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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

作者:橘花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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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姑蘇辭

春秋 姑蘇辭

小小女孩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濕漉漉的長發纏著湖中水草,白皙的臉上有著驚恐的色彩,她的生命停留在短暫的十一歲,所有的夢想,所有的承諾,都再不會有實現的機會了。
縱使夫差身份高貴,不是她的兒,可是她待夫差掏心掏肺如親兒。
莫三娘斬釘截鐵:「三娘言出必行。」
莫三娘盛怒:「蠢貨!」
馮大哥名馮守仁,年紀輕輕就成了吳王的近衛,貴公子出身,英俊瀟洒,文武雙全,喜歡他的宮女至少好幾十,一個賽一個標緻,一個勝一個賢惠。小雀兒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不懂事孩子,哪值得放在心上?頂多就是摸著她腦袋,溫柔誇一聲:「小妹妹,乖。」
「嬤嬤,」劉宮人急道,「這可是施妃娘娘的館娃館,守衛眾多,雀兒無權無勢,礙不了人的眼,怎會有人害你孫女?」
莫三娘在她身邊蹲下來,悄悄地說:「很早很早以前,約莫是雀兒死的時候,那時兩國關係尚好,我讓派去越國的每個使節都在皇后耳邊誇你,誇你的美貌,誇你的心機,誇你後宮爭寵的本事。能迷惑得吳王要死要活的女子,越王心心念念的美人兒,又是對越有恩的英雄,你讓皇后怎能不膽戰心驚?怎能不害怕你回去后把越王也迷得失了心,亡了國?皇后與越王同甘共苦多年,鬧騰起來,越王是不會為了只看過一眼的你傷了多年共患難的皇后的心。所以,從很早開始,我就知道了,你留在我兒夫差身邊,能活,回去越國,必死。」
施夷光是那麼的美麗,那麼的柔弱,當他看見她第一眼時,彷彿見到了年少時夢中的女神,這是他原以為永遠觸不到的幻影,卻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可是,如何讓女神愛上凡人?
施夷光殘忍地搖頭:「沒有。」
施夷光見狀,心絞痛發作,卧床不起,只言:「妾對君心如日月,日久見人心。」然後暗地差遣投靠越國的太宰嚭私下笑道:「子胥說施妃像夏姬,不知他是否要效仿巫臣?」
可憐的雀兒,可悲的夫差,她心愛的兩個孩子被這毒蝎心腸的女人盡數毀去,可是她能做什麼呢?雀兒已經死了,不會聽她的了,夫差不再是孩子,不會聽她的了。
這樣過分的疼愛,真的好嗎?
愛妃被誇美貌,吳王心頭大悅,正要恕罪關頭,有擅吹噓的內侍迎上,笑言:「若依臣言,此盉砸得好,這般尋常事物怎能配得上施妃娘娘的天仙美貌?施妃娘娘理應配上更好的東西。」
「好,」莫三娘如鋼鐵般的心,一下子軟了,緊緊握住的劍柄鬆了,銅劍落地,再也無法拾起,她含淚答應了夫差的請求,「乳娘什麼都答應你……」
她遙望姑蘇台,想著越國來的美人舞姿,羡慕不已。
「將她沉江,去與子胥大人謝罪!」
「乳娘,」夫差扭頭,深深地鞠了一躬,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她,「我在夷光面前發過誓,此生決不傷她,請你為我帶夷光離城。莫家信義傳家,一諾千金,我貴為天子,更應守信。如今我已決意與吳國共生死,難以分身,只求乳娘替我將夷光送出城外。夷光與越國有大恩,不會為難她,亦不會為難你的。」
她也記得,雀兒昨天睡前還親了一口自己面頰,誇嬤嬤越來越年輕了。
莫三娘走過去,最後對她說:「那個寧死也不願傷害你的男人,那個會不惜一切代價救你的男人,已被你害死了。」
夫差言出必行,行之必果,以大夫伯嚭為太宰,苦練騎射,以精兵以伐越,在夫椒大勝,得報父仇,偏偏勾踐有謀士,派文種以美女、財寶賄賂吳太宰伯演求情,夫差婦人之仁,且心在爭霸天下,所以同意了結盟,氣得伍子胥破口大罵,然後他讓勾踐帶著妻女與謀士來吳國放牛養羊,勾踐百般認錯,千般討好,甚至願意親嘗糞便替夫差治病,這份誠意終於感動了夫差,便在三年後將他放了回去,氣得伍子胥跳腳大罵。
雖然不知道原因,小雀兒定是被害死的。
莫三娘緊緊握住針,想了又想,除了再勸幾次夫差惹他煩躁外,無計可施,淚滿衣襟。
莫三娘輕輕摸過雀兒的手腕,上面有道淡淡的紅痕,翠綠裙角也有擦破的絲線,顯然是被拖扯過的痕迹,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眾人四處尋拿施妃,欲將其挫骨揚灰,以解心頭之恨。
莫三娘在旁邊,笑得肚子疼,問:「你想要什麼樣的姑娘?」
他除了去寵愛她,用金錢、用誠意打動她的芳心外,還能做什麼?
男人渴望征服天下,女人渴望征服那個征服天下的男人。
小雀兒也很羡慕吳王對施妃娘娘的好,大概是世間男人愛|女|人的極致了。
面對她付出全部心血的孩子,讓她放過殺死她孫女兒的兇手?
女人誇鄭旦比施夷光美是沒有用的,男人為女人傾倒,往往不是為了她們的美,而是為了媚,會媚人的女子,只要一顰一笑,就能把他們勾得心發癢。
小雀兒可不懂那麼多心思,她一次又一次地和嬤嬤說,「施妃娘娘好可憐,背井離鄉,遠離故土,我經常看她對著越國方向捧著心哭,眉毛皺起的模樣很漂亮,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比她更像女人的女人,」她對著銅鏡,試圖學施妃那樣捧心哭泣,小小眉頭鎖起,看得莫三娘直搖頭,「你不合適哭,還是笑比較好看。」
他說:「徐家長女老是這不許,那不許,太悶。」
擔任夫差的乳娘后,她將所有對早逝兒子的愧疚與愛,全部灌入,照顧得無微不至,深得信賴,因此兩任吳王及王后都待她極親厚。
莫家每個人都能遵守承諾,她也不例外。
小雀兒握緊小小拳頭:「嗯!」
得知施夷光是出賣吳國的罪魁禍首,莫三娘帶著侍衛直衝館娃館,要殺她除害。越王派來接應的人尚未抵達,幾個心腹抵擋不了吳宮人的怒火,施夷光無計可施,躲在床旁怯怯發抖,她本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夫差來了,他問了她很多事,其中許多是他從來不願面對的。
施夷光知道雀兒的身份,覺得她沒心眼挺可愛,待她很是不錯,經常指點她梳妝打扮,見她哭的時候,還送過幾朵時下最受貴族女子青睞的絹花給她,並親手插去鬢邊,連連誇她長大會是美人,哄得雀兒把施妃娘娘掏心窩兒愛,有什麼私密話兒都會和她說。
人的心,也會變的吧?
伍子胥怒不可歇,竟當眾抱怨:「施妃之禍如夏姬。」
夫差對施夷光寵愛更盛,窮奢極侈。
侍女握不穩酒盉,摔落地上,酒盉磕在青石磚上,將美酒泄盡。
自她入宮,任田妃百般打扮,任後宮嬪妃千般爭寵,君王眼裡唯夷光一人矣。
白髮的嬤嬤送黑髮的外孫女離去,只恨不得以身相替。

