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杜嵇山拄著拐杖站起來，喚玻璃前的胡唯：「胡唯——」

他往前走，右側手術通道里的人往外走，胡唯路過通道口，兩人錯身而過。

就這一回。

胡唯穿春秋的常服，外套領帶都在車裡，身上的襯衫因為杜甘動手和他撕扯，已經有了褶皺。

一聲憋在心裏十幾年的呼喚。喊得懇切，喊得響徹雲霄！！

胡唯站在窗邊， 放下手裡那罐可樂，也抬腿跟過去。

杜嵇山人老，可不昏花，雖沒從頭到尾弄清楚事情經過，但是他是相信胡唯的。

他回頭，衝著岳小鵬笑。

他的兒子。

岳小鵬穿半袖手術服，帶無菌帽，口罩摘下來掛在胸前，露出整張臉。

杜敬點點頭，走過去蹲在杜嵇山腿邊：「爸，送你先回去吧，這頭老三情況也穩定，醫院這麼多醫生護士看著，沒問題的，我跟老二今天在這盯著，你要想看，等他醒過來，再接你過來。」

一行人送杜嵇山回家，重症監護室外忽然安靜下來。

「你繼父——」

大概有半個小時，坐的坐，站的站，都在玻璃外這麼看著，還是杜敬妻子拉了拉丈夫的手：「也晚了，要不先送爸回去？他到時間要吃藥休息的。」

可顫抖著，掙扎著，又什麼都沒說出來。

剛把煙盒從褲兜摸出來，身後有人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問他：「你對我，還有印象嗎？」

「嗯，聽說裡頭的是這個醫院的大夫，老的是他父親，小的是他兒子，剩下那倆人……應該是叔伯兄弟？」

「這話你早十年說，我可能會答應。」

「你爸他……已經脫離危險了，只是後期還要保養，急hetｕｂｏｏｋ•ｃoｍ•ｃom診是再不能幹的了。」

「記得，怎麼不記得，你媽媽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他們家的人對你不好。」

他早就知道他在杜家，知道自己跟著誰一起生活。

心裏想著。

「岳主任累了， 在裡頭坐著歇歇，站了六個小時，身體吃不消啊。」

反正不要了就是不要了，什麼血緣骨肉一併也都沒那麼重要了。

他轉過身，和那人保持著距離，蠻淡定地說：「有點印象，但記不太清楚了。」

童年記憶里父親的形象漸漸清晰。

杜敬答應，又站起來去跟杜甘說讓他送父親回家的事。「老二，你一會……」

把煙送到唇間的動作一頓，胡唯低著頭，又把它送回煙盒裡，揣起來。

杜希的手術很成功，但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 術后要進行長期觀察， 避免出現後遺症服用抗血凝藥物，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不可能在急診繼續工作了。

岳小鵬並不憤怒，還是溫溫和和的語氣。「這麼多年沒見，記不清了也對。」

「替我謝謝他，他辛苦了。」

他兩隻手揣在褲兜里，微低著頭。

杜嵇山有些發獃，聽見杜敬喚自己一聲，才回神。

只不過——

笑容是發自內心的，不是敷衍，不是嘲諷，有著孩子氣的頑劣，又有著讓人心灰意冷的無奈。

他難過的是他年紀這樣輕，受了那麼多的苦，肩上扛的，卻不知是多少人的恩情。

「嘖嘖嘖——」

他被推出來后，張院長也緊跟著出來， 慢聲細語地對杜嵇山說明手術結果：「您放心，人送進去觀察兩天， 主要和圖書是檢測生命體征避免術后不適引起的併發症，等麻藥一過，醒過來就轉到普通病房。」

