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寧願那個人，是我
我們趕到，現場除了盛杉還有三個人。魏光陰、蕭何，以及許久未見的劉大壯。我將探尋的目光投向魏光陰，他黑色眸子閃了閃，啟開的唇又閉上，最終竟避開我的視線。
他睨我一眼說，第一時間就找了律師去，但蕭何毆人致死是既定事實，並且有故意犯案嫌疑。
周印最後的字落音，我已經扒著葉慎尋的肩膀，哭成傻子。
十四年前，他是她的蓋世英雄，在她衣不蔽體的時刻踏著七彩祥雲出現。十四年後的今夜，他失了約。
你到底去了哪裡，全世界都在等你。
「說那兩個被我們抓住的傢伙，死了一個！」
我一慌，設計好的劇情統統演不下去了，舉手投降：「徽州！去了徽州！我告訴她說有個地方很美很適合修養，就幫她買了去那兒的機票！」可當我們一行人匆匆趕去機場查航班記錄，才發現盛杉根本沒搭那班飛機。
「還記不記得從徽州回來，機場里，我對你說過什麼？」
蕭何正式判刑那天，我、魏光陰以及劉大壯都去了。聽見「兩年」這個數字，劉大壯鬆了口氣，碎碎念著：「媽的，我還真以為要吞槍子兒了！兩年嘛，出來又是一條好漢！老子等他！」說完，眼睛卻紅了。
她在我懷裡抖了抖，好半晌才聲音細細地回：「改改，我想離開這裏。」
想起昏暗燈光中，盛杉身體遍布的駭人青紫，我嘴裏灌了鉛般難受，恨不得再殺回去，坐牢也要砍了對方。
「別再為你們的一己私慾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取消婚禮當然有好處，起碼盛杉的痛苦能減輕一些！因為所有的傷害，都比不過周印帶給她的。因為如果是我的話，如果今天遭遇這一切的人真是我，我會希望……」
他說過，全世界只有一對。而我和盛杉的東西基本共用，她興許為方便出門，順手拿了別劉海。
天氣越發暖了，她正閉眼曬太陽。意外的是，我試探著叫她，她竟回過了頭。
全場賓客屏息靜氣，靜待神父念宣誓詞。忽地，玻璃碎裂的聲音打破平靜，一道突兀的女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詫異的是，這次的他沒與我針尖對麥芒，就利益和情感問題爭辯，只語氣緩緩。
「如果，她不再願意，未來的路……我選擇孤獨。」
「什麼？小姐不見了？！」
光是聽聽，我已然心驚。回憶倒溯，多年前，脾氣暴躁的他對著我和魏光陰，也是那樣手腳並用不知所謂。然而那時，有個非主流陳浩南還能將他攔住。可今日，無論劉大壯與魏光陰怎樣相勸，他就像殺紅了眼的病人，失去理智。
第一句交談，還是關於周印。
片刻，他想了想，接著對我說：「蕭何的母親，我給她換了一個環境，生活事宜你不用擔心。」我抬頭，窺伺他如玉的容顏，心中感慨萬千。
他的目光，彷彿在我無邊無盡的黑暗世界里掀開了一道縫：「你留在這裏陪盛杉，我走一趟。」轉身之際，我鬼使神差拉住他的衣擺，他懂了我的意思，回我兩個字，「放心。」
為了讓我心安，他思慮片刻，伸手接過。
沛陽是我的第一個讀者，有時能抱著筆記本電腦笑半天。倒並非我寫得多好，而是他老自動代入，將我筆下的霸道總裁想象成葉慎尋，有種詭異的喜感。
「但是……你為什麼這麼狠。竟用這樣的方式報復，還他終生監禁。」
「取快遞迴公寓的途中，被人下了葯。來者針對的似乎是你，無意間經過，撞見盛杉點頭說自己叫程改改，所以……」
「曾經有人講，我能將離別看得如此輕鬆，是因為我還沒失去過。那時，我不相信。現在，我信了。這二十多年，為了你們口中的大局，我總故意走得很快，明知她跟得吃力，也沒想過要停下來。今後，前方風景多好，我也會留在原地等她。我要親口問問她，是否還願意待在我這樣自私的人身邊，伴我的百年，收我的白骨。」