巫臣是楚國臣子,三番四次進諫楚王,說貪圖夏姬美色是淫,淫是大罪,成功制止楚王和-圖-書納夏姬進宮,轉頭卻私奔去鄭,自己娶了夏姬逃跑。氣得楚王殺了巫臣全家,後來巫臣帶著夏姬逃亡吳國報復,他頗有才能,幫助吳國侵楚,把楚國禍害得一塌糊塗。雖然巫臣是吳國以前的重臣,才華橫溢,但大家對他為女色而背主的行為總歸有些看不上,就連夫差也不例外。
夏日陽光正暖,照在懶洋洋的貓身上,曬得毛皮熱烘烘的。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悲哀的事嗎?
有幾滴水跡浸出,不知是血還是淚。
沒有人願意做亡國奴。
小雀兒年幼,不懂那麼多彎彎道道,只覺得施妃娘娘長得漂亮,又經常送她好吃的,好玩的,還教她化妝打扮,必是心地好的大美人,很是喜歡粘過去,聽見後宮女人說施妃娘娘壞話,還為她抱不平:「她們說同是進獻的越國美人,施妃娘娘明知後宮踩低捧高,自己得了寵愛,怎麼也不管鄭旦姐姐?害得鄭旦姐姐抑鬱寡歡,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陛下倒是有情義,哭了幾場,結果她又趁機去焚香拜祭,故意在陛下面前掉眼淚,說什麼姊妹情深,惹陛下憐惜。那些人簡直是胡說八道!不要臉!施妃娘娘比鄭妃娘娘漂亮溫柔,陛下喜歡誰是她管得著的嗎?何況施妃娘娘經常送東西給鄭妃娘娘,只是鄭妃娘娘不太愛搭理她罷了,難道還要人家熱臉貼冷屁股嗎?施妃娘娘還從來不讓人說鄭妃娘娘壞話呢!說施妃娘娘壞話的都沒良心!嫉妒她漂亮得寵罷了。」
莫家世代習武,忠義傳家,當年夫椒之戰敗后,莫家大爺千里昭昭送戰友遺骸回鄉安葬,為此染上惡疾,幾乎喪命,然後為戰友們贍養妻兒老人,曾有風言風語、落井下石,也曾蒙火害、家財盡失,他卻盡心儘力、不離不棄,至死仍惦記著讓兒子接著照顧何姓戰友家那名癱瘓的孤寡母親,只為曾答應過戰友們一句「誰活著,便為對方照顧家人」的承諾。莫家長子寡言重信,接過父親的擔子,從無怨言。

拾貳

她親手將害死她孩子的兇手送出生天。
掌管內造器皿的臣子諾諾問:「青銅有數,為武器所用……」
吳王果斷大手一揮,喝令:「做新的!」

莫三娘輕飄飄地走到狂喜的她背後,恍若鬼魅,笑著說:「回去吧,這是我安排的越人來接你了。」
唐人陸廣微所著《吳地記》,稱西施隨范蠡私奔,後世文人也據此寫出了許多戲劇、小說,或影視劇,為大眾所喜。
莫三娘給親得樂開了花:「我家雀兒心最好。」

