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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遲

作者:羽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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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物我兩忘

第十八章 物我兩忘

陸路發來簡訊問她:「為什麼不回簡訊?電話也不接,你在幹什麼?」
尼若笑著走過去,見斑頭雁扭著脖子看她,不禁笑了。「你倆倒是先來了,尼汪呢?」
第二天上路,過了甘孜,在連綿的大山裡行走,很少看到開闊的草原,也就少有停下來的機會。是熟悉而無睹還是真的沒有感覺。只有陸路自己才明白。倒是那些山野地頭的經幡偶爾能讓他停下來架上機子。
尼汪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閃忽閃的,臉上還掛著汗珠,「阿姐撿回來的王鋒哥哥啊,流了好多血。」
當一個人不再為生存而煩惱,衣食住行不再是問題,如果沒有感情作為支撐,寂寞便會慢慢侵蝕其骨髓,生活變成一片死寂。
所有期盼,在那一刻,全都變成了錐心的痛。
找到熟悉的賓館,車一停穩,陸路先給尼若打了個電話報平安,然後才下車。去大堂登記,完后他提著行李上樓,進房間沖了個熱水澡。裹了浴巾出來,聽見手機有信息提示,以為是尼若。拿起,卻是帆發來的。「我已到拉薩,住在你說的美龍客棧,等你。」
愛和寬容是尼若一直遵守的原則,對病人如此,對朋友如此,對背叛她的人也如此,傷人的事她從未乾過。不能因為自己愛了,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無視別人的感情。二十年前也許可以不管不顧,歷盡世事的女人如果還要如此,那不是天真,那是無恥。
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水,尼若腦里不自覺掠過跟他在一起那些日子。彷彿看見他戴著藍色的線帽,穿著深藍色的羽絨服,趴在相機上正溫和地笑。
尼若拍了拍拉姆的後背,然後走過去撥王鋒的長發看了看,又拉起他胳膊活動了下,說:「還好,只是皮肉傷,沒有傷到骨頭,只是傷好之前是騎不成摩托車了。」
「你女人要是生孩子死了,看你到哪兒去找這麼好的?」拉姆踢了摩托車一腳,沖那漢子罵。「她在你們家這麼多年,難道不如一頭母氂牛嗎?」
中午,太陽明晃晃,尼若站在沼澤地邊上,頭和臉都被黑白相間的絲巾裹著。手機握在手心裏,掌心已經浸出了密密的汗,那個熟悉的號碼在心裏千迴百轉著。陸路每天都會發來簡訊,也會打來電話。尼若知道他在路上的點點滴滴的,只是到了以後呢?見到那個等在拉薩的人以後,他還會這樣「早請示晚彙報」嗎?
陸路送給她的雨花石這兩天就放在身上,實在想念得熬不下去了,就把雨花石拿出來,用力地握在手心,直到手心發痛。
漢子低著頭不做聲。
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是什麼?」
收起相機,陸路繞著轉經道慢慢走著,不時按上一兩張,收錄些老人和孩子以及狗兒的撒歡兒。偶有紅衣僧人對著圍牆裡的寺院磕頭,他總會停下,掏出零錢放在磕頭者身邊的盒子里。再找個合適的角度,拍他們額頭上留下的印跡和木板上的光斑。
這事瞬間就在定居點里傳遍了,當然也傳進了尼若耳朵里。放學了,尼若把斑頭雁的蛋翻了一遍,正準備去看個究竟時,尼汪的雁撲哧哧地落在了門口,探頭探腦地看著尼若。
「他阿爸什麼病?看醫生了嗎?」
處在戀愛狀態的人總是特別敏感。禮敬三分的方式不是愛人,而是朋友。難道千里而來,就只是想要個朋友嗎?