這是變著法在讓胡唯和杜希獨處，給他們父子溝通的空間。

他不難過他不認自己。

他靜靜地把那張卡片收起來，轉身要走。

聽了胡唯這話，岳小鵬背手微笑，可眼中黯然。

岳小鵬看著兒子的背影漸行漸遠，眼中哀慟。

現下是要先讓杜希穩妥休息， 也顧不上別的事。杜家一幫人圍在杜希床邊， 浩浩蕩蕩往電梯走。

胡唯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想抽根煙。

他已經脫下手術服，換上了自己的衣服。

小胡爺通紅著眼，憤怒克制自己沒問出「你怎麼也不接走我」這句話。

十八歲的孩子啊，剃著露青茬的頭，瘦的像根杆子，脫|光了站在那，被醫生指揮著檢查身體，然後套上件迷綵衣裳，綠皮火車轟隆轟隆拉到離家百里千裡外的遠方。

杜嵇山回望躺在病床上的杜希， 心情喜悲。好壞，是撿了條命。只是他這把老骨頭還沒這麼著， 偏偏讓兒子遭這個罪……

他想著早晚有一天，他能知道他的消息。

對他好，對他好他怎麼會去當兵！

猝不及防地一聲問，問的岳小鵬心直顫。

「那她死了，你就沒想過來看一看。」

看著現在的胡唯，就像看著年輕時的自己，岳小鵬嘴唇翳動，似乎想說什麼。

現在。

不一會，杜嵇山領著胡唯出來，對著兒子兒媳交代：「今天誰也不用留在這，一會老二你送我回家，老大你帶著舒萍也回去，讓胡唯在這陪著就行。」

可現在。

胡唯揣在兜里的ｍ•heｔｕboｏk.ｃｏｍ•cｏｍ已經手緊緊攥成了拳。

那是一個很純粹地微笑。

岳小鵬在他身後忽然說道。

兩人同時保持著行走的狀態，誰也沒停下。

「行，一會讓老二送我回去，我有點事要跟他交代。」

「怎麼不好，臉上挨了一下就能看出對我不好？給我吃穿，把我養大，別人有什麼我就有什麼，還能怎麼個好法？」

「就這麼定了，白天胡唯要上班，你跟老大誰有時間就過來照顧，晚上不用你們，讓他們爺倆單獨待。」

他哭著，笑著。

他怎麼能！怎麼能把這句話說得這麼雲淡風輕！！

人被推進樓下重症監護室，家屬不能進，探視時間已經過了，只能通過大玻璃看見杜希戴上各式各樣的監測機器，面容平和安靜。

「看他們對那孩子的態度，也應該是個不省心的，把他爸氣倒下了。」

「他是我爸。」

兩人在樓梯間大概講了兩三分鐘，說話聲音很低，在外頭的，誰也聽不見裡頭具體談什麼。

「剛才那是老少三代，一大家子人哪？」

「知道你還活著，叫你一聲爹，這輩子是不能在你跟前盡孝了，等下輩子咱爺倆對暗號，我再來報恩。」

夜晚的醫院相比白天安靜，四月末的時節，天氣暖和了，有人拎著從路邊小吃店買的晚飯匆匆往回走，也有人推著病號在院子里散步。

就叫這一回。

「肯定的，沒看臉上還帶傷嗎，誰知道在外造了什麼孽。」

老爺子眼睛怒瞪。「幹什麼？這個家裡你說了算我說了算！快六十的人了在外頭沒個穩妥勁，咋咋呼呼的，別說你弟弟現在躺在裡頭，就是在外頭也得讓和*圖*書你氣出毛病來。」

一身和胡唯一模一樣的軍裝！

胡唯追趕上杜希的移動病床，杜甘還在罵：「你跟過來幹什麼？」

只有他憑著印象記得父親是位軍醫，才那樣不回頭的投身軍營。

樓里空氣很悶，悶的他頭疼喘不上氣來。

想起那時的胡唯，岳小鵬心如刀絞。

沒得到岳小鵬的回應，在胡唯意料之中。

「你早知道我在這裏，是不是。」

「只是以後你遇到難處了，或者你繼父身體有什麼不好，你可以隨時找我。這是我的電話。」

「哦， 好， 好。辛苦你們了。」老人蹙眉認認真真地聽著，眼睛還往身後手術通道看。「那，給杜希主刀的那位大夫呢？」

「跟我回去吧。」

可他從沒想過來找自己。

「我現在住在虯城，這回只是來雁城開會，明天就走了。我知道這個時候讓你接受我很難，你也不用叫我爸。只是——」

可憐小男子漢的錚錚傲骨，心裏倔強想著，你既然已經不要我了，我也決不問你為什麼不要。

可路過那個通道口，鬼使神差的，胡唯就往裡看了一眼。

「胡唯，我想接你回虯城。」

他看著胡唯臉上的傷，眼中盛著心疼，又不敢表露，只能平靜地敘述。

我想接你回虯城……

老的比小的更沉穩，肩上扛的是文職銜，胸前的資歷杠杠更多。

沒有父子相認驚天動地的戲碼，好像只這匆匆一瞥，知道對方還在這個世上，甚至都來不及想別的，就這麼走過去了。

小胡爺咬著牙，不吭聲，站在樹下死死盯著他：「你還記得我媽嗎。」

胡唯回頭，老爺子往樓梯間的方向手一擺：「過來，和*圖*書爺爺跟你說幾句話。」

多可笑，多可悲。

「一定轉達。」

他得上樓了。

拳頭在兜里攥緊了又攥，然後鬆開，胡唯拿過那張卡片，低頭認真地看。把那串地址，數字，像是要一個一個刻進心裏去。

胡唯背對著岳小鵬，路燈下是小爺們挺拔的站姿，不肯屈服的脊樑。

岳小鵬呵笑，傷神地點頭：「對，你爸爸。」

胡唯也不作聲，堅持陪在杜希床前，跟著走，眼還牢牢地盯著他的臉。

這句胡唯從母親去世起就一直在盼的話啊……

杜甘不同意，「不行！讓他在這我不放心。」

一張卡片遞到胡唯面前。

大概是男人尊嚴吧，他不願抬頭讓人看見。

有其他病人家屬坐著耗時間，等候第二天探望，就閑扯幾句。

這一幕不禁讓過路的人感慨，這才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說起這話，岳小鵬既沒有中年人的矜持，也沒有與年紀不相符的熱烈，平平淡淡地一句話，卻又鄭重的沒摻雜一絲謊。

「爹誒——！！！！」

這一眼，大概是一秒，或者是兩秒。

在醫院停車場送走了杜家眾多人，胡唯在外頭沒回去。

小胡爺挺胸抬頭地邁上台階，眼裡兩行熱淚。

岳小鵬面無波瀾，胡唯同樣冷漠，像看個陌生人。

小胡爺抄著兜，溜溜達達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忽然，他嘹亮嗓門在小院里真誠響起，驚了花，驚了草，驚了路上的行人。

他從十八歲盼到二十八歲，盼到心灰意冷，盼到人生春風得意再過幾個秋，盼到他對親生父親的念想模糊到記不住，他說他要接自己走。

上頭寫著家裡的地址，座機，手機……

胡唯啊……胡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