父王裝著生氣的樣子:「挑三揀四,女子重德不重色,我給你娶何家姑娘如何?」
臨行前,夫差回頭,輕輕地說了句:「乳娘,對不起……」
「又不是我先說的。」雀兒嘀咕了兩句,乖巧應下,過了一會,又忍不住,「上次施妃娘娘送了我一條很漂亮的帕子,是她親手繡的,綉了梅花和麻雀,可漂亮了。她真是人美心靈手巧,嬤嬤,你說世間怎有那麼完美的女人啊?」
吳王毫不猶豫道:「我信!」
施夷光猛烈地掙扎,哭泣,求饒,她拉著莫三娘的裙子道:「你答應過夫差,不讓我死的。」
那天,池塘荷花開得正盛,連狗兒都在打瞌睡,她說去館娃館找施妃娘娘身邊的小宮女玩捉迷藏,結果一去就沒了蹤跡。莫三娘等來等去,心裏發慌,派人四下尋找,結果打掃的宮女看見館娃館附近的荷花叢中有個穿綠衣的小小身影在浮沉,急忙驚叫呼救,待撈起后,發現已沒了呼吸。
查無實證,也不能隨意詢問忠臣這種丟臉的事。
「那個叛國的賤人何在?一定是她離間陛下,將吳宮的消息送出去的!」
吳王勸:「雀兒已逝,終究無法挽回,給我面子,我會好好補償你的,不要再查下去了。」他列出了厚重的封賞單子,金銀財寶,土地房屋,樣樣俱全。
莫三娘打趣問:「可有我家雀兒漂亮?」
吳國、太湖、夫差……所有被莫三娘深深珍惜的東西,都被施夷光嫌棄。
後宮女子哭笑吵鬧,是不識大體。
美女名施夷光,據說曾是浣紗女。

夫差道:「莫家信義傳家……」
她閉目等死,再也不相信自己裝病就能得到寬恕。
通往姑蘇城外的路上,施夷光坐得離吳人遠遠的,她很害怕有人會偷偷對她下殺手,事實上,好幾個宮人侍衛都嘗試這樣做了,卻被眼厲的莫三娘發現制止。
後來,伍子胥出使齊國,太宰嚭乘機進讒,說伍子胥陰謀倚托齊國反吳。夫差聽信讒言,派人送一把寶劍給伍子胥,令其自殺。伍子胥悲憤痛哭,死前直言:「將我的眼睛挖出來掛在東門上,我要親眼看著越國入侵。」施夷光聽了這話,當場心絞痛發,幾乎痛死過去,哭言,「越國視吳王為恩人,怎會做出這種事?」夫差氣得渾身發抖,命人將伍子胥屍首沉入江中。
莫三娘還想說什麼。
莫三娘問:「施妃娘娘當時在做什麼?」
「嬤嬤亂說,雀兒已經有進步了,上次送嬤嬤的帕子,綉了雲紋,嬤嬤不是也誇做得好嗎?」小雀兒知道嬤嬤面凶心軟,壓根兒不害怕,她隨口應下,卻也沒認真,仍照著銅鏡,不甘地說,「要是我嘴巴再小點,眼睛再大點,鼻子再高點,會不會有很多人喜歡我?哎,可惜天生就是個醜八怪,真羡慕施妃娘娘……」
「雀兒住嘴!」莫三娘嚴厲喝住了小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評價,也為她的沒心眼暗暗擔憂,勸道,「不可胡亂議論宮裡的娘娘,要是讓人知道,少不得挨頓板子。宮中應安分度日,以後不要和那些多嘴多舌的人說話。」
她親手撫養大兩個孩子,然後親手為他們送葬。
「好!」夫差依舊命人送來大批的金帛珠寶與莫三娘,做愧疚的補償。
越人的恨,吳人的恨。
莫三娘輕輕地摸過她冰涼的身軀,沒有眼淚,她不能相信昨天還在身邊吵鬧得像麻雀兒般的孫女兒就這樣消失不見。
莫家三娘,身雖女子,氣魄不下其父兄。當年她育有一女后,青梅竹馬的夫婿隨軍北伐,路染惡疾,撒手人寰。噩耗傳來,她懷胎八月受驚過度,孩子早產沒有保住,是個成型的男孩,女兒已十歲才得了這個兒子,就這樣和爹一起沒了,實在悲痛。她哀傷之餘決意守寡,卻因在姑蘇城的好名聲,被挑選入宮,成為吳王夫差的乳娘。其間沉默少言,不問朝政,不干涉後宮,不恃寵生嬌,言出必行,行之必果,因此在後宮說話頗有地位。
沒有母親能拒絕所愛孩子的最後請求。
莫三娘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宮中身份不一般。
夫差得知,大怒。那夏姬是鄭國出了名的女人,美艷放蕩,死在她肚皮上的男人無數,號稱「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怎能與他冰清玉潔的夷光相提並論?器重的臣子竟如此詆毀宮中嬪妃,干涉他的私事,氣得夫差胸悶,若不是被勸忠言逆耳,他幾乎要當場發作,只好回宮砸了幾個酒器。
他始終不相信夷光會害他。
她在窗檯眺望遠方,看的不是這片夫差深愛又恨不得雙手捧給她的土地,而是遙遠的越國。每次越國使臣來,才是她最開心的時候。