習慣了的生活方式,總是很難改變。尼若就常常聽央吉阿媽嘆氣說她想念在藏北荒原的黑帳篷,說黑帳篷冬暖夏涼光線又好,一家人都在一起,踏實。其實,老人想念的不是黑帳篷的冬暖夏涼光線好,而是黑帳篷里相濡以沫的溫暖,想念年輕時那一段自由自在的歲月。
尼若鬆了口氣,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帆發來的:「于姐帶我去吃了當地特色,不喜歡酥油做的菜。你走到哪兒了?想你。注意安全!」
幾聲孤雁的鳴叫把尼若的思緒拉了回來。
霧靄沉沉。
旺久低著頭,不敢看尼若。
河谷水草豐美的地方,野雁起起落落,牛羊閑庭信步,牧人的歌聲今天有些憂傷。
他舉起相機,試著拍了兩張。看看放大的片子,每個細節都看了一遍,然後繼續抱著相機看著南迦巴瓦峰。
尼若詢問地看著一邊的女人。
尼若看著手機屏幕,酸甜苦辣五味俱存。剛剛開始就要放下,心裏有一萬個不舍。然而明知結果還糾糾纏纏,十八歲二十歲可能會那麼做,四十以上的女人還那麼處理感情,那不是無奈,而是無知。
看著尼汪乾淨的眼睛,尼若覺得眼眶濕潤。
「你不是說將來要考大學的嗎?為什麼這幾天都沒去學校?」
本來痛得恨不得拿刀剝開肚子的女人也笑了。
旺久用力地點和-圖-書著頭。
這就是大山裡的女人。嫁人後,生命和身體都不再是自己的,一生有限的歲月都圍著男人和孩子轉,就像一隻永不停歇的經筒。
「誰叫她唱得那麼好聽,我聽得入了迷,只想快點騎過去看看是什麼樣的仙女在唱歌,哪知道一轉彎,仙女從天而降,還長得這麼美,我大腦轟的一下,來不及剎車,就只能往石頭上撞了。我總不能把這麼美的仙女撞飛了啊。」王鋒肆無忌憚地盯著拉姆,油腔滑調的。
尼若進去,見病床上躺著一個長發年輕男人,頭上和胳膊上都是血,正齜牙咧嘴地叫喚著。拉姆手上流著血,額邊也劃了條口子,正拿了紗布手忙腳亂地給他擦拭著。
「話雖不好聽,但方式卻對。」尼若也笑了,讓拉姆取了兩支葡萄糖口服液用一次性針管吸了,推進女人的嘴裏。
尼若問了他相鄰的同學,說旺久家裡不讓他上學了,他阿爸讓他去放氂牛。放學后,尼若換了身運動服,讓學生領著去家訪。
尼若哭笑不得,「什麼山鬼啊,他這是被凍的。」
今天陸路依舊把車停在埡口上,把卡片機架在雪地里,帶了數碼相機踩著積雪爬到經幡陣里,找了個石頭坐下,點根煙,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南迦巴瓦峰。山鋒如劍,一條綿軟的白雲飄忽在山頂上,天藍得透明。
電話握在手裡,緊緊地。她在努力克制心魔的衝動。不能給他打電話,不能給他發簡訊。心在塵世中,一絲塵埃都不沾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在努力地控制心底莫名的嫉妒和怨恨,把自私的慾望降到最低,設身處地地為陸路、為帆想一想。那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相伴滋生出的不僅僅是激|情,還有溫暖和依戀。都是女人,怎能不理解帆的痛苦呢?
「別動。」尼若急步進去,制止了她,輕聲問,「怎麼樣?多久痛一次?」然後蹲下,掀起毛氈看了看,宮口已經全打開了,已經能看到胎兒黑黑的頭頂。
破舊的木門邊,站著一個頭扎瓔珞、身披羊皮襖的漢子,不時還低頭猛咳幾聲,他的身邊立著怯生生的小旺久。
于夏發了個簡訊給尼若,說了帆來拉薩找陸路的事。
「那就多謝你了。」尼若把蘑菇給他塞回懷裡,笑著說,「這個你先拿回去,讓旺久阿媽給你熬骨湯用,你是病人嘛,病人優先。等雨季來時你再多采些給我就行了。」
沼澤里起起落落的鳥兒,嘎嘎地叫著你追我逐。淺水邊的水草叢裡,鳥窩東一個西一個,有的卧在窩裡安安靜靜地孵蛋,有的來來往往覓食。他說要來拍水鳥繁殖的,這是最好的時節。
「還有心情胡說,看來死不了。」尼若笑了,用剪子斷了線,讓拉姆給他掛上輸液體。「這是山路,騎那麼快乾什麼?」
「去年女人採的蘑菇,晒乾了的,只剩這麼一點了,他阿媽讓我帶給你。」
陸路仍沒回。帆仍然一條接一條地發給他。似乎,他回與不回並不重要,她只是把自己內心的感受發給他,把自己看到的新奇玩意兒說給他聽。
手機突然響了,尼若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十一位數字,心裏千迴百轉,接還是不接?接還是不接?接還是不接啊……
只是,這個「理由」必須是別人心甘情願給,也是自己心甘情願要的。
