不到半點消息，他心頭像扎著根刺，實在無以排遣，今天一時興起，想作畫一幅。提筆之後，才知根本無從下筆。

旁的官員看到這名義上的師徒兩人說說笑笑地走著，都驚奇不已，摸不清其中的虛實，只能在旁估測形勢，同時暗暗打量兩人的神色。就在玉階快要走完之時，橫里插出一個禁軍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樓澈和管修文的面前。

「樓相似乎變了許多。」長嘆一聲，不知是遺憾還是感慨。

再次轉首面對眾臣，鄭鋶勾起柔和的笑：「樓卿是我朝少見的和*圖*書少年英才，現在邊疆告急，樓卿既然自動請纓，朕就准你所奏，遠去邊關，這丞相一職就暫罷，等樓卿凱旋而回，朕再嘉賞。」

「皇上也太心急了些，」臉上擺出淡淡的遺憾，樓澈拿起桌上的奏章，似乎是閑極無聊地翻著，「那麼，諸位大臣有何想法？」

「什麼事？」從音調聽出事態的不尋常，樓澈也只是清淡地問了一句，頭未抬，專心致志地埋首書案。

元宵佳節，燈火繁盛，官道上夜如白晝。內宮裡飄出陣陣絲竹之聲，笙歌漫漫。入眼的霓彩，悅耳的音樂，在這看似昇平的景象之下，他卻感到隱伏的殺機重重，絲絲透著金戈血光。

來到他身邊寒暄的官員漸漸多了起來，官道也快走到盡頭。不遠處，就著大殿前的玉階緩緩走下一道墨藍色的身影，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膚，清秀的五官，那種彷彿經過淬鍊而提取出的美麗，清新猶如冷泉，那俊美的少年，站在百官之中特別地顯眼，看到樓澈的到來，他微笑著走近，深深地一揖：「先生，學生久候多時了。」

「螢妃娘娘小產，麗妃娘娘突然上弔，想必秦大人也對事由知曉一二了吧，真正幕後何人指示，秦大人也應該很清楚才是。今日請秦大人來，不過是想請你把那件事清楚地寫下來，也算是秦大人告老歸田前為朝廷再出一份力吧。」

先是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峰，后又淡淡笑開，管修文以一種含諷帶譏的溫和口氣說道：「先生真是通達。知難而迎上，這等勇氣，我等小輩望塵莫及。」

「什麼？」首先叫出聲的是管修文，他瞪著眼，臉上陣白陣青，死死定著管家，沖前一步，似要抓著他的衣襟，手彎曲成爪，卻在無意識中抓了個空「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相爺放心，督統已經安排好了。」說完這一句，士兵沒有惹任何人注意地慢慢走開。

天載五年元月十五，以慶元宵為名，宮中宴請百官。

他的音調因為大聲的叫喊而顯得尖銳，大殿前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誰也沒見過這清麗的少年如此狂亂的神態，那眉眼裡盛著的是憂傷，猶如繃緊的弦，有著幾近斷裂的危險。

端王耳聽得一聲告辭，樓澈已轉身，玉冠下零散的漆黑髮絲被塑風揚起，丰神如玉的俊容上平淡如水，暗如夜空的眸深不見底。

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心中竟是一顫，廳中五位官員不約而同地搖頭否認，戶部更是開口：「謝謝樓相關心，大概是這臘月太冷的緣故吧。」

驀然一個轉身，管修文正面對上樓澈，臉上笑容盡斂：「我從沒有得到過，哪來的失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立刻又漾起笑，音調也回復平和。

「先生在家養病，皇上很挂念，今日的宴會也是為先生而設，請先生務必要盡興。」一邊以恭敬的態度地說著，管修文一邊領路踏上玉階。

「咳恩……」狀似不適地輕咳，樓澈問，「還有事嗎？」

「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與我朝休戰了，居然出爾反爾，我朝應該派出精兵，讓他們知道個好歹。」

