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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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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日影飛去

番外三 日影飛去

最近家裡多出很多人來。他們不放心我,找了很多看護,自從買下房子,從來沒有這麼多人,幾乎每個角落都是,這隻是讓我更不方便。現在朋友們常來看我,想方設法讓我振作一些,只可惜我無法讓他們如願了。晚上的時候我會從一個房間逛到另一個房間(就是腳不太好用),這樣倒是能讓我好過一些。
就有人說:「這本書的作者是言採的崇拜者寫的。她年輕的時候和言採在一部戲里合作過,言采不知道給她下了什麼蠱,從此死心塌地。你要是通讀了,就知道她恨不得把言采寫得十全十美,嗯,至少成書看來已經是將近全美了。因為這本書,謝明朗的家人很不開心。」
他牽著我走。路很滑,我們走得很慢,沒多久鞋子和褲腳都一塌糊塗,但是這一片都是樹,風起的時候刮動樹梢,松濤陣陣,真的有避世之感。

「我也就只見過那麼一次。陪著舅舅去的。角色不大,也很輕鬆,感覺上是導演送給他散心的。他可能不是個好人,但是個好演員,看他演戲,才知道原來『角色不分大小,只有演技好壞』不是安慰獎或是客套話。真的有人哪怕睡了或者往邊上一坐,都能吸引人的目光。好多時候他只要一開口,場下就笑聲不斷,舅舅當然也在笑,弄得我老覺得言採的目光在往這邊看……」
這次衛可稍稍思考了一下,才繼續笑著說:「當年我的戲份很少,和言採在一起的對手戲更少。就是那為數不多的幾場,我想也足夠他恨我了。就沒有一出能一次順利通過的。那個時候我不會演戲,他也清楚這一點,難得他耐心這麼好,一遍遍地對戲,到後來連我都開始討厭自己了。真是不堪回首。」
「最後誰送言採過來的?」
我再沒有主動和意明談起言採的事,倒是有一天約會,吃到甜點的時候,他莫名來了一句:「我舅舅很喜歡這家店,我小時候他常帶我過來,點雙份的冰淇淋給我。」
他聽完微微笑了一下。在沉默中車又開出去一段,看他表情,我知道他有話要說,果然在下一個紅燈的時候,意明低了低頭,然後說:「你看了那本傳記?覺得怎麼樣?」
之前那封信上還是兩個人的簽名,我已經很熟悉言採的字跡,看得出謝明朗的簽名是言采代簽的,這下忽然看到這一封的落款只剩下一個,心裏還是堵了一下。
後來同伴找到我,也許那一刻我的臉色太嚇人了,她握著我的手說不出話來,我也看著她,沒辦法說話。她看著我,終於說:「太可怕了,我們早點離開吧,或者去看點別的。那邊有風景照,我們過去看。」
「倒也不是。而是你肯定是要去看這本書的,我現在說了,等於劇透,不是罪過?」
「我就是發現了才好奇。這個關子賣得太長了……」我忍不住皺眉抱怨。
過了這麼久,梁叔叔和潘阿姨變化其實不大,這點著實讓人羡慕;意明的變化也不大,有幾張看來是和親戚家年齡相近的孩子們一起照的,很容易就能認出他來。
謝謝你的來信。我很感激。
等意明洗完碗我們開始看碟。言採在片子里演一個單身父親,帶著一個患自閉症的幼兒生活。故事的情節倒也不複雜,無非是後來另一個女人出現在這一對父子的生活之中,並終於皆大歡喜。我不知道言采當年多大年紀,他年輕時候的臉總是沒有年齡的,具有極大的可塑性和欺騙性,但我知道言采此人單身到老,無兒無女,但沒想到在還年輕的時候演一個父親,竟然能真實細膩到這個地步。看他照顧孩子時的熟練,以及試著和自閉的孩子溝通時的小心翼翼,再後來女主角加入之後整個影片散發出來的平實溫暖的氣息,好幾次眼睛一熱。明明是節奏並不快的片子,竟也很快地過去了。
「是我們挑錯了日子,改天來也許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我不懈地在某一年特定的幾天的報章中翻來翻去。
本人一筆惡書,看到字好的人難免心生羡慕。特別是好字便於閱讀,節省時間,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
他嘆了口氣,還是說:「我第一次見到舅舅,也就是差不多第一次見到他。不過這個人,我從來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但是照片的語言一直很平靜,忠實地記錄著一些瑣碎的生活的細節,坐在一起吃飯,開車去醫院治療,打球,和朋友聚會,等等。沒有生病的那個是畫家,於是鏡頭也記錄下他的情人看著他工作的場面。還有一張一個幫另一個洗澡的,那個時候病人瘦得已經像個鬼,脊背和手臂每一塊骨頭都突出來,陰森森地嶙峋著,但是他男朋友嘴邊卻有笑意,一點都看不出陰霾。
這話說得好生可惡,輕飄飄一撥,不肯落在實處,還弄得人心如貓抓。不過這倒也的確激發了我某種程度上的熱情。幾天後,在國圖的報刊查閱室里,當我拿著一張新近整理出來的年表向管理員要求翻閱某幾個特定年份的畫報時,在等待過程中的某幾個瞬間,我的確是覺得自己有點發瘋的。
「並不算太大的熱情,只是忽然覺得原來被習慣性忽略的一群人原來有著比我想象中精彩得多的故事,我在做的論文也是在考古,就當擴充性閱讀好了。」

意明似乎是稍稍驚訝了一下,還容不得我奇怪,他已經鎮定地開口:「是嗎?我知道他,只是你什麼時候對陳年舊事有熱情了?」
「在一本舅舅的書里找到的,應該是被拿來當書籤。」他一分神,腳下一滑,我趕快扶住他。
他說不要來賓眾多的葬禮,也不要什麼儀式,我就和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埋在了山裡的一棵樹下面,將來我也準備這麼做。
當我趕到約定的餐廳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個小時之後。彼此都不是喜歡對方遲到的人,所以見到他面孔的那一刻我更心虛,他看起來倒還好,見到我之後站起來,拉開凳子等我坐下來,才說:「怎麼回事?你不遲到的。」
沒想到那組照片之後還有這樣的故事。現在想想,那照片里傳達出堅定和陽光,哪裡看得出是情緒低落的病人拍的。
不知為何,近來我懷念著過去,近於思鄉一般。
凡是涉及公眾人物,如此各唱一出的場面就從來沒有少過。這些年來聽過讀過的都不知道有多少。於是我就很對不起意明又無法抑制地想,謝明朗是你家人,你又是不是愛屋及烏,一味偏袒。但後來想到謝明朗也是我少年時候崇拜的人,這樣想低他的自己實在有些齷齪。
他看著我,笑了笑:「哦。這樣。」
那一年肯定出了什麼事情,但我得不到確證。比如言採的第一個戲劇獎,其他得獎的演員個個都配紅地毯照,就連稍有名氣的沒得獎的演員的照片都有了,唯獨他的照片只得一張得獎致辭的。但得獎感言上又看不出任何異狀。再往後看一期,也就是半個月後,有一條消息說言采和某劇組解約,然後接下來的這一年裡,就再沒有他的任何新聞了。當然如果是其他什麼人也就罷了,但對比一下他在同一份報紙里前半年的曝光度,就不能說沒有蹊蹺了。
他站定后撇了撇嘴:「很感人嗎?」
「為什麼?」
意明就不說話了。
沒多久暑假到了,老闆八月出門休假,也大發慈悲給了我將近一個月的假期。正在考慮是不是回家,一天約會的時候意明貌似不經意地提起,他把年假也排在了這個月,後來還很無辜一般問我:「要不要去哪裡玩?」
「真的。」
「其實倒也沒有。你知道不知道言采這個人,我那天偶爾看到他年輕時候的樣子,多少有點被震到,所以在幹活的時候也附帶關注他一下,查點資料什麼的。」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我一時間愣住了,看著他的眼睛,沒有過的心慌。他笑容愈發深:「你怕什麼,不就是吃頓飯嗎,我家人難道會吃了你?」
這樣的口氣讓我不敢看他,悶悶過了一會兒,才問:「你知道嗎,你剛才在發脾氣。言採的傳記,你也看過了?」
我一把拉住他:「還是走吧,都到這裏了,只有樹也沒關係。你又不在乎是不是只能看見樹。」
那個人明顯不是梁叔叔,我就多看了一眼,那個人三十多歲,眉目間開朗得很,頭髮眼睛漆黑,就是看五官看不出和他家任何人相似。
