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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海

作者: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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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家

第一章 老家

丹青淡淡的一撇嘴,「別去了,早就走了,她那性子有了熱鬧哪裡還等得了,」說完牽了我的手,「走,張嬤做了好多點心,就等你了,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從沒告訴過別人,那晚我所見到的,只是從此以後,見了老爺,叫他那聲姨父卻是真誠了許多。
大少爺徐墨染今年二十三歲,說是要繼承家業的,可惜似乎只繼承了他爹娘的陰沉,卻沒什麼大智慧,二少爺徐墨陽今年二十歲,正在燕京大學堂讀大學,好像是西洋文學,極聰明的一個人,但跟老爺總是對著干。
轉過了一個小林子,一幢白牆黑瓦圍著的大屋現了出來。兩個孩子加快腳步,繞了半圈兒,來到一個角門,秀娥上去輕叩了叩。
「趙秀娥,你這個討厭鬼,等我告訴你娘去,」身後那高個兒的女孩子已站起身來,推開身邊的其他孩子,指著秀娥大聲兒喊叫。
丹青每天晚飯前都要靜坐,為二太太祈冥福,這時我們都會退出去,讓她一人清靜。張嬤也念了我好一會兒,說到最後還是都怪在自己女兒頭上。我微笑著聽著,一言不發,張嬤幫我又捋了捋辮子,看看我,又嘆息一聲。
一個小女孩安靜的站在一旁,說遠不遠的,臉上只是淡淡的,可眼裡的熱情卻是擋不住的溢出來。「啊,秀娥,你又輸了,快拿來,拿來,」一個個子略高的小女孩猛地衝上前去,想從另一個小孩手裡搶了東西過來,卻不想那孩子個頭兒雖小,卻兇悍得很,護著手裡的東西,竟還將那女孩推了個跟頭。
這時二太太也不行了,是因為痰症,勉強掙扎了一個月,還是滿眼淚水的去了,表姐哭得不行,而徐老爺還是那個樣子,只是讓人風風光光的發送了她。
人人都知道我識字,卻沒人知道老爺從我四歲起就教我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從他知道我過目不忘開始。二太太喜愛作畫,自己的女兒卻不喜歡,所以她一腔抱負都教給了我,我雖沒有人生閱歷,畫不來大山大水,可一手工筆,每每姨娘見了都萬分感嘆地說,天分。
慢慢的知道了除了北平,上海這些大城市,外面還有別的國家,有好多奇妙的東西存在,我突然羡慕的不得了,跟墨陽說,我也要出去轉轉。墨陽當時笑得前仰後合,說那樣的話,我也是個巾幗豪傑了。我不懂,卻也憧憬著,有那和-圖-書麼一天的到來,去看那花花綠綠的世界。這一年,我十二歲了。
「一個竹子,一個猜,兩個竹子,兩個猜……,」一群兒小女孩正在土道邊玩著竹節兒,雖是簡單到不行的遊戲,可人人的臉上都激動得紅潤潤的,唧唧喳喳的清脆笑聲不時地響起……
張嬤在教秀娥納鞋底子,秀娥笨手笨腳的,不停的被她娘戳腦門子,丹青坐在塌子上和我閑談,說是墨陽曾說過有一種西洋樂器叫鋼琴,她感興趣的恨,說是想叫老爺弄一架來給她。
帶我來的林叔,現在已經不在了,是肺癆。之前只是老咳嗽,可在我快要十歲那年,終是熬不住地去了。臨前他悄悄的把一個翠墜兒給我戴上,說這是我認親的表記,我那時才知道,原來我只是和爹娘失散了,並非沒有。