「歸晚……歸晚在督城，」眾人都退後幾步，惟獨管修文大步湊前，琥珀光澤的瞳底滿是緊張，「現在弩軍圍困了督城，歸晚怎麼辦？」

眾官對這個事實心頭雪亮，被一語點破的同時，心頭森寒，同時也注意到樓澈話中的含義，樓相的妻子居然在關山萬重以外的督城。

這一句似是有感而發，無比真誠，端王征愣的同時，直覺這一句，是多年來，聽到從他口中吐出最真的話。

肩上驀然多了份溫暖，他錯愕地看著樓澈走近，輕拍他的肩膀，看著樓澈即使斂去了犀利，也讓人感到幽深的眸中透著陰冷，他不自覺地垂目低頭。

「相爺，府上的管家在宮外通報，說有急事求見。」

幾位官員聽到這話，都知道，是到了明確表態的時候了，猶豫了片刻，工部站起身，躬身說出自己的看法：「樓相明見，如果中書院一設立，那麼六部的實權都會被架空，形同虛設，以前史為鑒，分權必勝，集權必衰，中書院計劃實不可行，對我啟陵的長久也是不利。」

皇上高坐殿上，距離太遠，宮燈搖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著臉，跟著跪倒在殿上，離樓澈只有兩步之遙：「皇上，督城已經被圍，那是我天朝的門戶，如果讓弩軍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

「變了？」樓澈撫額低笑，墨玉似的瞳中映出杯盤錯影，冷澈如同幽潭，焦距遙遙落在遠處，「世上無人不變，只不過你我站在刀口浪尖，變得比較多一些。和圖書」

斂去笑，他從容地離開，正如來時一樣，從偏門退，沒有驚動任何人，誰也不知，這一夜，素為政敵的樓相和端王達成某一默契。

端王大口悶酒，藉著舉袖的姿勢，遮住了樓澈雪刀似的犀芒，同時也掩住了自己一霎驚慌的失態。放下酒杯之時，樓澈掛著雍雅的淺笑，剛才那一瞬似乎僅僅是錯覺。

樓澈茫然地瞪著前方，那表情有著憤怒，有著不甘，管修文大聲的嘶吼，竟像沒有傳進他的耳里，眸中本深蘊著的犀利刺破了他溫雅的偽裝，陰冷的眸光冷冷睇過管修文：「住口！」

拱手做揖，秦詢行過禮。還不等他回答，何培忙又開口：「難道相爺真的病重？」

殿上的明黃身影紋絲不動，漂亮的一個彎弧，他擺手制止眾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險為何現在才知？兵部在幹什麼？」

眼睛一眨不眨地睜著，端王搖頭，朗聲開懷大笑：「坐上龍椅，然後任你擺布？如果不想被擺布，就要像今日的皇上一樣？」

被點到名的秦詢站起身，對著主位上的樓澈一揖到底：「下官自感年紀老邁，怕錯斷病症，誤人誤己，因此想及早辭官歸鄉。」自從螢妃小產的事件后，他深刻領悟到，這皇宮內院的險峻，辭官一念，在心中已經擺了許久。

眾官驚詫的同時看向樓澈，卻見這個以深沉睿智見稱的男子眉頭緊蹙，眸底深染驚惶，那種震驚和不安表現地是如此明顯，掩飾不住的緊張神情，甚至還有些無措。

「臣自認為相多年，于朝廷毫無功績，請皇上收回丞相一職。」

「既然如此，這個人就借給你吧，」端王咬牙應承，眉間不見輕鬆，反而鎖地更深，「你的人情……這下可就兩清了。」

還在猶豫什麼，難道因為樓澈的主動放權？

將酒杯放到桌上，端王忍不住謂然輕嘆：「你想要借用這個人？」

傍晚時分，炊煙裊裊，樓澈來到端王府偏門，看著下人手忙腳亂地迎接，他漫著笑，看來天下都認為他和端王水火不容，素為政敵。

秦詢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樓相從半月前稱病告假，已經多日不曾理過朝中政事，真病還是假病？他本以為相府今日請他前來是為了看病，可是下人卻把他引到了議事廳，看著廳里的幾位大臣，他直覺並非是因為相爺稱病這件事。