人在脆弱之際，特別容易自我懷疑：「她還需要我嗎？總是給別人帶去災難的我，連自己都鄙夷。」他微一哽，「每個來到世上的人，都沒有對與錯之分。有的人能出現，已是最正確的事情。」
「作為他的女人活了半輩子，您從來沒感覺累嗎？可是，我累了。作為您的兒子活了二十八年。以後，想做自己。私生子會如何，潦倒又怎樣？為什麼生和死都要入別人的目光？」
震驚之餘，周家保鏢已經追隨我們的行蹤而來，帶頭者竟是周印的母親。期間，周印一直處於背對所有人的狀態。周夫人急急喚他：「小印！你是要氣死媽媽？！酒店一堆賓客候著，趕緊跟我回去！」
話沒完，整個人跌進氣息已然熟悉的懷抱。男子下巴抵著我發頂，嘆出埋藏已久的聲息。
葉慎尋眼角淺眯，彷彿下秒就可以拔刀相向：「你不敢。」
蕭何被暫時收押，翌日，盤問另位嫌疑犯的時候，我去了。據他交代，是兩人作案。可死掉的那個與他並不熟悉，更不知真正的幕後主使。
我眼睛一亮：「盛杉！」
和*圖*書抱著最後的希望殺進房，亮堂堂一片的客廳，卻還是沒她的蹤影。我不明白，他那句值得意味著什麼，直到探視時間過，他起身，忽然鬼使神差對我說了五個字。
他和劉律師已經探討過，可以走過失殺人和認錯態度良好這條路。並且屍檢報告出來，他第一時間看過，死者體內有可卡因溶解后的物質，說明剛吸過毒不久，有挑釁可能。從這兩方面著手，劉律師有把握能將刑罰控制在三年左右。
「對了，」我將一張銀行卡遞給魏光陰，「這是我兼職翻譯掙的錢，沒特別多，但也算給蕭媽媽的一點心意。你幫她收下吧，萬一以後哪裡用得著，蕭何不在身邊……」
盛杉的房間門難得地緊閉著，我帶頭推開，裏面沒開燈，只有客廳的餘光透過去，但她彷彿這點光都不適應，縮在床頭用手遮眼。
裏面的人看著歇斯底里的我，忽然笑了：「值得。」他說。
魏光陰的觀察力從來敏銳，加上怪異的直覺，使得他眼神稍稍停留了幾秒。就在那幾秒間，其中一青年的脖子被什麼東西硌住，往後一摸，是枚髮夾，粗魯地扔在地上。那隻髮夾，他與蕭何再熟悉不過。正是我生日那天，蕭何送我的禮物。
周印平日里風度絕佳，自製驚人，葉慎尋沒想他真會動手，倏地擋在我身前，單手推了他一把，語氣嚴肅：「適可而止。」
看著他翻飛眸色里隱忍的憤怒，我實在很難想象，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在準備著與解綾的婚禮。
魏光陰與劉維堅持去警局錄口供要做證，說明蕭何只是過失殺人。我腦袋已經一片空白，身體卻還有自主意識，抬腿便想跟去，是葉慎尋攔住了我。
盛杉，你聽到了嗎？你快回來啊！我真的好想打扮漂漂亮亮，做你的伴娘，見證你和周印的婚禮。因為當伴娘不需要送禮金，還會得大紅包。你倆都這麼有錢，一定不會虧待我對不對……
沒多久，客廳傳來一陣騷動，我聽見魏光陰冷漠的聲音：「是我打的。」
回到客廳，夾著雨絲的風吹進窗帘，我很冷，卻堅持窩在沙發等葉慎尋。他凌晨才回來，聲音有著掩不住的濃濃倦意：「情況有點麻煩。」這句話從他嘴裏說出，威力加倍，我一顆揪著的心幾乎跳出嗓子眼兒：「有點麻煩……是多麻煩？」
說話的人，正是盛杉的母親。
「那個，」我順著她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一隻棕黃色大狗。她踱步靠近它，黃狗便親昵地伸出舌頭舔她的手，「這是他發現的。」
「什麼？！」
床上的人忽然快速地跳下去，迅雷不及掩耳地撿起玉佛，寶貝般護在懷裡，嘴裏振振有詞：「他會來的，他會來的，他會來的……」
