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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死了……」

發現肺癌晚期，她只熬了三個月，但她至死都沒有給她的兒子一個電話。

我陪他安靜的坐著。

那邊的工地和這片荒草地還有個三四米的落差，而且碎石眾多，直接跳下去有些小險。

他拉著我，在一處台階上坐下，我注意到台階堆滿了厚厚的灰土，但他不以為意。

但是他沒有。

「後來，也沒有機會後悔。」

他卻不管不顧，看起來輕車熟路，幸好是冬天，草木多數枯萎，他隨手撥開，一路竟也沒有沾到我的衣服。

他頓了頓：「殺死她的人，也許就是我爸爸。」

早晨九點的妙街小學，依舊是書聲朗朗。

「有一種淡紫色的小花，只沿著台階邊上生長，碎碎的很好看，我一直想用它編個項鏈給你，順便跟你和好的，但你總也不看我，不理我。」

我和他相處時間不短，也常常會覺得彥一的美麗中帶著一種遺傳自他媽媽朱雪莉的妖異。

門上的綠漆年年剝落，卻永遠也掉不完；百年樹齡的榕樹紮根很深，不畏歲月，愈見沉穩。頭髮花白的老教師挾著課案匆匆穿過操場，而抬頭看去，總能發現某一扇后，有著調皮的眼睛在偷偷張望。

像失語了太久的孩子終於找到出口。

小禮堂的後面，一直是當年孩子們口中流傳的禁地。

他累得心都生了病。

過去的十二年裡，父親一直神秘缺席，母親雖然性格乖張，但至少給他片瓦遮頭。

其實他不明白，所有的不甘和自傷，都只對在乎的人有用。

我抓緊他的手，怕他發急。

他的頭，一點點埋進膝蓋，那些如同曇花一現般和_圖_書的歡快與笑容，就在這瞬間，如魔法般消散在空氣里。

其實是因為後面是一片荒地，荒地后又連著一片廢棄的工地。年久無人，雜草與灌木瘋長，竟形成密實的天然圍牆，還成了各種蛇蟲鼠蟻樂園。

似乎想極力的尋找出一些當年的痕迹，但時光捲起了沙土，埋葬了記憶。

他是被他的親生父親帶走的，那個人甚至自己都沒有露面，只派了他的弟弟彥景城，對他出示了親子鑒定的結果，然後毫無商量餘地的迅速為他辦了赴港手續。

他終於在漫長的扭曲的青春里被磨礪成我們再見面時的樣子。

我說：「你只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他們過去的故事，比如她為什麼放棄了你。」

一瞬間，彷彿能夠看到那個四年級時轉到我們班上的小男孩朱一強的影子。

有些難過。

早晨九點多的陽光乾淨而溫柔，天空的顏色是淺碧澄澈，飛機飛過劃出的殘痕像白色的髮帶，溫柔妖嬈，藍天竟似美人。

「那個角上，看見那堆石頭了嗎，它們已經被土埋得快看不出來了。如果挖開，會發現下面有個玻璃瓶，是吃糖水桔片剩下的那種玻璃瓶。裏面有幾個彈珠，兩個藍的，兩個紅的，一個綠的。」

也想起了他那和我只有一面之緣卻早已不在人世的媽媽。

竟不問去向何地。

彥一突然一回身拉住我的手，飛快的沿著小禮堂后牆往更深處走，我有點膽怯的提醒他：「有蛇啊。」

我以為他會暴怒，會發瘋，會劈頭蓋臉的罵我然後逃走。

那個大而空曠的房子里，最活躍的永遠是時刻不停在和-圖-書輪流擦拭的清潔工人。

聽說有過抑鬱經歷的人，其實都是簡單純潔的天使。他們被困在自己的城堡里，對這世間的絕望，看不清，亦放不下。

他瘋狂，叛逆，自殘，破壞，封閉，掙扎，聲辯。

輕柔的，美麗的，安靜的笑。

這時的天，是冬日里少見的晴。

但是一年後，他的親生父親面無表情的告訴他，她死了。

只是難捱的寂靜過後，他突然抬起了頭。

不可思議，這個世上還有一個溫暖的彥一。

我們上學那會，聽說有幾個高年級的男生結伴去探險，結果其中一個被蛇咬了，幾個人尿滾尿流的回來，為了掩飾號啕大哭的尷尬，就不斷的向其他孩子鼓吹在後面遇上了各種鬼怪。

我也學他的樣子跨過去。

事實上誰又會給十二歲的他商量餘地。

他張目四望，露出一點失望的神色來。

他帶著我繞到學校小禮堂的後面。

他開始的時候，還有些猶豫不決，斷斷續續，但後來，語聲已經輕快。

他以為自己恨她，在去到香港后的頭三個月，竟次次夢裡哭醒都在叫她。

只是回憶越暖，傷口越痛。

仍然是日光晴好，但他走不出頭頂那片壓城的黑雲。

我們慢慢的沿著操場走，學校並不大，很快就是一圈。

她摸著他的頭，然後誇張的比劃出好大一堆錢的樣子，燦若桃花的臉笑得嬌媚。

她說：「我把你養這麼大，就是為了這一天，能和他換得這麼大一筆錢。你呢，以後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了，多好。」

在那片土地上，並沒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但從來沒有一次，他讓我感覺和圖書油然而生的莫名畏懼。