高高在上,被一再拒絕,吳王有些慍怒了,拂袖道:「此事是意外,非夷光所願,她是再善良不過的女子,身體又弱,受不得半點刺|激。如今她願真心道歉,嬤嬤也不要得理不饒人了!我會讓莫家選聰明伶俐的孩子來給你繼承香火,養老送終。」
莫三娘懂了,她艱難地答:「我不再追查雀兒之死。」
「那時孩子氣的說話,乳娘還記著做什麼?」夫差想起孩提時,尚不懂男女之事,只覺得叔父的妻子溫柔美貌,性格有趣,每天有人陪自己玩多開心?便吵鬧著也要娶個女人回來陪自己,給父親笑話了許久。
吳王死後,越王以不忠之名誅太宰嚭。
「嬤嬤別亂說,雀兒年紀小,誰能和她過不去?」與莫三娘交好的劉宮人看不下眼,急忙上前安慰,「小女孩就是貪玩,不小心失足也是有的。」
「雀兒莫跑,小心摔著。」看見心愛的外孫女,莫三娘放下手中針線活,看似嚴厲的表情在孩子天真的笑聲中也綻放出一絲笑顏,她溫柔問,「那越國美人有多漂亮?」
眼看小姑娘的淚珠兒都快落下來。莫三娘趕緊攔住安慰:「別聽胡說八道,我家小雀兒的五官還沒長開呢,人也玲瓏可愛,皮膚白白|嫩嫩,眼睛笑起來像天上的月牙兒,哪點兒不好看?長大必定是大美人兒。」
同床共枕十七年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自盡,施夷光驚恐的眼睛里有著獃滯,不復以往靈動,她很清楚地看見,所有陪她離宮的侍衛宮人眼裡,都充斥著刻骨的恨。
她更記得,雀兒握著她的手說,以後要陪嬤嬤到老。
他不再是那個嗷嗷學語的奶娃娃,而是吳國的君主,君王所下的每一個命令,都是聖旨,容不得任何違抗。
正是暢想美好未來的好時光。
越國人不想,吳國人也不想。
夫差皺眉:「他們?如今國力衰退,起不了什麼風浪,倒是齊國是心頭大患。」
莫三娘笑著說:「我只答應夫差不讓吳人殺你,如今殺你的不是吳人。」
太陽徐徐升起,太陽徐徐落下,吳王甍。
施夷光喜怒無常,是真情流露。
為什麼雀兒死的時候,在荷花池邊的侍衛都被調走了?
「雀兒只是睡著了,不要嚇唬嬤嬤。」她輕輕地說,神色恍惚,「嬤嬤不再責怪你貪玩不懂事了,女紅不好沒什麼打緊的,嬤嬤保證不逼你學綉活了。」冰冷的身體沒有回應,她終於意識到孫女不再醒來,眼淚奪眶而出,伏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哭,「是誰天打雷劈的沒良心,害死我的孫女兒?!」
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為太宰。習戰射,常以報越為志。
「嗯嗯,嬤嬤大概看走眼了,施妃娘娘不是這樣的人,我很喜歡她呢,」小雀兒天真,不知人間險惡,她只知嬤嬤不高興,狡詐地轉轉眼睛,撲入她懷中,撒嬌岔開話題,「放心,雀兒更喜歡嬤嬤,嬤嬤年輕時肯定也是美女!比施妃娘娘還漂亮的美女!嬤嬤對雀兒最好了,雀兒長大要孝順嬤嬤,每天給嬤嬤吃最好吃的東西!廚房的大娘誇我做飯很有天賦呢!你嘗嘗我做的糕點,就是硬了些。」
夫差心裏就有個疙瘩,越看伍子胥罵施夷光就越火大,越發看他不順眼,也懷疑他的忠誠——忠臣怎能對君主的心上人百般詆毀,試圖拆散呢?而施夷光倒經常在背後誇讚伍子胥雖迂腐了些,卻英明神武,是棟樑之才。此等容人之心,實為賢良女子楷模,除了每次提起伍子胥的崇拜眼神讓人看著不舒服了點,讓夫差覺得自己廢物了點,都很完美……
「恨……」夫差用蒼老的手撫上她光滑的面頰,十余年的吳宮生活,她已從青春少女變成了年近四十的少婦,歲月的痕迹爬上她的眼角,彷彿古董上的刻痕,帶來成熟的韻味,可是美麗卻未曾凋零,仍是他花園百花中最耀眼,最愛的那朵花,他輕輕地說,「有多愛你,我就有多恨你,有多恨你,我就有多愛你,所以我不能看著你死。」
侍衛言:「這種亡國的禍水,留著有什麼用?」
夫差想了想,豪情壯志:「我要天下絕色!」
陰冷的聲音讓施夷光打了個寒顫,忽然不敢挪動腳步。
他說:「黃家女兒活潑過頭,老捉弄人,不好不好。」
聽夷光說,伍子胥經常私下譴責她。
「好好好,雀兒最孝順,」莫三娘笑得合不攏嘴,「嬤嬤等雀兒長大喂我吃肉餅。」
為什麼施妃娘娘那麼畏懼自己調查雀兒之死?
小雀兒問:「為什麼?」
為什麼施妃娘娘要遣開宮女,私下與越國來的使節說話?他們說了什麼?
莫三娘沒有等到夫差醒悟的那一天。