翻閱著奏章，幾位大臣神色更添凝重，鬱郁不言，眼神交遞間，都清楚看清對方眼底的震驚，寒冬臘月，他們均感到背脊處冷汗涔涔，心裏好似高懸大石，既不安又沉重。

「相爺，」一個年青的禁軍士兵急步路過樓澈的身邊，低聲說道，「趙督統讓小人傳口訊，殿內有埋伏，請相爺小心。」

端王毫不給面子地冷哼出聲：「收起你那冠冕堂皇的一套。直接說來意吧。」

皇上的耐心已然用完了，而他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席無好席，宴無好宴，這一場鴻門宴會，來的算是及時。

「皇上，臣請命為北征監軍。」靜跪在地的樓澈突然開口。

「相爺……」從門外接到傳報的老管家一路急步至書房，老邁的身軀意外的強健，腳步穩練有力。

督城被圍？綁著弩民？

殿中的情形再次讓他震驚，本應蕭聲鳳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內寂靜無聲，氣氛低迷。幾乎所有的官員都皺著眉，或驚或疑地看著跪在殿中央的樓澈。

德宇嚴肅地點了點頭。

天載四年歲末，京城雪似落花，漫天飄飛，斑斕繁華的京城一夜白頭。

樓澈點點頭，久壓在心裏的包袱一下子減輕了似的：「兩清了……」言罷，拂袖站起。

政業，無恆友，無恆敵！

如果不是端王的表情極其嚴肅，樓澈幾乎要失笑出聲，炯目微眯，他意興懶散地答道：「這是目的之一。」

這些年韜光養晦，等的就是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樓澈的最好良機，大殿的兩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聲令下，就可以把樓系一黨剷除乾淨。

那個看似溫潤，其實心冷如冰的權相？

樓澈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老而彌辣，笑而不答，等待其他人的回答。

「讓諸位久等了。」清雅溫潤的聲音從門處傳來，眾大臣急忙放下手中的奏章，回過身。樓澈踏進議事廳中，淡紫厚裘，黑色織金錦帶，青蟒厚底靴，開門之際，他身後映出梅花一片，幽暗的花香隨風而入，雪粉四散，香陣陣，寒陣陣。

走在靠近的所有官員都聽到了管家的話，瞠目結舌，怔忡地站在原地，「督城被困了」這五個字石破天驚地一扔，眾皆嘩然。自從與弩族和談之後，邊關已經安靜了好一陣子，督城被圍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m.hetｕbooｋ.coｍ.ｃoｍ「樓相似乎比朕還急，督城被圍的消息是樓相先知的嗎？」

殿中早設埋伏，管修文卻談笑自若地一步步引他走近，這少年早以不復當年初見時的模樣。樓澈平靜地看著他，黑眸愈深，愈沉：「今日應該盡興的是皇上和管大人才是。」

帶著一種重新審視的態度看著他，樓澈笑了笑：「勞煩管大人了。」

「兵部還愣著做什麼，擬旨，籌集糧草，速調北方各州兵馬，前去解督城之圍。」

還是被他看透了！對上樓澈洞徹的眼，端王突然生出一陣沮喪。他對於在皇上和樓澈之間選擇的猶豫，即使將人借給了他，卻依然不肯站到他的陣營中……這一些算計在樓澈那朗如明月的瞳眸中居然清晰地映了出來。

樓澈走後，宴上黯然無色，皇上意興闌珊，百官因擔心戰事而惶惶不安。

看著眾人都表了態，樓澈滿意地放下手中奏章：「諸位所說的，的確是我啟陵的憂患，既然大家都這麼有心，那麼今日就立書為表，等年後，一起覲見皇上，勸阻聖意。」手抬起，指向內室，幾位大臣回頭一望，筆墨紙硯具準備齊全，心中皆是一嘆，原來今日相府一聚是早有圖謀。

歸晚的笑，歸晚的嬌，歸晚的萬千姿態，或顰，或笑，或嗔，或吟，一筆一劃，豈能勾勒清楚。

樓澈手腕一轉，甩開管修文，力道之大，讓管修文腳下踉蹌，幾乎跌倒：「蠢材，沒有虎符調動軍隊，怎麼去救！」

鄭鋶挑起眉峰，表情相當冷漠：「真的？」

「她很好，就是害喜有些厲害。」端王舒緩了表情。

「皇上應該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兩人無言相對地喝了幾杯酒，樓澈神情平靜如初，良久后，忽而想起了什麼，問道：「螢王妃還好嗎？」

