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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央求他，神情無助又茫然，霍皙說：「沈斯亮，這筆賬我從來都沒忘，但是你先放過自己，也放過我，行嗎？」

霍皙語塞。

她喜歡叫他沈斯亮，直呼其名，乾乾脆脆的。

沈斯亮倚靠著車門，低頭從煙盒裡叼出一根煙，搖開火機。

忽然。

胡仲講這些事的時候也沒多繪聲繪色，可就是那些畫面好像都浮在眼前似的。

看著是大宇和斯亮那幫小子找個由頭茬架，其實心裏都明白，他這是不想看著你挨欺負，為你鳴不平呢！

她說：「沈斯亮，之前我跟你說我過的好，其實這三年，我過的一點也不好。」

「我最該死的時候沒死，老天爺不讓我這麼死，這輩子我就得這麼苟活著，都是命。」

沈斯亮咧嘴笑了一下，不為所動，用手攏著火兒把煙點著了：「我挑女朋友的眼光一直都不怎麼樣。」

這下，霍皙的身影便徹底暴露在黑暗中。

透過一片淡白色煙霧，霍皙看到了他的眼神，冷漠，厭惡，可是他依然那麼笑著。他以前討厭一個人，礙著面子又懶得發作的時候，就是這個德行。

霍皙走下台階，黑白分明的眼珠兒汪著他：「你的新女朋友可真丑。」

待看清車裡的人以後，霍皙慢慢把眼睛睜開，她站的很直，就那麼看著他，沒惱怒，也沒尷尬，靜的跟汪水似的。

霍皙像戳破了的皮球，泄了氣。

他問她：「丫不是撞石頭上了嗎，不是留了挺長一道疤嗎？疤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給她按在車門上，用手指擦掉她臉上的眼淚，溫柔又耐心。像之前無數次一樣，彷彿在安慰他最心愛的姑娘。

「老趙說要拍全景高空地貌，需要爬到一個一百多米的頂峰，不走修好的山路，是直接從林子里穿出去，組裡人少，需要背著的器材很多，每個人都是力工，沒人管你到底是男是女，我背著一個三腳架，一台相機，因為走得慢落在了最後頭，往上爬的時候我沒看到那塊鵝卵石，腳底一滑，就滾了下去。」

沈斯亮鉗著她，十分囂張：「我就是王八蛋，王八蛋才跟你在一起。」

「九月份，晚上陰冷，我睡下的時候穿的多，衣裳一層又一層的，他連我毛衣都還沒扒下來，就被我用鎬頭開了瓢，還有他那個和圖書喪心病狂的爹，我下手也狠，打的他們直哎呦，組裡的同事聽見動靜一窩蜂來了，把我帶到外面安撫，那一期什麼也沒拍成，後來縣政府為了求我們不刊登這個，給了我五千塊錢做補償。」

霍皙狠狠抽了一口，心滿意足，仰頭又說：

霍皙終於有絲鬆動，翹起唇角，問胡仲，他說什麼氣話了？是不是又發狠要找人把我弄死在外頭？

偶爾吹過一陣夜風。

「五千塊錢吶……想想真諷刺，村子里的人大概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錢，放在破木桌上，紅彤彤一沓，我們走的那天他們全家一起給我跪下，還帶著他們四歲的兒子，說是鬼迷了心竅，從來沒見過城裡的女人，一時起了壞心。」

他掐煙的動作特別溫柔，也很有耐心，很像他這個人，看似寡淡，可往往那股狠勁兒全都在骨子裡，等他鬆了手，你再低頭去看，原該在手裡的東西，早已面目全非。

他脾氣也拱了出來，一腳剎車，霍皙沒站穩往前磕絆了一下，撞在門上，沈斯亮從駕駛座上下來，提溜著她衣領子給她塞進車裡。

沈斯亮不情不願從褲兜里摸出煙盒，遞到她嘴邊。霍皙張開唇含住，他又把火兒給她，霍皙接過來，沈斯亮的打火機是銀灰色的dupai，搖開時會發出很沉悶的「鏗」的一聲。

它悄無聲息的停在小樓對面，安靜的幾乎快要和夜色融為一體。車子擦的很亮，車窗貼了深色鍍膜，看不清裏面。

「你撒開！」

還有今年年底，首長老毛病犯了給送到醫院搶救，推進手術室的時候那麼多人圍在他身邊，他誰都沒見，就跟我偷偷說，這台手術要是下不來，務必找你回來參加葬禮，就是綁也要給你綁回來。

「組裡的負責人費了好大勁聯繫到當地縣政府，同意我們進去，我們借住在農戶家裡，結果半夜那家農戶的男主人趁黑摸到了我房間。」

「錢我沒要，老趙勸我，說人也沒吃著什麼虧，這事兒就算了，稿子也不允許再寫了，他說是我們不對，一個地方長久以來習慣了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我們不該堅持去打擾人家的生活，他說霍皙，人要懂得在一件事上反思自己的做事方式，我問他，我這頓打就算白挨？你知道hetubook.com.com他說什麼嗎？」

