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因為王莽家族墓葬就在那，其妻新朝孝睦皇后崩后，有「億年陵」在長壽園。但在綠林軍入關期間，王莽家叔伯、老妻的墳冢統統被掘燒，那邊現已是一片焦黑荒冢，第五倫撥少府專款，讓人收拾收拾，好歹給老王莽一個葬身之地。

「第五倫，視余為敵手！」

「劉秀之恢廓大度，能得人心，則略與高帝同。然而在治國上，雖無蕭曹之才輔佐，卻能勝過高帝，江東淮南，已從戰亂中恢復。」

但見這泗水亭，本是多沼澤的低洼地帶，但地處縣城東邊的交通要道，泗水從此流經。

搜粟校尉任光在新朝只是鄉吏，歷史包袱最輕，提議道：「昔日武王伐紂，帝辛逃到鹿台，自焚而死。周武王趕到，斬帝辛頭，懸之白旗，今陛下順天應民，誅殺前朝暴君，亦當懸於五色旗上示眾！」

「除了鴻門起兵的落櫻神斧、齊物之鐮外，再加上此台。」

劉秀卻說起另一件事。

「君子都像幼豹一般，出生時醜陋普通，正如陛下初舉孝廉時，年紀尚小，謹敕於家事，順悌于倫黨，可不就是區區鄉里之士么？」

第五倫白了他一眼，沒同意，只令人在王莽頭示眾三天後，收取與屍體同葬。

「漢新皆有神器，魏亦如此。」

「等太子再長大些，予便要帶著他來看看這斬龍台，告訴他，老王莽死在上面，才幾年啊？」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

這任光就答不上來了，非得博聞強識的奉常王隆稟道：「陛下，商人有廟號、尊號而無謚，謚乃周人制度也。故《左傳》中殷商後裔宋國大夫亦無謚，這紂王之稱，或是周人附會貶低而上。」

末了才補上一句：「當然，前提是，他不曾遇到陛下這異數。」

「羞辱，沒錯。」劉秀頷首：「第五倫刻意將將差點成了我妻家的陰氏兄弟收服，遣其為使，以此激怒我，怒而興兵。這說明，第五倫強則強，但仍對余頗為忌憚，故行事與對待齊、蜀皆不同。」

第五倫微微頷首：「既然如此，便給他留一謚罷。」

「君叔，汝可知，第五倫先前派陰興為使到彭城，有何用意？」

「當然不是。」

這同樣是劉邦的詩歌，與世人htｔps://m•hｅtｕboｏk•ｃom.com想象中的不讀書的大老粗不同，高皇帝是一個很善於學習的人，到他晚年時，已經讀過不少聖人書，甚至能作點簡單的辭賦了。

劉秀轉過頭，將目光投向西北方，濃厚的雲層正從那兒飄來。

「他不但才明勇略，而且開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多大節。」說完還瞥了一眼第五倫，彷彿在說他心思深沉。

唯一讓桓譚欣慰的，便是在他步入長安城時，第五倫竟親在未央宮門前迎接他，這可是極其罕見的高規格待遇了。

第五倫倒是不以為忤，桓譚又不是他的臣子，若一照面就膝行而來，那就不是桓君山了。

劉秀一笑，拍了拍來歙：「君叔不是外人，在你面前，余也不故作豪情了，說說實話罷。」

來歙卻道：「強又如何？在昆陽，大王曾以三千敵三十萬，何等英雄？」

至於處決了王莽的斷頭台，第五倫也讓人拆卸后，搬到未央宮廟堂中安置，那裡過去是漢朝懸挂斬蛇寶劍的地方，後來王莽代漢，則把象徵他受命于天的十二神器遷了進去。

這樣穩紮穩打，堂堂正正，讓劉秀暫時沒有太好的破局辦法，就算玩縱橫術，底氣也沒第五倫足啊。

第五倫頓時樂了：「桓君山啊桓君山，虧得汝早早北上，若在劉秀麾下，遲早會因汝這張只說實話的嘴，惹下大禍！」

敏銳的任光察覺到第五倫雖殺王莽，但對這位前朝君主，情緒仍有些複雜，遂請命道：「陛下，既然我朝承認新室乃漢后正統，那是否要給王莽一個謚號？」

然後，桓譚就開始滔滔不絕誇起劉秀來：「劉秀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勝於陛下。」

無人敢表示反對，畢竟王莽干過更荒唐的：把一個井蓋當神器。斷頭台在萬眾矚目下斬殺了王莽，沾了暴君的血，當然值得留下。

第五倫也朝老朋友拱手，發現桓譚頭髮已從黝黑變得花白，身體也瘦骨嶙峋，聽說他一度被赤眉俘虜，又大病幾死，看來確實在南方吃了不少苦啊。

劉秀看著泗水河道：「今日來到泗水亭，余倒是想高唱『大風起兮雲飛揚』，然而此時此刻，余只能唱一首『鴻鵠歌』。」

這一幕看hetubook.com.com得親衛們勃然大怒，若非聽說這老叟是陛下之友，定要上去舉起兵刃，往他腿上重重一下，看膝蓋骨是否真那麼硬！

這就是他需要桓譚的原因之一，如今的第五倫，也開始進入「王之蔽甚矣」的情況了，哪怕是張魚等人專搞情報的人，第五倫從他們嘴裏聽到的事，也經過了一層加工。

第五倫遂邀桓譚上車，往宮中駛去，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事。

這便是桓譚眼中第五倫的變化，十年之後，已經像成豹一般，矯健而俊美。

他站在泗水亭的橋上，憑空挽弓，瞄向那橫絕四海的陰雲。

……

但畢竟太久未見，二人身份變化太大，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講，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一時間有些尷尬。

