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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海

作者: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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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血緣(上)

第三十七章 血緣(上)

想想墨陽的笑臉,丹青的那句「有趣」,還有徐墨染、徐丹萍的鬼祟出現,我一咬牙問了出來,「你聽說過這個人嗎?她的名字叫陸雲起,應該是個女的。」
霍長遠極其溫柔地把丹青放在了我的床上。我眼看著他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才落在了那道傷疤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然後我聽到他極低地念叨著,「蘇國華,源清和,吳孟舉……」
許康?我立刻搖了搖頭,「從沒聽說過。」陸仁慶仔細地觀察著我,我任由他看,反正我也沒說謊。過了會兒,陸仁慶點了點頭,相信我沒有說謊,突然一笑,「行了,我也就是隨便問問。老六,我來是有幾件事和你說,嗯……」他看了我一眼。
他面色陰沉,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六爺和我都趕緊站了起來。我們這一動,好像驚醒了他,他緩步走了進來。站在門外的石頭從地上撿起一根文明棍,想起方才的響聲,應該就是這個東西落在地上的緣故吧。
我半跪在床前,緊緊地握著丹青的手,輕呵著,如果我不能幫她熱起來,最起碼也可以為她分擔一些寒冷。她彷彿透明的面龐,襯得那道疤痕越發猙獰,我不禁想起了方才霍長遠的臉色蒼白如紙的樣子。
丹青乾澀地一笑,啞聲說:「長遠,清朗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擾亂她的生活。而你、我,都錯過一次了,所以我跟你走,不管以後如何,那都是我的選擇,我又怎會不信你?」霍長遠的嘴唇緊抿,眼圈有些發紅。他什麼都沒說,只虔誠地在丹青的額頭上印下一吻。我移開了目光。
「清朗,這段時間不要來看我,好嗎?看我治傷,只會徒然讓你難受,我自己也不好過。」丹青認真地說,「況且,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別讓我擔心,明白嗎?」
我不同意又能怎樣?丹青也罷,霍長遠也罷,還有那個督軍,他們誰會去聽我的意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做出決定之後,選擇是笑著接受還是哭著接受罷了。
「嗚……」我放聲大哭,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一直如同潮水般衝擊著我的心,忍了這麼久,丹青的一句話卻讓我所有的堅強忍耐在一瞬間被衝垮。
丹青雙目微閉,神情激動又壓抑。她纖細的手指猶豫地,若有似無地輕撫著霍先生的肩頭。六爺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出來。我點點頭,知道現在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就安靜地跟著他走了出去。一直在門口站著的郭啟松默默地讓開身,等我們一出去,他就悄悄地帶上了門。
六爺一點頭,不著痕迹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清朗,你先去陪陪秀娥,或者去看看老七,我和大哥有話說,快去吧。」「好。」我對陸仁慶行了個禮,他微笑著從容地點了點頭,方才的陰沉彷彿從未在臉上出現過。
「清朗,你剛才在問老六……陸雲起?」他的語調溫和,我卻覺得汗毛直豎,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六爺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看看我,又看看陸仁慶。
「行了,進來吧。」六爺一甩手,把毛巾丟給了石頭,人也放鬆地靠進了沙發里。我悄悄往他身邊蹭了一下,低聲說了句:「謝謝。」六爺沒看我,嘴角卻翹了翹,在我們緊挨著的地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方才我一直冰涼的手頓時覺得溫暖起來。
丹青的表情讓我不敢拒絕,她剛一說完,就有些吃力地喘息了兩下。我趕忙幫她輕輕地拍胸口,又把耳朵貼近她,省得她大聲講話更費力氣。