「和他爸爸一起。」

可是他用了一句話就劃分了彼此的楚河漢界。他說，霍皙，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沒關係。

霍皙低下頭，說：「胡叔，您別說了。」

她愛他，她想和他在一起。

一道明晃晃的車燈從身後朝她打來！

他把衣服一直掀到她脖子，抬手就解了霍皙裡頭穿的運動背心兒，這下，女人整個背部就呈現在眼底。

沈斯亮這人，雖然有原則，但是沒下限，這地方人來人往，都知道不能胡來，但是保不齊給他惹急了干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

「不撒！」霍皙擰勁兒上來，還伸腿踢了他一腳。那一腳踢的結實，沈斯亮大腿都麻了。

她笑著，可是聲音是嘶啞的，眼睛是紅的：「他和他爹一個捂住我嘴，一個扯我衣裳，我掙扎，他們就打我，手特黑，就打腦袋，先是扇耳光，後來用腳踹。」

霍皙拚命蹬著腿做無用功，通紅著臉：「沈斯亮你王八蛋！！！」

有一天他晚上吃飯，桌上上了道青筍蝦仁，他夾了一口，然後想起你愛吃這個，那頓飯都沒吃好。去年過年，大宇回來，爺倆說了兩句沒談攏，大宇說了點氣話，首長當場就甩了他一耳刮子，他那手勁兒你還不知道，大宇耳膜差點沒穿孔。

霍皙怒了努嘴：「別那麼摳，我剛才看見了，還有好多呢。」

她一啜泣，沈斯亮就煩躁，他鬆開她，給她穿好衣服，把人拎出來。

沈斯亮把煙從嘴裏拿下來，看著她似笑非笑地問：「跟我有什麼關係？」

胡仲哈哈一笑，拍拍霍皙肩膀，其實大宇就是痛快痛快嘴，心裏過不去這個勁兒，不是沖你，雖然你們哥倆不對付，但是能看出來，他挺疼你。你走以後，他和斯亮大打了一架，把你們常去那家飯館兒都給砸了，倆人住了半個月的院，傷的都不輕，斯亮肋骨折了一根，驚動的人海了去了。

一陣讓人心悸的沉默。

霍皙一閉眼好像就能想起那副畫面，泥濘雨天，她穿著衝鋒衣，雨靴，身上背著包，胸前斜挎著三腳架，咕咚一聲就下去了，速度快到連救命都來不及喊。

他笑的痞里痞氣，帶著孩子似的那麼股得意勁兒，像是惡作劇得了逞。

「但是我幸ｗｗw•ｈｅｔｕboｏk•com•ｃｏm運，一塊大山石把我給救了，後背撞在上面，留了好長一道疤。」

「還有嗎？」

他就知道，她跟他講的那些故事，說的那些話，玩兒的都他媽是手段。她是想讓他心疼自己，可憐自己。

車門大敞，霍皙被反壓著按在駕駛座，下巴卡在座椅上。這回換成她嚷嚷了：「你撒開我！」

沈斯亮用手觸著她肩膀後頭的肩胛骨，輕輕地摸，那一片肌膚，渾然天成，白皙無暇，一點兒傷痕都沒有。

沈斯亮任霍皙這麼求著，對她通紅的眼眶無動於衷，他問她：「我放過你小航能回來嗎？這筆賬你怎麼還？」

這車燈打的很囂張，兩側的氙氣，正面改裝過的led遠光，白花花亮著，像是故意的。

這煙是他這幾年常抽的，部隊內供，白盒，沒商標，但是嗆人，味兒烈。

她靠著他車門，非要跟他講故事：「離開北京的第一年，我跟著組裡去拍貴州的天生橋。」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還。

家屬樓門前這一帶的電路檢修，最近沒路燈，灰色三層高的小樓樓下，靜靜蟄伏了一輛黑色奧迪。

胡仲又說，他這三年見老不少，頭髮白的快，找勤務員染了，沒半個月，新白茬又長出來，後來乾脆他也不染了，說就這樣吧，興許哪天在電視上你看見了，心一軟，就回來了。你說說，六十歲的人了，難為他想這個辦法安慰自己，說話時候提起你那神情，跟個孩子似的。

他知道許懷勐著急想見霍皙，他也知道霍皙的脾氣，把人弄上車，也沒去別的地方，就讓司機繞著大院十幾公里後頭的一個空軍基地繞，那地方有片人工湖，修了一大排柳樹長廊，中間還有個湖心亭，人少僻靜，是個聊天的好地方。

炙眼的燈光晃得霍皙眼仁突突直疼，她也不肯眨眼，很快眼底就聚積起一層水霧。

在大院北門停了車，霍皙獨自往家走，十點多鍾，哪哪都靜悄悄的，偶爾夜風吹起一排排的楊樹，樹葉沙沙作響。

他剛才說，霍皙，別那麼拿自己當回事兒，小航是小航，你沒臉給他償命，也別把自己跟他扯上，跟我扯上，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沒關係。

她屈辱的被他壓在座椅上，身上半裸，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沈斯亮皺起眉，他愣了https://m.hetubook.com.com幾秒，然後轉過頭：「沒了。」