可林叔也說不清當時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他也剛去我家不久,那兒的管家是他的堂兄弟,本想著混口飯吃,沒成想最後竟是他帶我逃了出來。
二太太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可大太太卻生了兩個兒子。徐老爺家雖世代經商,可他卻是個讀過大書的人,大太太是商人之女,識得幾個字,卻不像二太太那樣是個才女。我這個遠房姨娘畫得一手好畫兒,徐老爺最喜國畫,所以當初生了表姐,老爺才給她取名叫丹青。
「嘩啦,」好像有人踢到了放在外面的水盆兒,嚇了大家一跳,正面面相覷,張嬤想站起身,出門去看看,帘子一掀,一個人影閃了進來。
最小的是二小姐,也只比丹青小半歲而已,那時二太太正懷孕,服侍她的張嬤說,是老爺喝醉了酒,才讓大太太的丫頭玉蓮得了益,也就是現在的三太太,她原是大太太的貼身丫頭。張嬤就是秀娥的娘,原是二太太帶來的丫頭,後來嫁了老爺手下的一個坊主,卻也還是忠心耿耿的照顧著二太太,丹青還有我。
他只知道我家是書香門第,家裡人都很好,只見過我爹兩次,說是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看他說話困難的樣子,我也沒法再多問些什麼,過了一晚,林叔就撒手去了,老爺賞了幾塊兒大洋發送了。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就寄人籬下的關係,我是個極其敏感的孩子,似乎總能看透別人再想些什麼,也有著同齡孩子所沒有的克制。克制,這個詞兒是墨www.hetubook.com.com陽用來形容我的,他說見了我,才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可說實在的,我自己還都不明白呢,記得那時墨陽摸著我的頭笑,說等我再大幾歲就明白了。那時我八歲。
秀娥眉頭一皺,停下腳步轉身怒視著那女孩兒,彎身就想放下籃子沖了過去,可手臂一緊,轉頭看去,卻是那安靜的小女孩拉住了她,指指快要下山的夕陽。
走在陰冷的小路上,地上都是青苔,有些滑,小女孩也還是不緊不慢的走著,兩邊都種滿了翠竹,隨風曳動,一股清香慢慢的溢出來,小女孩不禁停住了腳步,閉上眼,靜靜的感受著。
看著張嬤娘兒倆有些慌張的樣子,我轉身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直直的坐在椅子上,心裏突突的亂跳,又是那種感覺,林叔走的那天是這樣,二太太也是,那今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見隔壁房裡張嬤凄慘的叫聲「怎麼會這樣呀,我的小姐呀……」!!!
秀娥扁扁嘴,抬頭沖那女孩「王玉嬌,不怕挨打,你就去告,」說完抬頭挺胸的拉著身邊兒的女孩就走,也不管後面如何叫囂。
這就是我的生活,似乎明裡除了丹青,大家都對我淡淡的,但實際上又人人跟我有著密切的聯繫。我記得曾問過墨陽,為什麼老跟我說這些,那時他笑著說,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小丫頭,又有種能夠撫慰人傷痛的能力。
轉眼間,丹青已來到我面前,一身淺粉的繡花旗袍,是仿照上海最時髦的樣式,未語先笑,樣子像極了二太太,我不禁一恍。「小丫頭,你這是幹什麼去,一天的沒見你,不是又被秀娥那丫頭帶出去了吧。」我微微一笑「姐姐,我正要去二小姐那兒呢。」