莫三娘承諾保護施夷光不受吳人傷害,將她交給越人,就絕不會讓她死在越人手裡。
連著數夜,館娃館木屐舞聲不絕,燈燭輝煌,晝夜不息。
曙光在絕望中出現,施夷光睜開眼,不敢置信地問:「真的?難……難道你不恨我?」
夫差待她極好,可是,她是越國的女子,肩負著越王給予的復讎使命。
萬萬想不到的是施夷光。
是對是錯,難以分說。
莫三娘道:「我只是想起當年在叔父婚宴上鬧著要新娘子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他已經是個大男人了,能為我們遮風避雨了。」
他搖頭:「這是夫差的請求,也是最後的請求……」
自此後宮,無人敢逆施妃虎鬚,她是最耀眼的明珠,是所有人奉承的鳳凰,是捧在手裡怕吹了、含在口裡怕化了的寶貝。眾女唯唯諾諾,連句重話都不敢說,唯恐其犯「病」倒下。
是夜,聽說夫差進了施夷光的屋內,有男子斥責聲,有女子哭鬧聲,次日,和好如初。
「不怕,」小雀兒想了想,認真說,「我每天喂嬤嬤吃肉餅!把肉切得碎碎的,放上鹽,燉爛,和白面一起烙,可香了,就算沒牙都吃得動。」
牛皮袋中的掙扎,忽然停了,再無聲息,只余微微抽泣。
滴水穿石,海枯石爛。
她對吳國的未來很擔憂,朝令夕改,奢華無度,眾臣也議論紛紛,不知所措。
君臣之間,漸漸遠離,經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不休。
想著未來,每個小女孩都有不切和_圖_書實際的憧憬。
莫三娘將滿腔哀痛化作怒火,燒向館娃館。
哪怕是她的心,從未留在吳國。
「三娘淡泊名利,無欲無求,親做食,自縫衣,縱使給我金山銀山,亦用不著。」莫三娘冷冷地拒絕了封賞,「我只求一個真相,不讓雀兒死不瞑目。」
這一刻,她的淚水,終於變得真實。
聽夷光說,伍子胥經常不懷好意地盯她。
可是,她不能無視夫差的死。
日久天長,人心肉長,感情換感情。夫差是個重感情的孩子,對乳娘亦極孝順,諸侯進貢分給後宮,總少不了莫三娘那份,又知她不喜多嘴,有時還會將自己不敢說與母親聽的煩心話兒說給她聽,關係很是融洽。就算有時他做得不對,莫三娘婉轉地告誡他,他也不會生氣。
疑點越查越多,指向同一個方向。
夫差曾說莫家重承諾,只要乳娘答應的事,絕不食言。
大殿上,顰顰一笑,她撩動了他的心。
夫差的感情就好像沉默多年的山火,猛烈地爆發出來,然後沉淪。
是她給夫差餵了第一口飯,扶他走下第一步,看著他念書學字,開懞懂事,舉劍習武,看著從比青銅鼎還矮的蹣跚孩子長成意氣風發的太子,再到吳國君主,征戰天下,長得白白胖胖,很是憨厚耐看,看著就有皇帝風範。每每聽見他的成就,她就比自己得了什麼奇珍異寶還開心,每次有親戚什麼托關係上門要她求吳王辦事,她統統都拒絕,因為她死死地記住,這世間身為女子可以做到的不多,但母親絕不能給自己的孩子添亂。
那年,越國強盛,與吳國不相上下。
男人只要迷戀上一個女人,不管她做什麼,都是好的。
夫差驚詫:「乳娘笑什麼?」
未來國君好色,大大的不好,闔閭很生氣,把他拖回去狠狠教育了番,教育得夫差低頭不已,不敢再鬧。而後來有絕色之稱的田妃入了宮,他也不見得特別寵愛,後宮美人如雲,他待她們也是平平,漸漸也放下心去,大約總歸是孩提間的玩笑吧。
雀兒這孩子沒心眼,但實誠、厚道、重情義,有莫家之風,必是孝順孩子,吳王也大了,用不著乳娘了,她趁著身子骨好,可跟著外孫女與女婿出宮,住在宮外規矩鬆些,日子輕省點,也可給雀兒帶孩子。
可是他們誰也沒找到施妃。
夫差搖搖頭:「三娘,你帶著她走,別落在憤怒的吳人手上,直接將她交給越人,這樣……就應該平安了。」
她的美麗,就連最善妒的女人都無法挑出一絲瑕疵。白皙的皮膚如最細膩的象牙,杏仁般的眸子里含著滿春太湖湖水,櫻桃小口一點點,腰似楊柳折枝,走路翩翩,衣炔飄飄,如驚龍彩鳳飛去,可謂傾國傾城。但這樣的美人,以吳國之大,並非找不出可以匹敵的,宮中田妃是世間罕有的絕色佳人,越國同時進獻的另位名叫鄭旦的美人顏色更勝夷光,若分開看,三美各有千秋,可她們和施夷光站在一起時,在男人眼裡總歸是缺了點什麼韻味。或許這種韻味叫做「媚」。
小雀兒聽不出話中含義,只捧著心,誇:「王真的很疼愛施妃娘娘呢!施妃娘娘好幸福。」
穿街過巷,繞開吳國幾大家族的追殺,姑蘇城外有越國的旗幟,生路就在眼前,朝思暮想的故鄉就要回去,她的心跳得宛如小鹿般歡騰,只恨不得肋上生雙翼,瞬間飛回越國。緊接著,她看見了越國的士兵,穿著抖擻的皮甲,定是宮中派來接應她的使節,國與國之間常年征戰,他們對已投降的吳軍送施夷光到來,並不敵視,似乎還有些意料之中。
越軍似乎知道莫三娘會帶她來,毫不意外,他們卻無視吳人送行的隊伍,迎上來,對她笑道:「辛苦了,我們是皇後派來接你的使者,請安心上路吧。」
「嬤嬤,宮裡來了兩位越國美人。」吳宮的角落,綠樹茵茵,庭院深深,有七八歲的小女孩氣喘吁吁地從門外沖了進來,紅撲撲的臉蛋上帶著幾滴汗珠,撲入正做著做針線的老宮女懷裡,非常興奮地報告宮中最新消息,「其中有個穿綠紗裙的,特別漂亮。」
是莫三娘救下了施夷光,帶著荊釵布裙的她,面塗黑灰,偷偷潛出宮外。
越人愧疚地將牛皮袋投入水中,一代絕色,逐波而去。
莫三娘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淌下來,沒有哭聲,她問:「你是夫差,還是吳王?」
那個名叫施夷光的女子,真真好手段。
「好好好,」面對外孫女撒嬌,莫三娘心花怒放,暫時丟開了對施妃的不滿,嘗了口糕點,繼而裝著愁眉苦臉問,「要是你長大后,嬤嬤牙都掉了,咬不動怎麼辦?」
比起這些氣宇非凡的男人,夫差在她面前就像條搖著尾巴的狗,還是又胖又難看的丑狗,百依百順得讓人心煩。每每想到這裏,施夷光就能硬下心腸,無視夫差對她的好。
夫差持劍攔下,他說:「住手。」