見到尼若,拉姆如同見到了救星,紗布一扔,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他不想傷害帆,但無休無止的糾纏只會讓生活變得複雜。再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有女人糾纏不休可能還會覺得驕傲,此時此境,歷盡情海,對紛繁變化朝夕不同的追逐早已看淡。
色季拉山是西藏林芝地區著名的一座雪山,也是川藏線上拍南迦巴瓦峰最理想的地方。南迦巴瓦峰曾經被《國家地理》評為最美的雪山之首,每次路過,無論天氣如何,陸路都會停下拍一張,權當是個紀念。
磕頭者無視他的存在,他也無視光線的存在。
尼若這兩天的簡訊突然少了。偶爾一條,也是極禮貌的。
還好,胎位正常。尼若心裏舒了口氣,打開藥箱。
尼若清醒了些。回頭問他有什麼事?漢子說家裡女人要生孩子了,想請王老師去幫幫忙。
尼汪是唯一感覺到尼若有變化的人。別小看這個小不點,他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跟尼若在一起,就像尼若的小尾巴,如稚子依戀母親一樣。這世上,哪個孩子對母親情緒的變化會感覺不到呢?
第二天,尼若居然看到頭天生孩子的女人懷裡揣著孩子提水去了,跟達娃措感慨了半天。達娃措倒是不以為然地說他們這兒的女人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只是近些年,才有了生孩子要去醫院要好好休養的說法。
尼若走時,掏出身上所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錢放在小桌上,輕聲說:「給小孩子添點厚的衣服吧,早晚還是很冷的。」
這時山腳下有個漢子大聲喊著「王老師,王老師……」
那絲絲的疼痛能提醒她安靜下來。
「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聖湖啊,仙女住的地方。我長得這麼帥,要是一進湖,她還能放我回來?」王鋒痛得臉都變了形,卻咬著牙,笑得比哭還難看。
女人喝了一碗放糖的糌粑糊糊,虛弱地對尼若說:「謝謝你,王醫生,如果不是你和拉姆,我和孩子還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呢。」
尼若讓拉姆取了消毒包,把傷口清洗了,頭上和胳膊上各縫了五針,笑著說:「算你聰明,往石頭上撞,沒往湖裡去。」
「可是……可是……」
到昌都時已經中午。按照計劃,他要在這裏休整一天,檢查車況和拍強巴林寺的辯經。
就算他會,自己就該接受嗎?
憂傷不期而至。
點名時,發現二年級的旺久沒到,已經三天了。
尼若把王鋒的傷口處理完后便離開了。
拉姆白了他一眼,「傷成這樣了還有心情胡說。」
如果說有什麼不該的話,是自己不該先行離開。畢竟,以自己的年齡,承受能力相對於帆要強很多。如果她先找到愛人提出分手,一切會變得順利。
話一落,尼汪就推開院門走了進來,額頭上還冒著汗,「王老師,阿姐請你去一下,那個騎摩托車的王哥哥快死了。」
「別哭別哭,你們這是怎麼了?」
尼汪跟在後面,關上門,噓著斑頭雁往外走。
多年的努力,尼若有幸不再為生活而煩惱,她只是需要一個理由感受生命,或者說是需要一個寄託讓日子重新變得充實。
早有學生通知了旺久家,所以尼若到時,旺久阿媽帶了孩子在村口接著。走進那個小院,尼若是吃了一驚的。關牲畜的一樓除了一隻瘦巴巴的小狗,什麼都沒有。二樓的火塘兼客廳邊上,用石頭搭了個平台,上面鋪的卡墊早已看不出花色。旺久低著頭,給尼若倒了杯白開水,就站在一邊,看著自己的腳尖不言不語。
兩個人守在一起,居家過日子,平平淡淡最好。
陣痛來時,女人大聲喊叫著,尼若把產道口剪了一刀,讓拉姆幫忙按壓女人的肚皮,孩子終於湧出了產道,尼若抱起孩子,欣慰地笑了。「祝賀你,當阿媽了,是個漂亮的女孩。」
「母女平安就好。」尼若去洞外洗手,「不過阿佳,我還是希望你下次別這麼冒險了,生孩子對女人來說可不是小事,定期去醫院檢查是必需的。而且,你們去醫院生孩子又不收錢,何苦讓自己吃這麼大的苦頭呢?咱們女人也是人啊,別把自己當牲口。再說了,你可是為他們家生孩子啊,有功勞的是你而不是你的男人,他們沒理由不管你的。」
四月份的川藏公路,相對於雨季來說,還是算安全的。不過也因為過於乾燥,讓本就不穩定的地質結構發生些小的垮塌是常有的事。特別是進了西藏境內,隨著山勢越走越高,溝壑縱橫,是攝影人的天堂。
旺久媽抱起拉著她腿哭的小男孩,愁苦地看著尼若。「王老師,我們也希望孩子多讀點書,可是你看這個家裡,老的病了,小的又小,實在是需要個人啊。」
拂開密實的經幡,尼若把自己藏在五彩斑斕的世界里,只透過一抹縫隙看著藍盈盈的聖湖,點點光斑灑在她身上。