在我有記憶以來,言采就沒有年輕過。當然就他的年紀,已經不可能是我這一輩人會去關注的演員。對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高中時候看他在金像獎上做頒獎嘉賓,人是老了,但一雙眼睛還是光彩逼人,饒是當年一門心思全撲在他身邊領獎的那個人身上,旁人於我幾若無物,還是有那麼一兩秒鐘,心裏閃過「真是個迷人的老頭」這麼個念頭。
他點頭:「原來如此。」
說到這裏他想起什麼,轉過臉來:「對不起。」
周末我又在圖書館里坐下,手邊是十年前的整整一年份的畫報,堆得老高,經過者無不側目,我就對這樣的目光報以一笑,繼續干自己的事情。裏面我感興趣的話題還是很多,涉及言採的依然很少,因為這段時間翻老八卦翻得興緻太好,對於他的興趣又下去一些。看到午飯時候,口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看到打來的人是意明,這才想起早早和他約了午飯,心裏暗呼一聲不妙,走到走廊上接了電話,畢竟我理虧在先,聲音放低幾度:「意明,對不起,我正在過來的路上,你再等我一下。」
後來晚了,我們離開餐廳,我決定還是多嘴一句:「我看戴隱芙用了很多言採的信件,這些東西在哪裡?和你舅舅的照片一樣,也是你家收著嗎?」
但接下來路越來越糟,沒多遠就是一攤水,意明停住了腳步,回頭對我說:「算了,我們回去吧。還有好長一段路,今天看來沒辦法了。」
他這根本是在鬧彆扭了。不願順著他的話說,試著撥開話題,只開玩笑說:「路人油然而生的正義感發作?」
「你看過言採的電影沒有?」
言采有寫信這個習慣是從戴隱芙的那本書里得知的。當時讀到這個細節還甚是詫異了一下:這個年頭,願意親手寫信聯絡感情表達情緒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放到演藝圈裡,這個比例想來只會更低。
在一起這麼些年,還沒怎麼出去玩過,聽他這樣說難免心動,反問他:「你想去哪裡?」
我覺得可惜,指著腳上的泥說:「這樣回去,之前走的路就算是白走了。」
這種爭執毫無意義,我也沒有堅持下去,只是盯著紙上謝明朗的臉再看了一會兒。很奇怪,大多攝影師對我來說是沒有面孔的,但是那一天,我記住了他。
這段話聽得我頭暈,我只想告饒:「那你究竟是說,言采這本傳記,可讀性是大,還是小?」
我當然看過謝明朗的照片,他太有名了,不過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怎麼樣也會看過一兩張和_圖_書他的作品。他的好些肖像照美麗得近於神,而這種美麗是精神上的,完全可以超越皮相而存在。
影片結束后我吁氣,靠著意明說:「這麼老的片子,現在看還能打動人,劇本自然功不可沒,但是演員的表演,好像能超越潮流而出一樣。難怪他拿影帝。」
我在途中睡了一覺,醒來之後車子已經停了下來。夜裡看不分明,藉著路燈看見是一棟小樓。這種別墅在這山上多得是,私人產業居多,也有相當一部分改建成旅館,租給短期避暑的遊客。
我苦笑:「為什麼每次說一半,難道賣關子就是這麼有趣的事?」
幾周以後我把論文的提綱和成稿的一部分交給老闆,請他老人家過目。然後趁著意明出遠門,找了言採的幾部電影,早中晚期皆有,窩在房間里看了一個周末。看到最後腳步虛軟兩眼發直,真是悔不當初。
「謝明朗照片的版權在他家人手上,而且據說當年是留了遺囑下來說不能用於商業行為。但你也知道,那是言採的傳記嘛,作者和謝家的人又認得,就去要了一些沒有發表過的照片,但是……你看了就知道了,總之和謝明朗私交更好的人都會不愉快也是情理之中,何況是家人,憤怒就更容易理解了。」

一天早上我被雷聲吵醒。山中多雷雨,也容易起霧氣,遠處山頭的雲飄過來,往往就化作雨水。醒來的時候意明不在身邊,摸了眼鏡戴上,只見他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麼。
收拾好菜再整理一下房間,還沒來得及歇口氣,門鈴就響了。意明進門時難得誇獎了我的手藝,我厚著臉皮接受了,沒好意思說那香味是火鍋底料的功勞。
我覺得臉上登時熱了起來,說:「不行,我們兩個人總得有一個要換一身。這樣好像我年紀比你還大了。」
他們知道,也就夠了。
「怎麼不記得。」
他看了看我,目光往路的深處看去,還是折了回來,繼續走:「那就走吧。」
他說起這種甜言蜜語對我來說素來很受用,無奈生來怕水,海濱浴場沙灘之類統統與我無緣,但和他在一起,想來去哪裡都是好的。我就答應說:「別去海邊就行,或者你願意看我殺風景地不下水。」
本以為那封信就是最後,誰知道習慣性合起文件夾的最後一頁的時候,竟看見最後一封信反面一頁上還夾著一張卡片。
但我想他想問的肯定不會是言采,於是說:「快看完了。如果我是潘阿姨,也會很不開心。作者太偏袒言采了。」
最初挑起話題的是主持人,她問起衛可最喜歡的演員,後者幾乎毫不猶豫地笑著說:「我還以為人人都知道我瘋狂地愛著言采呢。」
她又說了一點意明小時候的事情,那個時候我的目光正好落在一張照片上:意明被一個男人抱在懷裡,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他看著我笑說:「我想你也覺得無聊了。」
「既然沒有標記,你們是怎麼找到之前那棵樹的?」
那些信已經按照年份歸類,又重新整理,夾在厚紙板中便於查閱。言採的字出乎意料的好,信大多是短函,但書面乾淨工整,看得出是習慣寫信的人。
「也許是你潛意識裡希望和他合作的機會更多一些。」
此人是個人精。
第二天正好又是學院餐會。當時「指點」我的幾位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神奇生物,我也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了。收斂一下,語調還是在微微顫抖:「謝明朗?那個謝明朗?」
「啊?」他忽然道歉,嚇了我一跳,「你幹嗎道歉?」
繼而想到,只可惜死人從來不能站出來替自己辯解。
聽到這裏徒然有些羡慕,又去看了一眼這房子:「好像能避世一樣。」
他緩緩搖頭,苦笑:「你是不認識他……」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都在想書上的最後一句。
他把手邊的盤子推開,往椅子深處一靠,起先有點不自然地別開眼睛,好像是要努力把往事再聚攏一樣:「七歲之前,我不知道我還有個舅舅。」
他這個時候神情彆扭得像個孩子,我真的笑了:「那就開著燈睡吧。我也不喜歡打雷。」
他這麼一說,我不免有些聯想。不是這麼巧的。意明扭過頭,看著我說:「那是舅舅和言采當年的房子,他們以前每年會過來住兩三個月。後來房子賣了,我也幾年沒上山,沒想到變成這樣了。」

此人的一生和演藝界中人所走的一般道路大相徑庭,我既然在查他的種種,對此也不免好奇。好在隔壁系裡對這種陳年人物的老八卦了如指掌的前輩總是有那麼幾個,後來一次學院的餐會上,隨口一提,說在給老闆準備資料的時候忽然對言采這個人有了興趣,尤其覺得他走的路頗不尋常,果然引來在座某幾人會心一笑,其中一個率先開了口:「言采這個人,有的是比電影還精彩的故事。只是人走了,茶水也涼了,不要說年輕人,就連再老一輩的人,可能都忘記了。」
開飯前四個人坐在客廳閑聊,我才知道意明泡得一手好茶。他在我驚訝的注視之下一味不動聲色,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後抬眼看了我一眼,還蠻有點得意的樣子,我用腳輕輕踢他一下,他也沒做聲。
聽到敲門聲放下書,打開門,果然是意明。看到彼此的第一眼我們都笑了:他穿得很隨意,一看就是小兒子回家,我卻鄭重其事地穿著裙子還盤了頭髮。
眼熟感莫名襲來,再看一眼,背後一涼,覺得冷汗刷就下來了。偏偏這時候潘阿姨察覺到我正盯著那張照片,瞄了一眼后,很平淡地說:「哦,這是意明和他舅舅。」
我看著他,說:「只要涉及到你舅舅,你道歉的頻率就比平時高得多。其實沒關係的,你想說就說,我很樂意聽。這是你的家人,我很高興你和我說這些。」
當我告訴同伴剛才看到的那些照片的攝影師是謝明朗,她愕然看著我,良久才吐出一句,不可能。
「為什麼不做標記?」我很驚訝。
他對電影其實也沒什麼熱情,聽我這麼一說並不堅持,想了想又說:「那去看戲?」