六爺一邊吩咐傭人去弄些飲料來,一邊笑著對我說:「怎麼不說話了?沒聽明白?」我坐在沙發上沖他一笑,「聽明白了,就是我的意見是我的,你決定你的唄。」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墨陽的事。霍長遠能帶丹青走,最起碼六爺是默認了的,那丹青的安全應該沒有問題,霍長遠自有對付蘇家人的辦法。更何況,要是丹青留在這兒,神出鬼沒的督軍也是一大隱患,這大概也是六爺同意霍長遠這麼做的原因之一。
陸仁慶背著手,站在窗前眺望,也不說話。我和六爺面面相覷。六爺輕咳了一聲,「大哥,你怎麼來了?是為了徐丹青的事?」陸仁慶好像被驚醒了,肩頭一顫,慢慢轉過身來,沒有看六爺,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我。
「嗯……」一絲若有似無的呻|吟從我身後傳來,我迅速地轉回身,丹青醒了嗎?她的眉頭微蹙,呼吸也不像剛才那樣緩慢平穩,而是變得時輕時重。正午的陽光灑在床頭,丹青的臉龐在光線的映射下,顯得越發單薄。
「六爺。」我一抬頭,才發現六爺一直在看著我。「怎麼了?」他溫和地問。我潤潤嘴唇,「那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嗯,就是……」我想著該怎麼樣說出口。六爺放鬆地往沙發上一靠,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什麼樣的問題,讓你這麼吞吞吐吐的?」
石頭在明旺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嘿嘿一笑,「說了你多少次了,改改你那大嗓門。」明旺苦笑了一下。六爺掃了他們一眼,「怎麼去了這麼久?」明旺趕緊走到六爺跟前,神色嚴肅起來,「六爺,半道上出了點事,那個徐家大少爺被日本人帶走了……」
六爺一揚眉頭,仔細地想了想,「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說完,眸光一閃,稍稍坐直了身子,「陸雲起?她也姓陸?你問我的意思是說,她跟陸家有……」
丹青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墨陽自從打開那個盒子之後就什麼都不說。吳孟舉也只是原話轉告,他並沒有擅自打開過那個盒子。」
腿頓時一軟,我咚的一聲撞到了秀娥的門上。白天在雅德利碰到徐墨染的時候,我曾想起老爺和大太太之間關https://m•hetubook.com.com於大少爺的一段對話,那個時候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我一直想不起來,可方才……
我走到她床前坐了下來。丹青微笑著,笑容蒼白而柔軟。「姐,你……」我囁嚅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是我要跟他走的,我有我的原因。」丹青很明白我要說什麼。
「六爺,你還記得嗎?我告訴過你,當初丹青為什麼被迫嫁給督軍。」我抬眼看向六爺。六爺目光一閃,「記得,因為徐墨染和人合夥做軍需生意時做了手腳,被督軍逮個正著,那個合伙人還跑了。」我點點頭,「那個合伙人就是個日本人。」
我被她突然轉換的話題噎了一下,然後才說:「是,他跑來見我的時候,我真嚇了一跳。後來被六爺看見了,他們談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我用力地做了個深呼吸,可還是覺得胸口憋得慌,那一個個名字里飽含的冰冷意味,讓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慄,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想起放在一旁的水盆,趕緊把毛巾在熱水裡浸濕,然後擰乾,幫丹青擦拭。
「可是,老爺怎麼會把東西給督軍?他……」我有一連串的問題要問。丹青喘息了一聲,「清朗!」我立刻閉上了嘴。看著我惶惑不解的面龐,丹青的笑容有些自嘲,「我曾經以為,我很聰明,看得懂人心,可現在才發現,我不懂霍長遠,不懂吳孟舉,不懂墨陽,甚至,我連爹真正的心思,都未曾看懂過。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身子也不自覺地往後仰,「墨陽的身世?他不是……」話未說完,我已經知道再說什麼墨陽是不是大太太生的就未免太蠢了。而為什麼大太太只疼愛大少爺,卻對墨陽視而不見,也就有了解釋。
「就在那個晚上,霍長遠被任命為上海駐軍警備副司令兼任軍需處處長。」我微微張大了嘴,六爺聳了聳肩膀,「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讓他帶你姐姐走了吧?固然是你姐姐自己願意的,也是因為他現在大權在握。就算是我,也不能輕易對他說不了。」
「清朗,」石頭匆匆走了進來,附在我耳邊悄聲說,「六爺讓我告訴你,已經派人去請孫醫生了。他和霍處長現在在書房談事,秀娥那邊我去照看,你安心照顧你姐姐吧。」
