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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

作者:朵朵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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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不甘

第二十八章 不甘

玉城從小備受寵愛,連太子都讓她三分,沒有想到這個一直不被她放在眼裡的弟弟會如此口風犀利,一時怔忪,愣在了當場。直到睿繹不耐欲走,她才咬牙切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麼,這些年裝瘋賣傻的,你以為皇後娘娘就真的不曉事,如今有了可趁之機……」
皇帝看著她,不由也微笑起來。
皇帝的手掌寬大而有力,掌心略有繭,子虞的手被他握住,微微不安的同時,又覺得有些酥麻,若非身旁無人,臉上紅的幾乎要燒了起來,只好轉移話題說:「大師們還等著陛下評斷高下。」
到了傍晚時分消息才傳開,南國太子掌控的禁軍突然嘯營嘩變,太子在奔赴軍營的途中被暗箭所傷,生死不知,四皇子與七皇子同時攻入京都,兩方人馬在混亂中拼了個你死我活,最後兩敗俱傷,只留下隔岸觀火的二皇子分毫未傷。
皇帝見了駙馬,神色一緩,示意免禮,問道:「你們怎麼來了?」玉城嗔怨道:「我們來瞧瞧,哪位高僧的佛法讓父皇在寺中留連忘返。」這下輪到駙馬皺起眉頭,躬聲道:「陛下孤身在此,公主和臣特來請安,順便也好聆聽佛法教誨。」
可是第二日寺中所有人都已認定,皇帝為了她戀棧不去。子虞頓時感到一種被推到風口浪尖的感覺,心裏沒有半分驚喜,反而有一種隱憂,皇帝的身邊怎會沒有皇后的耳目。
睿繹道:「飲茶只看心情和人。只要時間好,人好,心情好,飲什麼茶都覺得好,」他呵呵一笑,往放生池的方向眺了一眼,口氣輕慢:「有人不懂這個道理,所以她在那裡心急火燎,娘娘卻在這裏悠閑地品茶。」
「帝王心意向來難測,」吳元菲道,「這位陛下從太子時期就已經深沉老練。當年以為他做不到的,現在都已經逐一實現。足以證明,陛下絕不是一個無的放矢的人。在沒有把握達到目的之前,他不會輕舉妄動。娘娘,你也要沉住氣。陛下現在也許正在考驗你和殷相,看這一步是否值得他冒險。」
「我不怕。」子虞心微微一顫:還有什麼好怕的呢,能失去的東西已經為數不多。她微笑道:「不知道目的地的道路豈不是充滿樂趣。」
睿繹的眼眸一如清水,斂容道:「娘娘別多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他只辯駁了一句,卻勝過了百句千句。
子虞慨然道:「先生的心裏不甘心吧?」
這晚月色不好,唯有星光如綴,黯淡地映著路。領路人不知是不是有所顧及不敢提燈,子虞也只能在暗沉的夜色里模糊地勾勒,猜出要去的正是皇帝常禮佛的殿堂。走地越近,她的心開始怦怦地跳動,一聲賽過一聲,彷彿跳出胸膛,她雙手緊緊絞在一起,緊張地不能言語。
皇帝被她感慨的語氣說笑,看著她說:「我若沒有煩惱,天下豈不是要煩惱了。」
「陛下,」她身子發抖,自己卻渾然不覺,「除了哥哥,沒有人關懷我,我也不在乎他們會怎麼說。」
隨行的宮人清早被集合在院子中。子虞的目光慢慢從他們的臉上掃過,他們有的擔憂,有的警惕,有的茫然,此刻不約而同低下頭。