「儘管不應該，但這句話，在意外發生當天，已經不止一次在我腦海里閃現。程改改，幸好不是你。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做出比周印更過分的事情。」
「她需要清理。」
「況且，股價大跌，就不僅僅再是私人問題。」葉慎尋緊接說。
緊隨其後的周印撥開我們，便見四面牆上滿滿的照片，如同舊時光結出來的花朵，妍妍地開進眼。
原來當日，蕭何將我和劉維絕交的事情告訴了魏光陰，希望他作為中間人幫忙和解。三人約好南校門碰面，來公寓找我的路上，卻撞見兩個鬼鬼祟祟戴著帽子與口罩的青年。
周印和盛杉婚禮的前晚，我莫名心神不寧，下筆有如神助的狀態盡失，只好求助沛陽。
我忍住哽咽，強顏歡笑接過：「謝謝。」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同居？
全場寂靜，不知過了多久，盛杉房間的門從裏面打開，露出周印那張辯不出情緒的輪廓。他盯著我，語氣成冰，卻被強大的意志力壓下怒火，吩咐我進去。
黑暗中，他定定說。
倚著沙發的魏光陰直身就要隨他們走，蕭何突然單手擋住他，同時拉住劉大壯，突然對他倆笑了笑：「傷人的是我，和你們無關，不用為我遮掩。」語畢，詢問為首的警察，「那人傷在頭部左邊，磚頭所致，應該還有骨折的跡象，對吧？」見位置和描述的凶物都吻合，蕭何被帶走。
魏光陰應該察覺到了我的陰鬱，從旁遞來一瓶水和一個麵包：「吃點東西吧，你憔悴好多。」
藉著那點亮和她側頭的瞬間，我窺見她脖子和下巴處的瘀傷和淤青。以及她細長胳膊上，空蕩蕩掛著的，屬於魏光陰的外套。
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為首那輛的車窗緩緩降下，露出葉慎尋冷峻的臉：「上來。」頓時，指指點點的聲音更大了。
從未見兒子敞開心扉，周夫人頓住，連哭泣都忘了，痴痴盯著那繼承自己優良相貌的他。
我以為流光的淚水再次泂泂，雙眼已腫成核桃，扒著鐵窗不放：「你的暴脾氣為什麼就不能改改？為了個人渣葬送前程，值得嗎？值得嗎？！」
劉大壯腦子不好，扯著手裡的人往回走，還不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麼。是蕭何注意到手下男子匆忙之間沒拉上和*圖*書的拉鏈，頓時恍然大悟，將其一頓暴打。後來，他們帶著魏光陰等人，找到了盛杉。
他走得不卑不亢，沒有猶豫。令我莫名想起春節里的那場煙花，火光印亮他朝氣蓬勃的面龐。我說，沒想到，最後陪我看煙火的人是你。男孩眼神比煙火更亮，那隱忍溫柔。時至今日，我才懂。
此時的我大腦一片空白，魏光陰走近，向我解釋來龍去脈。
我瞠目結舌，為首的警察冷靜自持：「檢查結果出來了，致命傷口在頭部，另外的嫌疑犯供認有兩個人動手。是哪兩個？和我們走一趟。」
「三年？！那也夠一個正常人受的了！他不是見義勇為嗎？見義勇為應該得到獎賞的啊！為什麼還會有懲罰？！」葉慎尋默了片刻，「如果盛杉肯出庭做證，或許可以。但別說她現在的狀態能否出庭，就算她願意，盛家一門也絕不會允許。」
可是，這套房子他畢業后就已經退租。打電話給房東，說很早以前就被一個年輕姑娘租下了：「也不經常來住，租金每月倒給得準時。」
生平第一次參加婚禮，我上網搜了教程，給自己化妝描眉，沒想到天賦異稟。
沛陽全權負責我的行蹤，面對我的目瞪口呆，他見慣不怪，甚至露出「我走了那麼久你怎麼還在我老闆身邊晃悠」的表情，陰陽怪氣道：「你能出現在這裏，本身就是種世紀誇張了好嗎？」