接過傭人送來的果汁,我低頭啜飲著。六爺手中的咖啡香味也飄了過來,輕微的苦澀中裹著香甜,一如其人。陸青絲早早就上了樓,可能是去看望葉展了,對於丹青的傷痕,她不置可否,好像全無興趣。
哐的一聲,我身後的門突然被人大力地推開,我只覺得眼前一暗,就聽見霍先生有些嘶啞的聲音吼了起來,「丹青!清朗,出什麼事了?你為什麼哭!啊……你醒了?」
霍長遠回身去看丹青,丹青唇邊浮上一個淺淺的笑窩,安靜無聲地與他相望。過了半晌,我只聽見背對著我的霍長遠輕聲卻堅定地說:「如再辜負,天地不容。」
我輕輕放開六爺的手,站起身來,走到一旁,從桌上的水瓶里倒了杯水,然後遞給明旺。明旺愣了一下,我抬抬手,示意他接過去,「喝點水吧,辛苦你了。」明旺趕緊接了過去,笑著說:「謝謝清朗小姐。」說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丹青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眼睛一閉,喃喃地說了句什麼。「姐,你說什麼?」我輕聲問道,又往前湊了一下。「沒事兒,我要跟你說的是,那個匣子里裝了一些東西,一些說明墨陽身世的東西。」丹青緩緩睜開了眼。
我永遠記得那個月光清冷的夜晚,林叔去了,那個唯一見過我父母、跟我沒有血緣關係,卻比任何人都對我好的人走了。我躲在宅子外的小樹林里無聲地哭泣著,因為大太太不允許我在家裡哭,說是晦氣。
我仔細地關好門,對守在不遠處的石頭一笑,又指了指秀娥的房間,石頭點頭表示知道了。我拖著腳步往秀娥的房間走去,方才陸仁慶的反應告訴我,他一定知道關於那個陸雲起的事情,難道墨陽會是陸家的人?這個假設讓我忍不住晃了一下,怎麼可能……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這幾句話,丹青說得甚是虛弱,但話中的意味卻堅如磐石,讓人感到不可動搖,甚至,不可觸碰。見我變了臉色,丹青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現在我有些累,而且以後的一段時間,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和你獨處的時間,所以,你要安靜地聽我說。」
秀娥的嘴皮子一直在我眼前閃動,可我好像什麼都聽不到,只有那句話一直在我腦中迴響著,「他喜歡跟女人鬼混,那也是遺傳!你那時候還不是化名去跟那個女人談情說愛?你不會已經忘了吧!」
「算了,有些事情,是要你慢慢體會的。這世上的事,本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對我清冷一笑,「清朗,你看得懂你那個六爺的心思嗎?」我一愣,下意識地答了一句:「不知道,不過他看得懂,能明白我的心思就好。」
「六爺。」明旺的大嗓門突然在門口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往後一閃,六爺手裡的毛巾頓時抹了個空。看著他停在半空的手,我尷尬地一咧嘴,捏著衣角揉搓。
到了我的卧室門口,郭啟松依然守在那裡。雖然四周什麼人都沒有,他的肩背還是挺得筆直,一派軍人氣度,只是好像在出神地想著什麼。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扭頭看過來,低聲說:「那位孫醫生正在為徐小姐看診,長遠還在裏面。清朗,你要不要進去?」
「清朗,我之所以跟你說這個,是因為爹曾經有言在先,這盒子里的東西你可以看,卻沒說留給我。另外,我無意中看到盒hetubook.com•com子中的一把摺扇,那上面有一個名字。我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也許你的六爺會知道些什麼。」丹青強撐著一口氣說完。
門關上的一剎那,原本有些激憤的心情,瞬間被屋裡的寂靜壓了下去。丹青半閉著眼躺在床上,那條淡綠色的棉被襯得她的臉色更加蒼白。可能是聽我久久不動,丹青睜開眼看著我,沖我勉強一笑,「清朗,站在門口乾嗎?過來啊。」
我被他撲過來的身體擠得歪倒在一旁。一隻溫暖寬厚的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肘,將我從地上抱了起來。六爺身上的氣息頓時密密地包裹住我。
張嬤雖然身體虛弱,可仍舊執意要和丹青一起走,好在秀娥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張嬤也算是放了心。秀娥本來十分不願意,可張嬤的堅持讓她也沒辦法。我只能安慰她說,回頭我去看丹青的時候一定帶上她,她才勉強點頭。
我迅速抬頭看向六爺,六爺一扯嘴角,領著我轉身往屋裡走去,「現在,霍長遠掌握著上海的軍備物資……還記得我們上次從百樂門出來碰到他的那個夜晚嗎?」我點頭,那個腥風血雨的夜晚怎麼可能會忘記呢?