「娘娘,再賞一杯吧。」睿繹似未注意到她的臉色,又討茶。
他的口氣還算溫和,子虞跪倒,匍匐在他的身前,輕聲哀求:「陛下,請救我。」
最後留下的只有七人,有兩人是原本在王府中受到排擠,即使回去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留下只是別無選擇,剩下的幾個就是近身伺候子虞的侍女,若此刻離去,難免日後會留下背主的名聲。他們都向子虞表示忠心,其中歆兒最為大胆,趁人不注意時悄悄對子虞說:「娘娘若是不放心秀蟬,有奴婢在。」子虞欣賞她的膽識,將她與其他婢女劃分出來,待遇與秀蟬一樣。
子虞臉色微紅地跟隨在後。
「在寺院度過餘生,對我來說與換鞋無異,」子虞輕軟地說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一定能給我一條嶄新的道路。」
他走到爐前,已看見茶滾水沸,又道:「娘娘賞我杯茶吧。」
「陛下,」她斟酌了片刻,輕輕說道,「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子虞聽慣了她這樣的說辭,僅僅付之一笑,往日到了此時就該離去,可她遲遲沒有起身,過了許久,才開口道:「先生是有如此智慧的人,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將來?」
子虞打開盒子,裏面放著一套衣裙,櫻草色的衣裙,丁香的圖案以金銀兩線綉縫,朵朵在盛開。可貴的並不是精緻的綉工材質,而是飾物式樣,分明是嬪的規格。
皇帝對她招手,笑道:「南面已快成定局,你的兄長立了不小功勞,半年多不見,你該很想念他,何不寫封信去慰藉一番。」
並沒有什麼好失望的,子虞和*圖*書對自己說。她從長袖下伸出手,擱到皇帝的膝上,軟膩的緞面上一片溫熱,她的雙手有些顫抖,五指纖細蔥白,彷彿雪雕而出。皇帝不禁多看一眼。
「皇后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吳元菲平淡地說道,「你該走的是另一條路,與那些循規蹈矩入宮的女子都不相同的道路,直到有一天,不需要皇后的名稱而擁有與其相稱的權力。」她的眼裡閃爍出一種光彩,讓子虞側目不已。
這日皇帝在誦經殿和寺中僧人詩玄講易,召子虞作陪。
子虞臉色稍稍一白,可轉瞬就恢復了過來,再惡毒的言語,她都有所風聞,又何況這麼兩句,看著玉城趾高氣昂的神色,她也悄聲說:「公主的教誨,妾銘記於心。」說罷,轉頭即走。
子虞看他的表情,不由「嗤」地一笑,慢慢舀出一瓢,盛入杯中。睿繹接過就抿了一口,先是皺皺眉,又是嘆息了一聲,問道:「什麼都沒放?」
子虞眸光一動,神色顯得有些蕭索:「起步唯艱,後面的道路真如你說的那樣的有趣嗎?」
吳元菲垂下眼瞼,口氣掩飾不住有些傷感:「我年輕的時候立下宏願:一定要教導出一位出色的皇后,讓我的名字也能隨之留入青史。可惜我看中的女孩被逼流落他鄉,而皇后一直憎恨我以往的輕視,這些年能留下性命,並不是因為她的仁慈——她只是想讓我有生之年看到她的成就,向我證明,當年我的眼光是多大的錯誤。」
子虞皺眉:「我也許無法達到先生的期望……你應該知道,以我的身份,皇后的寶座與我終生無緣。」
子虞眉梢微微一挑,「啊」地嘆息了一聲,可隨機又笑道:「原來陛下也有無法擺脫的煩惱。」
皇帝忽然面露喜色,眉目舒展。子虞往日只見過他或沉凝端肅,或和悅微笑的樣子,從未見他如此不加掩飾的笑意,真如春風綠了江南岸一般風采。
