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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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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無終之始

番外二 無終之始

電話里無法說得更細,謝明朗想了想,就說等新年之後山上的雪化了再去看,這邊衛可的電話掛了,言采也走過來,一邊笑一邊搖頭:「我都不知道哪天我們踢掉了電話,還想林瑾怎麼真的就不打電話來找了。」
謝明朗就想起過來的路上他問潘霏霏是不是看過這齣戲,後者猶豫了一下,不情願地說:「你車禍之前想去沒時間,後來也一直沒看。」
言采本來還要說什麼,但謝明朗後來的話又讓他改變了主意,轉而說:「神經科的主任和我認識,剛才我去了電話,所以我說我們一起去。」
這小小的動作卻讓言采一震,他有點無措地看著自己的兩隻手,慢慢苦笑說:「我失態了。」
這般輕描淡寫的語氣反而讓言采心裏一沉,面上卻還是不動如山。他發動車子,同時問:「賀儀說他主刀?」
謝明朗看了眼睡得正沉的言采,先起床去沖了個澡。卻沒料到洗完澡出來,言采竟也跟著起來了。
言采只是沉默,謝明朗只當他沉湎於舊事之中不能自拔,也不催他,還是慢慢往前走。眼看前面就是個岔路,正在想要走哪邊,不防言采這時開口:「……沈惟的病,其實當時我是知道的。」
「我一個人去也是一樣。他姓什麼?」
「都是。」
言采順手翻開新送到的報紙,頭也不抬地接話:「你不是別人。這也不是以前。你今天是去做復健還是去拿檢查結果?」
他看得走了神,忽然潘霏霏的聲音傳過來:「明朗,你在找什麼嗎?」
鄭曉說話時自有種歡快而迷人的神色,這種神情一般只能在青年人身上看見,卻奇異地在他身上保留下來。
謝明朗就笑了:「的確是好事,值得慶祝一下。」
潘霏霏愣住,接著竟然臉都熱了:「這事尤其丟臉,你想舊事就不能想點別的嗎。」
眼前黑了好久,才能看見東西。暖氣很足,窗帘還拉著,謝明朗本來就覺得口渴,清醒過來之後更是覺得熱。他偏一偏目光,半邊床已經空了。
潘霏霏猛地鬆了口氣,趕上去走到謝明朗身邊,繼續抱怨:「她這麼著急做什麼,又沒有人在後面追。還有哪裡有人道歉連個頭都不回的?」
謝明朗聽到這句話,頗有些錯愕地抬起頭來,又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也在微笑中不動聲色地放緩氣氛:「好。下次要散步就到墓園來,清靜。」
言采笑著反問他:「你要幾張?」
梁啟文本還頗鎮定自若的模樣,但聽到謝明朗開門見山的一句話,眼睛立刻轉開了。謝明朗本來不解,轉念之間明白過來,不由得笑起來:「那看來是好事。」
衛可也不在意,笑眯眯繼續說:「這都幾天了,難怪言采也找不到了,原來躲到一起做動物去了。這還真的是正經事,晚兩天,就沒有了。」
謝明朗想笑,也沒忍,揚了揚手機說:「剛才衛可也打電話來,我手機自從那天晚上進劇場,就沒開過。哦,你再等我一下,衣服這就換好了。」
言采只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問:「今晚愉快嗎?」
衛可這才知道謝明朗說冷笑話的本事遠在自己之上,連連告饒,咳了一聲繼續說:「總之,我是想你應該會中意,有空可以去看一下,兩個人去看當然更好,到時候我把鑰匙給你……」
這時梁啟文終於說:「她嘴噁心善,我知道的。」
把言采拉進室內之後謝明朗就去梳洗,整理好之後下到一樓,言采坐在沙發上,眼看就是好整以暇等待出門的架勢。謝明朗見狀也不吃驚,只是笑了笑:「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誰說『我會走開』的。」
聽到周藍的名字,謝明朗頓時覺得之前被撞到的地方又在隱隱作痛了。這時言采轉過臉來,問他:「你說呢?」
謝明朗忽然想起什麼,牽動了下嘴角,問言采:「你以前要安慰別人的時候,會怎麼做?」
「嗯?」
謝明朗點了點頭,卻還是站著不動。言采看他不動,也站住了。風刮過來,吹得松樹頂上起伏連連,近處的花也被吹得迎風擺動,瑟瑟作響。四下靜下去,在這冬季的近午時分,簡直有些寂靜得難堪了。
對此言采並不否認:「想到這一年的工作終於結束了,放鬆一下也很正常。」
說話間兩個人上了樓,按之前門房的指點去找言採的化妝間,途中經過鄭曉的,門雖然關著,音樂聲卻隱隱傳出來,是普契尼的歌劇。潘霏霏撲哧笑了,壓低聲音說:「原來化妝間里還有音響。」
「是這樣,我前幾個月在山上看中一棟房子,訂金都交了,本來想求婚時用上的。現在,你也知道了,就這麼回事。房子我還是很喜歡,但看著總是礙眼,估計就算真的買了,住進去,也未必見得舒服。」說到這裏衛可又恢復了玩笑口氣,「那房子真的不錯,要我轉手給其他人我還真捨不得,我知道你現在是有錢人了,有錢人都要置產嘛,想不想去看一看?」