……謝明朗聽說你來信,也讓我附上他的問候。前段時間他病情忽然加重,弄得我們都措手不及。所幸目前癥狀又穩定下來。相較之下,他的精神狀態比起我來還是好得多。他一個禮拜去醫院兩次,還是堅持照顧我、餵飽我、打起精神侍候花園。反而是我每天無精打采又沮喪,脾氣也很壞。不管怎麼看,到了這一步上先走的那個人都應該是我,但大概我是真的做了什麼壞事,這種事情落到他頭上。
「以前我總覺得舅舅喜歡言采更多一點。因為言采這個人,給我的感覺,一直是,他要討人喜歡,實在太容易了,只要肯付出一點點,不要說事半功倍,就是十倍也是有的。我說了他很冷漠,這不是我的臆想,你知道嗎,舅舅生病之後他還接了一部戲,我都不知道他怎麼能再站到舞台上。」
初看言採的信,我樂了,一連幾封都是和對方討論當時在演的新戲,演員如何,導演如何,劇本如何,興緻勃勃的;要是他自己的戲,好像就從來沒有見到他滿意過,雖然也提,但大多是匆匆一筆帶過,看來是對別人來信中禮貌的回復。
「沒。你呢,你不是說沒看過他的電影。」
不料這個關子還被賣定了:「八卦這個東西,還是自己找來的有趣,你就在替你老闆打工的閑暇翻找一下,言採的八卦,雖然老,還是好找的,學校的圖書館不夠用了,那,去國圖翻老報紙,保證妙趣橫生,物有所值。」
看完那些信之後對於言采私生活的挖墳,暫時告一段落。我不能說我對言採的好奇都被滿足了,但目前真的無法走得再近一些,也許過一段時間我會再去看一看他的片子,找些正統的評論,但那都是之後的事情了。
也許意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控情緒,有點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好吧,我是不喜歡他,我也怕他。唯一一次覺得他可憐,是……」
接下來幾天我們在山上到處玩,晚上出去吃飯,喝得醉醺醺的手牽著手回來,每天都過得很安逸。我是第一次來,意明卻對這裏很熟,我也心安理得讓他領著我玩。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禮拜,懶散得骨頭都要酥了。
「對。那裡以前種的是三角梅,這個時候正好是花季。不過現在看不到花,新主人可能換了別的植物吧。」
「都這麼多年了,不只一輩人了,誰還會去關注這個。而且當年被關注無非是一方是當紅藝人,後來言采不演電影了,舞台的觀眾圈小,淡出在公眾的視線之外,自然就沒有波瀾了。」
意明牽緊了我的手,繼續說:「你看過舞台上的言采嗎?」
一旦開啟這種話題,我就發現無論意明還是我,都變了。陷入對往事的追懷之中,有著平時難得一見的固執。至於我,則在一種介於畏懼和好奇的心理之中,不可抑制地希望他說得更多一些。
他看了我一眼:「沒人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樹,只有骨灰入了土,怎麼可能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樹。想得很開吧?他們把每一項都安排得很好,什麼都想到了。」
他回頭:「嗯。你怎麼也醒了?」
因為氣氛如此的輕鬆,在吃完晚飯收拾好桌子后我整個人徹底地放鬆了,看到客廳鋼琴上面放著好些個相架,下意識地湊過去看——都是家人的合照。看到小時候的意明,我不由得笑了。
我喜歡讀書信,這其中的樂趣遠遠多於可以一窺寫信人當時的心態和翻找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瑣事。但是讀陳年書信又是考驗人的差事:那些人名地名事件因由,對當事人是再熟悉不過,兩三句話彼此心領神會,但放到若干年後,外人看來,熟悉一點倒也罷了,不熟悉的,那就是看偵探小說兼之解謎。

第二天被其他事情拖住,沒有去圖書館,第三天才又坐到那個明亮寧靜的閱覽室,拿著那些信,看到熟悉的字跡的一刻,竟沒來由地覺得有些親切。
「舅舅去世之後這房子就賣了,等到言採去世,城裡的房子也賣了,錢都放到基金會裡,這遺囑不知道是他們什麼時候商量的。所以說我搞不懂言采,我不知道他怎麼能在我舅舅生病的時候兩個人坐在一起商量遺囑。」意明臉色陰沉了,「我果然不喜歡他。」
「據說在他們生前,戴隱芙和舅舅的私交還更好一些。所以當她上門要照片的時候,我媽也很爽快地同意了,照片都是戴隱芙自己去挑的。我覺得這是以怨報德。她總認定舅舅是讓言采遠離大屏幕的罪魁禍首,毀了他的事業而自己依舊名利雙收。第一本傳記,總是容易給人留下某種錯覺般的權威感的,她就愈發自以為是地竭盡全力把言采描繪成一個人格完美的演員,和自始至終的無辜者。真沒辜負第一本傳記作者的大好條件。」
我忍不住說:「你說你不喜歡他,但是他讓你印象深刻。」
他家房子大,就兩個老人住著,不過看來兩個人都能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其樂,也不顯得冷清。我覺得意明和他父親更親一些,這讓我暗自有些奇怪,因為在一起的時候,他提起母親的頻率要高得多。
肯定是在藏著些什麼。
每個人都告訴我一個不同的言采,而每個人的主觀情緒都這麼濃重。我又問:「他和你家有來往嗎,會不會也和你舅舅一起去你家什麼的?」
意明起先還竭力保持著鎮定,說到最後怨氣愈盛,怎麼聽都是咬牙切齒。
隨著年紀變大,他的信不出意料地少了,變得更簡短,字還是整潔有力,但行與行之間的間距也變大了。我無奈地想衰老是無人可以倖免的,哪怕那些語言依然生動有趣,但看著這些細微處的變化,時時暗示著時光的流逝,還是不免傷感。
正聽得入神,沒想到他這樣收尾,目光往車窗外一轉,原來是到自家樓下了。我知道今晚他答應父母回家住,也沒留他,道別之後目送他的車消失在視線之外,心裏暗暗嘆了口氣,背著包上樓了。
意明聽了只是笑一笑,推菜單過來:「先點菜,我餓了。」
他無比奇怪地問我:「怎麼不能?」
某一天離開圖書館之前,鬼使神差一般隨手借出一份距今大約五十年的紀錄片,這片子本身和我的論文沒有關係,當時拿起來也只是單純好奇圖書館里居然還保留著年代如此久遠的紀錄片。回到住處后,本來打算藉著吃晚飯的半個小時把它看了,誰知道卻被其中的一張一閃而過的面孔迷住了。稍後字幕出現,當看見「言采」二字,我一瞬間驚訝得無以復加。
當然了,僅僅想靠這些東西去尋找「真實」,也是痴人說夢。
另,夏天近了,我們還是會上山,你要是有空,來看我們。記得再帶個人來,四個人正好打牌。
他體貼起來,真是無敵,完全不像獨生子。我興高采烈去拆包裝,果然都是好片子,而且和學校圖書館的版本不一樣,附帶的花絮不少是我夢寐以求的。我一張張拿起來,心花怒放,拿到最後倒是愣了一下,不自覺地問出來:「意明,還有一張言採的片子?」
目前的狀況,就好像忽然插|進來一堆人一團事情,都是和他有關的,對他也許很重要,也許只是漠然,但我不得所知。
「這樣的一輩子,也很好。」想了很久,才慢慢說。
開燈之後反而睡不著了,看了一會兒他的睡臉,我下床去拿下午買的那本傳記,這傳記的目錄上直截了當寫著年份,也很清爽,而那個讓我心中存疑的年份,果然也有單獨的一個章節。
看過傳記再來看信,果然省事許多。信中常常見他談及朋友,措辭都很得體,但親疏還是一看可知。
這時又一陣雷翻過,閃電的光透過窗帘,劃在牆上,一閃而過。意明沒說話,還是坐著,我也跟著坐起來,他倒是比我先一步開了燈。我看他冷汗涔涔,頓時就猜出來了,他看著我在忍笑,有點不自在地別開臉,轉回來的時候又似乎鎮定一點,皺著眉說:「我討厭打雷。」
是啊,有誰願意自己的親人被定論成一個把伴侶的事業攪得一塌糊塗還若無其事的自私鬼。那些刻薄非難若在明處,那還能算作者沒有風度,但她仗著生花筆,都放在暗處,隱晦是隱晦了,效果也更好了。
「因為打雷,醒了嗎?」我問他。
不知道為什麼,戴隱芙整本書里不遺餘力塑造的那個言采,因為這一句話,這段時間來在我眼中幾乎已成有實體的形象又莫名翻轉了。好像看到一個孤獨的老人,正惆悵地回頭遙望。我無法克制地想,他到底在懷念什麼。最後一段,戴隱芙的每一行文字都在帶著讀者回溯言采那燦爛的前半生,最後急轉直下,以這句話收尾,以至於讓人不免想到,她是知道什麼的,所以單獨挑出這一句話。感情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事業也是,失去後者更令言采耿耿於懷,因此而生的落差感堆積到晚年,終於在去世前不久忍不住在給朋友的書信里記上一筆。是這樣嗎?