拜倫呀,雪萊,泰戈爾,弗洛伊德……一大堆外國人的名字都傳進了我的耳朵里,這樣的理論,那樣的詩詞,甚至還有一種極其奇怪的語言,也教我講,既不像家鄉話,也不是門口老王說的山東話。當我很慎重的問墨陽,這就是廣東話嗎?墨陽當時正在喝茶,一口就噴了出來,咳嗽得要命,可偏還要大笑。丹青跟我說他瘋魔了,不要理他,過了兩天,墨陽拿了本書來,上面的漢字我認得,書皮上寫著英吉利語編,後來才知道那是外國話。就這樣,墨陽就象是填鴨一樣,不停的灌輸著我這些東西,無論https://m•hetubook.com•com我多麼白痴的看著他。
這房子很大,徐家老爺很有錢,周圍上千畝田地都是徐家的,更不用提還有那些染坊,酒坊……而我不過是一個投靠來的窮親戚,這家的二太太還在世時,我家的一個下人帶著還不到三歲的我投奔了來。其實也是三服以外的表親,可二太太心好,又想著我跟她女兒也是個伴兒,就求老爺收留了我下來。
我的親人一個個都消失了,現在就只剩下……「清朗……」一個明麗的聲音傳來,我從記憶中抬起頭來,回首望去,一個明媚麗人正向我走來……她就是我現在僅剩的親人,我的表姐——丹青。
拜天生的好記性所賜,這些我根本就不懂的東西竟也牢牢的佔據住了我的腦海,直到有一天弄明白,這些人雖長著花花綠綠的頭髮,花花綠綠的眼睛,可跟我們一樣,還是要吃飯,上茅廁的,我才有些感了興趣,原來他們都是人。
一股子怨氣由內而外地發出來,小女孩不禁倒退了一步。「快去幫你二姐收拾,找了你半天,竟在這兒晃蕩,嗯」?!「是」女孩兒點點頭,忙的回身走了。
丹青素來不喜作畫,卻天生的極善音律,不論簫笛管笙,都奏的如泣如訴。我經常幫她抄樂譜,聽她演奏。丹青閑來無事時,也總喜教我兩手。我不懂得拒絕,只是想討她歡喜,也真的下了些功夫去學,直到有一天,她叫我與她合奏一曲,我簫她笛。一曲既終,一旁的墨陽愣愣的,連張嬤都聽住了,丹青怔怔的盯著我,直到墨陽說了句什麼笑話,大家一笑,丹青也淡然自若的跟墨陽說笑。我心裏感覺怪怪的,從此再也沒當著丹青的面擺弄過樂器,她也從沒問過,可待我還是一樣的好。那年我十歲。
吃過晚飯,我和丹青回到了她的房間,想想剛才大太太一臉的晦氣,不停的找別人的麻煩,要不是老爺重重的放了碗筷,不知她還要鬧多久,好像是因為大少爺幾天都沒回來的緣故。
可惜,我還是不懂,可我也不會去不休的追問,只是自己暗暗的思考,也許這就是墨陽所說的克制吧,我不禁偷笑了出來,看來我也有些長大了呢,下次見面一定要告訴墨陽這點。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滿是皺紋的臉孔探了出來,低頭看是秀娥,笑了出來「你這小丫頭,又跑哪裡去瘋,你娘和_圖_書正找你找的緊呢,」伸手一拍她頭,「還不快去,」秀娥一吐舌頭,忙閃了進去,老頭這才看見身後的小女孩,「呦,表小姐也在,定是被那丫頭拉了出去,快進去歇歇,大熱的天,小心身子。」小女孩笑著點點頭,抬腳進了去。
出去上學后,更是受了什麼新思想教育,每次回來都和老爺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相比較起來,他跟大少爺感情不太親,大太太也更疼大少爺。但是他跟丹青的感情極好,所以對我也很好,只是他外出上學,不常得見就是了。
慢慢的走回到自己的小屋,就在竹林的一角。二太太是極喜靜的,就要了這偏僻的院落。小屋乾乾淨淨的,除了床,衣櫃,就是一張書案靠在窗邊,屋子都是我自己收拾,所以沒人知道床下塞滿了書。
我今年已經十二歲了,表姐比我大五歲,按說十七歲的姑娘在這裏早就嫁了人,可因為徐丹青是庶出,大太太根本提也不提,老爺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就這麼一年年的耽誤了下來。
姐姐的手又細又溫暖,我暗暗的使力握住,這雙從小為我遮風擋雨的手。笑著回房時,就看見張嬤正揪緊了秀娥的耳朵,用力的擰,見了我們才放手,秀娥一溜煙兒的就不見了,任她老娘在後面扯著脖子喊。