「什麼安靜？！什麼安靜！！如果我沒有接那通電話，沒有要她代替我去拿快遞，別人怎會錯將她認作我，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沒可能！！」
這孩子實心眼兒，想也未想一拍大腿：「必須的啊！不然還能叫朋友嗎？！」我若有所思，回身到電腦前，敲了幾行字，就砰地蓋上，風風火火跑去洗澡準備睡覺。沛陽錯愕：「今天這麼早？」以往我總失眠到半夜。
「這場婚禮沒你想象得那麼簡單，終是要舉行的。」
「幸好不是你。」
男子雙眼發紅，目眥盡裂，晃得盛杉驚聲尖叫。她一叫，周印像被電觸到鬆開對她的鉗制，長手一伸，納她入懷，嗓音恍惚有了哽咽。
作為伴郎，葉慎尋要忙的事情不少，早早就出了門。我給他打電話說要去，他有些狐疑：「這下不覺得背叛盛杉了？」我頓了一下道：「反正我不去，禮金也收不回來。」
他成功嚇到了我，導致我收拾行李的速度都加快許多。
當晚，盛杉就被周印連夜送回了家，說她現在的狀態不適合再住公寓。我想留她下來，想陪陪她，還沒開口，周印已察覺我的意圖，側身躲過我想觸碰盛杉的手，好像我是瘟神野獸：「不敢勞您大駕。」
魏光陰看出我的臉色已接近青白，示意他別再往下說。因為他比誰都明白，我寧願現在躺房間里的人，是我。
一場缺了新郎的婚禮還有何看頭？我和葉慎尋帶了點人，也跟著周印一同去找。可惜平常她會去的地方都翻遍了，遍尋不著。
我看著那些被處理精細的照片，像看著一場歲月帶來的盛大表演。像親眼目睹了一個小女孩，曾在每個變幻的四季里，偷偷跟在男孩後面，笨拙地摁下每個片段，美好得不忍出聲將她驚擾。
我和葉慎尋還在派出所，他與一管事的紀姓男子不知在說什麼，死者他媽衝進來就開始哭。
從盛家一處近郊的房子出來時，走在前方的周印突然停下了腳步。毫無防備的我重重撞上他瘦骨嶙峋的背，生疼。須臾，他轉身，居高臨下地審視我：「她究竟去了哪裡。」我暗自抽口氣：「不是正在找嗎？」周印卻堅持，說我有問題。因為得知盛杉消失這個消息后，我的表現異常平靜。
他半信半疑：「財迷。」而後似乎看了看表說：「正巧在公寓附近，你收拾好下樓。」
我故意說氣話，也的確激怒了周印。他眸底怒色翻湧，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抬手給了我一巴掌，打得耳朵轟隆隆直響。
值班警員要她先穩定情緒，別在所里大呼小叫，對方鬧得更厲害了，說什麼她的兒子如何如何優秀、如何如何懂事，完全睜著眼睛說瞎話，哭著喊著要賠償，還說什麼要槍決蕭何，一命抵一命。
直到引擎啟動，我忽然想起什麼，小聲叫住他問：「那你和解綾的婚禮……」他懂我的意思，可應該還在怨我的冒失，語氣特別不好：「不關你的事。」
男子嘴唇翕動片刻，抓了我的手：「如果這種時刻你還能表現得特別平靜，那和冷血動物有什麼區別？」他在安慰我，我明白的，也感激：「可是，蕭何要怎麼辦？他還有體弱的母親要照顧，他們家也只有他一個男孩，如果真被判一命抵一命……」葉慎尋握著我的五指緊了緊，「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背著私生子的罵名出生，母親也被人詬病不要臉，明知別人有家室還甘願做金絲雀。可想而知，周印是在怎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他興許不缺吃穿，卻寧願自己出生清貧健康的家庭。這座hｔtps://ｗwｗ•ｈetｕｂｏoｋ•ｃom•coｍ別人看似精緻的摩天大樓里，他們都是被困住的野獸。