「娘娘。」懷因的口氣有些焦急,只因不願打擾到殿內的人而刻意壓低,「踏入一步,你的清譽盡毀。」
五月二十,皇帝御駕東明寺,未帶任何宮眷,行裝從簡。雖是如此,隨行人員依然有上百人,三百內衛御營拱衛山腳,為寺院中平添熱鬧。
識趣的宮人衛士都躲藏到了視線不能及的地方,殿外一時悄無聲息。只有周公公,隔了十幾步的距離綴在後面。皇帝走入殿後的林蔭小道,心情極好,甚至回頭牽住因裙裾不便的子虞。
「哪有什麼高下,」皇帝笑了笑,「只要我們離開,他們自然就停止爭論不休。」
她輕輕摩挲著意料,在宦官一臉瞭然的眼神里,滴落淚水——她的犧牲,她的委屈,她的難堪,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補償的代價。
大勢已定。
睿繹笑道:「別緻,另有味道。」他又呷了一口,任茶水在口中留香,神色極舒坦。
皇帝「呵呵」地笑出了聲,不知是嘲笑她的天真還是憐憫她的處境,淡淡說道:「天下人會怎麼看待你選的這條路呢?」
她低頭沉吟了片刻,很快就神色如常,打算穿過書案進入內殿。
子虞又驚又喜,抬起頭嫣然一笑:「子虞。」
皇帝不滿地掃了她一眼:「佛前清凈地,你這是做什麼?」
睿繹唇角一勾,綻出笑:「娘娘又多心了。」站起身,他對子虞一揖,「為了娘娘的好茶,不覺就多說了幾句,娘娘切莫往心裏去。」
話音才落,子虞就生出一絲後悔——她竟當面揣測起他的心思。
領路人來到門口后便打算離開,轉頭對子虞低聲說:「進去就靠你自己了。」一轉身就消失在黑暗中。
子虞又給他盛了一杯,說道:「不過是普通的西山白露,算不上好茶。」
子虞神色和悅地笑了笑,對他們說自己已不再需要這麼多人的伺候,願意將他們遣送回原來的主家。
子虞詫異地看著懷因,不知是否該裝作不覺,繼續走進去。
子虞看向他,卻在他深沉幽黑的眼眸中迷惘起來,心裏微微酸楚,不知不覺垂下淚來,她低下頭,下頜卻突然被托住,他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動作和聲音依舊如常:「既然是已經不在乎,又何必落淚呢?」
皇帝聽得認真,沒有因為她直述「我」而責怪,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敢於將不足呈與人前,怎麼能稱之為傻呢?」
玉城到來時,子虞正陪同皇帝在放生池,鳥雀們被宮人開籠放出,滿園掙扎撲飛,不時還有色澤亮麗的鳥羽掉落,子虞隨手撿起,珍惜地拭去灰塵。皇帝看著她的舉動,唇畔含著微笑,正想說什麼,玉城就闖了進來。
子虞也淺淺含笑——這是他一貫的做法,當朝臣們為了某個問題不停爭吵,他會抽身而去,告訴他們適可而止。
皇帝向宮中傳遞消息和圖書的第二日,三皇子睿繹,玉城公主攜駙馬就趕到了東明寺,口稱與皇帝共同參詳佛法,但是誰也沒有把這個理由當真。
兩姐弟吵架的事不知怎麼就傳到了皇帝的耳里,皇帝皺眉對子虞說:「玉城只比你小三歲,又嫁了人,怎麼還和孩子一樣?」
子虞轉眼直直地望向他:「大師知道我的餘生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懷因一怔,她笑了笑,燈火下只見她肌膚白皙如素,眉目清麗難繪,只因細心裝扮過而越發溫潤嫵媚。
她方才含淚,這一展容,讓殿中燈火都為之黯然。
皇帝留在寺中,時常召子虞一起聽頌佛經,御駕隨行的宮人都覺得逾制,有宦官委婉向皇帝提出,皇帝一笑置之,那態度已然分明。宮人們見風使舵,頓時對子虞忌憚起來。可背後那股風言風語像是又遇春風的野草,瘋狂地滋長起來。