吳王身死,吳宮人深恨施妃。
莫三娘驚呼:「陛下?!」
雀兒到底在館娃館捉迷藏時藏在哪裡?她是不是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施夷光的若近若離,是讓人追逐不已。

拾壹

吳王本就不信愛妃會做壞事,心裏又憐又愛,少不得多加安慰,並拍著胸脯保證會好好安慰莫三娘,讓她不再追查此事。
連著數月,各種奢華銅器源源不絕送來,羡煞後宮女子,也羡慕壞了小小雀兒。
但後宮之事,吳王喜歡誰,冷落誰,她從來不願干涉。
她覺得現在的夫差很陌生,他越變越多,彷彿所有事情都圍著施夷光轉,忘了他自己。
莫三娘站在河邊,輕輕說:「讓一切都結束吧。」
夫差想要的太多……
莫三娘再次嚴厲地問:「是不是只要施妃說的話,你都信?」
夫差答:「她是我女人。」
大宮女們都喜歡這個可愛的女孩,偶爾會拿馮侍衛和她打趣,逗她臉紅,指使她做這個做那個,卻沒有人把小孩子的心思認真放在心上,就連偷偷暗戀馮侍衛已久的綠蕊都不把這小孩當情敵看,大夥每每都逗得雀兒要哭鼻子才罷休。
莫三娘將東西全部退了回去。
莫三娘綉著裙子,悄悄地想:再過幾年,外孫女大了,又在宮裡服侍過,特別有體面,和吳王商量下,在青年才俊里給她挑門好親事,不求大富大貴,不求高官厚祿,只求那男人性子好、心眼好、待她的雀兒好,兩人琴瑟和鳴,白頭到老。
莫三娘冷冷問:「這是吳王的要求?」
莫三娘笑話:「女子重德不重色,你長得也不醜,心靈手巧,也不知以後是誰有福氣得去……嗯,就是嘴巴碎了點,不好不好。」
那年,檇李之戰,吳王闔閭敗給越王,病傷而亡,死不瞑目,臨行前傳位夫差:「你可會忘勾踐殺你父親的仇恨?」
夫差發誓:和*圖*書「此仇三年必報。」
莫三娘想了想,含笑安慰:「是陛下宅心仁厚,重情重義呢。」
莫三娘有窒息的感覺,她顫抖地再問:「只要她說,你就信?」
莫三娘不喜歡施夷光,覺得此女有心計。
小雀兒知道嬤嬤在安慰自己,趕緊在她臉上香了口,破涕為笑:「嬤嬤最好,嬤嬤最疼雀兒,嬤嬤說人不能看臉蛋,要看心裏美,以後雀兒就算長不成大美人,也要做好人,每天孝順嬤嬤。」
「陛下真是白疼了她!從一開始就包藏禍心的蛇蝎!」
眾人大驚,莫三娘忍無可忍,破口大罵:「這是背叛你的狐狸精!吳國的罪人!下賤的東西!她對不起你的苦心!」
小雀兒嘰嘰喳喳地報信,把館娃館的盛事告訴莫三娘。
為什麼施妃娘娘在雀兒死後就病了,神色很不好,還替雀兒燒香禱告?
父王問:「我替你娶黃家女兒如何?」
可惜吳宮美人眾多,小雀兒人小心大,她圓圓臉蛋,虎牙尖尖,五官長得討喜,卻只算清秀,絕非美人,混在裏面更添自卑,她經常對月神禱告希望能有施妃娘娘的半分美貌,奈何月神不從人願,禱告目前尚未見功效,馮大哥是註定看不上小孩的了……
《東周列國志》書:勾踐班師回越,攜西施以歸。越夫人潛使人引出,負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國之物,留之何為?」
她仍記得小雀兒昨日給自己做的新糕點,麵糰發得恰到好處,不軟不硬,可是味道卻淡了些,她歡喜地誇雀兒手藝大有長進,將來定是賢惠女子,誇得雀兒飄飄然,紅著臉揉了半晌發梢,單眼皮笑得眯眯的,很是嬌俏。
莫三娘的血都冷了,她再問:「我的外孫女,只值一個道歉?你就那麼相信施夷光?相信一個越國送來的女人?」
吳國大哀。
莫三娘對這蛇蝎心腸的女子恨極,提劍要刺。
她為越國滅了吳國,她明明應該是越國的英雄,應受萬眾敬仰。
王夫差十四年春,吳王北會諸侯于黃池,欲霸中國以全周室。六月,越王勾踐趁吳國精兵在外,伐吳。太子友奮戰被俘,燒死姑蘇台上。吳王大哀,無奈求和,越國退兵。
夫差委屈,背後和莫三娘痛訴:「越國國主都那麼低聲下氣了,俯首稱臣,還治好我的病……兩國之爭,恩怨相抵,我怎好意思繼續留著他吃苦?你聽聽子胥那傢伙都罵我什麼了?婦人?!簡直荒天下之大謬!也就是我那麼賢德的國主才不和他這匹夫計較了!乳娘,你說我錯了嗎?」
侍女急智,急忙跪拜請罪,連呼:「施妃娘娘之美,恍若天仙降臨,婢子為之失神,摔壞酒盉,婢子有罪,婢子願領罪,望王降罪。」
施妃娘娘含笑,偎依去他身邊,撒嬌道:「妾希望身邊的每樣器皿上都有帝的名字。」
因此,莫家重諾之舉,人人稱讚。
她逼著吳王要真相。
施夷光搖搖頭:「沒有。」
夫差被伍子胥罵了許久,心裏原還有些不安,可是看見愛妃笑顏,又覺得不值一提。
莫三娘勸:「以後小心點越國動態便好了。」
掙扎中,施夷光被裝入牛皮袋,抬去江邊,仍不停呼救。
這話也說到了吳王心坎里,點頭不已,略有猶豫。
莫三娘告誡:「不要離那個女人太近。」
莫三娘點頭:「我承諾,我絕不因雀兒之事責難傷害夷光。」
四世同堂,母賢子孝……
緊接著,施夷光看見侍衛們拿出了一隻牛皮縫製的大袋,約莫有一人高,一人寬,尺寸就如她身高定製般合適,她忽然什麼都明白了,轉身就想逃,卻被牢牢按住,按倒在泥地里,從未提過比酒壺更重的東西的雙手被石子磨破了皮,整齊的髮髻被打得凌亂,她一口咬去擒拿自己的侍衛手,歇斯底里地問:「為什麼?」
夫差再問:「你愛過我嗎?」
莫三娘一路無語,默默保護。
而且她答應過夫差,縱使再痛恨,也不讓夷光為難。
夫差點了點頭:「是的,只要她說,我都信。」