剎那，自持冷靜的男子再控制不住，眼眶愕地發緊，將神志不清的女孩緊緊扣著，面對自己，用力到指節骨頭突出。
周印逼近：「她到底去了哪裡？」
我有些發愣：「嗯？」
死者的表妹也在，平時喜歡上網，深諳網路之道，偷偷將崩潰的我錄下來放上網，尤其放大那句「死萬次也不足惜」，說自己家裡窮，對方好車出入，有錢有權有關係，激起民眾討伐。好在葉慎尋關鍵時刻用外套蒙了我的頭就走，這樣一來，視頻只聞聲音不見其人，可網路討論在短時間內已經鋪天蓋地，不明真相的群眾要求嚴懲兇手，給家屬一個交代。
死者的家屬的確在外地，接到通知，第二天下午就到了。
他笑，面容明朗：「是你說服他原諒我，才讓我重回學校。從那天起，我就總不經意注意你，甚至無聊的時候還想過，會不會哪天，我也能像魏光陰一樣，在你每個需要的時刻都擋在你身前。抓住兇手的那一刻，我知道，這天來了。」
我整個人處於即將崩潰的狀態，聽見她的話頓時怒火中燒，騰地從椅子上起身衝過去，口不擇言地尖聲嚷嚷：「你兒子才是殺人犯！渾蛋！社會渣滓！早就該死！死萬次也不足惜！！」
婚禮出乎想象的盛大，葉慎尋代替新郎招呼客人，無暇看顧我。我穿梭在一眾衣香鬢影里，顯得格格不入。
那是我第一次得見葉慎尋公寓的真面目。他將頂層的房間打通，整整四百平，分別隔出小酒吧、私人影院、書房等區域，實在太誇張。
「明兒早起，參加婚禮！」
葉慎尋興許巧言善辯，但這次，他沒能說服我。
頭嗡嗡作響，我還是沒明白他話中深意。等再回神，視線盡頭只餘下男孩挺直的背影。
其間，我被允許與蕭何見了一面，不過一天，男孩眼窩已經有了凹陷的跡象。我要他別擔心，大家會想盡辦法救他出來。他卻反而安慰我，說實在沒辦法就別搭上時間瞎忙：「記得幫我瞞著我媽，幸虧她不懂上網。對她你就說，她的兒子優秀，被學校選派去留學……」
葉慎尋的房間在隔出的二層，離我半個客廳的距離。他白天去公司，有時候應酬，很晚才回來。我百無聊賴，出門也不知道去哪裡，連個鬥嘴的人都沒有，只好真的開始上網寫小說。
混亂的現場，我強迫自己冷靜，跑去洗手間，端來手帕和水，忐忑地為盛杉擦臉和身體。漸漸，我發現，她身上的擦傷，遠比我初初看見的還要多，包括許多私密地方。
快到正午，儀式宣布開始。長身如玉的男子被出塵的解綾挽著，遙遙從紅毯那頭走來。有那麼片刻，解綾彷彿衝著人群里的我笑了笑。我迅速地埋下了眼，羞愧難當，不知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
「雖然經常都反感您和父親之間的相處模式。可有的時候，又很羡慕。至少，你可以陪在他身邊，從頭至尾都確信，他就是可以共百年的人。愚蠢的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我也有那個人啊。想與她百年與共的人。」
儘管我表現得異常反對，他卻沒打算採納：「難道我的語氣聽上去是建議？事情沒水落石出以前，我說什麼最好老實照做吧。除非你希望自己的名字哪天出現在碎屍新聞里。」
「你說，男主角和女主角互相喜歡，但男主角因為利益問題選擇和別的女人結婚，女主角的朋友應不應該大鬧婚禮為她出口氣？」
搗騰的時間有些久，我比預計時間晚了半小時才下樓。給葉慎尋打電話，他說車就停在小區門口。我穿著他之前準備的禮服和高跟鞋，自詡裊裊婷婷，到了門口，看見陣仗，鞋跟差點崴掉。
對哦，周印結婚，他開主婚車。原本正打算去解家接解綾的，接到我電話，便拉了整個車隊停下來等我。
男子聞聲，久久才回頭，眼底暗流涌動：「不會有婚禮了。」