第五倫准許，同意在東闕上掛三天，但又安排專人看護，勿讓鴉雀啄食，百姓投石來砸。

「高皇雖大業晚成，但作為沛公，不出三年，便入關滅秦名揚天下。但余蹉跎數載，卻只打了昆陽之戰，小有名聲，新朝乃是第五倫所滅，連王莽也為其所擒。」

桓譚彷彿才想起來：「劉文叔還讓我，給陛下帶一句話。」

「此子謹慎步步為營，本以為大敗赤眉后，他會一時驕橫，直接遣兵擊青州，入徐州。若如此，便給了余聯手張步，以逸待勞的機會。但第五倫太小心了，竟滿足於收取兗、豫，令士卒及俘虜屯田。」

第五倫是這麼說的：「下雨也要撐傘護著，讓這暴君之血經烈日暴晒，長留於斯，以警醒予，警醒後人！這便是今世之鹿台。」

來歙見劉秀還是這副模樣，很不痛快：「若是怕了，當初第五倫令陰興來下詔，大可接受，做他的『大魏吳王』！」

「劉秀現在如何？」正如劉秀感受到的一樣，第五倫對他格外在意。

「余雖常以高皇帝為榜樣，但就事論事，高皇的敵人，其實不如我面對的強大。」

「譬如漢滅秦毀謗秦，卻用秦政，陛下殺莽而欲復其業，凡此種種，豈非異數？」

群臣面面相覷，總不會是馮衍馮敬通吧！那傢伙去了成家后，至今尚無音訊。

「入主魏郡后，名行高，能達于從政，寬和有固守，則為公輔之士。」

桓譚從懷中掏出一塊玉和-圖-書佩，許多年前，第五倫在南陽時送給劉秀的美玉，奉還它的主人。

而親手處決了王莽的廷尉彭寵，更提出了一個妙想：「王莽罪大惡極，不如將其頭顱處理后，永藏府庫。」

桓譚踱步到跟隨第五倫的那些郎衛身邊，伸手撫過他們的劍穗，故意招惹他們，哈哈笑道：「後為郎官、郡曹掾，則文史無害，作健曉惠，縣廷之士也。」

「此生既然不能為友，便為敵手罷！」

桓譚經過被赤眉擄去一遭后，看問題更加尖銳了：「能將王莽劫至長安，明明可以流放遠方不臟手得名聲，卻故意令世人投瓦決死。又設斷頭台，不誅一夫而誅暴君。」

「劉秀說：漢魏不兩立。」

「君山。」

「今日對上第五倫，二州對其七州，無非是以一敵四。」

「我還是沒趕上看王翁最後一眼。」

而在進入潼關時，桓譚更得知了王莽已經被第五倫誅滅的事，不由遺憾。

「其後出征塞北，信誠篤行，廉潔平公，理下務上，可謂州郡之士也。」

按照常理，這事是要交給奉常屬下的六經博士們去尋經問典的，但第五倫想將這活留著，留給一個人。

「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這是桓譚初見第五倫時，對他的評價，然而桓譚卻也不尷尬，只道：「陛下豈不聞『君子豹變』？」

「對了。」

他看向第五倫，卻見魏國皇帝止住了笑，凝神細聽。

不，已經不止是豹……而是「大人虎變」了！

劉秀指著那片陰雲：「今時今日，這橫絕四海的鴻鵠，就是第五倫啊。」

換了魏國的將吏，定會感動得五體投地，然而桓譚卻仍是那幅狂生模樣，慢悠悠地下了驢車，緩緩與第五倫行禮——平禮。

第五倫公布了消息，笑道：「便是予之老友桓譚，這狂生，竟還活著，竇融奏報說，桓君山已至洛陽，不日便能抵達長安！」

漢朝除了長安高廟外，郡國也立，畢竟是開國之君，後來幾次宗廟改制，將其他皇帝的地方廟改沒了，但劉邦的廟卻頗為堅挺。尤其是豐沛之地，即便漢朝滅亡，高廟也被當地士民精心保護，視為保佑地方的神主，赤眉軍過境也沒為難。