仔細一看,卻是管家嬤嬤,臉上有些個慌張。丹青站起身來,還未及開口,吳嬤嬤已開口說「大小姐,老爺太太叫你過去呢,」丹青一怔,「吳嬤,出什麼事兒了嗎,嗯,」吳嬤猶豫的看了丹青一眼,張嬤已走上去,「哎喲,吳姐,什麼事兒呀,也值得你這麼慌裡慌張的。」
雖說大太太好像面子上對二小姐更好,可每次三太太見了大太太,都像貓避鼠似的小心奉承著,總覺得她似乎過得也不好,徐老爺也是十天半個月的不登她的房門。可重要的是,從我有記憶來,似乎也從未見他去過大太太的屋子。
「你這丫頭在這兒做什麼,」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有些冷厲的聲音,小女孩一哆嗦,回身低下頭,輕聲叫,「姨娘,」聲音竟是分外的清越,極其入耳,「哼,」一個身影慢慢的靠了過來,高高的身量兒,金棕色的大對襟兒襖,同色的裙子,臉色有些蒼白,細細的眉眼,薄薄的唇,額上圍著黑色的圍額,兩個金墜子在耳邊輕輕搖晃。
「是,」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遠,靠在假山後的小和*圖*書女孩靜靜的站了會兒,就轉身走了。可大太太的那怨恨的聲音,卻圍繞不去。
吳嬤苦笑了一下,「大少爺出事兒了,仔細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扣在省城了,您快去吧。」丹青一皺眉頭,看了我們一眼,「走吧。」說完跟著吳嬤走了出去。
我靜靜的坐在一旁聽,低頭綉著一幅手帕,這是張嬤教我的,丹青從不屑學這些,我卻覺得這也是個玩意兒,就讓張嬤教了我,作為消遣。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去陪表姐的時候,無意間看見老爺坐在二太太常坐的塌上,撫摸著那滑滑的絲枕。心裏才知道,原來他也是痛的。老爺轉頭見我站在一旁,凝視了我一會兒,就揮手讓我下去了。
大太太淡淡說了句,「秦嬤,別說了,這是老爺決定的事兒。」
小溪流淌,樹葉沙沙,或白或紫的無名野花兒開了遍地,兩個孩子開開心心在田間阡陌中走著,你推推我,我又擠擠你,摘朵兒野花,又捋個樹葉兒,不知有多開心,這世外桃源似的情景,竟象幅畫兒一樣。
「哇」的一聲兒,那高個兒的女孩哭了出來,其他的孩子忙圍了上去安慰她。那叫秀娥的矮個兒女孩卻隨意地擦擦臉,轉身向一旁站著的小女孩走去。
「喂,你又站在這兒愣什麼,幹嗎不一起玩,」那小女孩微微一笑,從衣襟兒里掏了手絹出來遞給秀娥。那丫頭接過去胡亂擦了擦,伸手拿起在一旁放著的豬草籃子,伸手拽了那小女孩兒,「走吧。」
剛拐過一個假山石,就聽身後有人說「太太,真不知道老爺是怎樣想的,二太太就是個沒生兒子的妾,竟把她家的親戚又接了來,還讓叫做小姐,又管您叫姨娘,她那裡配呀。」
屋子裡一片的溫馨,淡淡的笑容浮在我的眉梢眼角,丹青和墨陽都說我開心的笑容很美,只是不多,雖說我似乎總在笑著。
聽伺候二太太的張嬤說,老爺見了我,端詳了會兒就說我是個福難並重的人,旁人聽著不好,以為是不能留,誰知道徐老爺竟要下人們對我以小姐相稱。
我不知道徐家的人是否都好為人師,墨陽也是如此,尤其在他出去上學之後,每每回來都定要拉著我說個不停,丹青和張嬤都笑說,彷彿我倒是他親妹子一樣。
我勉強拔了幾口,見丹青給我做眼色,就和她一同告退了下來。反正晚飯前點心吃得不少,回來再吃些水果,也就不會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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