尼若掏出雨花石,用力握住。思念,真是會讓人瘋狂的。尼若不敢回小屋去,怕自己關在那十來平方米的小屋會無休無止地胡思亂想,索性轉了身,向小山頭走去。
「那為什麼不去學校?」
按快門,咔。
「你們這些家長啊,為什麼總盯著眼前這點利益呢?孩子上學可是關係著他一輩子的大事啊。有了文化,將來無論幹什麼,都比什麼都不懂要好很多吧。你看看拉姆,她如果當初沒有上過學,今天哪能開診所呢?」
「為什麼不去上學?你成績這麼好,眼看就能到鄉上去讀書了。」尼若拉過旺久坐在身邊,摸著他的腦袋,輕聲問。
終於,手機不再唱歌。
還沒等她完全平靜下來,手機又響了起來,讓她的身子不由自主一陣顫抖。
一圈結束,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陸路正要上車,簡訊提示音響起。
沿著山坡而上,把車停在強巴林寺的轉經道邊上,拎了相機和三腳架到山邊,看夕陽中的古鎮小河繞城而過,別具韻味。於是架好相機,拍了兩張照片。不時有好奇的轉經人圍攏來,陸路總是含笑讓開,示意他們看取景框。看后的人總是啊的一聲,驚嘆于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竟然如此美麗。
和圖書溝里,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走著一高一矮如母子般的兩個人,女的走在後面,裹著紫色披肩,鬈髮被風颳得高高揚起,小男孩穿著藍色的學生服,臉蛋被太陽烙下了深深的印跡,不時小聲提醒著:「王老師,你往裡走點,懸崖。」「王老師,小心石頭。」「王老師,這裏滑。」……
笑鬧聲突然靜止。
「我……我想上學。」旺久偷偷看了他阿媽一眼,小聲說,聲音如蚊子一般。
「沒有。家裡……沒……沒錢,請了僧人念經,都五天了還是不見好。」
漢子紅著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髮,從懷裡拿出一包東西遞給尼若。
她上課、批改作業、放學時送學生到埡口,看似一切如常。
尼若剪去臍帶,用消毒線紮好,敷上紗布,拉姆打了一盆水進來,給孩子粗略洗了洗便包好遞給女人。
關懷和理解,總是留給最愛的人。
陸路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但肯定是出問題了。
「呵……」學生們興奮地大叫著衝上前去,拉著旺久的手笑著跳著,歡迎他回來。
尼若趕緊讓他躺下。尼若俯身問他哪裡不舒服。男人指著胸口說像壓了塊石頭一樣,嗓子也痛,渾身上下沒一點力氣。
陸路皺了皺眉頭。
旺久阿媽嘆了口氣,說:「他阿爸病了,沒人放氂牛,他的弟弟又小,所以……所以他阿爸說……說不讓他上學了。反正上了將來也沒用。」
老遠,就見醫務室門口圍了群人,正探頭探腦地往裡看。有人見到尼若,小聲說:「王老師來了,讓一下讓一下。」
「誰?誰快死了?」尼若莫名其妙。
第二天中午放學時,學生笑鬧著擁出教室,往院外跑去,抱著書本的尼若含笑跟在後面。
尼若讓旺久去拿了筷子和手電筒進來,讓男人張開口,看了看他的扁桃,已經發炎了。「不是什麼大病,你只是感冒了,讓旺久跟我去取葯吧,吃上幾天就會好的。別為這麼點小病就不讓孩子上學了。」
她心裏嘆了口氣,再次握緊了雨花石。
尼若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努力地收回心神,讓自己進入物我兩忘的狀態。
裡屋,旺久阿爸躺在靠窗邊的榻上,看到尼若進來,掙扎著坐了起來。
尼若去醫務室叫上拉姆,帶了藥箱,漢子用摩托車載著她們順湖向山的另一邊馳去,那裡有個山洞。
陸路,當然是她最想要的「理由」,是她最想把餘生託付出去的人。只是,想要他的人不僅是自己,還有另一個花容月貌的年輕姑娘。
遠遠地就聽見女人在呻|吟。漢子停下摩托車,尼若和拉姆提著東西下車。
尼若話音一落,拉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王老師,你可真會說話。生孩子像拉屎一樣!」
山崖上的這個石洞背風向陽,面積不大卻很乾燥,平時是放羊人躲避風雨的地方。洞口三塊石頭架起一個臨時的灶,冒著輕煙,有一壺燒開的水。洞里地上的碎石已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靠裡邊鋪了羊毛氈子,年輕的女人躺在上面,屈膝向上,因為陣痛的折磨,她的臉色顯得過於蒼白。
如果尼若在此,她肯定會跟老人閑聊,孩子們也會圍著她吧?什麼時候才能帶著她上路啊?