范蠡,那個風流瀟洒的男人也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只要能成功,小小的浣紗女將成為越國的英雄,范蠡還告訴她,等越國復讎成功的那一天,就會將她接回去,讓她做自己的妻子,過上雙宿雙飛的好日子。還有越王,那個身材高大,眉眼裡有著不一樣堅毅的男人,他含情脈脈地說會等著她回去,讓史官在越國厚厚的歷史上寫下她的名字,流芳千古。
聽說夫差寵愛一名越國女子,她也抱著好奇心,悄悄地去看過,去打聽過。
西施,名夷光,春秋時期越國人,天生麗質,為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其忍辱負重,以身救國事迹流傳千古。
莫三娘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莫三娘不喜歡施夷光。
「別說了,」莫三娘捏了把她的鼻子,故作嚴厲道,「你的女紅可得好好練,現在連件衣裳都不會裁,小心嫁不出。」
後宮女子略有怠慢,是慢君之罪。
打仗是男人的事,莫三娘不懂,可是她忍不住笑了。

消息傳入宮中,莫三娘扎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滴在白布上,鑽心地痛。
就是這聲「乖」,已讓小雀兒歡喜不已,讓她閑著沒事就往館娃館跑,為大宮女們跑腿打雜,哪怕是掃地喂鳥也做得興興頭頭。
小雀兒極有鬥志地說:「施妃娘娘說我長大就會好看的了。」她偷偷地笑,馮大哥也在大家的起鬨下說等她長大,若還沒成親就娶她呢,雖然是開玩笑,但足以讓少女當了真,她覺得自己多和施妃娘娘待在一起,好好學習怎麼護理頭髮肌膚,以後也會變漂亮的,那時候定會讓馮大哥真正喜歡上她。
宮中妃嬪們要做的事情很多,每日陪伴皇子的多數是乳娘。
莫三娘抬起頭,帶著滿臉的眼淚鼻涕,像瘋子般大笑三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雀兒幼時被水淹過,最是怕水,她怎會來水邊玩樂?」
父王曾打趣問:「我替你娶徐家長女如何?」
若伍子胥要像巫臣那樣明裡在他面前罵夷光,挑撥兩人關係,背後卻看上夷光想據為己有呢?
施夷光獃獃地坐著,忽然抽泣起來,她羞愧難當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施夷光也知乳娘在吳王心中地位,給她三分薄面,兩人從未有過爭執。
小雀兒彷彿著惱般紅了臉,扭著衣角,委屈道:「人家鼻子又扁,眼睛又小,臉上還有幾顆小小的斑點,身子又瘦,一點都不好看,嬤嬤還老是和宮裡大姊們一樣取笑人家,雀兒,雀兒要生氣了……」
哪怕是,付出了親兒子的性命做代價。
怎麼可能?!
夫差愧疚地低下頭,不去看乳娘:「我是吳王。」
莫三娘沉默不語,心在絞痛,有隱隱不安。