劉秀一掃方才的惆悵，笑了起hetubook.com.com來，這是一件讓他頗為自豪的事。

劉秀笑道：「早在陰興抵達前，余已託付桓譚，將『戰書』給第五倫送去了！」

說起這件事來歙就勃然大怒：「第五小兒，此舉當然是欲羞辱大王！」

「此人是當今天下一等一的博學之士，勝過了六經老叟們，由他來辦此事，予放心。」

人總算是殺了，這讓魏國眾大臣鬆了口氣，但接下來，新的問題接踵而至：王莽的屍首如何處置？

「大王真害怕了？」

武德二年五月底，王莽被誅后次日，未央宮東闕的蒼龍雕塑上血跡仍在，第五倫故意讓人勿要擦拭，讓它們留在這。

「王莽較之於秦漢諸帝，有一點做得不錯，那便是素來節儉，未置陵墓，以庶民之禮葬于渭陵長壽園西。」

桓譚一笑：「亦是豹變之士，天下之士也！」

來歙吸引劉秀注意后，又殷切地說道：「高皇帝年過四旬尚為匹夫，而大王年方三十有一，已為諸侯，據有二州之地，霸業可期也，大王，吾輩當努力啊！」

「故而，他想逼我，逼我拒絕封王，早早決裂，逼我，正式與他為敵！」

還是第五倫先打破了沉寂，笑道：「君山還識得昔日鄉里之士焉？」

「君山在東南，可見到劉文叔了？」

「想到當年，高皇帝作為區區一亭長，管著這方圓十里之地，手下只有幾個求盜、亭父，卻最終帶著豐沛子弟，提三尺劍掃平天下。」

言罷慨然捋須道：「揚子云若知今日，可以瞑目了。」

末了又走回第五倫面前，朝他拱手：「後來鴻門舉兵，推翻暴莽，天下人方知陛下才高卓絕，疏殊于眾，多能圖世建功，無愧為天下之士也！」

「而第五倫的性情，又與項羽截然不同。」劉秀的聲音低沉下來。

這一日，位於沛縣東部的泗水亭變得格外熱鬧，卻是吳王劉秀親自來拜謁當地高廟。

第五倫卻反問：「紂王的謚號，是從何而來？」

熟悉的郡國滿目瘡痍，哪怕稍有恢復，但相比于太平時節，還是差了些。

第五倫道：「君山為何說予是異數？」

劉秀能夠體會第五倫的感受：「第五倫想必也寂寞罷？鴻門舉事數年，便幾乎一統北國，劉子輿、隗囂、赤眉皆非其對手，連吾兄伯升亦m.ｈｅｔｕbook•ｃｏｍ•ｃｏm死於渭水，第五倫拔劍四顧，或許也覺得寂寞了……」

「就算手中只有一支矰繳。」

來歙感受到了主公的情緒變化：「大王只是拒見陰興，遣歸而已，就這般草草回應？」

第五倫還給它取了個雅稱：斬龍台！

「能給王莽蓋棺論定的，除了予，也沒別人了。」

第五倫搖頭：「過去聽慣了君山的逆耳之言，如今難得誇讚，都有些不習慣。」

吳王秀三年（公元26年），五月底，豫州沛縣已經被漢軍佔領多時，再往西幾十里的豐縣，則是漢魏兩方默認的分界線，如今豫州疲敝，到處都是無人區和盜匪，雙方都沒有繼續擴大轄區的慾望。

桓譚道：「在彭城時，有同族人在吳為官者引薦，與之數次燕語，自夕至旦。」

劉秀嘆息：「君叔，這意味著，吾等註定是以弱敵強。」

「余也會直面第五倫，挽強弓，對準他的面門！」

「但除此之外，第五倫還有一個目的。」

「魏皇陛下。」桓譚好歹沒稱第五倫的字，湊近了看他，第五倫今日只穿著常服，也沒有太多的儀仗，擺皇帝的譜，畢竟是知道桓譚喜好的，裝太過了，這傢伙可是會拂袖而走的。

今天的事，足以讓天下人記很多年，甚至很多代了，不管是站在牆頭的皇親官吏，還是廣場上仰頭而望的百姓，第五倫尤其要讓子子孫孫記著，雖然王朝周期律不可扭轉，但也不必自己作死。

陪同劉秀至此的來歙見劉秀終日沒有笑容，遂指著左右道：

再加上曾在昆陽大勝的武略，桓譚讚歎道：「劉秀，必能復漢成功。」

那強大的敵人，已經橫掃北方，展開的雙翅，東至於幽州，西至於涼州，佔據了最精華、人口最多的中原膏腴之地，其餘的吳、蜀、齊、楚、胡漢、赤眉殘部六個勢力，都被覆蓋在鴻鵠的陰影下，儼然是戰國末年，強秦鯨吞天下的翻版。

「余是高皇帝的子孫，大漢最後的希望。」

但情況完全不同，那時候劉秀對付的，是羸弱的新朝，而現在，卻是如朝陽冉冉升起，銳意十足的第五倫魏！

劉秀就在高廟旁的橋上，定定地看著那流水不絕，兩百多年前，劉邦在武負、王媼兩家酒肆里喝多了，是否也曾像他一樣，坐在這古橋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