因天氣晴好,大殿四面的窗戶大開,兩旁的楓香樹冠寬葉闊,日光從縫隙中透入,細碎而凌亂,彷彿是蝶須似的稀淡,又不可捉摸。皇帝坐在那裡,一縷縷的光影在他的臉上流轉過,只留下一抹平淡深沉的笑容。
子虞向他恬淡地一笑,不願回答,沒有片刻停留,依舊要入內。
一句話就戳到子虞的痛處:他是皇帝,即使別人有所指摘也不會直面指向他。只有她這樣的身份,將為成為別人攻訐的對象。她恍然明白皇帝至今和顏悅色的原因——她至始至終是一顆卒子,有機會可以派上大用,如果用不上,丟棄了也不會覺得可惜。
評論公主尚且要小心言辭,評論皇子卻不是她該做的事了。子虞小心翼翼地保持微笑,不發一語。皇帝淺笑著問:「聽說他問你討茶喝?」
「娘娘是南國人?」睿繹隨口提了一句,漫不經心,彷彿只想揭開這層沉默。
子虞笑了一下:「原來還是在勸我。」
在落難時刻將奴僕遣散本就平常,不少人乍聞此訊都不加掩飾地面露喜色。隨行的人有的是相府陪嫁,有的是王府家丁,此刻都可以自主選擇歸屬。等秀蟬整理好全部人員名單,子虞修書兩封,讓隨行帶走散去。
「娘娘,」懷因攔在她的面前,「陛下在靜思,不能進入。」
他忽然睜開了眼,在看到子虞的一瞬間有些迷茫,可隨即眼神就變得犀利:「你怎麼來了?」
懷因皺著眉,口唇翕動,彷彿想說些什麼,可最後只化作了黑暗中一個含糊的音,其中的意義,誰也不明白。
子虞仰頭注視他的雙眼,應道:「陛下說的是。」可心裏卻是另一種想法:大約聰明人,總想的是難得糊塗,可是笨人呢,看事情總在雲里霧裡,恨不得能撥開雲霧看個明明白白……她以往吃的虧不就由此而來嗎!
子虞的睫毛顫了顫,落寞地說:「已經毀了。如果不能改變處境,我留著清譽又有什麼用呢。」
身邊伶俐的人太多了,子虞心裏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頃刻便昏昏睡去。
皇帝極有耐心,牽住她的手略緊了緊:「想這麼多做什麼?徒增煩惱。」子虞暗自悵然嘆息了一聲,復又笑意盈盈:「小的時候,為了過節時沒有一件稱心如意的新衣裳,我哭了大半夜,那時以為,再也沒有比這更煩惱的了,後來才知道,煩惱來之不盡,而且越來越難。等過了那個歲數,再回想,便覺得那時的煩惱也不過就是那麼一點事罷了,當初怎麼會那麼傻呢——陛下看我,也是這樣的感覺嗎?」
皇帝頷首,淡淡道:「睿繹……是個很特別的孩子。」
「公主!」晁寅沉穩的聲音及時從門外插了進來,他四顧了一下,眼底已隱隱有責備的意思。玉城於是閉口不言。睿繹依舊慵懶地含著笑,走出門時回頭望了一眼玉城,說道:「你真自以為這麼能幹,宮裡才派你來的——看在你是我姐姐的份上,我才勸你一句,再不收斂你的性子,總有一日要吃大虧。」
蜚短流長的言語最是惡毒,下人們不敢讓子虞知道,只是偶然有一兩句讓她風聞,也覺得似火焚心般的難受。
皇帝並沒有猶豫很久,輕輕執起她的手,溫柔地問:「你的閨名是什麼?」
子虞心神恍惚,直到身邊女官推了一把,才知皇帝是向自己發問,她窘然說道:「妾只粗通佛法,哪裡能評論大師們的見解,聽來只覺得說的都在理。」
他舉目四顧,神色悠然道:「我小的時候也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長跪佛前祈願,有一個不識身份的小沙彌見了,問我:心裏是否有事。我點頭。他問,是否逃避不了,我說是,他又問,是否放不下,我也說是,他說,是否解決不了。我只能說是。他就笑了:既然都不能,何不順其自然。」