夫差低頭問她:「那麼和*圖*書多年,你傾盡全力對你,你真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
夫差想了想:「我覺得子胥說的也不是沒道理。」
一百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也換不回莫雀兒。
小雀兒小聲補充:「雖然心好,可是我也想變漂亮啊……」
田妃賢德,對此極其憤怒,然後仗著先入宮身份高,有兒子地位硬,命人痛斥了夷光:「女子應有德,多勸夫君向上,而非帶他玩物喪志。」
莫三娘喃喃問:「為什麼……」
夫差愣愣地看著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想了很久很久,最後卻做出出乎意料的決定:「讓她走。」
王夫差二年,吳王悉精兵以伐越,敗之夫椒,報姑蘇也。
夫差莫名有些焦躁,他握住乳娘氣得發抖的手,不知在說服她還是說服自己:「雀兒已經死了,逝者已去,不要再傷害活著的人,何況她是那麼的善良,那麼的喜歡夷光,她不會忍心讓你難過,也會原諒夷光的無心之過的,請乳娘不要再追查這件事了。」
莫三娘思索良久,卻找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東西,方道:「她有些……不夠真。」
哪怕是她不愛他。
「夷光體弱,容易心絞痛,受不得氣,為她花些錢有什麼大不了的?莫非田妃以為我吳國上下連個女人都養不起?!她是那麼乖巧可愛的女子,我連句重話都不舍,那田妃怎敢如此囂張!莫非是故意要氣壞夷光身子?如此善妒!如此惡毒!如此可恨!真真不是東西!」看著心愛女子慘白的病容,心疼得夫差直跳腳,當場一張詔令廢了田妃,奪田家官職,命她將兒子交與徐妃教養,田妃得訊,又驚又怒,暈死當場,醒后只能哭著離宮而去。
證據確鑿,施夷光再也無法抵賴,終於一一交代,然後不復以往溫柔虛偽,哈哈大笑道:「來吧,我知道你要殺我解恨的,可是我終究是為越國復讎成功了。」
施妃娘娘很傷心,很委屈,很痛苦,犯了病,倒在床上不起來。面對吳王質問,她躺在床上,含淚道:「妾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在荷花池丟了只心愛的白玉耳環,恰逢越國使節在旁邊,帶來許多故鄉的消息,我聽得入了神,貼身宮女有些事,走開了,我正好看見雀兒在院子里捉迷藏,灰頭土臉地跑出來,想著她閑著沒事,便讓她幫忙去找找耳環,沒想到耳環落在水邊,雀兒那忠心的傻丫頭去撈耳環時,踩滑青苔,竟跌落水裡去了,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妾不應該尋耳環的,更不應該讓那麼小的孩子去找耳環,妾知罪,面對嬤嬤的怒火難辭其咎,心裏又慌又怕,竟沒敢說出真相,還請陛下降罪,妾……妾這就去找嬤嬤請罪。」病容慘白,身姿楚楚可憐,她強拖著爬下床,剛走三步就捂著心摔倒在地,暈死過去。
小雀兒低頭扭衣角,怨念,「嬤嬤欺負人。」忽然想起在館娃館當值的侍衛馮大哥,有些臉紅。
直至王夫差二十三年十一月,越國再次入侵,此時吳國窮兵黷武,已是強弓之末,無力抵抗,吳王再次向越王求和,曾獻美人的越國重臣范蠡堅決主張要滅掉吳國,越王聽從建議,攻打姑蘇,命吳王遣與甬東,屈膝為臣,百家居之。吳王說:「我已老,不能服侍君主,悔不聽子胥之言,落到如此下場。」后拔劍自刎。
施妃娘娘醒來,一個勁地哭,哭得連氣都喘不上。
他雖是吳王,擁有高貴的血統,一片肥沃富饒的土地,可是他比夷光大了十七八歲,沒有橫溢的才華,沒有英俊的面容,沒有健壯的身軀,甚至不再青春年少,又胖又丑又老的他只能憑藉身份讓夷光乖乖地留在身邊,討好自己,卻無法讓夷光真心真意地愛上他。
施夷光在這方面很大度,她不在乎女人怎樣看待自己,只覺那些怨恨不過是來自對她美貌的可笑嫉妒,不過是生命中無足輕重的部分,在這個男人掌管天下的世界里,只要能得到男人的寵愛,她就能得到天下。事實上,她也這樣做了,吳王夫差只恨不得摘星星,捧月亮,把心都掏給她。不顧朝廷呼聲,窮奢極侈,花天酒地,只要她皺皺眉,落兩滴淚,夫差就覺得天都塌了。
記憶中的片段有許多,歷歷在目,像雀兒那麼健康活潑孝順懂事的女孩兒,怎會丟下嬤嬤去了?
莫三娘輕輕皺眉,低聲道:「也太奢華了。」
吳國好戰,那些質量極好的青銅,往年都拿去鑄造武器的,不識趣的伍子胥又要因奢侈浪費勸阻,可惜攔不住下定決心要為愛妃鑄造器皿的吳王。吳國工匠技藝非凡,在施妃娘娘否決了幾次作品后呈上提梁為龍、裝飾華麗的青銅盉,吳王看后大喜,命再鑄上「吳王夫差吳金鑄女子之器吉」字樣,送給施妃,施妃大喜。
可憐天下父母心,只盼他能早日醒悟。
小雀兒死訊傳來的時候,也是夏日晌午。
為她建亭台樓閣,春秋宿姑蘇台,冬夏宿館娃館,聽說施妃娘娘喜歡跳舞,還特意把長廊挖空,放進大缸,只為讓施妃娘娘穿木屐在上起舞,環佩叮噹,鈴聲四起,配著腳底如鼓低鳴,美得恍如天上神仙,讓人看得發獃,吳王看著她的眼神儘是痴迷。
小孩子愣了半晌,「哇」一聲哭了:「何家姑娘是麻子,還凶,她會打我……」
是他愛得刻骨,願意付出全部心血的女人。
劉宮人道:「越國來了使者,據說裏面有施妃娘娘的遠族女眷,施妃娘娘接見,聊得歡喜,無暇他顧,宮女們也忙著招待,一時間沒看到雀兒也是有的。她小孩子心性,捉迷藏不知藏去哪兒,路過水邊時失足跌下去,也不出奇。」
沒辦法,就算被狐狸精迷惑來和她作對的孩子,仍是母親心頭上的肉。
施夷光認準靠山,緊緊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
夫差愣愣地看著她,他的鬢角白髮又多了,臉上皺紋縱橫,彷彿老了三十歲。
夫差的請求,就如一個孩子對母親的請求。
吳王怒道:「不是還有諸侯進貢來的銅嗎?」
為什麼大家要如此對她?!
吳宮女子恨施夷光如眼中釘,肉中刺,卻無奈何。
施妃懦懦應下,老實幾天後立即裝病,卧床不起,枕邊含淚對夫差哭訴:「田妃蠻橫善妒,田家勢大,宮中人心嚮往,妾身日日驚恐,恐命不久矣,望君王以大局為重,勿以夷光掛懷。」
小雀兒歪著腦袋略想了想:「很漂亮,她跳起舞來,大家眼珠都快轉不動了,陛下還說要專門為她建樓閣呢。」
莫三娘聽完解釋后,沉默了。
夫差再次確認:「我要你承諾,不因此事責難或傷害夷光。」
把要為乳娘來問問事情真相的吳王給嚇得半死,連連為自己說話孟浪道歉。
可是,人命是用錢能換來的嗎?
就連施夷光也呆了般看著他,彷彿不理解。
她拚死也要輔助的男人們,任憑她去死。
施夷光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何在,嬉笑怒罵,拿捏得恰到好處,運用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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