「姐!姐!」我輕輕叫了她兩聲,她卻一動不動。我伸手握住了她細白的手,用力地搓著她的手心。可到了最後,我只覺得自己的手也變得和她一樣冰涼,甚至被那絲涼意浸上了心頭。
丹青的聲音我無法形容,也從不知道一個人的名字能被人叫得如此柔軟易碎,苦甜參半。我只聽見霍長遠啞著嗓子嗯了一聲,然後就把頭埋在丹青身前,隱約一聲哽咽傳來,「對不起,丹青,對不起……」
「什麼?日本人?」六爺愣了一下。「是這樣,我跟著他和那個女的一直往城西走,到了高陞旅店,那個徐大少爺讓那女的在門外等,他自己進去了。沒一會兒,他拿了個皮包出來。兩個人又往大馬路上走,然後他就打發那個女的去叫黃包車……」明旺說到這兒,咽了口口水,我這才發現他臉上都是汗,顯然是著急趕回來的。
「六爺,那個工頭已經走了。他說今天的事讓您別放在心上,回頭他會和您解釋的。」洪川靠了過來,低聲說。「哼,解釋?不過他膽子真是不小……」六爺淡淡地一扯嘴角,「你先給我盯緊他。」洪川點頭表示明白。
「許……徐……康……廣隸……徐廣隸,徐廣隸……」我喃喃地念著,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廣隸?清朗,你幹嗎一直叫老爺的名字?」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丹青被安置在了我的房間。女傭送來熱水毛巾,就安靜地退了下去。丹青原本苗條的體態變得愈加纖細,這麼柔軟的床鋪,她躺上去就好像漂浮在上面一樣,沒有一點下陷的感覺。一股難以壓制的酸澀充斥了我的眼眶。
「博易,情況怎麼樣?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六爺問出了我最想問的話。「徐小姐身體確實弱了些,但呼吸、心跳都正常,剛才的昏睡也是藥物所致,並無大礙,只是……」孫博易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邊臉色不佳的霍長遠。
「哦,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趕緊擺了擺手,石頭沖我一擠眼,關上了房門。看來洪川應該是六爺派去監視督軍的人吧,今天督軍玩的這一手,顯然也出乎了六爺的預料。
「放心吧,」陪在一旁的六爺拍了拍我的手,「霍長遠現在的勢力遠非那時可比,足夠保護你姐姐。這個人以前書生氣是多了些,可經過那件事之後,他的心狠手辣和精明,連蘇國華都不敢再輕舉妄動。說來姓蘇的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霍長遠當作了墊腳石,所以他才跟日本人越走越近。」
「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他仍舊不急不緩。我的手心開始出汗,情不自禁地看了六爺一眼。六爺走到我身邊,斜著身子半遮著我,陸仁慶給我的壓力頓時輕了許多。「清朗?你知道什麼就說出來。」他低聲說。
霍長遠皺著眉頭說了句:「只是丹青臉上的傷痕,孫醫生並沒有什麼好辦法。」我心裏狠狠地擰了一下。霍長遠目光一轉,對我微笑了一下,「清朗,你不要擔心,我認識一個很有名的德國醫生。很巧,他的專業就是燒傷和整形,我相信他一定有辦法的。對吧,孫醫生?」
「我爹去世之前,曾經交給吳孟舉一個盒子,說是如果能找到墨陽,就把盒子裏面的東西交給他。如果找不到,等你十八歲以後,就交給你。」丹青口中的熱氣噴在我的耳朵上,卻讓我心裏一陣發寒。老爺……那個清癯嚴肅的面龐,迅速從我眼前閃過。
伸手撐住了秀娥的房門,我低下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個個接踵而來的秘密像重重迷霧,但又彷彿觸手可及。許康……我念叨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他是誰?他跟陸雲起有關係嗎?或許他跟墨陽有關係……
「還在花園那邊種花呢,你找他有事嗎,還是要找那個小子和他爹?錢,洪哥應該已經給他們了。」石頭麻利地說完,看著我,我趕緊搖了搖頭,「沒事,隨口問問。」
「呃。」郭啟松當著六爺的面直呼我的名字,讓我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身旁的房門被人打開了,霍長遠緊跟著孫博易走了出來。「六爺,」孫博易一眼看見了六爺,趕緊過來微微彎腰,然後又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我禮貌地一點頭,「孫醫生好。」
「我明白,」霍長遠對想要接著說下去的丹青做了個手勢,「你是不想把清朗攪和進去是不是?省得蘇家人……」說到這兒,他皺起了眉頭,「丹青,我告訴過你了,今時不同往日,我既和圖書然能把你接回去,就不怕他們找上門來。吃一塹長一智,你不信我嗎?」