「那位賀大夫,是你的新歡,還是故交?」
話沒說完另一方抬起頭來,眉頭也皺著,不過想來是痛得。潘霏霏見到來人頓時愣在當地——原來是周藍,妝沒卸服裝也沒換,就裹了件大衣,扣子還沒扣上,完全是匆忙要出門的樣子。她站穩之後,也不管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連連道歉說「對不起我趕時間,沒看見你們,實在對不起」,又在得到回復之前等不及似的風一樣繼續往外趕。
謝明朗一個定神,轉過臉來,看見潘霏霏關切的神情,一味微笑:「沒什麼。倒是你,冷不冷?」
前一天他們其實睡得也晚,謝明朗迷迷糊糊覺得言采醒了,也還是犯懶,往床上另一個人背上貼過去,眼皮還是沉得很,說:「嗯,昨天誰沒拉窗帘,怎麼這麼亮……」說完整個人蜷起來,往被子深處鑽。
食物沒來之前他們繼續聊天。謝明朗之前還擔心潘霏霏不自在,後來見她正興緻勃勃和鄭曉說著什麼的樣子也就放下一半心來,轉而去聽言采和陸傑之間的對話。而這兩個人聊得也在興頭上,等食物上來之後也沒有中止的意思。
謝明朗回過神來,說:「我看著你身邊的位子,想起當年我們看蜘蛛女之後,你和衛可大吵的事情了。」
但是言采一直盯著他沒有說話,眉心緊蹙,固執地在等待謝明朗的回答。謝明朗故作輕鬆地說:「我也不知道。呂大夫懷疑是神經的問題。檢查已經做了,這幾天結果就出來。也許沒什麼事,虛驚一場而已。」
謝明朗頓時盯著他:「你說過你不會。」
「不遲不遲。」陸傑笑著擺手,銀髮在燈光下閃著暗暗的金光,「就是我太老了,沒有機會再和你們年輕人演戲了。說來也巧,當年我第一次演主角,用的化妝間就是鄭曉那一間。」
年末的最後一齣戲在二十七號晚上。
言采微微一笑:「我只會做討人歡心的飯,平時吃的,還真的不會。」
他們隨便揀了一條路走下去,冬天來墓園的人也少,一路上看不到別人,倒是見幾隻烏鴉停在路中間,人一走近,才叫著飛開了。
潘霏霏又要瞪梁啟文,謝明朗在一旁先笑倒了。
這大概是黎明到來前最暗的一刻。謝明朗眼前一片漆黑,耳邊是隱約的轟鳴聲,過了一會兒那奇怪的聲音才消失,換成了自己和言採的呼吸聲。
謝明朗看著她,也收起笑容,正色說:「你結婚,拍照怎麼還能找別人?這不用你說,當然是我來拍。」
「不是。」謝明朗搖頭,「我很高興你讓我一起來,我也很願意你說過去的事情,但我只是想讓你心裏舒服一點,你不必勉強說這些。」
言采趕快說:「當年不肯上舞台,是我太不懂事。現在再重頭來過,希望不會太遲了。」
謝明朗話沒說完,忽然覺得言採的手臂硌到他胸口,大概是碰到早些時候周藍撞到他的那一塊兒,只覺得一陣抽痛,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
午飯喝了酒,雨天又最是催眠,謝明朗就放任自己睡了個午覺,還很快就睡熟了。忽然擱在枕邊的手機不依不饒地響起,他正夢的是當年還在《銀屏》時被編輯催稿,聽到鈴聲嚇得一下子坐起來,看到打電話的人是潘霏霏,才鬆懈下來。
說完立刻覺得這句話太傻,搖了搖頭,笑了:「我再去打個電話。」
謝明朗看了眼潘霏霏,發覺只要有外人在,她就不再那麼局促不安,於是也笑說:「其實我也很想親眼看看戲劇界已經成為富豪的人物。」
他說得興起,說了一半才留意到房間里遠不止自己和言采兩個人。謝明朗當年跟過鄭曉幾齣戲,彼此年紀相仿,私下也有些來往。聽他叫自己的名字,謝明朗站起來寒暄:「是,帶妹妹來看戲。」
聽到這番話,謝明朗迅速把雙方都認識的朋友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印象里似乎沒有接到葬禮的通知。他有些疑惑地看著言采,恰好言采也在看他,兩個人目光相接,都看起來再自然不過地開口——
「那正好。」言采這時抬頭,口氣聽來也很平靜,「我送你去,然後和你一起去見大夫。」
言采說:「到了。」
找了一圈沒見到人,本以為他出門去了,或者在車庫,但走到玄關,發覺鞋子都在。謝明朗都覺得好笑了,就這麼大的地方,人能到哪裡去。
「我會走開。」
他出院已經一個月,搬到郊外也快一個月,除了每周去復健路上遠了點,倒也沒什麼不方便。然而這個城市漫長而潮濕的冬天剛剛過半,新年將至,雨季卻似永無盡頭。
潘霏霏驀地僵住,瞪大眼睛盯了謝明朗好久,才緩緩說:「上次你要我不要多想,大概是從埃及回來之後。」
這時已經晚了,走在偏僻的路上,笑聲就格外響。謝明朗看他們三個人走在前面,背影被路燈拉得細長,又晃動不定,簡直像是活物。言採在抽煙,一點紅光就在他指尖時閃時現,陸傑抽煙斗,路燈下的側影顯得相當有趣,而最邊上的鄭曉不知道正說到什麼,興緻恰高,微微揚起手來,彷彿還在舞台上。