可惜眼前沒有鏡子,意明怎麼也不會知道他說起謝明朗時眼中是怎樣的崇拜和懷念,這光芒又是如何在談起言採的一瞬間熄滅。他大概真的不喜歡言采,只是因為對方的人生和謝明朗的緊密相連,他才試著去接受和理解。
全場頓時笑聲一片,連坐在台下的他的太太和女兒都不例外。這段時間看老雜誌,最喜歡看衛可的採訪,真是妙語如珠,而看現場,加上神情動作,更是精彩。主持人聽他這樣說也笑了,不以為怪地笑著繼續問:「你的第一部電影《塵與雪》,就是和言采合作的吧。」
後來吃晚飯,氣氛也很愉快,他父母都是健談的人,又絕對不會把話題引到任何可能讓人尷尬的點上,不得不服氣這就是老人的經驗和智慧。說得興起,真是會忘記正在聊天的人是男朋友的父母。
哪裡有什麼文件夾。我抽出書來,對他說:「不是文件夾,是正在讀的傳記,總算抽空要讀完了,這包大,合起來看不出裝了東西,就這樣吧,我已經夠緊張了,你不要雪上加霜了。」
他聽到這裏又笑了笑,拉過椅子坐了下來,又很快地站起來,說:「坐著還是看不見。」
激動得過了頭,完全沒在意人家莫名其妙看著我,直到被帶著坐在椅子上還是暈暈乎乎的,還來不及打量一下這個獨立的閱覽室,那裝著信的文件夾,已經非常有效率地擺在我面前了。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去收拾包,順手把言採的傳記塞進手提包里。意明在身後忽然來了一句:「你帶這麼大的包?吃個晚飯,弄得好像去加班。」
這時意明鬆開我的手,四處張望,最初的微微的失望淡去,流露出悵然的懷念之色來。
「我在圖書館里查資料,裏面太靜,資料又太有意思,不知不覺就忘記時間了。對不起對不起。」
我高中畢業的那一年,去看過一個近年來得獎攝影作品的聯合影展,其中有一組照片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是在一個小房間里,黑漆漆的,放著不知道誰的歌,投影儀則不間斷地在幕布上反覆投下一系列的照片。當時我剛剛成年,厚著臉皮和朋友兩個人進到門口標著「此展出有敏感內容,請未成年觀眾以及敏感人士慎入」的房間里,心裏其實不是沒有一點隱秘的雀躍和期待的。
那是一大片林地,果然如意明說的,都是樹,沒有任何標記,什麼也看不出來。經過這些年,地上已經鋪了一層松針,因為潮濕,踏上去發出嘆息一樣的奇異響聲。
醫生說再過幾個月他的情況應該會進一步好轉,但越來越多的朋友來探望我們,當然主要是看他,這讓他很疲倦,而我則覺得我們正在玻璃魚缸里——太多人知道可能連我們都不知道的真相。但是我也不很在乎這一點,那就乾脆別告訴我們就好。不過謝明朗和我認真商量過,如果病情到時沒有好轉,我們決定再動一次手術。
到的時候正好上一輪播完,新一輪正要開始,同伴說如果血淋淋的就趕快出去,於是我們在離門口很近的牆邊坐下來。當然屋子裡還有其他人,但是因為黑,誰也看不見誰。
我們在一起這麼久,從來沒有對家裡提過,我是想著穩定一點再說,但也沒和意明討論過這個問題,聽他這麼一說,應該是也沒對家裡提過。看見我瞪著他,他反而笑了:「真的。所以他們要我問你,願意不願意哪天去我家吃飯,我這就來問你了。」
我覺得很害怕,不知道是因為從來不知道的感情,還是死亡,或者其他亂七八糟的什麼,哭了,以至於最後那幾張沒有看到,又沒有勇氣再看一次,一遍結束后慌張地落荒而逃,坐在明亮的大展廳里好久都沒覺得緩過來。
有些驚訝地盯著意明。意明又補充:「不,我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他。我小時候有點怕他,因為像一般長輩那樣抱一下拍拍我腦袋這樣的事情他從來不會做。當然他對我很好,言采對任何人都很好,所以他在圈子裡人緣好,大家都願意袒護他,應該多少出自真心。那本傳記你看完了吧,我不知道,也許我是錯的,但是還是覺得戴隱芙根本不知道言采是個什麼人,她覺得她在澄清他,保護他,讓更多人消除對他的誤解,可你要是真的和他在一起生活過,就知道他根本是個很冷漠的人,冷淡從容地活在固定的空間里,非常有規律而且理智地安排著自己的生活。除非他自己願意,要不就是舅舅希望他妥協,不然根本沒有什麼能動搖他的軌跡。她怎麼會覺得他不去演電影什麼的是因為舅舅,言采這個人,和無辜這個詞一點關係都扯不上。」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種讚美已經是極限了,絕對不會心血來潮的找部片子來看看,就連娛樂版上偶爾之偶爾看到名字,也是無甚興趣地快速掠過。不過事隔多年,不知道是不是能稍微沉得下點心來,還是說整個審美趣味有了翻轉,在那一夜的驚鴻一瞥之後,尋找資料的時候,我開始有意無意地留心一下是否有和言采相關的內容。而隨著工作的進展,一些有趣的細節慢慢展現,對於一個在演藝界沉浮了一輩子的人來說,他的一生也的確如同一出高潮迭起的劇目:二十多歲嶄露頭角,三十四十歲間大紅大紫,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他甚至沒有演過一部電視劇;然後就是在大銀幕上彷彿憑空消失一樣的十年,當然這種「消失」只是相對的,他轉而活躍在戲劇界,不時客串獨立電影製片人,一直到五十幾歲再一次拿到金像獎的提名,這才又開始以一年一部的頻率接演電影,但直到二十年後去世,言采工作的重心卻再也沒有回到大屏幕上去了。
進門一看果然是旅館,聽地板的聲音已經有點年歲,但房間寬敞,裝潢得也很體面,最重要的是床看起來很柔軟舒適,我累得要命,別的也沒多看,就睡了。
意明指著那些房子中的一棟說:「我小時候在那裡住過。」
每張照片出來之前都標明了時間,第一張出來的照片就是兩個正在熱吻中的男人,他們看起來英俊而健康,纏在一起的手臂透出無限的生命力。房間里嘩動了一刻,有人退場,但還是不少人留了下來,我聽到同伴駭然的抽氣聲,卻沒有管她。
我從沒想到會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喜出望外之餘,一個勁地點頭:「看,看,當然看。」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偷偷在看開車的意明,他應該知道,但是我們都沒說話。
「嗯。」
這下真的有人笑了:「謝明朗。那個謝明朗。據說當時兩個人的事情傳出來滿城轟動,但還是被慢慢淡忘了,我們真是善忘的動物啊。」
你已經反覆在強調了。我心裏暗嘆。嘴上則說:「他不賣,難道還回來住嗎?」
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答他。
他人生的最後一年只寫了兩封信,默默看完之後,又不死心地反覆看了幾次,只覺得大夢一場。記得謝www.hetubook.com.com明朗去世是因為癌症,免疫系統的問題,好像是淋巴。他給人的印象一直積極健康,上山下海,樣樣樂意嘗試,以至於媒體公布病情的時候大家都覺得難以置信。我有同學對他敬仰有加,去他住院的醫院探望不得,回來之後還專門給他寄了花和卡片。但他的病情起伏很大,前一陣子還聽說手術好轉,沒多久又惡化,去世得很突然,但看來是沒有受什麼罪。那一年的第一封信看時間是寫在謝明朗去世一個月前,收信人名字很陌生,叫沈知。
「和偶像合作的感覺如何?」
「是吧。言采說這是舅舅挑的地方。」
「你把文件夾什麼的拿出來,會好一些。」
吃飽之後他去洗碗,我窩在沙發上,看到他帶來的袋子正擱在茶几上,就問:「你帶了什麼來?」
「還在深處,其實我也不太記得路了,要走走看。」
我越看越如此認定。