關門的一剎那,我忍不住回頭看,丹青已睜開了眼,正無聲地看著霍長遠微微聳動的肩背。她眼神清亮,卻沒有一絲波動破碎,渾然不若方才的表情。我一怔,門已經關上了。
看著六爺蹙起的眉頭,我努力地平靜著自己的情緒,剛想開口說我沒事,讓他放心,就聽見身後的丹青極啞極低地喚了一聲:「長遠……」我忍不住輕輕哆嗦了一下,六爺拍撫我後背的手一停,立刻把我摟在懷裡。
一說到丹青,我立刻就想起來,當初丹青被迫嫁人,就是因為徐墨染在省城做軍需生意惹的大禍。那個時候,只聽家裡的傭人私下裡說了幾句原由,丹青又悲痛欲絕,我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現在仔細一想……
「郭副處長,失陪一下,我帶清朗去洗洗臉,您……」六爺的聲音驚醒了我。郭啟松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看六爺半摟著我的手,點點頭,笑著說:「二位請便,我在這兒等著就好。」
石頭正琢磨著要不要遞還給陸仁慶,六爺一揮手,「石頭,沒有重要的事,別讓人進來。」「是。」石頭立刻伸手帶上了門。房門一關,小客廳的氣氛頓時壓抑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還保證過一定會娶她呢!這句話到了嘴邊,我還是強忍著把它咽了回去。也許是我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我心裏的話,霍長遠苦笑了一下,「清朗,是丹青自己要跟我走的。」
哐啷,一聲輕響在小客廳外響起。六爺臉色一沉,「誰在外面?」外面安靜了一下之後,門被輕輕地推開了,石頭有些彆扭地笑了一下,「六爺,是大爺來了。」說完一偏身,陸仁慶的身影露了出來。
他邊說邊往床邊走,在我身後站定,先衝著丹青極溫柔地一笑,才略彎腰,柔聲和我說:「清朗,一會兒我就要帶你姐姐回宅子。剛才我已經和那個德國醫生聯繫好了,他今天晚上就會去我家給丹青看診,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石頭見我進門,沒等我開口問,就說:「秀娥還陪著張嬤呢,張嬤還沒醒。那個工頭說了,就是少量的安眠藥,讓咱們不必擔心。」我一愣,洪川對我點了點頭,六爺不置可否地說:「石頭,去弄條毛巾來,給清朗擦擦臉。」「是。」石頭快步走出去了。六爺拉著我坐在了沙發上。
洪川、石虎早就低下了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石頭倒是笑得不懷好意,可他看著的是張大了嘴巴站在門口的明旺。明旺看了看滿臉通紅的我,再看看六爺伸出的手,就哭喪著臉,「六爺,我,我不是故意的……」
手突然一緊,我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去,淚眼模糊中,看見丹青那漆黑的眼眸正定定地注視著我。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一串眼淚迅速地滑落下來,滴在我和丹青交握的手上,丹青的手一抖。
「好。」六爺拍了拍明旺的肩膀,回頭對我說,「清朗,先去看你姐姐吧。這事回頭再說。」「嗯。」我站了起來,跟著六爺往外走。六爺邊走邊對洪川說:「你和明旺去盯一下這件事。」「知道了。」洪川一躬身,拉過明旺,低聲交談起來。
「清朗,你沒事吧,怎麼哭得這麼厲害?聽傭人說你哭得聲嘶力竭的,我還以為……」六爺把我抱到一旁,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仔細觀察著我。我剛才被霍先生那麼一撞,好像所有的眼淚一下子都被撞了回去,只是還控制不住抽泣,又開始打嗝,六爺輕輕地拍著我的背。
丹青的身上散發著輕微的中藥味,我用毛巾仔細地擦過她光潔的額頭、清淡的眉睫、蒼白柔軟的嘴唇……擦了又擦,我卻始終不敢去碰一下那道傷疤,暗自希望這道疤痕是假的。只是一個所謂的考驗,可是霍長遠的反應讓我明白,我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眼看著霍長遠的汽車絕塵而去,我緊緊地攥住了六爺的手臂。車后揚起的塵土彷彿我現在的心情,灰暗迷濛。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只能祈禱丹青臉上的傷疤能夠徹底恢復,至於她內心的那道傷疤……我甩了下頭,現在真的不能想,或者說,不敢去想。