言采幾乎一個晚上沒睡,加之在冷風裡坐了一個早上,在送走執意要一個人去的謝明朗之後,破天荒地去睡了一個回籠覺,等他再被謝明朗的電話吵醒,一看表,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
謝明朗不理他,別開臉去,再一會兒轉回來,問得卻是:「我其實對一件事有點好奇。」
按理說謝明朗應該一直住院到復健期結束,m.hetubook•com•com但他在拆除石膏后就堅持要出院,上醫院復健一直是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兩個人最初商量的是請護工,但試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發覺女人不方便,男人也不見得怎麼方便,加之無論是言采還是謝明朗,都受不了家裡長時間多出個外人來,所以也就作罷,寧可叫計程車,要不有時潘霏霏來看謝明朗也接送他一下。
要走回去才發現,這樣七拐八繞,早不知道到了哪個角落。他們無人可問,只得一邊閑聊,一邊找歸路。眼看人已經遠在路的盡頭,笑語還是被風刮過來,依稀說的是山上,房子,但還是不真切,最終都散在風裡,只能聽見一點笑聲了。
他醒來一半是在醫院住久了,生物鍾早已被調整得無比規律,另一半卻是因為每到雨天尚在恢復期的肋骨和尺骨都不免隱隱作痛,胸口像被壓了重物,把所有的睡意都驅散得一乾二淨。
到了家門口,所有的燈還是熄的。謝明朗費力地看了眼手錶,算時間戲已經散了,言采應該正在哪裡吃飯。他挪開半睡半醒趴在他身上的潘霏霏,安頓好,又向梁啟文道完謝,打開車門,一隻腳已經在車外了,忽然潘霏霏一下子清醒過來,拉住他外套后擺,笑嘻嘻問:「明朗,怎麼不請我們去你家裡坐?」
潘霏霏依然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動這種手術,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你最近還要去醫院嗎?我陪你一起去,看看醫生怎麼說……還有啟文他們學校,是有醫學院的……」
謝明朗一直到坐到車上還是不知道言采要去見誰,甚至連去哪個墓地都不曉得。他最初想的是言採的親人,但看言採的神色和中途專門去買的花,又不像。後來車子開到近郊,謝明朗才猛地想到一個人,進而裝作若無其事瞥了一眼正在專心開車的言采,還是沒問。
潘霏霏語結,謝明朗見她猶豫,二話不說拉著她,繞到另一條街上,往後台去了。
但是那一刻梁啟文只笑,謝明朗也笑,潘霏霏看著他們的含義各自不同的笑臉,臉上熱得厲害:「明朗,這事我還沒和爸媽說呢,我想過年的時候帶啟文回家。」
誰知道言采一本正經地說:「我骨折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痛不痛早就忘記了。」
謝明朗始終在微笑,聽到這句話亦笑容不改:「好啊,潘姨見你終於帶未婚夫回家,一定無比歡喜。」
可憐梁啟文正在喝茶,立刻被一口茶水嗆住,咳得滿臉通紅,就是說不出話來。
言采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謝明朗的後半句話:「嗯?你今天怎麼了?」
「她喝醉了……」謝明朗苦笑。
冬天的墓園更顯蕭瑟,夾道的松樹依然青翠,草地卻是被霜打得雪白,喬木的葉子都落了,只剩曲虯的枝條向上攀去,像是要無聲地把灰白的天空割裂。
言采一直在笑,他笑得久了,弄得謝明朗都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今晚是出了什麼事情。好在這時目的地已經近了,他也放鬆了點,也有餘裕說閑話:「你今晚真的興奮得過了頭。」
他們走的門是演職人員的出入通道。後台那邊言采想來也是關照過,見到陌生人推開門後門房只是探頭出來看了一眼就再不問,倒是謝明朗不知道言採的化妝間在哪裡,專程去問,搞得對方這次倒是反覆打量了幾次,終於忍不住問「你是謝明朗吧」,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又再次上下打量一遍,才忍笑指路,「樓梯上去左拐,左邊第三間,門口貼了名字的就是。」
散戲之後,這後台反而忙碌起來,人流穿梭,每個人都在忙,也個個都走得又快又急,無暇他顧;謝明朗出入後台也是常事,但對於潘霏霏來說,後台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進來之後她也收起之前那不情願的難堪表情,情不自禁地左顧右盼起來。
言采理所當然般點頭:「我就是習慣了每年過來一趟。」
言采微微一笑:「我知道。但正好最近我也起了這個念頭,想試試看,誰知道機會就來了。」