我聽到這裏大笑,直從椅子上翻下來,這人說話真是有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主持人的臉僵了一瞬,好像在考慮怎麼轉到其他話題上,不過衛可在笑,座下的人也在笑,沒人當真,很快話題就換到其他方面去了。
他想了想,還是說:「去了也看不到什麼。和這裏的每一棵樹都一樣,也沒有標記,就是樹而已。」
無怪這近三十年之中,論及電影,關於言採的消息不多,但略一涉及戲劇舞台,資料就可稱得上豐富多彩了。
我扶著樹榦,跟著他慢慢挪,這時我說:「暑假前我找了個機會,去看過言採的信了。後面有一張他寫給你舅舅的生日卡,是你們找出來的嗎?」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有點虛弱地說,「只是這個消息太突然了,我不能就這麼去你家吧。」
後面的話題更加嚴肅一些,畢竟三十歲之後才是衛可事業的重心。這一段我錄了下來,但錄像機一旦打開,人也不可抑制地犯困,裹著毯子癱倒在沙發上,後來也就慢慢睡著了。
我披了衣服起來,走到他身邊。我們住的賓館相對地勢本身就高,我們又在二樓,遠望出去,只見一座座房子的屋頂掩映在翠色中,有些還能看見花園,在這靜謐的清晨,山水畫一般。陪著他看了一會兒,我說:「我最近白天睡得太多,早上反而容易醒。」
這樣的收尾總是讓人禁不住浮想聯翩,戴隱芙不愧是編輯出身,明知道被暗示的真實,和真實的真實之間,也許天差地別,也明知道那種因文章而起的憐憫和感懷對於死者來說可能是最不必要的,但還是被她的文字和敘述動搖了。
對言采感興趣,純屬偶然。
「你想,也許你舅舅就是不想她太難過,才這樣避開她。他們感情一定很好。」我說完想到這句話和我素信的人死神滅背道而馳,一瞬間竟也想苦笑了。
「好像我在說什麼你熟悉的東西。」
於是我也笑了,搖了搖頭:「是啊,沒什麼不能的。這個周末我約了朋友,其他時間都好,你提早一個禮拜告訴我,我也準備一下。」
我們洗了澡,身上似乎都還飄著火鍋的味道。意明在睡前抱怨說下次還是要出門吃火鍋。我罵他挑剔,他笑笑,沒多久睡熟了。我沒他吃得多,又因為之前看了片子,洗完澡之後興奮得很,很晚才睡著。睡著之後不知道多久聽見好大一聲雷響,接著就聽見暴雨傾盆而下,人一下子醒了。正在想怎麼下這麼大的雨,意明忽然坐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最近看了一部,如果有時間,可能會再看幾部,我想我也許真的太低估老電影了。」
那個時候我卻看到有人圍在房間的入口的一側,拿著什麼單子去看。於是我又鼓起勇氣走過去,拿起一張,大概地看了一下,原來上面寫著這組照片的由來:一對藝術家情侶,其中一個查出HIV后,請他們的攝影家朋友替他們照了一組照片,記錄下病著的那個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間,以及兩個人的最後一段時間。整個組照持續了一年多,隨著病人的死亡而結束。照片最初只是私人收藏,但幾年之後兩個人中的另一個身體也不好,在沒有經過攝影師同意之前把這組照片寄去了某個攝影大獎的評委會。得獎之後在當事人和攝影師的同意之下,送到藝術館來展出。
前幾天看戲回來——《側影》這齣戲不錯,我們都很喜歡。回來的路上他忽然問我想怎麼死。我不知道怎麼答他,他說天底下最好的死法是兩個人一起數數,數到十之後合眼一起死去。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答他。在他生病之前我從未覺得自己老朽無用,現在卻是每時每刻都在體味這一點了。
他問了這一句,弄得我趕快抬頭,矢口否認:「沒有的事情。我在聽你說話。」
再沒兩個月,言采也去世了。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是啊,我說了那時我瘋狂地愛著他。」
不過這些文字說得越是花團錦簇,我越是想起那天餐會上的話,覺得離真正的言采,說不定反而遠了。
我曉得如果我笑出來意明肯定會怨恨我,但還是忍不住,又儘力克制著抿著嘴做認真傾聽狀,估計樣子也很詭異。先笑出來的反而是意明,雖然看來有點窘,但倒是真的很懷念,又接著說:「跟他回去沒幾天,舅舅他們在山上有房子,每年夏天都會待上幾個月,我也被帶到山上去住。我膽子也大,不認生,每天在房子裡外跑來跑去,只樂得有人陪我玩又沒人管我。半個月之後我媽說要來接我,我都不想回去了,又多賴了一個禮拜,後來還是舅舅送我回去的。再後來每過一段時間舅舅就會到我家來吃頓飯什麼的,我大了一點,偶爾說要去他家住個周末,我媽也不反對。
但又覺得不出聲裝傻也不是辦法。當初是不知道,現在都知道了,哪怕只是表明一下知道這麼回事,也應該說點什麼。思索再三,最後挑了一句最保險的:「原來謝明朗是你舅舅……」
我都不記得我們走了多久,只曉得最終停下來的時候,身上又是汗又是被風刮下來的積雨,頗是狼狽。意明開玩笑說:「舅舅大概不喜歡我們,所以這一路走得這麼艱辛。」
言采和謝明朗。
「你怎麼和我媽說一樣的話。」他皺起眉頭,但最終還是笑了。
意明盯著我,我朝他笑一個:「你舅舅是什麼人,言采是什麼人,該知道的人都知道。而且總會有新的傳記出來,大浪淘沙,不要為一支偏頗的筆生氣。」
他這口氣我聽得有些說不出的意味,就說:「你說話的口氣真奇怪。」
他反而笑了:「胡說。我連一部他的片子都沒有看過。」
這日子雖好,我本性還是個熱愛都市的人。此地清幽,太不適合我。住了這一個禮拜覺得已經夠了,想想接下來還要再住一個禮拜就覺得乏味。也不太樂意出門了,寧可給朋友打打電話再看看電視什麼的。意明對這種生活倒很滿意,還拉著我早上起來打球,儼然是要過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的架勢。
在看完那些片子后,我覺得元氣大傷,誰告訴我要了解一個演員,先去看他的作品。為什麼看來看去,記下來的都是角色,根本不是言采。這些作品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讓我對言採的認知更混沌不清了。
最後一句話說得略顯刻薄,褒貶之意立現。我聽了也只能笑笑:「我對他們就更是一無所知了,白紙一張,只能虛心吸收。」
我甩開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繼續讀信。言採的信大多都是那些內容,想來也是,能樂意捐出來的信上,記的必定是些不傷大雅的事情。不過這字看得舒服,我又有目的性,讀起來很快。
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來只是想提一下就趕快抽身而退,沒想到意明說了這些,感覺上倒像是被拖到更深處了。我嗯了一聲,他聽了居然笑了:「我們家的事情是有點複雜,不過他們兄妹感情很好,他對我也很好。」
在一天之內看掉一個人的悲歡生死,只覺得信息量太大,獃獃坐著好久,手腳都冰涼了。
意明聽完我的話轉過頭來,低頭看著我,他眼睛里似乎也在閃著什麼:「不要在我面前迷上別的男人啊。」
「再說再說。」
出門的時候想起意明晚上要來家裡吃飯,而冰箱里空空如也。就匆匆去超市買菜。路上忽然下起雨來,整個城市又濕又冷,我臨時起意,買了一堆火鍋的材料,到了家門口,在樓下的書店外猶豫了一陣,還是沖了進去,問:「前不久出的那本言採的傳記,還有的賣嗎?」
「沒有。他最知道怎麼不讓別人和自己尷尬。」
原來言采也會懷念過去。
這一下又覺得不對,改口說:「表舅?呃,他和潘阿姨不是一個姓。」
聽到這裏鬆了口氣,微笑著說:「幸好有個你。」
「你說了一半,已經是罪過,不說下去,罪上加罪。」我白他一眼,「經您這麼欲說還休一番,我已經多少猜到了。傳記這個東西,素來是有傾向性的,只是這個作者徹底偏向言采罷了。不過我是不知道當年那段公案啦,這麼說來,是不可能從這本書里看到真相的了?」