宮人們攔不住她,任由她衝到御前。玉城嫁為人m.hetubook.com.com婦已有幾月,頭髮早已高高盤起梳做婦人髻,她遺自母親七分貌美,婚後更顯得珠圓玉潤。只是她此刻柳眉橫豎,滿面不忿,釵環在頭上璫璫作響。來到皇帝的面前,她一眼就看到了子虞,目光如寒刀一樣剜向她。
皇帝點了點頭,彷彿對子虞的反應感到滿意,他側頭想了想,目光深邃,又道:「想不到睿繹也會有這樣的性子,竟和玉城吵起來。」
內殿燈火如晝,皇帝坐在卧榻上,眼睛微闔,彷彿正在淺眠,平日束起的高冠早已放下,黑髮一綹綹垂在肩后。子虞望著這個陌生樣子的帝王,覺得空氣中有一種亂無頭緒的波動,凝神傾聽了片刻,才發現那是自己的心跳。她面對懷因尚可坦然,可面對皇帝,即使在沉睡中,也覺得惴惴不安。
「晉王妃羅氏,三年無出,避世出家,某年,歿——這將會是我的結局,」她喟嘆,「我的生活不會有人關心,一生的作為,就只會留下這樣一句話。我不甘心如此,你眼中錯誤,實在是我最後一次良機。」
茶以鹽佐味,子虞只因留下心病,茶中如有異味,半分也不肯碰,所以養成了不放佐料的習慣。
子虞看著他,心裏頓時浮現出很多模糊地畫面:在她小產痛苦萬分的時刻,有人在她身邊低頌佛經,一直等她沉沉睡去。她醒來時依稀記得,心裏萬分感激,幾次託人代為重金酬謝,都被懷因婉言謝絕,無論送的禮物是貴是珍,這位僧人都不曾領受。剛開始,子虞擔心授人以柄,惶惶不安,可觀察的時間久了,才知懷因真正是方外人,不涉凡塵。相形之下,倒顯得她小人之心。
「哪裡是形勢分明,時局穩定的?」睿繹鳳眼微睞,嗤道,「我們身處的地方,沒有刀光劍影,更讓人覺得危險……娘娘有逃離的機會,卻又一步邁回來了。」
子虞靜靜地看著他,心裏飄飄浮浮,不知該落到哪一處。距離不過數步之遙,可咫尺之間又如天涯一般,其中的差距又豈止是鴻溝壁仞。
子虞只覺得憋著一口氣堵在心裏,鬱鬱寡歡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御駕離開的動靜不小,她一直細心聆聽,直到有紫衣宦官奉著紫檀銀絲木盒來到她的面前,滿面笑容地對她說:「是陛下留下的。」
歆兒為她更衣時「啊」地驚訝了一聲,子虞這才發現自己的內衫被汗水打濕,她悄悄嘆息一聲,那種緊張壓迫的感覺驟然而失,一下子癱軟在床沿。歆兒神色忐忑地為她打理好衣衫告退。
真不能把他當個普通孩子。子虞細眼看他,問道:「殿下可是有話要勸我?」依她所想,玉城自是找皇帝哭訴,而睿繹想必是有話要對她說。
睿繹嬉笑道:「我只是看不得女人如此潑悍,公主如此多事,不僅插手宮闈,還想擅涉國事。」
子虞剛寫完家信,乍聽南國的消息,暗自驚嘆,不知是不是這位二皇子運氣太好,每次都能差之毫厘的避開危機,御極寶座十有八九要落到他的手裡。
皇帝可能猜到她的心思,柔聲說:「來日方長。」
皇帝久久無語,半晌后才悠然嘆息:「傻瓜,道路泥濘終究還能平安到底,換了一條路,有更危險的存在。」
一直走到院門口,吳元菲都不發一語,子虞抿唇道:「先生沒有想對我說的了嗎?」
懷因覺得無力,並不是他的道理她不懂,而是他們相處的世界大不相同,連看待事物的標準都變得南轅北轍。
終於說出口了,她一直鼓噪的心也如大石落地一般的沉寂,靜靜等待結局。
兩人正說話間,忽然有一個衛士從林蔭道口直轉了過來,沒有迴避,跪拜到皇帝的面前,顯然有緊要的事稟報。子虞乖覺地避開一些距離,衛士的聲音壓得很低,她並非有意探聽,可依稀有「南國」的字句飄過耳邊,心跳不禁快了幾分。
子虞想不到他直截了當,有些沉默。