霍皙不依不饒，朝他走過去，站在他面前。倆人互相看了幾秒，霍皙一下就委屈了。

霍皙聞言也不做聲，悶頭聽著，她知道，胡仲這是告訴自己親爹對她的好。

沈斯亮低低應了一聲：「嗯。」

沈斯亮不緊不慢反折著她一隻手，膝蓋抵在她屁股上，手一掀，衣裳就往上晾了半截，露出女人細膩白皙的半片後背。

下周我著人安排，也不耽誤你上班，下班我讓司機去接你。

霍皙一個人走到單元門前，正要伸手拉門。

風一吹，身上涼颼颼的，霍皙渾身發毛。

「從那以後，我就什麼都看開了，去年年底，我們拍極光，東北夜裡最冷達到零下四十幾度，我蹲在雪地里，點著篝火，看著天上那些星星，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能放過嗎？那可是自己親弟弟一條人命啊！！！

說起這些僥倖，霍皙難受的直嘆氣：「後來我們去一個廣西的小村子，那地方語言不通，文化落後，村民很不友善，特別兇惡，哪怕我們無數次說就是想拍點照片，讓更多的人知道這裏的存在。」

霍皙才不在乎。

「除了心口呼之欲出的正義感，還有人情背後諸多的無可奈何。」

沈斯亮很配合，他雙手插在褲兜里，慢悠悠搖頭。

下了車，兩人一起往湖邊走，胡仲說，這幾年你在外面，雖然首長人在北京，可是心裏一直惦記著你。之前你跟組去四川，那地方發了泥石流，他聽說以後在辦公室人都慌了，抓著我一遍一遍說，說你在那兒呢，後來找人聯繫了地方，確定你們走了以後，他又坐在那張小沙發上半天沒說話。

「我去，您找個時間吧。」

三腳架硌在身上，頭磕在樹榦上，滾了幾十米遠，她拚命掙扎，企圖抓住能抓住的一切，渾身骯髒泥水。

沈斯亮讓她給惹急了，心頭火蹭蹭往外拱，他掰霍皙抓在車門上的手，偏偏又不敢用大力氣，她那手指頭細細白白的，一個不小心能讓人給掰折嘍。

她這是怕他，跟他求饒。

倆人一個在車裡，一個在車外，隔著幾米的距離，誰也不先挪地方。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完了，運氣好我會被摔死，運氣不好讓瀑布沖走，連個全屍都沒有。」

www.heｔｕｂｏoｋ•ｃｏm•ｃom霍皙不說話了，她垂眼看著地上那個煙頭，長久不動。

沈斯亮插在褲兜里的手無聲鬆開，不疾不徐把煙頭往車門上碾，一下一下的，他問她：「然後呢？」

霍皙咧開嘴：「他說，人要適當學會噁心自己。」

她喘著粗氣，心臟嚇的蹦蹦直跳。

終於提起了兩人之間最不能觸碰的東西。

他關了大燈，熄了火，利索開門下車。車燈滅掉那一瞬間，四下瞬間重歸黑暗，只有遠處從茂密高大的楊樹中透過來的微弱路燈。

「當時我就想啊，你說我以前跟你們在一起見過那麼多臟事兒，這一遭算不算是報應。」

過了一分鐘，沈斯亮終於有絲鬆動。

要的就是這句話，胡仲心想這塊石頭終於落地，回手指了指車上，走，走，我送你回去。

霍皙雙眼通紅的看著他：「我就該這麼受折磨，就該這麼還欠小航的債。」

霍皙厚臉皮問他：「你知道什麼叫天生橋嗎？就是生在兩座山之間，拱形的，天然腐蝕形成的，特別堅硬，幾百年才會有的，那時候我們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連信號都沒有，天氣也不好，下著雨，全都是霧，山裡很滑，一腳踩下去，全是泥。」

她曾經以為，自己和他分開，就是最大的償還。

沈斯亮很聰明，聰明到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小伎倆。她說的話，同他講的過去，無非就想討他一個原諒。

沈斯亮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車窗半降，正望著她笑呢！

車子在路邊帶起一陣風，發著怒氣走了，霍皙一個人站在茫茫黑夜裡，手裡還拿著他的打火機。

她不怕，也不驚，沉默了幾秒，霍皙輕輕回身，眯眼看著車裡那人。

他終究，還是不肯原諒她。

沈斯亮夾著煙的手沒動，他和霍皙對視，等著她下文。

沈斯亮叼著煙，不作聲。

胡仲是一個做事相當穩重的人，別看是個武官出身，其實心細著呢。

沈斯亮上車要走，引擎發動著巨大的響聲，霍皙終於戳穿他，用手堵著門不讓他走，跟他吼：「你不想原諒我，不愛我，咱倆老死不相往來就是了，你大晚上跑來幹什麼？沈斯亮，敢做不敢說，你丫就不是個男人！」

霍皙望了他幾秒，然後倏地朝他燦爛一笑。

「我他媽來換車！」

霍皙站在台階上，聲音清亮地叫他：「沈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