傳記的最後一句是從言采晚年的一封信里摘下來的,說,我懷念著過去,近於思鄉一般。
「大概快升初中的時候隱約覺得哪裡不對。我是說舅舅和言採的事情。又一兩年,我媽那天說漏了嘴,才曉得原來在那天舅舅來接我之前,我們家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什麼往來了。應該是和爺爺奶奶的態度有關,以至於爸媽結婚他也不在,我媽就一直覺得對不起他。」
我幾乎以為那一刻意明的表情是在笑了,可是下一刻,看見了他眼底的水光。他這番話倒叫我也說不出話來,默默地看著視線範圍內的每一棵樹,這似乎也是我們此時唯一可以做的了。
意明臉色頓時就陰沉了,從他剛才一大段話里的態度,我就知道他不太願意談起這個人。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屏蔽掉這麼個大活人似乎也說不過去。他猶豫了一下,臉色緩和些:「你想問什麼?」
上面寫這片子是言采第一次問鼎金像獎影帝的作品。看海報他真是年輕,從側面看來身形挺拔,就是可惜看不見眼睛。我笑著揚聲對意明說:「看著這張臉真的不相信他也會有老的一天。那等一下來看這張消食吧。」
「哦……啊?」
因為覺得太有趣了,不免仔細地看,潘阿姨看到我在看照片,也走過來,說:「這都是家裡人的老照片,我也好多年沒換過了。」
這一生中的「靈機一動」或是「忽然興起」讓我吃了不少苦頭,但那天晚上帶你回去大概是唯一讓我至今想起依然慶倖幸虧如此的舉動。你給了我一輩子,我希望這些年過去,你不會覺得後悔或是白費,因為我已經再給不起任何東西。生日快樂。謝謝。我愛你。
後來直到我們回到車上,車子發動之前,意明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他們知道。」
「來來,說說看是怎麼發現的。當年的正統媒體都諱莫如深,花邊雜誌https://m.hetubook•com•com國圖又沒有備份,難道你看到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資料?」
卡片年份未知,只有月份和日期,圖書館的標註是言采寫給謝明朗的生日卡片。我從字跡看,應該是還比較早的時候,卡片上寥寥數語——
我就接過他的話:「每年來避暑嗎?倒也能靜心住三個月,他們應酬都很多吧?」
翻過幾張照片,出來一張HIV陽性的化驗單的特寫,大概明白了即將看到的是什麼。果然接下來兩個人中的一個明顯地衰弱下去,又因為每張照片都間隔一段時間,那衰弱更加明顯。
這個開頭讓我心裏一沉。果然接下去是:「在一年級暑假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爸媽雙雙都要出差,最早回來的一個也是半個月之後,我以為要被送到爺爺或是外公家裡,正在鬧,誰知道來了個陌生人,我媽說是我舅舅,這半個月他帶我。」
意明沒有說話,有些煩躁地搖下車窗。我看著他,忍不住說:「你一定很喜歡你舅舅。」
「沒,那些信是言採去世之後他幾個朋友收集了平日間的通信往來,整理好捐給圖書館。我們給他們收拾東西的時候找到一些他的筆跡,也跟著送去了。」
話題基本上都在意明母親的控制下進行。我來之前擔心他們會問我家裡的事情,想到當著陌生人大談家裡的狀況曾經讓我不寒而慄過,但他們誰也沒有問起,一直很輕鬆地在談我的研究方向,平時的愛好什麼的,談著談著想起來意明提過他父親退休之前是大學的教授,雖然是純理科,但卻是在劇院和他母親認得的。我就順著他們的愛好陪他們聊天,電影戲劇和流行音樂都算是我所學的一部分,果然皆大歡喜。
我老實承認:「還是有一點的。」
去意明家那天正是周末,老闆出差去了,我忙裡偷閒,一邊等他來學校接我一邊看書,正看到最後幾章,整個基調都哀傷起來。作者比讀者先一步哀傷遲暮,真新鮮。
呵,我也喜歡縱容我吃雙份零食的親戚,雖然我媽總是抱怨,但我總是心甘情願被這樣收買。
原來如此。
意明笑了,湊過來說:「那好,我們去山上避暑。」
另一封信上的日期是謝明朗去世后的第三個月,這封信上他的字明顯不行了,我看著都替他難過。收信人是後來和言採在戲劇上合作多次的導演,顧雷。
看到最後,上一張還是已經病到一看就無可救藥的一個坐在鋼琴邊上彈琴,下一張忽然就是赤|裸的兩個人相擁著躺在床上,一個人依然有著漂亮的身體,好像古老的雕塑,皮膚彷彿都在黑白的照片上閃閃發亮,另一個,根本就是掛著人皮的骷髏。
「其實我對他究竟是個什麼人也不清楚,但作者也是下了工夫的,對言採的作品和人生軌跡也很熟悉,怎麼也還算是認真的作品吧。傳記作者和被記傳的人物心意相通,可從來不是傳記寫作的必備前提。」

意明是我大學時候室友姐姐的同學,我和他在一起大半是由於室友的撮合。幾年下來,感情已趨於穩定。他是建築師,但似乎還有什麼家族事業,我不問,他也不主動說起,只是有一兩次約會時候接到電話,甩下我趕回去處理,後來道歉的時候略略提起,僅此而已。
「不為什麼。」
填寫完申請查閱的單表,又把身份證交去複印,這時查詢結果已經出來,館員問:「不可外帶,不可複印,只能在小閱覽室翻閱。我們還有兩個小時下班,你看嗎?」
「我們一家,衛可,還有言採的一個朋友,叫沈知。」
我就說:「這裡是個好地方。很清靜。」
……吳敏的情況很不好,病情惡化得很快,我去看過他,他自己也不樂觀,還竭力在陸修彥面前裝出積極的樣子。謝明朗前段時間登山摔到了背,傷到筋骨,又不肯把拍照的事情暫緩(在病情確定后他們請他拍一組照片留念,至今已經兩個月)。吳敏的病讓他壓力很大,情緒也很低落,他又堅持用膠捲,每次都在暗房裡坐很久,這讓傷勢恢復得更慢。我當初應該堅決勸他不要接手……
我覺得很尷尬,好像未經允許而窺探了身邊人的隱私一般。他明知我在查言採的過去也不出聲,想來也是為了避免因涉及親人而產生的尷尬。
他越是這麼說,我越是忐忑。我們很少在彼此面前說起家人,所以對意明的父母究竟是什麼人根本沒有底。不過事到臨頭,想也是白想,上了車之後他一直在和我閑扯,終於讓我漸漸安定下來,這一路上也很順利,最初擔心的塞車什麼的完全沒遇上,開到在城另一頭的他家,比預想的還早了二十分鐘。
「要是不好看能不能換一張?」
意明聽了我這句話,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看起來是要反駁的,但最後居然並沒有說什麼。
「小璐,你是不是覺得我在抹白我舅舅?」
「言采知道嗎?」主持人也被這輕鬆詼諧的氣氛感染,笑著追問一句。
這一晚我把傳記看完了。她筆下言採的最後的人生寫得出乎意料的得體,懷念有之,不見憂傷,彷彿為他置辦了一場永遠不會到頭的宴會一般。看到最後,我竟也微微感動了。這是偏頗的傳記,她寫砸了謝明朗,但對於言采,卻是個漂亮的收場。這文字,和那些配在裏面的照片一樣,是看得見感情的。
這兩個名字連在一起對我而言實在有點荒謬感。
這倒是個好提議。於是我們在餐廳磨蹭到各個劇院的票房差不多開了,才慢悠悠去買票。我們想看的票都賣得差不多了,沒有好位置,最後還是去看了一出音樂劇,笑得不行,出來之後又餓了,再去吃晚飯,晚飯時候意明忽然問:「你近來勤勉得不像一貫的作風,有什麼讓你特別振奮的事情嗎?」
最後的時刻很可怕。我們在醫院頻繁地出入,但這都是無益的折騰,其間我也病倒了,雖然很快好了,但這對此時的我們還是有雪上加霜之感。最後謝明朗說要回家,我們就回來了。所有的止痛劑此時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我就看著他在受罪。有幾天他的精神不錯,本來決定挑時間再去醫院複查一次,直到九號早上,他忽然在我面前倒了下來。