一層郁色浮在尼若的眸子里。
尼若收到于夏的簡訊后,心頓時就空落落的。
「我都傷成這樣了還不把心裡話說出來,要死了豈不後悔?」王鋒嬉皮笑臉的,仍然不時大聲叫喚著,以駁得拉姆同情的目光。
「怎麼病的?」
當餃子端上桌,陸路慢慢吃著。說真的,此時的他,注意力並不在眼前的食物上。如果不出意外,三天就到拉薩了。該怎麼面對帆的糾纏?見面后說些什麼才能把傷害減少到最低?帆,那麼精明的一個女孩,生意做得是轟轟烈烈,大把的美金進來,大把的人民幣出去。哥們都說陸路走了桃花運,居然有那麼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倒貼上門一點不用他操心。每聽到這種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話,陸路總是不做解釋,事實怎樣只有自己心裏明白。帆這樣的女子是屬於大都市的,是屬於香車寶馬的,而他只是一個不停地走在路上的浪子,習慣於跪下來膜拜風景。
現在,一切都變了。他過去的她千里追隨而來,只為尋他回去,只為再續未盡的情緣。那麼自己呢?就連他現在的她都還算不上。僅僅一個放假的春節,不到十天的情意,能代替得了三年的朝夕相處嗎?
旺久的家在山的後面,兩間石頭房,旁邊搭了個黑帳篷,旺久的奶奶住在帳篷里。這種狀況在羊湖邊的小村裡常能看到。老人們習慣了帳篷生活,總覺得住在房子里不安全,便在新房子邊上搭上黑帳篷自己住。
星期六,拉姆去牧和*圖*書場,回來時居然背著一個漢族男人。
「怎麼能說上學沒用呢?」尼若生氣地看著她,「孩子有了文化,將來就算出去打工,也比沒文化的好吧?再說,旺久成績挺好的,讓他回來放氂牛,太可惜了。」
三年的感情,朝夕相處,對彼此的性情早就摸透了。不能說帆有什麼錯。她的年齡她的閱歷,能守他三年已經不錯。他無權要求帆完全理解他,更無權要求帆為他而改變。兩個本就不是一路的人,因為寂寞而臨時結伴,心靈無法相融,終究是要分開的。
「我回來的時候,在湖彎那邊,轉彎時他突然冒了出來,為了不撞到我,他自己撞到岩石上。」
漢子雙手合十,感激地說:「吃了王老師給的葯,好多了,身上不燙了,也有點力氣了。謝謝你,王老師。」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生孩子要去醫院,為什麼不聽?你家那兩個男人,根本不把女人的命當回事。」拉姆帶上消毒手套,一邊在尼若的指點下取出紗布、鉗子、剪刀等物放在白布單上,一邊埋怨著。
藍天之下,皚皚積雪中,一輛車、一個人,佇立在風中……
「你什麼醫生啊?我都傷成這樣了,還說沒事。」王鋒偷瞄一眼拉姆,更大聲地叫喚開了。
畢竟這些日子一直盼著,望眼欲穿的感覺分分秒秒地累積,已經積壓成了雪山一樣厚,湖水一樣深。
尼若知道明天陸路就要到拉薩了。按照原來的計劃,後天他就應該出現在羊湖,出現在這個水光瀲灧的湖邊定居點里,出現在望眼欲穿的尼若面前。
看到尼若和拉姆進來,女人露出了感激的笑,掙扎著想坐起來。
下午五點,光線慢慢變得柔和。
生活是需要安寧的。
尼若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環視著四周。什麼叫家徒四壁,此時是真正感覺到了。