丹青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勉強扯了扯嘴角。霍長遠回身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清朗,你什麼時候想去看你姐姐都可以,嗯?平常也可以打電話,所以,別皺著眉頭了,我保證她沒事。」霍長遠話語真誠,「清朗,請你相信我,好嗎?」
「你說丹青……」我愣了一下,丹青自己要的?她要幹什麼?現在霍長遠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就算他的感情沒變過,那蘇家的人又能善罷甘休嗎?還有督軍,還有徐墨染,還有……
我被自己腦海中一連串的「還有」弄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剛想伸手去揉,就聽霍長遠輕聲說:「丹青有話和你說。她精神不太好,你趕緊進去吧。」
明旺嘿嘿一笑,「那當然。」然後咳嗽了一聲,正色道,「就在那個女人去叫車的時候,姓源的那個小鬼子帶了幾個人,從旁邊一家日本餐館里走出來。其中一個人跟那個徐少爺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是一愣,然後那徐大少爺突然吼叫著就沖了上去,抓著那個人的領子不放。」
快速地思前想後了一番,我只能點頭,「好,我明白的,你放心。」丹青安慰地閉了一下眼睛。霍長遠卻以為丹青指的是我的安全,微笑著對丹青說:「你放心,清朗不會有事的。不要說還有我,就是陸城也不會讓人動她半根汗毛的。」
六爺嗯了一聲。我輕聲問:「還有那個女人呢?」明旺一笑,「那個徐大少爺挨打的時候,跟他在和_圖_書一起的那個女人已經回來了。她根本就不敢靠過去,就躲在一邊看。等人都被日本人拖進去了,她才上了那輛黃包車,往華西路的方向走。我想既然那個日本人認識徐家少爺,一時半會兒應該出不了什麼事,我就跟著她走了。小姐,你絕對想不到她去哪兒了。」
剛才,六爺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人。他快步走過去和僵立在車前的霍長遠說了些什麼,郭啟松也走過來在霍長遠耳邊說了一句,然後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霍長遠這才小心翼翼地抱了丹青往宅院里走。他的眼底因為充血而變得有些可怖,我下意識地去看大門,督軍已經不見了。
當初被逼成婚,給人做妾,奪取了丹青曾有的驕傲;霍長遠另娶他人,又毀了丹青所有的希望;而現在這道疤痕,卻把丹青僅剩的都帶走了,只留下傷痕纍纍。
見我張口欲言,她虛弱地對我擺了下手,「清朗,這其中的理由,我以後會告訴你的。你已經找到你的幸福了,我,也要去找我的。誰也不能阻止,不能。」
「清朗……」她輕輕地喚了我一聲,聲音嘶啞,不復平常的清脆婉轉。「姐……」我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來。丹青安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彷彿用盡了所有力氣,對我微微一笑,「小啞巴,沒事的,別哭了。」
我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又問:「那墨陽呢,他現在在哪兒?」丹青不說話,只是默然地看著我。徐墨染的身影突然從我眼前閃過,我脫口而出,「墨陽是不是回老家了?」
「清朗?」丹青抬手輕輕推了我一下,見我回過神來,她有些睏倦地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才說,「若不是看見了小何園這三個字,我也不會往陸家身上想。總之,就算是為了墨陽,你去打探一下,好嗎?」說完,她睜開眼看著我。
「然後呢?」我忍不住問了出來。明旺看向我,「後來,那個被他抓領子的鬼子跟姓源的說了幾句,他們就拖著徐大少爺回那個餐館去了。」「就是那家明石料理店?」六爺一皺眉頭。「對。」明旺點了點頭。「城西那邊本來就是日本人的地盤。」洪川插了一句。
六爺看了一眼孫博易,點點頭,「霍處長說的那個漢森醫生,我也見過。雖然不熟,但是他的醫術我還是聽說過的,很有水平。」六爺輕握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問霍長遠,「那你有什麼打算?」
明旺咧嘴一笑,「應該是。我不敢跟得太近,就聽見那個徐少爺好像一直都在喊那個鬼子的名字,還有騙子什麼的。他還沒喊上兩句,就被那幾個日本人圍了起來。他身上挨了幾拳之後,就剩下躺在地上喘氣的份兒了。」明旺邊說邊搖頭,顯然不屑於徐墨染的不中用。
話一出口,屋裡的氣氛明顯凝滯了一下。六爺眯眼想了一會兒,站起身問明旺,「還有人在餐館那邊盯著嗎?」「有,那邊有咱們的綢緞莊,離那個料理店很近。我叫夥計們盯著了,有任何情況,立刻來報。」「嗯,蘇家那邊呢?」六爺又問。「那個女人進去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出來,我怕您這邊等急了,就先回來了。」