室內本是暖氣融融，在聽完這番話后，秦詢只覺得遍體生寒，當初麗妃的死的確蹊蹺，他曾反覆思量，也想到了幕後的可能，可是今日樓澈居然要他寫下來，落筆便成鐵證，他哪有這個膽子，去指控當今的……

「是的，樓相能如此從容，必是因為已經備好了退路。」

當傳令官高喊出樓澈的名字，宮門前呈現出一霎的寂靜。厚簾掀起，樓澈從容地跨下馬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環視著官道上零星分佈的官員。

聞言，樓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個將才，熟諳兵法，做事沉穩有度，可堪大任。」

只消一眼，就看穿了端王的疑惑，樓澈唇邊浮現淡淡笑意，眸光透過窗戶，看著端王府內華燈高掛，僕役成群地來回，悠淡地說道：「王爺，你從不曾想過為王嗎？」這才是他今日前來的第三個目的。

支手撐起稍有麻痹的身軀，樓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轉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紛擾，急步跨出，殿內光華四溢，殿外暮靄沉沉，清風拂來，舒曠神怡。

樓澈也笑了，笑開的剎那，眸中如冰的寒意消散：「王爺才是真的變了。」這樣的話，以前的端王又怎麼會說出口。

「馬上備車，我要去一趟端王府。」

「爺，玲瓏她們由南轉北，打算趕去督城和夫人匯合，到了那裡才知，督城被圍死了，聽說督城城牆上綁著幾百個弩民，弩軍停軍三日，馬上就要攻城了。」一口氣報告完畢，老管家說地又快又急，卻讓在場的每個官員聽得清楚明白。

「樓相。」連端王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出言挽留，直覺樓澈今日還有話沒有說完。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今日叨擾已久，我就此告別了。」

「什麼風把樓相吹來了。」軒昂地邁步漸近，端王朗朗之聲傳來，「樓相不是卧病在家嗎？今日怎麼這麼好的興緻？」

「過年之後，還望樓相重新回朝，勸阻皇上，現在這朝中一派近臣真是糊塗至極，尤其那個管大人，年輕莽撞，我怕他們的主意影響到皇上的決策啊。」

「樓相……」老臣嚴綱回過頭，本想勸阻的話，在直對上樓澈堅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內又重複平靜。

「皇上，督城告急，林將軍也許已經遭遇不測，請立刻下令，調北方軍騎前去支援。」樓澈盡量以平緩的語調說著，卻仍掩不住那絲絲的緊張。

「下官在。」慌忙應聲，秦詢忐忑地觀察著樓澈，想看清他雍容優雅的的表象下到底藏著什麼，卻發現除了那一抹不達眼底的笑，他什麼也看不清。

看著秦詢的樣子，也知道他回答不上，何培嘆了口氣，大步走回原處，拿起桌上的牡丹紅釉紋碗，喝下一口熱湯，一屁股坐在戶部尚書的下首。其他三位大臣也都聽到了剛才的話，神色間閃爍不和-圖-書定，沉著臉，靜等在廳中。秦詢慢步走近，選在了最末位坐下，這議事廳中，論官階，他是最小的了，何況還只是個沒有任何實權的御醫。

「她……在督城？」

「當年楓山之變，王爺反應如此之快，皇上分明已經事先做了完全準備，依然讓你逃出京城，如果沒有內應，這就說不過去了，事後我調查了禁軍，這才發現王爺的高明之處。」

殺？還是不殺？

深鎖眉宇，鄭鋶心間躁意竄上，許久之後，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真是遺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間，何者能贏……」

把管家的話消化進腦中，反覆思量，以平民抗軍這等手段決不是林瑞恩會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個結論，林瑞恩出了意外，歸晚處境危險。