十二歲那年，我們一起小學畢業，我以為朱一強去了別的中學，但其實，那一年的夏天，他離開了c城，從此改名叫彥一。

他微微搖一下頭。

他全身細微的震動了一下，但沒有摔開我。

十幾年過去了，當年我膽小，從來沒有來過這裏，現在看來，卻也不像傳說中那麼驚人，不過是一片灌木叢生的荒草地，遠處還有著一圈矮牆，牆的那一邊有一些建築，像是小別墅，但看得出早已廢棄，有的地方隱隱露出堆積的建築材料，有些已經與塵和土混在一起，幾乎辨識不出真相。

轉了幾下，就到了一處矮牆邊，那矮牆不知怎麼塌了一塊，紅色的磚塊已經變得灰黑。

「你知道吧？我討厭回家，討厭朱雪莉，我那時候，那麼的討厭她。」

操場的東邊，多了一座幾年前新蓋的五層教學樓。除此之外，和我們十幾年前就讀時幾乎毫無變化。

我也曾經被這些傳說嚇得晚上和若素一起非要粘著媽媽滾被窩。

他微笑著輕聲對我說：「你知道嗎，我一直懷疑，朱雪莉是被人殺死的。」

而現在，他奔跑了起來，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細細碎碎全是笑意。

他鬆開我的手，伸頭往那個缺口處看了看，突然一抬腿跨了過去。

卻見彥一已經穩穩的站在下面，朝我笑得天真。

「還見過燕子窩的，可能早就搬走了。」

彥一有一雙和他媽媽一樣的略為狹長的眼睛，線條嫵媚。這樣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時候，也彷彿看不出真心。

但是突然間，母親也輕易放棄了他。

「還有牆角那堆看起來枯m.hetubook.com.com死了的植物，其實它們沒有死，那是一株芙蓉花，春天的時候，就會活過來，每年都是這樣，會開很大的花朵。」

看來當年這裏曾經準備開發成商用別墅區，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半途而廢，之後竟再也未有轉機。

我說：「你不討厭她，你愛她，她是你媽媽。」

腳剛落地，他就一把重新拉起我的手，奔跑起來。

這樣的笑意，在我重新遇見他以後的任何時間里，都不曾出現過。

她也曾溫柔，彈那曲子哄他入睡。

做一切無用的反抗。

我的心顫了顫，想起他的經歷。

我心裏動了動，跟著他走上前去。

「我幾乎每天放學，都會來這裏，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這是我的秘密。」他身上無形的盔甲一片片跌落下來，聲音卻漸漸低下去，也許從十二歲那一年離開起，他就一刻放鬆過自己。

穿著件黑色連帽衫，把帽子拉到頭頂上的彥一也恰在此時扭頭看了我一眼。

「快到了。」

像翅膀，像音符。

他生病以後，身體就一直不好，從小那麼生龍活虎的男孩子，現在卻和柔弱少女一樣。

在香港的彥一，十指不沾陽春|水，有著富家少爺的各種惡劣行為和脾氣。他從來不碰任何他認為不幹凈的東西。

我依稀想到了什麼，他曾經對我說：「要是有一天我能回去，我想帶你到我兒時的花園去坐一坐。」那時他已經擁有了巨大的精緻的人工花園，他就那個花園裡唯一的小王子，但是他那麼落寞。

遠處城市的高樓彷彿隔著一層極淡的霧氣，黑衣的大男孩在瓦礫磚塊間輕盈的奔跑，周身彷彿被陽光寬容和_圖_書的擁抱。

我相信他愛他的媽媽，他逼我學的那首鋼琴曲，後來我才知道，那也是他媽媽彈得最好的曲子。

我受到莫大的感染，跟著他瘋跑起來。

我嚇了一跳，叫出聲來。

我問他：「累不累？」

從頭到尾，她未為他掉一滴眼淚。

我不敢張嘴發出任何聲音，只怕把沉浸在舊夢裡的彥一驚醒。

風那麼溫柔，陽光那麼幽靜，而彥一說了那麼多的話。

然後朱一強徹底變成了彥一。

心裏在哭，卻再沒有眼淚。

原來這缺口下面竟別有洞天，不知道為何有一個土坡，這樣穿過兩邊，都輕鬆自如。

他微微眯了眼睛，看了看牆角貌似枯死的那株植物，然後轉過頭，朝我露出了一個微笑。

「好多螞蟻窩，還捉到過四腳蛇，後來放了。」

「紅色的碎磚和白色的卵石，可以分成不同的部隊玩打仗，我從前院跑到後院，指揮官都是我。」

我握住他的手，像以前的許多次他發病時候那樣。

回憶間彥一已經拉著我，站在了一個小小的院落里。

我一直聽他說。

他用手指一指，聲音輕柔，彎起了眼睛和嘴角。

他繼續緩緩的轉動目光，打量著這個破敗的院落。

風颳了起來，只有風在耳邊掠過的聲音。

「那時候我想，算了有什麼了不起。虧我還想過把這個秘密花園跟你分享。」

彥一卻意外的露出一線孩子般的笑容來，彷彿確認了什麼天大的秘密，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我想起和朱一強在這裏水火不容的日子，再看看身邊走著的人，不禁感慨萬千。

現在長大了自然明白了怎麼回事，但是卻不明白彥一幹嘛要帶我往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