「不是當事人或者知情人的話,是永遠不可能知道絕對的真相的。但是事情的無奈性偏偏在於,越是知情人,站出來說話的可能性越小,因為他們才真正在乎當事者,不願意對方因為偏頗有失的言語受到曲解和傷害。所以從傳記里,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是片面的真相,如果其他資料豐富,互相印證補充,幸運的話可以把真相還原到一個可以自我安慰的程度,這就已經很好了。」
回去的路上也很漫長,然而這漫長的一路我也只說了一句話,還沒得到回應。我說:「這兩個人的事情,再也不會有誰真正知道了,是吧?」
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找了一會兒,還是不確定他指的是哪一棟:「哪個?花園有個大花架的?」
「怎麼會是謝明朗?」
紙的另一面簡單地印著照片中的兩個人的生平,並無任何的避諱或是隱瞞,第三個人則是那個攝影師。當時我看見那張面孔時也很詫異,因為總覺得拍這樣照片的人應該很年輕,至少不應該年紀太大,但是照片上的那個人鬢角已經白了,眉心微微擰著,很嚴肅一樣。然而這張面孔看著總是眼熟,我去找他的名字,上面寫著——謝明朗。
抱著試試的念頭,我去按門鈴,很快就有人來開門。我問這裡是否可以查閱國圖館藏的私人信函,對方看了我一眼,問:「你要查誰的?帶了證明身份的證件沒有?」
「其實我也沒有。」看見他浮起的笑意,忙把冰淇淋往他面前一推,又說,「好了,我知道這是以貌取人,你不用笑話我。快吃吧,冰淇淋都要融化了。」
和意明分開回到家裡已經將近半夜,洗澡之前先開了電視,出來的時候發現那個台正在重播什麼訪談節目,一邊擦頭髮一邊站著看了一會兒,原來是為了慶祝衛可從藝五十年的特別訪談。以他的名聲地位,他的電影我怎麼還是看過幾部的,後來索性坐下來把聲音調大一點,認真地看,就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它錄下來時,竟然聽到他們說起言采。
「現在才準備學習做賢良淑德的女朋友嗎,也不嫌太遲了。」
我沒有告訴意明我去圖書館翻看了言採的信件,有那麼一兩次想提一句,最終還是羞於出口。如果只是言采也就算了,那是意明的「外人」。然而言採在,謝明朗也在,我怎麼能提起一個不牽扯到另一個。還是不提為上。
果然。
那段時間導師在編一本有關過去三十年間國產電影的書,而我正在做的論文也正好和那一段時間的大眾文化有關,為了給導師和自己找資料,整日在音像素材的海洋中翻滾。
他們說得起勁,我猶在震撼之中。藝人的性取向從來不會令我驚訝,哪怕對象是言采,一個我眼中從來沒有年輕過的、名字已經寫在過去的書頁上的人物。但是另一方是謝明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媒體真是折磨人……
「嗯。」我忽然想起來那一個晚上他沒有說完的故事,覺得此時也許是個不錯的機會,就說,「對了,你那天晚上說你是父母遞出去和解的樹枝,怎麼回事?我其實心裏一直惦記著。」
尋找的過程遠沒有想象中順利。當然絕大部分責任在我。翻老報刊的確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特別是當在某個角落看到今日紫紅一片的人物當年也不過青澀如此,總是忍不住想笑,讀著讀著就忘記了時間,有些人幾年間徹底變了模樣,有些人卻是本性不變,這些都在一篇篇的報道里留下微妙的痕迹。文字或許對於影像作品不算個很好的載體,但論及其補充性的樂趣,又別是一番滋味。加之翻看陳年報刊之後,才知道原來這也是替導師和自己準備資料的好來源,抱著這樣多的目的,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大把時間過去,筆記本上記了一堆材料,都是有用的,卻和初衷相差甚遠了。
「我知道。潘阿姨指給我那張照片的事情我就想到了。」我拍拍他的手,「不過我真沒想到,謝明朗的家人就在我身邊。我一直以為這些人都離我遠得要命,才興緻勃勃地挖坑追八卦。」
沒幾天我們開車連夜上山,盤山公路上我罵他發瘋,多等一個晚上又怎麼等不得。他卻說摸黑上山別是一番風味。可是放眼四顧,除了路燈,偶爾對開而過的車輛,那就是黑黢黢的山頭,隨著車子一路開上去而一座座矮下來,風裡傳來不知道什麼的聲音,風味不風味我不知道,鬼影綽綽倒是真的。
那本傳記我用了兩個禮拜左右的時間看完,速度之慢雖然讓我也汗顏,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近來分神得太厲害,老闆對我的進度很不滿意,還被專門拎到辦公室短談了一次;去意明家的日子也定了,臨時燒香雖說是蠢法子,但還是要用一用,先是打電話回家和父母彙報兼而求救了一番,然後和_圖_書做頭髮買衣服,中途和意明還見了好幾次,他雖然看起來有些驚訝,幸而沒有笑話我,總算留了幾分顏面。公事私事堆在一起,看閑書當然被暫時拋在一邊,只能臨睡前翻上個幾十頁。傳記的作者叫戴隱芙,看簡介是電視台的編輯,整本書的文筆相當不錯,沒有很多人物傳記那味同嚼蠟的平鋪直敘,讚美之詞的確俯仰皆是,所幸感情還算真摯,沒讓人特別反感。
「幾張老片子。你不是說在研究這三十年來的電影嗎?我今天經過音像店,覺得也許你會有興趣,就買了。不過我也不懂,你看看吧。」聲音和水花聲一起飄出來。
聽他這樣說,還是有些猶豫,但是意明這時已經往回走了。他說:「回去吧,改天再來。明天也許就行了。」
看完那本傳記之後,我陷入了某種空白期,對於言采其人,我想我大致看見了一個輪廓,但依然迷霧重重:戴隱芙寫的是廣為人知的言采,再加上傳記中必然會出現的聯想推論,和一些相對罕見的素材,最後給出定論,這是標準的傳記寫法;意明告訴我的言采,則更私人化,也情緒化。我相信他們筆下口中的言采,至少是此人真實的一部分,但這不等於,我就真的能看得清楚了。
我必須面對沒有他的生活,這麼多年了,還真是有些艱難。
意明挑眉看我:「怎麼了?」
早飯吃得不甚愉快,或許是因為早上的回憶。吃完早飯後他也沒出門,坐在一樓的廳堂里看報紙,我就陪著他,坐在邊上看電視。這樣到了十點,雨停了,太陽也從雲里探出頭來,他把手邊的報紙統統讀完,忽然說:「我今早說了些怪話,情緒失控,對不起。」
「誰知道呢。」說完這句話他猶豫了很久,我正奇怪,不防意明低下眼來,淡淡問我,「他們葬在山裡,你想不想也去看看。」
我也餓了。這一頓兩個人都吃得心滿意足,吃完水果喝完茶覺得滿足得很,賴在椅子上都不想動。他問我下午有什麼打算,要不要看場電影什麼的,我連連舉手告饒:「不行,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看各種老電影,已經不能再看了。最近好像也沒什麼新片。」
後來有一天去圖書館還書,順帶複印了一些自己需要的參考資料。這天館里人特別多,常用的複印機前面已經排起了長隊,這時正好工作人員過來說在二樓某處還有其他的機器,這就去了樓上。
「什麼?」
我們先是開車,往深山裡繞,一開始還是公路,我一路上都在聽意明說謝明朗的舊事。他想來壓抑太久,說話的語氣連我聽來都覺得如釋重負。眼看前面沒有公路了,意明把車停在一邊,我們走下車來。接下來都是山路,但早上下了雨,路面都是泥,看來很不好走。見狀意明皺眉,看著我,我就說:「路還很遠嗎?不遠就走吧,既然都來了。」
我沒有再問下去。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時在愛著別人,所以根本無暇他顧。」衛可還是笑眯眯的,輕描淡寫地說。