「許……徐……康……廣隸……徐廣隸,徐廣隸……」我喃喃地念著,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廣隸?清朗,你幹嗎一直叫老爺的名字?」
越來越多的謎團出現在我眼前:墨陽的身世、老爺這番舉動的含義……難道墨陽之前一直都和丹青、督軍在一起嗎?那他現在在哪兒?還有那個紙條,他讓我等著他……我一時頭大如斗。
「清朗?」門猛地被人打開,秀娥見我跪在地上,大叫了一聲,趕忙笨拙地蹲下身來,「清朗,你怎麼了?我剛要開門出去,就聽見好大一聲,你沒事吧?」
「許康……」實在是不曾聽說過這個名字,我搖了搖頭,讓自己別再想了。陸雲起的問題我已經問出了口,而陸仁慶趕我出來,也許就是要和六爺談這件事,回頭再問六爺就是了。我振作了一下,正想敲門,大太太曾說過的一句話突然雷擊般地劈入我的腦海。
看我怔怔的,六爺安慰地沖我一笑,「放心,我們是五五開。現在若有衝突,那就是兩虎相爭,只會便宜了外人。畢竟,我和他的目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再說,他對你姐姐是真心的,不管怎樣,先治好你姐姐的臉最重要,嗯?」
我轉身坐回了沙發上。六爺修長的手指立刻輕輕捏了我的手指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很高興我剛才那麼做。明旺喝完了一抹嘴巴,好像意猶未盡的樣子。石頭故意酸溜溜地說:「很好喝吧?」
我瞪著霍長遠沒有說話,霍長遠不生氣,也不閃躲,只是用目光溫和卻執著地看著我。六爺低頭湊在我耳邊說:「你先去吧,這兒有我呢。」我強笑了一下,推門進去了。
六爺聽著我的嘀嘀咕咕,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了,不如這樣,以後我做出什麼重大決定之前,一定會問問清朗小姐的意見,如何?」我被他的話逗得一笑,沒再說什麼,跟著他進了小客廳。
小何園……何園是揚州最有名的園林,而在上海,因為園子景緻精巧別緻而被稱為小何園的只有一個地方——陸家大宅……
無法控制的熱淚如泉湧一般,我緊緊攥著丹青的手,抵住額頭,任憑眼淚肆意地流淌著……「丹青,丹青……」我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吹笛時嬌若桃花的丹青,照顧霍長遠時情竇初開的丹青,準備婚禮時驕傲自信的丹青,還有在舞會上,那個風華絕代的丹青……
「謝謝你啊。」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秀娥哭得那麼厲害,你好好勸勸她,回頭我再去看張嬤。」石頭一笑,「放心吧,有我呢,」m•hetubook•com.com說完他轉身想走。「哎,」我下意識地喚了他一聲,石頭站住腳回頭看我,「那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句,「那個工頭呢?」
丹青聞言,微微一笑,轉過眼,低聲說:「你還是這麼聰明。」我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聰明,是我看見徐……看見大少爺了。今天他去了雅德利,而且,是去見三小姐的。」
「有趣……」我低低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像長了刺似的扎著我的胸口。我沉聲問:「姐,你能不能告訴我,墨陽回老家到底做什麼去了?還有,你知道大少爺來上海的目的嗎?」丹青緩緩地扇動了一下睫毛,卻答非所問,「你是不是見過吳孟舉了?」
「六爺,」禮貌的敲門聲響起,石虎的一個手下恭敬地走了進來,「孫醫生已經到了,正在給徐小姐看診,您要不要過去?」「好,我知道了。」六爺一揮手。對了,丹青還躺在我屋裡……「啊!」我低叫了一聲,六爺原本要扶我起來的手一頓,「清朗,怎麼了?」
「小啞巴」是墨陽給我取的外號。剛到徐家的時候,我一句話都不肯說,不哭不鬧不笑,每日里就那麼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直到墨陽和丹青漸漸地溫暖了我。
見我沒別的話了,石頭咧嘴一笑,邁步又往外走。關門的一剎那,他想起什麼似的加了句:「剛才看見洪哥在花園那邊呢,要不我把他找來,你問他?」
發生大火那天,督軍裹得嚴嚴實實的,臉也被熏得漆黑,而現在的他又比那時消瘦了不少,連我見了都有些不敢認,更不要說只在慌亂中見過他一面的霍長遠了。再說,誰又能想到,他居然敢那樣坦然自在地出現在霍長遠跟前呢?