「娘娘,」她微微施禮,「不用為我的將來操心,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天起,結局就已經註定。有皇后在,我無法隨你進入宮廷,在你離開之前,我會給你一個安心的說法。」
「在我故鄉,清茶也是一種飲法。」她緩緩說道。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幾步,在離卧榻有三步的距離停了下來。
吳元菲沉默片刻,又從容笑道:「當年我不重視她的原因,是我的直覺——以她的性格,無法在權力巔峰善始善終。而我如今做的,正是向她證明這一點。」
「該教你的,我都已經說完了,」她的口氣不疾不徐,「本來還準備了許多話要和你說,可想來想去,只有一句至關重要。許多女子進入宮廷時也是冷靜自持,智謀百出……可她們無一例外的都失敗了——娘娘要記住:你終生要依靠的,並不是你和_圖_書的丈夫,而是權勢。它永遠不會對你含情脈脈,你也不要對它心慈手軟。」
這份憂慮很快就成了真。
想不到,再見面會是如此光景。
「怕陛下在乎,」子虞婉然道,「妾願餘生侍奉陛下。」
眼看勢成騎虎,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子虞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來揣測皇帝的心意——那一晚他最越禮的舉動不過是握住她的手,接連幾天的垂召也沒有進一步的表示。這種看似很近,其實沒有實質的關係,讓子虞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私下求教於吳元菲。
「這不是犯錯的借口,」懷因說道,「你要知道,有些一念之差,是沒有機會得到修正的。」
一直到了夜間,殷相的人前來提醒,她跟隨來人,慢慢往佛殿走去。
皇帝果然鎖了一下眉頭,不過一瞬又舒展開,溫和地笑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個道理你該明白,與人相處也應如此,若將萬事都看透了,還有什麼樂趣?」
皇帝在寺中多盤桓了四日,打算御駕回宮。玉城歡欣鼓舞,以為直諫起了作用,趁著眾人收拾行囊的時候,她走到子虞的身邊,以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不過是殘花敗柳,還枉顧人倫,你是真不知道羞恥二字嗎?」
他冷淡地說:「如果我現在喊人來,娘娘還會一意孤行?」
皇帝禮佛,向來喜歡聽高僧談論佛法,幾位僧人說到涅槃經,各有見解,起了小小爭執,又因御駕在前,不肯退讓,就在殿中爭論起來。皇帝起先聽地有趣,久久不見定論,也覺得乏味起來,轉臉看見子虞在一旁沉思,問道:「在想什麼?莫非已分辨出孰是孰非?」
他穿著夾紗的暗青常服,與湛藍的天色相似,子虞不由想多看一些,可很快,她的目光被捕捉到,他問道:「在看什麼?」
子虞嘆了口氣,大胆地抬起頭,與他對視,見他並無排斥,這才大胆地說道:「主持大師那天親自為我講經,說了一個故事:寺院剛建的時候,山下有一條路沒有修整好,下雨後泥濘不堪,有一天有個路人來到寺院里,恰巧碰到兩個友人,友人勸他:你的鞋都髒了,該換一雙。他卻不在意地說:換鞋走老路有何用,該換一條路走才是。」
子虞想了想,忍不住問:「殿下怎麼不去陛下那裡?」
這聲音分明年輕,子虞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便瞧見樹冠下佇立的少年,十五歲左右的年紀,修眉俊目,面容秀雅無暇。他身著朱紅衣裳,在石榴花下相得益彰,唇畔含著一縷笑,小小年紀就已顯出風流倜儻的味道來。