他說話太好聽，導致我眼睛里的水再度嘩嘩而出，打濕衣襟，語帶哽咽：「葉慎尋，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盛杉願意親近我，盛母表現得特別激動，甚至同意盛杉單獨和我相處。期間，我倆久久無話，她突然起身，帶我去周印曾提起過的，那間養滿流浪貓狗的屋子，還一隻只數過去，告訴我名字。
我和魏光陰等人踱步而下，正好聽見他交代的最後一句，言簡意賅四個字：「有進，無出。」
當諸多細節變成一幀幀畫面從他嘴裏訴出，我差點拆了審訊室的窗戶。要不是葉慎尋攔著，估計我現在也裏面蹲著。然而，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方向，究竟誰，和我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事已至此，我再無瞞下去的必要，昂起腦袋，斬釘截鐵。
他說，這世上錢買不到的東西，他還沒見到過。
暴怒中的周印深吸口氣，再也忍不住，指著我鼻子大罵：「程改改，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她現在的狀況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嗎？！」
葉慎尋進門，將跪著的和-圖-書我從濕漉漉的地面拉起，嚴厲的聲線裡帶著幾分無可奈何：「別發瘋了你，她現在需要安靜。」
葉慎尋將我往身邊一扯，給我一個你別再說，小心再挨一巴掌的眼神。我立馬禁言，這才意識到不妥，朝他身後躲了躲。
律師推推眼鏡，略感抱歉地回復。葉慎尋使了個眼色，剛休完婚假回來的沛陽便連拖帶拽地將我弄回了學校。直到傍晚，葉慎尋才出現。
自打盛杉的行李也被搬離公寓，葉慎尋自作主張地幫我請了假：「你暫時別待在學校了，不安全，搬去我那裡吧。」
學校公寓。
客廳氣氛的凝重，足夠讓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忍不住往後踉蹌幾步。葉慎尋將我扶助，我驚慌失措推開他，伸手就要去摁燈，卻被一直默默觀察一切的周印打落手。他身影一閃，只聽砰的一聲，盛杉的房間門重新甩上。
然後將盛杉抱進副駕駛，幫她系好安全帶關了門絕塵而去。最終人擠人的樓，剩我一人獨守。
他一語驚醒夢中人，周印想起什麼，拔腿就往停車場跑。到了目的地，發現是個很普通的居民小區。周圍有雜七雜八的水果攤和便利商店。以前周印念大學的時候，在這裏租住過，盛杉曾偷偷摸摸復刻了他的鑰匙，老神不知鬼不覺出現。
我聲音啞了，語氣萬般自責：「我又做錯了，對嗎？我老這樣，一衝動就容易壞事。我……」一邊說，一邊憤恨地用拳頭砸自己腦袋。
媽媽啊，那有條不紊排滿長街望不到盡頭的白色賓利都是什麼鬼？！轎車上方全扎滿了婚花，周圍路過看熱鬧的人群早就聚集了一堆。
當我和周印的腦子都處在哐當狀態，唯獨葉慎尋邏輯清晰：「不管飛機還是火車都有身份信息記錄，挨著查下去，總會有消息。除非，她根本沒離開濱城。」
她騙了所有人，包括我。
他說的……並非沒道理……
怕他倆再起衝突，我推開面前的人，強顏歡笑：「沒關係，這巴掌我已經等很久。他真打了，我反而踏實。」
我幾乎呈暴走狀態，眼邊的液體如洪水泄閘，葉慎尋也差點摁不住。我倆撕扯間，周印要歸還的玉佛從我懷裡跌落出來，正好跌到盛杉的視線範圍，令她的眼波有了閃動。
「你不知道！這鬼天氣，又黑，我們還真以為是你！大家都……」