這樣過了一刻,謝明朗先一步鬆開手來,言采轉身,卻看見十步之外某座墓地前面,一個老人定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他不免朝謝明朗那邊瞥了一眼,後者顯然也看見了,倒是不慌不忙拉著言采大步拐到另一條路上,走出去許久,兩個人也不曉得是誰先沒忍住,笑出來,人聲在這種地方總是格外響,更不必說笑聲,就聽見若干鳥兒被驚動,撲著翅膀四下竄上天去。
謝明朗在骨科自是熟門熟路,還和護士長聊了一會兒,才去見主治醫師。落座之後呂大夫問了問他的復健情況,又把上周來時拍的X光片拿到手看了,告訴謝明朗恢復狀況非常理想。
謝明朗問得本是玩笑話,不料言採的回答卻很嚴肅:「這不是厭倦與否的問題,既然有另一條路擺在眼前,嘗試一下也無妨。」
趕到說定的餐廳的時候,果然又開始下雨了。
謝明朗一直到手臂痛得受不了才放開手,看著言采,說著說著眼睛低下去,頭也低下去:「我愛你,本來就是對你一無所知又對將來毫無信心的時候開始的。我還是妒忌,但妒忌的卻是時間,這有多愚蠢。」
對方遞還票,笑說:「一直沒見到這幾張票,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言采托我們轉話給你,請你和同伴下了戲去後台。」
「直到有一天,我都記不得那天之前做了什麼,清醒來之後發現躺在房間的地板上,吐得一塌糊塗,心跳過速,連眼睛都沒辦法看清楚東西。其實就我當時來看,隨便哪一天橫死在什麼地方,都再尋常不過。可是我也沒死。事實上我一次次僥倖地活下來:我濫交,卻沒有得艾滋,酗酒嗑藥,神經也沒受到永久性傷害,連飆車也沒弄得車毀人亡……那天我爬去浴室,差點都溺死在浴缸里。但也就是那之後,我才去想,沈惟是死了,我也的確很內疚,但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能用他做借口去下地獄。」
「我的手總是在抖。」他平靜地說。
言采這時已經平靜一如往昔,也是搖頭:「沒什麼,說難道比做會更難嗎?何況我自己也會不時想起,這的確值得羞恥,但也足夠引以為戒。」
因為睡眠不足,也因為宿醉,謝明朗那久違的低血壓,在被鬧鐘強制性拎起來之後,發作了。
說完謝明朗笑了一下,言采也勾了勾嘴角,但他看著謝明朗,搖頭說:「不是葬禮,我是去掃墓。每年我都去。」
聽見雨點撲在窗玻璃上的聲音,謝明朗醒了。
言采沒做聲,感覺到謝明朗的手離開,還是沒有表態;兩個人在這無聲的黑暗中不知僵持了多久,在言采都以為謝明朗又睡著的時候,他聽見他的聲音:「說真的,言采,這些年我遇見這麼多壞事,我想過和你分開,在非洲的時候遇到危險,想過會死,唯獨沒想過有那麼一天我再不能照相。誰知道最習以為常的,竟也會有可能成為奢侈回憶的一天。」
「我不去。」
他忍不住鉤起嘴角,重新把目光轉回舞台上。
他拉開窗帘,卻見言采背對著門,坐在靠椅上抽煙。手邊的煙灰缸積滿了煙頭,也不知道待在室外多久了。
「有個年輕人寫了個不錯的劇本,想自己拍成片子,顧雷願意投資,問我願意不願意做製片人。」
謝明朗瞄了一眼還在打電話的言采,忍住笑,說:「我二十七號看完戲忘了開機,何況你找我也從來沒有正經事。晚兩天應該不要緊。」
沒想到這麼快,謝明朗怔住,下意識就問:「就這樣?」
「的確有一點。」
「賀。」
落座之後發現是西餐廳,陸傑是這裏的常客,點單之後笑著搖了搖頭:「真是老了,什麼也克不動了。以前我下戲來這裏吃飯,點這麼大一塊牛排,還能再喝一品脫的啤酒。」說完拿手比劃一下,看得潘霏霏目瞪口呆。
謝明朗覺得自己好久沒見到潘霏霏如此這般的小兒女神色,看她和梁啟文笑鬧,只覺得有趣,又覺得他們般配。不防潘霏霏忽然轉過頭來,對他說:「明朗,你想好送我什麼沒有?」
「胡說八道。」這句話的口氣出乎意料的溫和。言采並沒當真,抽出手來,去關了燈。
說完想起晚上的笑鬧,忍不住又笑起來。
言采居高臨下看著他,眉頭皺起來:「你們到底喝了多少?」
「我簽下講師的工作了,和霏霏商量之後,我們想年後結婚。」
看了一眼詫異地轉過目光來的謝明朗,言采只一笑,低頭點了一支煙,猛吸了一口,才繼續說:「他身體不好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大家都只知道他是胃病,我偷看過他吃的葯,才知道還有腦血栓。那個時候他要籌拍《塵與雪》,我想在裏面演個角色,為此想盡一切辦法,推了所有的片約,製片人以至贊助商都去打好關節,只有他不同意,甚至連試鏡都沒給我。為了這個我們大吵,這當然沒用。我就賭氣接了要出很長時間外景的片子,走得天遠地遠,也不聯繫,誰知道他忽然發病了。」
謝明朗正視著言採的眼睛,鎮定地說:「說肋骨恢復得很理想,其他也就沒什麼了。」
笑也笑夠了,言采看看表,說:「那就回去吧,我餓了。」
謝明朗瞬間無言,定了定神,從言采手裡抽出手來,暗自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去看言采。印象里他似乎從未見過言采眼底有過如此重的陰影,以至於差點疑心成是燈光在玩的把戲了。