後來是墨陽帶著丹青找到了我。就在那個時候,墨陽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丹青不停地撫摩著我的頭髮,柔聲安慰我說:「小啞巴,沒事的,別哭了……」
我微微張大了嘴,覺得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徐墨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神勇了,還敢去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我的心頭快速地閃過了一個念頭,未及細想,就聽見六爺若有所思地問:「他們兩個認識吧?」
一時間我沒明白六爺話里的意思,霍長遠卻毫不猶豫地說:「丹青和我走。」「什麼?」我脫口而出,「那怎麼可以?」霍長遠對我話里的冒犯並沒有生氣,他面色柔和,甚至帶了些請求的意味看著我,「清朗,我保證丹青不會有事,你放心。」他一字一句地說。
驕傲如他,大概很少如此小心翼翼地和別人講話吧。我看了看面色平靜的丹青,只點了下頭,「我姐姐信,我就信。」霍長遠怔了一下,丹青眼睛一眨,隱約淚光閃現。
「清朗,謝謝你幫我照顧秀娥。還有,不管小姐做什麼,她心裏一直都有你……」張嬤臨走之前,只跟我說了這話。我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頭。每個人都說心裏有我,可他們做決定的時候從不問我,丹青如是,墨陽也是……墨陽!
正說著,石頭捧著一條熱毛巾跑了回來,我說了聲謝謝,剛要去接,六爺伸手拿了過來,一手輕輕捏住我的下巴,一手輕柔地幫我擦著臉。我臉一紅,下意識地去抓他的手腕,想躲開,可六爺根本不容我拒絕,依然溫柔而堅定地幫我擦拭著。
「呵呵。」六爺輕笑起來,我也跟著笑,心裏的鬱悶頓時衝散了不少。說來奇怪,我和他都不是多話的人,可待在一起總有話說,就是不說話,彼此也覺得很舒服……
「果然……」丹青神情冷淡地說了一句。我正要開口,砰砰,有人禮貌地敲了兩下門,然後門被輕輕地推開,霍長遠穩步走了進來,「丹青,清朗,我來告訴你們,張嬤已經醒了,她沒事。」
六爺一點頭,拉著我往小客廳走去。雖然沒有回頭,但是我能感覺到郭啟松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我們,直到門口。一進小客廳,我就發現洪川、石虎,還有石頭已經在房裡等著了。
「蘇國華的府邸,對吧?」我嘆息了一聲。明旺目瞪口呆的樣子很好笑,可現在沒人顧得上笑話他,也沒人想去解釋,每個人都在想著徐墨染會有什麼樣的遭遇,而這件事的起因又是什麼。
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大致說了一下那把扇子的事情,但並沒有說這個和墨陽的身世有關。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不能告訴陸仁慶,最起碼在我告訴六爺之前。陸仁慶沉吟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問:「是這樣啊,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許康的人,或者聽誰說過?」
「六爺?」我低叫了一聲。丹青輕輕閉了下眼,「那扇子上面寫了一首詞,具體內容我沒看見,我只看到落款人是,陸雲起……」說到這兒,丹青眸光一閃,聽到那個陸字的時候,我愣了一下,可丹青後面的話卻讓我感到渾身血液逆流,「……于上海小何園。」
「不用了。」丹青輕聲打斷他,我和霍長遠都看向她。丹青對我柔軟地一笑,然後凝望著霍長遠,「長遠,我答應和你回去,是我自己的選擇,以後會經歷些什麼,我都不會後悔。可是清朗,咳咳……」見丹青咳嗽,沒等我靠過去,霍長遠已跨上前一步,彎下腰,輕柔地幫丹青順了順胸口。
「徐墨染來上海了?還去見了徐丹萍?」丹青喃喃地問。「嗯。」我點點頭,對於丹青的直呼其名我並不覺得意外,可心裏的疑問越發多了起來。千頭萬緒中好像隱約抓住了什麼線索,可仔細一想,還是紛雜如亂麻。
「看來墨陽真的動手了,呵呵……」丹青竟開心地笑了起來,沙啞的嗓音和笑起來被扯動的疤痕讓我有些不寒而慄。她一轉頭,看見我怔忡地盯著她看,微微一笑,「清兒,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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