我像個扯線木偶，他說什麼應什麼，腳跟腳進去，翻出簡單的T恤遞給周印，看他套上盛杉的脖子。而那從來都虎虎生風的女孩，此刻如一兩歲的幼兒，雙眼失焦，任人擺布。
庭審結束，我在檢察院門口看見了周印的車。他駕駛座外站著一青年，我見過，就是上次在警察局與葉慎尋談話的紀姓男子。
盛杉離開宿舍那幾日，儘管有沛陽帶頭守著我，我還是不敢閉眼。倒並非害怕，只是回憶近日種種，根本沒有任何想睡的慾望。
葉慎尋的話令我悲從中來，略顯激動地質問：「可盛杉受了這麼大委屈，他難道就沒有一點點心疼？！」
開春的這場夜雨越來越大，高低錯落敲在窗檐，像是墨黑的點，印在每個人心上。而我知，那昏暗燈光下盛杉驚慌蒼白的臉，將成為我從此醒不了的噩夢。
「我以為是你。」
「兒啊！我的兒啊！叫你好好在鄉里待著，你就是不聽啊！你說你……好好的出來打個工，怎麼就叫人害死了啊！」
「誰指使的我真不清楚。不過我那個夥伴之前開玩笑說，對方很謹慎，連照片都沒給我們留一張，只說了學校、名字，告訴我們什麼時候動手，說她很出名，叫我們到學校里找找就知道……」
「這樣一來，我們的勝算更小了些。」
他啟動引擎，嘴角半勾，藉著鏡子，瞧了兩眼上妝后越來越鮮活的女孩：「放心，你嫁人，我沒這耐心。」腦中卻不自覺浮現，斯里蘭卡的艷陽無邊，她白紗加身，笑得張狂。
葉慎尋扶著我往外去，發現客廳不知何時多了幾個穿警衣的人。不好的預感往上浮，我跌跌撞撞至中央，膝頭猛地撞在經過的牆角，差點直不起來。
應該指另一名被關押的嫌犯。
聽見兒子的話，周夫人差些暈倒，泫然欲泣：「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你真想從此被人踩在腳下？！」她語氣幾近癲狂，「你這樣做，你爸再不會理我們娘倆的，不會理我的！」
已經上氣接不了下氣的我尚未有所反應，他繼續道：「盛杉出事那天，看見髮夾，我們都以為是你。只是魏光陰和劉維沒看見那小子的衣物狀況，尚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知。其實，我也不知當時自己怎麼了，反正腦子裡就一個念頭，殺了他。」
「劉維！」
「早就告訴過你，不要等了，他不會再來！他判了你的死刑！」
「程改改，高中時候，是你說服了光陰吧？」
某個月光亮堂的晚上，周印忽然現身，來將盛杉的行李搬回家。葉慎尋也在，他剛下班，督促我吃飯。我幫著收拾行李送他下樓，周印卻全程不作聲，拿了東西頭也不回。
那人好像開玩笑回答了
和圖書什麼，諸如世上沒有無緣故的好，以後總會要我回報之類，我卻已陷入沉思：不知道那位劉律師能不能成功為蕭何辯護。自然，也就沒注意到，不遠處路燈下，還立著清清冷冷一道影。
「小印……」
自盛杉出事以來，消息就被盛家人刻意封鎖，所以公眾媒體方只知死者無辜，並不知其作為。我曾想象過的豪門報復並沒如期上演，因為媒體整日發愁、虎視眈眈，就盼著哪家出點爆炸消息。盛家人一動，勢必被挖根究底。
男子站定，冷笑，幾近挑釁：「怎麼？真是心頭好？我不過給了一耳光，還沒要她和好姐妹感同身受呢。」
「這筆賬，自有人埋單。」
亟待想幫盛杉做點什麼事情的我，此時被問住，啞了好半天：「她、她能認出我，還記得你們領養的狗，還教我怎麼為她的身份證和護照報遺失，怎麼申請臨時，那應該……」
沒開燈的房間，他指尖拂過我發端，還帶著這幾日來的風塵僕僕。
言及此，他咬字莫名發狠，后恢復正常，眉目出乎意料地溫和。