說到這裏言采又重重去抽煙,謝明朗看他下巴都繃著,心裏也一緊。下面說的就是當年謝明朗還在《銀屏》時候聽到過的傳聞,竟一一對應:「接到消息的時候我人在外地,快新年了,臨時買不到票,就開車去別的城市趕飛機,結果路上堵車,飛機又遇上氣流,好不容易到了,結果人還是沒見到。」
言采本來臉上還有點繃著,聽到這句話,神情漸漸柔和起來。他看著謝明朗,微笑說:「關於天氣的預言你向來很准,還是不要說了。」
謝明朗沒想到周藍已經做了母親,吃驚之餘有點走神,對言采開燈查看自己的傷勢也沒在意。正想著燈又暗了,還來不及問,黑暗之中言採的笑語纏到耳邊來,又或者那根本是另一個吻,只聽言采說:「是有一點瘀青。還有,抱歉……」
電話那頭也撲哧一聲笑出來:「其實我們是有事想告訴你,希望你一定賞光。要我們來和_圖_書接嗎?啟文今天沒事,我倒是要加班,我讓他過來。」
「大概是我潛意識裡不希望有壞消息的時候你就在旁邊。」謝明朗在言采身邊坐下來,「何況你討厭醫院。所以我一個人去才是皆大歡喜的法子。你要是願意,等我檢查回來我們可以一起吃午飯。」
當晚謝明朗準時赴約,入夜之後氣溫驟降,風刮在人身上刀子一樣,計程車司機在路上不停說著搞不好要下雪。途中他接到言採的電話,原來是擔心他中午喝多了對骨頭愈合不好,謝明朗笑他這個時候才想起來未免太晚,從這個話題開始,兩個人一徑閑扯,不知不覺就到了餐廳外面,這個時候言采忽然問了一句:「年底的最後一場演出,你來不來看?」
潘霏霏卻不理,後來索性整個人抱住謝明朗後背,竟是不讓他離開的架勢。起先謝明朗還有點詫異,很快也鎮定了,一邊掰潘霏霏的手一邊笑說:「你這麼抱著我,我怎麼請你進去坐,拖著走嗎?」
衛可和江綺分手,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他們的事情謝明朗早就知道,所以新聞出來,反而不好去問當事人,只是陪著衛可去大醉了一場。聽他這樣說,謝明朗竟然一本正經接話:「可是保險公司賠的全部換作藥費了。不知道把內臟全賣了,夠不夠買你的房子。」
言采已經坐了起來,眼底全無睡意:「你昨天睡著之後手還在抖。怎麼回事?」
言采至少看起來是愣了一下,才加深笑容:「就是不知道我拋棄的地方是不是還能讓我回去。」
話沒說完,不防言采湊過來,扶住他的臉開始親吻。言采指尖瀰漫著煙草的氣息,口腔里則是淡淡的酒味,糾纏起來之後謝明朗有一刻短暫的失神,等意識到車子還停在路口,他忙推開言采,定了定神,說的卻是:「今晚住市裡吧,我很想念那間老公寓。」
或許是覺得自己也答得太嚴肅了,說完這句,言采又笑了:「萬一將來哪一天不能演戲了,也多一條路,不至於流落街頭。」
潘霏霏狠狠拍他一下:「你又在扯嘴皮子。」
這是在算舊賬嗎。謝明朗暗自苦笑,嘴上卻說:「這不是一回事情。」
謝明朗暗自皺眉,說:「你什麼意……」
謝明朗不由笑了:「這話呢,是像潘霏霏小姐說的,卻也不像眼看就要結婚的潘霏霏小姐說的。」
靜了一路的言采這時忽然開口:「我要人送了食材來,晚上在家裡吃吧。」
說完他就加快動作換衣服,言采倒是叫他不要著急,悠悠泡了茶,還去打了幾個電話。看見電話,謝明朗才想起自己手機自從看戲那晚起就關了沒去管過,就先去開了手機。一開機就見到一串語音信箱的留言。一看頭幾個都是衛可的,要他打回去,又不肯說是什麼事情。謝明朗詫異地挑了挑眉,順手就按了回撥。
「給霏霏留一張。既然她去,就再多一張留給啟文,有備無患。」謝明朗付了車資,「我到了,要下車了。」
「吃過了。」
眼看前方交通燈轉色,言采忽然加速,把還頑強跟在後面的幾輛車甩在紅燈之後。謝明朗沒有防備,一快一慢之中後背撞到坐椅,痛得眉頭瞬間蹙成一團,又擔心被言采覺察,硬撐著若無其事般轉開臉去。言采這時說:「我約了個人,送你去醫院之後我去見他,談完之後再來接你,一同去吃飯吧。」
「那也不能……」
言采正要再說話,謝明朗卻猛地湊過來,開始親吻他。言采起初因為驚訝略略遲疑了片刻,但很快回應了這個吻。謝明朗用力擁抱著言采,覺得手指都要穿透衣物,陷進血肉里,又覺得正隱隱作痛的其實是自己的皮膚,然而這一切又是無關緊要的,他在想何時結束這個吻,告訴言采說他的確對言採的過去一無所知而覺得遺憾過,也嫉妒過,但如今知道了,卻也未見得不那麼遺憾或是嫉妒。但又有什麼能迴轉時光。
「那好,就這麼定了。」
他覺得口乾舌苦,知道是宿醉的後遺症,想爬起來喝杯水,坐起來才察覺自己一隻手被言采握住,兩個人都一手是汗。
這一晚三個人邊吃邊鬧,熱鬧得要命。謝明朗又喝了酒,捉迷藏一樣和梁啟文說起潘霏霏小時候的趣事。雖然他說的故事里一半是潘霏霏平日里說給梁啟文聽過的,但是在梁啟文聽來,事情換一個角度重新說過,又涉及潘霏霏,怎麼也聽不夠。而謝明朗中途不止一次看見梁啟文的目光,心裏想,這個年輕人恐怕是心甘情願被霏霏鉤一輩子。想到這裏,好笑之餘,更多還是歡喜。