心中只有感動。
旺久阿爸掙扎著要下地送尼若,尼若阻止了他,帶了旺久回去取葯。
旺久便帶著尼若往另一間屋裡走,他阿媽抱了孩子跟在後面。
餘下的生命,陸路只想伴著她,溫暖地走在路上,完成生命里最後的長長久久的旅程。這些年,在陸路的心裏總有一個角落是空著的,他知道那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溫潤如玉,在為愛人而空巢。無論她的心是收了回去還是轉移了地方,他都願意為之守候。
「快走。」尼若拿起披肩,急步往外走去。
「下冰雹那天,一隻氂牛走丟了,他去找,沒帶袍子,在山裡住了一夜,第二天回來就這樣了。」旺久阿媽給男人背後塞了個枕頭,說。
放棄是痛苦,甚至可以用「無以復加」的痛來形容,然而,此時的痛總比日後長長久久的悔好一些吧。
「真是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旺久阿媽雙手合十,眼淚嘩嘩的。
尼若改完作業,靜靜地坐在古箏前,彈的依舊是尼汪熟悉的《春到拉薩》,只是同樣的調子,尼汪卻聽出了不一樣。這是不對的,過去每次老師彈這個,他總會情不自禁地踏歌而舞。而這會兒,蹲在放鳥蛋的窩前,尼汪無數次轉頭看尼若,明亮的大眼睛里滿是不解。然後,他蓋好蛋,轉身出去。再回來時,手上竟捧了一把藍色的野花。
陸路總是看后就刪掉。
旺久阿爸一陣猛咳,然後說:「旺久,等阿爸好了你就去上學吧,跟著王老師好好學習,別像你阿爸阿媽這樣,什麼都不懂。」
足足坐了一個小時,陸路才起身,下去拎了三腳架向邊上走了幾步,拍了兩張。然後換上數碼,又拍了兩張。
女人笑了,拉姆也笑了。
脖子上手臂上纏著紀念品的小商販不時上前問他買不買?他總是溫和地搖頭,然後繼續調整著鏡頭的位置。
「你不跟我們去看看嗎?」拉姆拎過摩托車把手上的開水壺,故意大聲說。看到男人退縮的樣子,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一拳揮上去。
尼若拎了藥箱急步穿過乾草地往小山坡走去。
旺久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只低著頭不做聲。
尼若拂開女人沾在臉上汗濕的髮辮后,戴上手套。「不痛的時候就別用力,保存體力。痛時向下用勁,就像拉屎一樣。」
愛情應該是你情我願兩情相悅的,而不是你爭我奪恨意綿綿的。
畢竟是傳了幾百年的習慣,改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帶我去看看。」尼若說,站起身來。
「那就好。下次病了記得要找醫生看,別光念經。」
年年都能看見的雪山,拍西藏的攝影師百分之八十都有南迦巴瓦峰的照片,大同小異。也難怪,南迦巴瓦峰太有名了,有名得幾乎來西藏的人都會專程來看它。只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麼多時間觀察它,總是被第一眼的驚艷所折服,拎著相機啪啪地閃,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的畫面能不一樣嗎?