「受人擺布當然心生厭惡,等有一日走到權力的巔峰,隨意擺布他人,自然能體會到其中的樂趣。」
皇帝不是傻瓜,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經明白其中的玄機,也明白了她能走到這裏得益於誰的幫助。他低頭審視她,目光如水:「能夠安然而退,在無世俗干擾的寺院生活,難道不好?」
這一天子虞回院后,殷相派了小廝來探聽消息,就連秀蟬也有意無意地察言觀色,窺探內情,都一一被子虞含糊打發。
睿繹也認出了她,神色略一怔,又蘊著笑:「原來是……娘娘。」他一年前尚呼皇嫂,現在只能含糊其辭,只是他笑意款款,半分不見偽飾,叫人難生惡意。
她的語調輕鬆,說的卻並不是讓人輕鬆的內容。子虞定定看著她,心裏又是敬佩又是惋惜,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直覺:這將是她們最後一次的見面——這樣很好。
玉城大怒,他們本就不是一母所出,彼此間也少見客套,可如此直白的奚落也少見,她頓時瞪大了眼睛:「妖婦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處處幫襯她。」
他朱紅寬大的衣袖在風中低垂,更襯得眉目俊秀,氣度不凡,一笑揚長而去。
這樣的日子又接連過了兩日,玉城無論用哭訴,用哀求,甚至用發脾氣,都改變不了皇帝的初衷,心頭的怒火一日勝似一日,想要拉同來的睿繹一起求情,睿繹偏又漫不經心,一門心思游逸玩樂,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一日說急了,玉城不禁作色道:「父皇如此作為,日後叫天下人如何評說?你身為皇子,不思進勸,反倒置身事外。」睿繹道:「天下人怎麼說我可沒有聽見,這幾日只聽見你在說了,要如此擔心,你就該首先閉嘴。」
子虞恍惚地從側門而入,竟沒有人守著。她鬆了口氣,復又覺得沉重:殷相已安排到了這一步,是再也不容許她回頭了。
出征在外不可私自通信,得到聖諭自然不同,子虞歡喜地叩謝。抬起頭才發現皇帝背手負立,神色思遠,心緒已放在了遠方。
她是這樣一種漫不經心,睿繹又是另一種漫不經心,玉城氣得渾身發抖,心裏念著「等著瞧」。
「是啊,妾都和圖書嚇了一跳,」子虞道,「三殿下行事出人意表。」
到了此刻,她反倒平靜了些許,照記憶里的路線進入外殿,出乎意料的,殿中書案上點著燈,有灰衣僧人在抄寫經文,燈火在他的臉上明滅晃動,讓他清冷的面容一覽無餘。
晚間用齋飯時,玉城臉色鐵青,一臉憤懣,皇帝卻沉靜如昔,神態依舊。子虞一看這個模樣,就知道玉城在御前吃癟。
彼時日頭尚藏在深厚的雲層中,微風徐徐,略帶涼意。子虞離開御前,心情並無一絲陰霾,面對玉城的氣急敗壞,心底反而有一絲說不出的暢快。
瞧見子虞在場,玉城臉色又沉了幾分,幾次想要發作,都被駙馬晁寅巧言化解。如此一餐,食不知味。
大概是她語氣的孤苦觸動了他,又或者是她話語中的決絕打動了他,那片刻時光,皇帝沉默不語,也不責備她的僭越。
茶煙裊裊起,身後忽然有男聲唏噓,口氣輕軟:「這樣好的風景,姐姐不如賞杯茶給我,一起品嘗。」
「去那裡做什麼?」睿繹眨了眨眼,唇角彎彎,並未笑,卻如同笑一般,「玉城想要說什麼,娘娘不也知道,她把所有話都給說完了,我去湊什麼熱鬧。」