趕到市裡差不多是三點。看謝明朗氣色不錯,言采剛剛要詢問檢查結果,謝明朗已經先開口了:「醫生說是我某處神經受到壓迫而產生的後遺症,需要手術。那些複雜的醫學名詞我記不得了,你既然和賀大夫認識,可以直接問他。還有就是,我決定年後動手術。」
「反正你一個人從家裡走出來和我們兩個人出門,對他們來說沒有差別,躲也沒用,我總不能為了躲記者再去買一套房子。」
謝明朗想這是小鬼的睡法,忍不住笑了;扭開檯燈,床頭柜上果然還留著昨天晚上沒喝完的水。喝完這半杯水,喉嚨和胃都舒服多了,就要關燈再睡,忽然聽到身後有響動,謝明朗轉頭,愣了愣,說:「我吵醒你了?」
「晚上我去找你的時候遇見周藍,她正急匆匆下樓,就正好和她撞個滿懷,估計是撞青了。」
謝明朗在想別的事情,聽到這句話后沒多想,脫口而出:「你做還是我做?」
言采要送謝明朗到骨科,謝明朗卻執意讓他把車停在離醫院還有兩條街的地方,說是走過去,也活動一下。不管說得怎麼理直氣壯,那些不能說也不必說的東西言采恐怕比謝明朗本人還要清楚一些,他就沒多說,只替謝明朗開了車門,看他走出幾步發覺謝明朗沒帶傘,又追上把傘給了他,這才赴約去了。
潘霏霏抿著嘴不再說話,悶聲悶氣一路開到劇院。她想到舊事,心裏尤其憋氣,啟動剎車的時候手都特別重。到了劇院門口,才重新開口:「好像沒車位了,我換個地方停車。」
「你抽煙我酗酒,正好。」謝明朗嘟囔一聲。
謝明朗把目光從「沈惟」二字上收回來,聽到這句話沒表態,又掃了幾眼花束,才說:「我不知道他祭日是今天。」
在「未婚夫」和「終於」二詞之間徘徊了片刻,潘霏霏決定忽略後者,聽來頗有些蠻不講理的言語也因為此時的笑容顯得太沒說服力:「爸媽看過之後,要是覺得不及格,當場打出去。」
謝明朗無法,擔心梁啟文尷尬,於是說:「我一直以為她喝酒像她媽,從來不醉的……」
后一句話讓在場的剩下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轉過目光來。潘霏霏身子一僵,盡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開話題:「……我在接明朗之前吃了東西……」
他答得這樣乾脆,反而叫潘霏霏一時無話可說了。好在轉過街角,那依然亮燈的餐廳,也已經近在眼前了。
言采看著他微笑:「也好,我們是很久沒有回去過了。」
看一眼鍾,沒想到居然還沒到中午。謝明朗頓時又倒回去,翻來覆去,試圖再睡一會兒。在他半睡半醒之間言采已經沖好澡出來,瞥見謝明朗還不死心地藏在被子里,也不去叫他,自己在衣櫃里揀衣服。持續不斷的響動聲讓謝明朗又一次坐了起來,他起先沒看言采穿什麼,只是問:「今天幾號了?」
聽到她的比喻,走在前面的謝明朗回頭,正要接話,不料樓梯拐角轉過一個人,急匆匆正和他撞上。雙方都沒提防,彼此退了一大步,尤其是謝明朗是上樓那個,正好被撞了個滿懷,差點栽下去,慌得潘霏霏一把拉住他,也不管是誰,當即皺起眉頭說:「怎麼走路……」
「真的不記得了。」謝明朗憑聲音拉住言採的手。他自己的手暖不起來,愈是覺得言採的手溫暖。
察覺到謝明朗的身體在發僵,言采停下來,撐起身體低頭看他,問:「你怎麼了?」
謝明朗一驚,一下子醒了:「不是二十九嗎?」
周末找車位總是格外艱難。等他們把車停好再趕去劇院,大廳里已經沒什麼人了。驗票時工作人員看到票,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謝明朗和潘霏霏兩個人,問:「你是謝明朗?」
「沒什麼,我今天約了呂大夫,可能會比平時晚一點。」
「那你要去鄭曉的房間看。」言采領他們坐下后就去浴室換衣服,沒幾分鐘人出來,已經換上淺色單衫和黑色的褲子,只有頭髮還是濕的。他看了眼局促地坐在沙發一角的潘霏霏,走近她身邊,加深笑容的同時伸出手:「我聽謝明朗說你要結婚了,恭喜你。」
潘霏霏一邊上樓一邊說:「我還是第一次進到後台來,有點兒像工廠。」
見他說得如此坦白,謝明朗之前縱然再有心事,也還是笑了。
話說到一半,門開了,言采裹著浴袍,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目光掠過徹底呆住的潘霏霏,浮起慣常的笑容:「我聽見你們的聲音。對不起,還沒來得及換衣服,進來吧。」
言采正在低頭系扣子,聽到謝明朗如此說,頭也不抬地接話:「我是要去墓園。」
「好。」他點了點頭,看見言採的神色還是有幾分鬱郁,反而笑了,勾過他的脖子來送去一個親吻,「這肯定不會是我經歷過最壞的事情。你要往最好的情況想,搞不好只是我杞人憂天罷了。」
「恐怕八十都不止了。」
謝明朗看著空蕩蕩的街面,忍不住笑出聲來,挽住言采:「我保證我的手還不至於沒用到不能開車,走吧。」
真是體面的做法。謝明朗想。於是他就說:「那這次也走開吧。」