「你們留著吧。你病了,身體正需要營養呢。」尼若把蘑菇遞迴給漢子。
人群分在兩邊,讓出中間來。
把相機和三腳架收了放回車裡后,陸路並不急於下山。他合上車門,站到公路的護欄處,雙手插在褲袋裡,依舊注視著南迦巴瓦峰,表情安然。
尼若坐在小山頭上,背後是接天連地的經幡,羊湖碧波蕩漾。
「這怎麼好?王老師,這怎麼好啊?」旺久阿媽搓著手,感激得聲音都有些顫抖。
心事被人戳穿,王鋒也沒有不好意思,反而向尼若眨眨眼,叫喚聲卻沒見小。
陸路換了衣服,拎著相機出門。在街邊找了家東北餃子店,點了半斤餃子。他拿過醬油醋等倒入小碟,用筷子試了試味道,感覺滿意了才把作料瓶放回原位。在陸路的生活里,有兩樣東西不能將就,一是攝影;二是吃。
漢子感激地握著尼若的手,久久不放。
漢子連連推著,堅決不要,「王老師,我們也沒什麼謝你的。他阿媽說,你不喜歡吃肉,就喜歡吃草原上的蘑菇。你放心,等雨季來的時候,我一定給你多采些。」
他沒回簡訊。
尼若好笑地看著他,「放心,你在這兒養個十天半個月的,保證她不會趕你走。」
看到尼若,漢子拉著男孩走進來,「王老師,我把旺久送來了,給你添麻煩了。」
陸路走到昌都的江達縣時,因山體滑坡發生公路阻斷,一堵就是一天。陸路雖然心裏著急,也只能望天興嘆。怕尼若擔心,只要有點信號,他都及時打電話告訴她情況。
他還會來嗎?尼若抬起頭往彎彎曲曲的土路盡頭看去,有台拖拉機轟轟地開過去了,塵土久久不散。
然而,尼汪不知道尼若為什麼不開心,他也不懂尼若為什麼不開心。他只是把自己變得更勤快,寫作業時也更加小心不出錯。
甘孜這邊的經幡跟拉薩完全不一樣。拉薩的經幡色彩艷麗,用繩連起來,橫掛在山口或是有聖跡的地方。而甘孜的經幡色彩沒那麼艷麗,淡藍、淡粉、淡黃等居多,豎著插在山坡上或是一圈圈繞在事先搭好的架子上,像是一座座經幡塔。在甘孜藏區,陸路拍得最多的就是經幡。雪裡的單支經幡、插滿一整面山坡的經幡、埡口上迎風招展的經幡、山間上橫空而出的經幡……仰拍的、俯視的、平視的,各種角度。拍這些,他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只要當時那個畫面感動了他,就架上機子記錄下來。
她把手機放在身邊的石板上,定定地看著。
尼若知道,藏族老百姓是非常好客的。有朋友來訪,主人總是傾其所有地招待好。如果不是客人自己要求,一般都會以上好的酥油茶招待。而旺久的阿媽並沒問尼若就奉上白開水,看來這個家是真的沒有酥油沒有磚茶了。
羊湖的天總是說變就變的,出門時還艷陽高照,不到二十分鐘,天上就烏雲密布,開始飄起雪花來。
「感冒了?不是遇到山鬼了嗎?」旺久阿媽抬起頭,吃驚地說。
攝影是他在表達思想,而吃是他在表達生活。
尼若趕緊起身往山下走去。她知道這裏女人生產沒有到醫院的習慣。臨產時女人到野外,找個廢棄的羊圈或是山洞,自己給自己接生,剪斷臍帶抱回家,該幹嗎還幹嗎。儘管尼若這些日子總是竭力地勸說大家改變這一陋習,還是沒有人當回事。
走到教學點門口,她站住,並沒推門進去。回到小屋幹什麼呢?古箏、作業、發獃……沒有心情。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尼若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就在頭頂上,曬得人頭皮發痛。他在幹什麼?逛八廓街,還是看片子?還是……唉……
從小店出來,陸路回賓館開車去找了家修理廠,檢查了下底盤,見沒什麼大問題,又加了些機油后,開著車沿江慢慢走。川藏線上,昌都是他比較喜歡停留的一個點,原因就是位於半山坡上的強巴林寺。他喜歡那個寺廟,嚴謹而開放,就像一所宗教大學。每次來這裏,他都會去拍拍僧人們學習辯經的情景。
她走過去,把尼汪摟進懷裡,緊緊地。
尼若笑了,走過去對旺久阿爸說:「好些了嗎?」
女人看著尼若心疼的目光,淚珠奪眶而出。長這麼大,從沒一個人對她說過這樣貼心的話。打小老人們就告訴她,女人生孩子是最髒的,應該待在羊圈裡生。女人自己何嘗不知道生孩子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多麼渴望家人的精心呵護。無奈啊,這古老的習俗,奪走了多少阿媽和寶寶的生命。
尼若驚奇地看著他爬上凳子,把窗台上的土陶罐拿下來,裝了水,再爬上凳子把陶罐放回窗台上,再把花小心翼翼地插|進去,然後轉身對著尼若憨憨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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