「沒錯,我就是從言采手裡搶走女主角的那個人。」這又惹來一陣笑聲和掌聲。
他笑容沒忍住:「挺好,別換了,我們要快一點走,不然晚了塞車。遲到了我媽又要說我了。」
兩個人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我夾給他一個魚丸,他就弄個蛋餃到我碟子里,有點傻氣。然而火鍋總是讓人容易滿足,香味和熱氣之中我稍稍有點飄飄然,很快就飽了,不防意明忽然說:「那天我們去看音樂劇,我爸媽好像也在。」
我大笑,摟住他。
正在我想該怎麼回答他的時候,他扭過頭來對我一笑:「說起來我還是我媽探給舅舅和解的那根樹枝……到了,將來再慢慢同你說。」
回去的路上,我又不爭氣地睡著了。睡著前眼前迷迷糊糊閃過一張照片,大概是言采那本回憶錄裏面的某張。言采坐在自己的化妝間里,妝卸到一半,想來是被手上正拿著的那封信給打斷了。但他嘴邊有笑,應該是個好消息,所以才放鬆地抬起頭來,把鏡子里的眉飛色舞的笑容,留給身後的那個人。
他的口氣讓我忍不住拍他一下,然後兩個人都笑了。
「你不是對他感興趣嗎?我也隨手挑了一張。我看封套上面的評價還不錯,要是不好看別怨我。」
「這個口頭便宜是你送我的啊。」玩笑一句,想了想,還是問,「那言采呢?」
當天圖書館閉館前,正好讀到一封提及謝明朗的,還恰好是當年和我看見的那個展覽有關。上面寫:
「不可能。」
窗外雷聲小了,落在天邊,雨聲卻不止歇,身邊的意明睡熟了,呼吸聲綿長而均勻;我本來還有一點睡意,看書一目十行,但幾頁翻過,書上也峰迴路轉,另一個名字忽然出現,看客如我的確在一瞬間被驚呆了。盯著那張彩照目瞪口呆良久,這些時日來的迷霧也在同一刻豁然散去。
抬頭看著他,他也正看我,笑一笑:「我喜歡這家店的緣故,是這麼多年來,廚師想來換了不少,菜的味道和水準卻始終如一。」
在仔細查閱之前先大概翻了翻,這都是言采中年之後的信,數量不算太多,一個文件盒就夠了,收信人就那麼幾個,應該是捐出這些書信的人。
「當時的場面挺好笑的。那時候我爸已經出差了,我媽晚上的飛機,然後忽然來了個人,風塵僕僕,頭髮老長,身邊好大一個箱子,當時只覺得我媽要扔了我,又哭又鬧發了好大脾氣,怎麼也不敢和他走,我媽就被我鬧得都發脾氣了,只有舅舅坐在沙發上等我哭得沒勁了,他就和我媽說,小鬼他帶走了。我當時本來都哭不動了,聽到這句話,又給嚇哭了。」
可能是我呆若木雞久了,聽到說笑聲的時候還恍惚著:「怎麼了,不是這麼吃驚吧?」
這個場面過於震撼,本來看得還聚精會神的自己只覺得眼前一花,胸口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連太陽穴都痛了。我覺得胸悶,噁心,這樣的對比太忠實強烈,我從來沒有覺得正常的人體會是這麼美麗的存在,我也沒辦法把目光偏到相片的另一邊,哪怕是分毫。
這邊果然沒什麼人。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複印,一邊四處張望,赫然發現檔案室就在對面。過一陣子就有一兩個看來也是讀者的人出入,看來也不是想象中那樣森嚴。
「那也沒有。我偷懶取巧,把言採的那本傳記買了,目前只挑了一點看,正好看到這裏。」
過了一會兒他才應我:「是。他很疼我。當年知道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時候還難過鬱悶了很久。還想過是不是因為他是同性戀,不可能有小孩,所以對血緣看得很淡。」
「你還記得這件事情啊。」
「我也不知道……」這是真話。我根本不知道言采對於意明和他家人,是個怎麼樣的存在。
「你有沒有發覺言採的事業被分成了兩截?」
他這麼一說也是,但我又沒有別的包了,說:「我今天只有這個包了,要不然等一下繞去我家一下?」
因為不敢看另一側,就死死盯住健康的那一個,他閉著眼睛,身體很放鬆,好像睡著了。
等到我們身上的汗都被風收幹了,意明就說回去吧,起涼風了,可能又要下雨。
適當的八卦讓遙不可及的人變得人性可親,所以普羅大眾才會對公眾人物的八卦抱著始終不滅的興趣,我亦無法免俗。越是這樣欲說還休,我越是好奇,追問:「不要話說一半。你們感興趣的,大半是風雅的八卦,我雖然是演藝界舊事的門外漢,但也得准我偶爾附庸風雅一次。說來聽聽。」
意明沉思片刻,說:「我其實就是想兩個人找個地方躲起來。最近太熱了,山上還是海邊,你喜歡什麼?」
「今天在辦公室和你扯包的事情,其實是因為看到了那本書。我不希望你把它帶進家裡,我媽要是看見了會難過。我應該早點告訴你,但又覺得忽然提起太突兀了,就一直沒說。」
也有裸|露的照片,偶爾一兩張有著性暗示的,在疾病的陰影下異常觸目驚心,但坦陳得讓人幾乎無法正視了,就像在窺探本不應該被展示出來的感情。不記得何時同伴口齒不清地說了句「我覺得噁心,先出去透氣」,就把我一個人丟下了。
「你啊,你說是你喜歡我多一點,還是我喜歡你多一點,我們在買菜嗎?」
「我以前也以為是的。後來才曉得言采工作的時候會失眠,一齣戲又動輒幾個月,他們就拿這三個月調整。」
「倒也沒有,只是享清福的日子,不是人人過得慣的。」
我不敢相信這張臉的確是言採的,按下暫停鍵,倒回去,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這片子里他出現的鏡頭很少,到了最後索性定格,總算在那張臉上找出日後的痕迹,立刻也就覺得這的確是同一個人了。只是看著當年的他,再想想我更熟悉的言採的模樣,驚訝尚未揮去,感慨已然襲來:再怎麼沿著理想的軌跡老去,歲月還是無情。
說完還不知道是不是好心地提醒一句:「對了,今年年初才出的那本言採的傳記不要看,一來會降低尋寶的樂趣,二來傳記作者的立場太昭然,有些章節讓人看了不太喜歡。白璐,找老新聞的樂趣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成幾何倍數遞增的,不要心急,到時候我們可以交流體會。」
也順便找了言採去世之後別人寫的紀念文章看,那倒是很熱鬧,各類文章紛紛出台,不說死人壞話這一點在文藝圈裡更是發揮得十足,每一篇都在送給他不同的帽子,同輩人的追懷,後輩人的仰視,種種不缺。言采想來在圈子裡人緣不錯,不少文章寫出來細節紛呈,儘管文筆有高下,但把那些舊事串起來看,倒是依稀能勾勒出一個周旋得滴水不漏的人物。
「一點。看得不多,但已經足夠。她只管對他頂禮膜拜就好了。我只是不明白她的義憤填膺建立在什麼立場上。就算舅舅真的如她所說,那家裡閉上眼睛往死里護短,是因為我們是他家人,是非不分,也就算了。她是言采什麼人?」
意明在開車,目光沒轉過來,還是看著路:「是舅舅。但是他和我媽沒血緣關係,我外公是我媽的繼父,他是我外公前妻的孩子。」
他愣了一下,抿起嘴,又露出那種不自覺的固執來:「這些年來我爸和我都不太提舅舅了,怕我媽難過。不曉得怎麼回事,自從聽你說你在找言採的資料,我又開始想起他們。舅舅去世的時候我爸媽都在外地,沒趕上最後一面。下葬的時候她又病了,是我爸和我去的,她因為這些一直難過內疚,說些傻話。」
他看了看我的包,沒再在這個細節上糾纏下去:「你緊張什麼。這有什麼怕的。」
直覺和在大眾傳媒系混了數年的經驗都在叫囂著。我當然知道這個時候最好的方法是去找同一時期的八卦報刊,但這種東西國圖裡沒有,我就轉而去找一些影視刊物,還是不得其中三昧。這樣折騰了一個下午,等到查閱室關門,依然雲里霧裡。
他卻不肯說下去,輕描淡寫地轉開話題:「總之就是這樣。我不知道言采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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