謝明朗順著他說的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遠方那好像被陰沉天氣壓低的湖面,順口說:「下就下吧,不要再封路就好。」
正巧這時謝明朗也轉過目光,正對上言採的眼睛,一瞬間只覺得要溺進去。謝明朗一轉念,還是忍住笑,也不搭腔,繃著臉繼續開車,直到車子停好,到了家門口,再看著言采拿鑰匙開了門,他才忽然抓住言采沒拿鑰匙的那隻手,兩個人力道都沒控制好,一起跌到門邊的沙發上;言采本來喝了酒,一時間有點發矇,等意識過來,謝明朗正攀住他親吻,吻過之後才玩笑一般說:「下次討禮物,請一定提早暗示。再說勤勉工和-圖-書作本是你的優點,無私的勤勉工作更是美德……」
「什麼?」
容不得他走神太久,言采轉過頭來對他微微一笑,說:「好了,我們走吧。」
進了餐廳謝明朗發覺先到的是梁啟文。後者見到他后立刻說:「霏霏臨時加班,說是晚一點趕過來,要我們不要等他,先吃。」
言采笑一笑,等潘霏霏鬆開手,就轉向謝明朗說:「你手機沒開,我就讓他們轉個消息給你。只你們兩個?」
她笑容款款,謝明朗猛然想到多少年來,每到年底潘霏霏總是這樣笑著向他要新年禮物。一陣恍惚后,他也加深笑容,故意說:「還沒結婚呢,就向家人討結婚禮物了,你這才是便宜買賣。」
謝明朗卻心不在焉,直到察覺言采笑眯眯等著他良久,才恍然回神,跟著笑:「那就要看我忙不忙了。」
言采就不說話,轉過頭去看著謝明朗。謝明朗被他盯著,過了一會兒,才說:「定期檢查而已,你不要想多了。你又不是沒有骨折過,痛起來哪裡真的瞞得過去?」
言采對此地甚是熟悉,開著車彎來繞去一點不見遲疑。謝明朗看著窗外,忽然覺得有點冷,正要把空調撥高一點,車子已經停了下來。
「我以為他至多七十。」謝明朗吃了一驚,而後失笑,「難道在舞台上的人,都比別人老得慢嗎。太不公平。」
潘霏霏挽著謝明朗,聽見這樣的問候就理直氣壯往他身邊靠過去。謝明朗忍不住笑:「冬天只穿這麼一點,自找苦吃不是。」
「怎麼?」
言采還是不說話,面部的線條卻鬆動了。謝明朗意外地發覺自己居然還能笑出來,於是就笑了:「提早體驗一下衰老的滋味也不錯。我都說完了,現在可以睡了嗎?」
這齣戲已經演了四個月,又到了演出季的最後,如何在保證演技的同時,且不流露出隨著演出周期拉長而變得難以避免的那種因為重複和圓熟而起的疲憊感,對任何一個演員都是考驗。謝明朗重看這齣戲,心裏不是沒帶著一點考量的意味,但從始至終再看一遍下來,他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三個主演的哪一個,都沒有陷入那麻木的熟練之中。
雖然謝明朗聽完之後,腦中瞬間閃過的「言采流落街頭」這麼個景象讓他覺得滑稽無比,但又很快被別的思緒勾住,笑容一掠就收住,再過了一會兒才不太自然地浮起:「你?我都想不到你演流浪漢的樣子,就更不要說什麼真的流落街頭了。」
這都是好消息,謝明朗卻只是沉默地坐在一邊聽,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喜悅感。默默等大夫說完,又默默看著他把X光取下,謝明朗才開口:「呂大夫,這次來我是有別的事。」
「你說要做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自己去就行了。每次和你去醫院我都緊張。」
這不是言采會起床的鐘點。謝明朗沒聽見動靜,忍不住輕輕喊了一聲言採的名字,沒聽到聲音,謝明朗想不到這個時候言采能到哪裡去,終究還是有點在意,掙扎著爬起來,套了件毛衣去找言采。
言采看他表現得完全像是畏光動物,和往日作風大不相同,一時覺得有趣,翻過身來想看看謝明朗現在是什麼樣子。但謝明朗正纏著他,手搭在言采腰上,頗像只深海里的章魚。言採好不容易轉了個身,卻惹得還一心想睡的某人不滿地重重拍了他一下:「你不困嗎?再睡一會兒。」
「明朗你不要一臉把我終於賣出去的便宜表情,先好好鍛煉身體,等我出嫁那天背我出家門。」潘霏霏一邊說話一邊大步走進室內,說完這句眼風掃到梁啟文身上,「你這麼藏不住話,怎麼也是應該我親口和明朗說。」
聞言潘霏霏作勢要打他,但也只是做個樣子而已,覺得鬧得可以了,坐回座位上,翻開菜譜,卻不看,只是先抬起頭來,無比認真地說:「明朗,結婚那天,送我一套照片吧。」
「很愉快。戲很好,我都好奇你們幾個人在演了小半年同一場戲之後,還能保持這樣的狀態的。不過這次有點可惜,你似乎沒有打動霏霏,她倒是被鄭曉和周藍感動了。還有見到了陸傑,這更是意外之喜。他到底多大年紀了?好像自十多年前知道他起,他就是這個樣子。」
本來留給梁啟文的那個位置中場時候也有人來坐,只是這次等到謝幕時候謝明朗才看清對方的長相。這不由得讓他想起當年認得衛可的往事來,就在兀自出身的當口,潘霏霏說:「明朗,走吧,人都在往外走了。」
「是昨天,只是我都這天來。」言采平平說道。