「是，相爺，」聲音雖然蒼老卻很穩重，老管家挺直著身板。

「何需望塵，這樣的年紀，能有如今這番作為，管大人已經是同輩中的翹楚了，」樓澈掀起薄唇，冷冷地看著他，雍雅的淡笑著，「只可惜，做事如此不留餘地，他日失去的不一定比得到的少。」

「秦大人好好考慮，反正告老歸田還有段時日，大人也不希望官場留下遺憾吧，」樓澈斜睇著他，唇邊笑意加深，回頭對著廳中眾人說道，「今日相府略備酒菜，就當作是我提前為大家慶賀新春。」

「先生，殿內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快進殿吧。」

百官都以為皇上會立刻否決樓澈的提議，這兩人洶湧起伏的暗潮已經是眾所皆知。但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鄭鋶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傳達命令：「漳州白巍，為北征之帥。」

「好酒！」

看著幾位大臣走進內室，擬章而書，樓澈眸中沉澱了些許利芒，回頭看向唯一還在座的秦詢：「秦大人。」

被這樣嚴厲的利芒掃過，百官不敢多有言語。樓澈驀然一個轉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當場。

糧草，軍備，行軍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當，樓澈跪在一旁，一動不動，身軀猶如變成了化石，而鄭鋶也始終不曾叫他起身。

這是那個高高在上，意氣風發的樓澈？

筆尖輕顫，一劃而下，看著白凈的六吉宣上的墨跡，樓澈劍眉稍蹙，隨手將筆擱在案山上，看著老管家氣喘吁吁，浮雲般的淡然說著：「也該來了。」

「爺，爺……」管家用一種不符合他老邁年齡的速度直奔而來，聲音顫抖不成調，「玉……督城被困了，夫人……聯絡不上夫人……」

端王皺起眉，到了此刻，也看不透樓澈的來意，思量了片刻，他才說道：「今日……你是來看螢兒的？」

端王面色沉鬱了幾分，眼神琢磨不定地盯著眼前談笑自如的樓澈。心中盤算良久，依然無法抉擇。他倏地站起身，酒杯震晃，幾滴醇釀沾上衣袖，他尤未察覺。來回在房中轉了一圈，他回頭看樓澈，還是那副不痛不癢的模樣，事不關己的閑適，可偏偏一切的煩惱都是他帶來的。

等了近半個多時辰，即使是朝中以沉穩著稱的兵部尚書都現出了焦慮的神態，議事廳內隨著時間推移越發地安靜了。何培在廳中兜轉著，瞥到主位桌旁放著一疊厚厚的奏章，實在耐不住這一室的沉悶，湊上前，伸手去翻弄，其他官員略感不妥，還來不及阻止，看清紙上內容的何培突然驚呼出聲，眉腳高跳，現出惶惶之態。

鄭鋶微微的一聲嘆息，那話音里似乎有絲苦笑。也許是聽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憂慮複雜的心思，眾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內越發肅穆寂靜。

先是輕不可聞的一聲淡嘆，隨即又略勾菲唇，樓澈似笑非笑地看著端王，眸中掠過凜色，一閃既逝：「如此就多謝王爺了。」

「既然樓相有這雅興，本王自當奉陪。」

「王爺與我，都可算是閑人，閑人拜會閑人，還需要什麼特殊理由？」不改溫澤，樓澈故意忽略端王話中的諷意，黑瞳深沉，恰如夜幕，含笑睨著端王。

就知道今日進相府容易，出相府難，秦詢老臉苦皺，默默聽著樓澈溫潤如玉的聲音。

「我必須借用這個人，」長眉微挑，樓澈平定的說著，語意卻堅定無比。

「謝皇上！」把手中金印遞給旁邊的公公，樓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極，看向龍椅之上，現出絲戲謔，一閃即逝。

「……那麼就是為了中書院的事來的？」端王拿起酒杯，一口而盡，犀芒掃過樓澈，卻發現他不為所動，那樣子，分明又比過去深沉了幾分，「皇上已經準備拿你開刀，你不去籌備，跑到我這裏幹什麼？」

從端王處借來的趙明果然是個可用之人，樓澈掛著淺笑，輕問：「這邊人手安排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