夢裡出現了太多紛亂的人和事物,她一樣都沒有分辨清楚,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醒了過來。她忽然想到了自己該做什麼。
子虞心說,因為她只是罪臣的女兒,而玉城卻是皇帝的女兒。這自然不好表露,她笑道:「公主難得有真性情,陛下豈可因為這而怪罪。」
子虞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真誠,感激地笑了笑,趁著水未煮老,為他又添上一杯茶水。
子虞不等皇帝表態,淺淺笑了一下,請求告退。皇帝溫和地看向她,點頭應諾。
玉城狠狠瞪他一眼:「假惺惺。」睿繹半分不動容,冷笑道:「生在帝王家,真不知是不是你的幸事。」
子虞站起身,躬身作拜禮,動作誠懇,而吳元菲也並沒有避讓,坦然接受。子虞柔聲對她道:「先生,保重。」
子虞微微點頭:「是呀,」她頓了頓,慨然道,「如今那裡形勢不明,時局不穩。」她這樣說,心神也飄忽起來,如果家尚在,眾王奪嫡,想必日子也不好過。
子虞的肩膀輕輕顫抖了一下,她別過眼,不敢看他的表情——這是他第一次對未來的承諾。她彷彿已經等了很久,直到這一刻來臨了,又覺得虛渺不真。
皇帝聽罷笑了笑:「說的不錯。」
玉城只好跪拜行禮,跟隨在她身後的青年這時走上前與她跪在一處,神色平穩,面貌英俊,正是駙馬晁寅。
穿過中庭就是廂房的后苑,玉砌闌干旁有幾株石榴開的正艷,左右無事,她便令人支爐煮茶。身邊侍奉的沒有剩下幾人,被這一指使,等水起龍眼,微微有聲時,她只剩孤身一人。
懷因徒然明白她的意思,心底說不清是憤然還是失望,如蟻啃噬,萬分難受起來。
皇帝朗朗一笑,似乎她說的很合心意。他看看窗外的天色,說道:「這樣的天氣不該浪費。」左右立刻明白他的心思,撤去玉座。皇帝對子虞微笑:「陪我出去走走。」
子虞心知並不是為此,苦笑著打發了她。
曾經的故鄉,已經變地陌生,以至於聽到這種消息,心頭竟不起微瀾。子虞一邊想一邊覺得惋惜,將家書封上蠟后,交給侍女送去御前。
等她養好身體能行動了,想親口對他言謝,只是寺中人多口雜,他似乎有意迴避,竟無相遇良機。
子虞起身道:「三殿下。」
不一會兒,侍女便回來複命,並高興地帶來另一個消息,皇帝要在東明寺中多盤桓幾日。侍女說起這個,神色間掩不住的高興,彷彿是子虞的功勞,下人們也跟著有了希望。
子虞臉上的笑容一分不淡:「我知道你不會——你曾經親手救了我的性命,不會眼睜睜地看我去死。」說完,她從容越過懷因,往殿內而去。
子虞心裏生出一個念頭:他留在這裏不是為了佛經,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有猜透的玄機。
他的眼神越發明澈,在黑夜裡彷彿彷彿一柄雪亮的寒刀。子虞別開眼,淡淡地說:「大師是出世之人,天地間自在洒脫,我只是個俗人,有許多無可奈何……」
皇帝淡然道:「既然來了,就先留下。」他如此輕描淡寫,玉城有些無奈,轉眼又見子虞站立皇帝身旁,心下大恨,對皇帝道:「父皇,兒有私事要稟。」她這樣說,目光卻一刻不停地盯著子虞。
子虞清晨便聽見動靜,心裏不住忐忑,想了又想,還是顧鏡梳妝,這樣多的日子未曾好好打扮過,拿起眉筆竟發現生疏了,她幾次停下手,嘆息之後又覺得不甘,費了好些功夫收拾停當。
懷因忽然有所覺,抬起頭,一霎那臉色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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