那些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從小學開始，便能將校服駕馭得如同小王子的男孩。再往後看，小王子輪廓慢慢成型，下巴尖了，身高拔了好長一截，斜陽下的背影落拓。還有一張，投籃的時候，球不小心砸在籃筐上反彈回來，精準地吻上男孩的眼。他難得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證明自己也是凡人，有血有淚。
「其實……你完全可以打個電話催我！這架勢，大家都以為嫁人的是我。」
「我不是本地人，聽口音，和我一起的那個人應該也不是。我倆在迪吧認識的，喝過幾次酒，沒文憑，都失業。有天他找到我問，有筆大生意做不做……
「所以，值得，程改改。如果不能維護你，大好的前程，對我根本沒什麼意義。」
我被他渾身散發的冷意嚇得雞皮疙瘩起，小腿顫了一顫，所幸葉慎尋一直保持虛攬我的姿勢。
等空蕩蕩的小道只剩我倆，他繞到我身前，將我耳畔被夜風吹亂的髮絲別過。
於是，我那剛要噴出的三昧真火，被這陣偶然的溫柔雨澆熄：「可，我再沒臉見盛杉了。」
劉大壯總沉不住氣，跳到我面前來手舞足蹈，卻不再是滑稽的表情，而是慌張。
終於，跌坐在地面的我，泣不成聲。
見勢不對，周夫人喝住他：「小印！」他腳步微滯：「馬上回來。」
「是，沒錯。她想離開這裏，我就幫她離開傷心地。反正沒人在意的不是嗎？反正溫香軟玉在懷，富貴名利在手，她生，她死，都沒關係的，不是嗎？」
「如果榮華富貴的代價，是必須學會這非人的隱忍，我寧願永遠平凡。」
霎時，我的鎮定消失殆盡，鼻頭一酸，水盤打翻在地，眼淚猝不及防噴薄而出，狠狠一巴掌打上自己的臉，嗚咽的聲音沖至九霄雲天：「盛杉你打我吧！你打我！不、你殺了我吧盛杉！！你殺了我！！」她還是獃獃地望著某個地方，不說話。周印的眼皮抖了抖。
「不用！我回家就可以。」
「怎麼回事？」
接到用人報告，夫妻倆婚禮也顧不得參加了，匆匆跑出現場。並且，不出我所料，周印也從宣誓台上跨步而下。
我難受，上前抱著她說：「盛杉，你難過可以罵我，也可以打我。你甚至一聲令下，我就可以背著炸藥去把解家炸了，毀掉那場婚禮。但是你想要什麼，你得告訴我！你知道的，我一直都笨，沒你聰慧。」
沒多久，葉慎尋帶我去了趟盛家，看望盛杉。她的狀態出奇地安靜，稍微陌生點的用人靠近，就猶如一隻驚弓之鳥。為此，用人們說話行事都顯得小心翼翼，看她的眼神還帶點憐憫。
下秒，逆光中的人身子晃了晃。木地板上，我曾聽見，有水滴砸下的聲音。就一顆，卻漾得所有人眼睛發疼。
「不會的，她需要你。」
「現在取消婚禮又能怎麼樣？以前，無論周印怎樣拒絕，盛杉都沒選擇放棄，是因為她懂他的感受。現在，他有了機會掙脫困境，我相信，她就算遺憾，也是真心祝福。」
曾經，她是所有人眼裡的掌上明珠。而今，明珠蒙塵。
因了水晶發卡的出現，魏光陰下意識叫停對方，兩人見勢不對，拔腿就跑。蕭何與劉大壯分別追上兩人，被蕭何摁住的那個立馬就招：「有人指使我們的！饒了我！」
手邊的眉筆和粉底等東西還是盛杉送的，在美國逛商場時，她說：「你整日素麵朝天，怎麼勾引葉慎尋？」如今，我好像已與她融為一體，想用最莊重的姿態，出現在眾人眼前。
「是校內學生報警的，以為單純的鬥毆事件。據說蕭何用磚頭襲擊死者后，還繼續拖打，血痕在地上拖了長長一條。」
所有的人都在成長，變得細心，變得更好。連一向衝動無腦的劉大壯，都變得柔軟起來。好似只有我，還停在原點。
「對周印來講，他想要的，是比錢更有吸引力的東西。」風中，我吸了吸鼻子，「比錢更有吸引力的東西？」葉慎尋眼皮輕闔：「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