她說要進門,又迅速離開,變得翻書一樣快。謝明朗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了,那點兒清醒無非是硬撐著一口氣裝出來的,心裏覺得有點好笑,就是笑不出來,只若無其事和梁啟文道了個別,要他看著點霏霏,就站在原地目送他們的車離開。
言采推開包廂的門,看見先到的謝明朗低著頭在翻看攝影雜誌,聽見門聲,謝明朗抬起頭後有點驚訝:「怎麼就你一個人?我以為你和你的朋友一起來。」
之前還胡天胡地發酒瘋的潘霏霏,聽到言採的聲音,幾乎就在同時鬆開了抱住謝明朗的手,然後也跟著下了車,故作鎮定地拍平自己外套上的褶皺,四下張望一番,聲音極平穩地問:「就到了?」
「這個時候讓你走神,是我的錯。」
「三十。」
謝明朗這才覺得真是廝混得沒天沒日了,但坐起來仔細一回想,過去兩天里似乎只做了那麼幾件事,無怪覺得時間慢。這一來他也不好意思再睡了,撿起睡袍說:「我也起來了。」
「如果手術也治不好,那估計我只能去找心理醫生燒錢了……」察覺到潘霏霏愈發驚恐的目光,謝明朗終於收起玩笑神色,正色說,「霏霏,我比任何人都愛惜自己這雙手,你相信我,不要多想了。」
謝明朗其實被撞狠了,又不願意讓潘霏霏知道,笑著擺擺手,扶著樓梯繼續向上走,走了兩步好一些,這才又說:「我不要緊。」
接著他聽見言采說「你低頭說話我聽不清楚」,再接著臉被扳起來,兩個人又吻在一起,這次有點肆無忌憚的味道,分開之後謝明朗感到言採的頭髮擦他的臉,下巴磕在肩膀上,整個人都貼過來,分外溫暖。謝明朗本想說句玩笑話,打散之前的鬱郁,但此時又溫暖又安靜,一時竟也不捨得說話了。
於是他就說:「你想不想說點什麼。隨便說什麼都好。」
「嗯?」
散戲之後謝明朗發現潘霏霏又一次熱淚盈眶,就不做聲地遞過紙巾去。潘霏霏接過之後有點窘,勉強笑一下:「我倒是希望玉紋和志忱兩個就這麼遠走高飛算了。」
「我來。」
謝明朗雖然不混演藝界,但和圈子裡面的人打交道久了,對很多事項的流程也略有所知:「製片?這可不是輕鬆差事。」
「或者我們打車回去。」
說完就又若無其事地坐回車裡,坐了一會兒發覺梁啟文不在車上,又探出頭:「啟文,你在發什麼呆?」
「嗯?」
「出門之後手機沒電了。」謝明朗這才明白為什麼是別人轉話,「啟文出差去了,只我們兩個,你這是做什麼?」
言采也覺得謝明朗的手一直在發冷汗,又抖個不停,全當他又喝多了,嘆了口氣,說:「你看你的手抖的。喝多酒對神經不好,酗酒的人我見得多了,都是從『沒事,這才多少』起頭的。你最近每喝必醉,不是好事。」
謝明朗踩下油門,補充了一句:「你可能不信,目前為止我有過的最好的回憶,有一部分就是在那裡面。」
身旁人似乎還說了什麼,但那時謝明朗已經不可抑制地,往睡眠的深淵滑去了。
他這一覺睡得糟透了,反反覆復在做夢,而且翻來覆去夢見自己趕一班船,氣喘吁吁趕到碼頭上,碼頭被巨大的海浪推得顛簸不已,要趕的那班船卻已經朝著夕陽開遠了。強烈的挫敗感讓他煩躁不堪,特別是這夢一再重複,他終於忍無可忍,把行李箱狠狠往大海里拋去,就在箱子入水的一瞬間,人也醒了。
謝明朗聽到這句話沒做聲,過了一會兒才裝作若無其事別開臉去,言采看見他頸子都紅了,就也是若無其事,繼續往前走。
墓地旁堆滿了鮮花,從顏色上來看都是不久前新擺上的。謝明朗在看墓碑,聽到言采說:「花好像比去年少一些了。」
謝明朗原本猜的是他們說要去見對方父母或是訂婚之類的事,沒想到竟是要結婚。他愣了一會兒,繼而笑逐顏開地伸出手:「求婚成功,恭喜你了。霏霏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總是看著她還小,不知不覺,竟也有歸宿了。」
謝明朗自從見過賀儀之後,反而成了一群人裏面最輕鬆的一個,見到潘霏霏緊張得握方向盤的手指都彷彿要痙攣了,也只是微微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說:「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我也沒有那麼好的演技來瞞你。大夫說只是個小手術,你輕鬆一點。」
忽然言采提議:「既然出來了,那就一起走一走吧。我好像很久沒有和你一起走在外面了。」
「今年的演出季結束了,我本來想散戲之後請霏霏他們吃飯……」他頓了頓,又看了看潘霏霏,才繼續說,「雖然只有三個人,也是一樣。你們來劇院前吃過沒有?」
這句話顯然沒有起到任何安撫的作用,潘霏霏還是很快陷入了自我恐慌之中:「到底有多嚴重?明朗,你不能瞞我。」
言采出場之後謝明朗覺得他的目光飛快地朝這邊偏了一下,接著自己的餘光則瞄到本來還心不在焉窩在椅子上的潘霏霏坐直了;謝明朗順勢轉過臉去,她正盯著舞台目不轉睛,絲毫沒有留意到有人在看她。
謝明朗一愣,擦頭髮的手停了一下:「這才幾點,你怎麼就醒了?」
吃到餐廳打烊,他們才不得不離開。潘霏霏醉了六七分,謝明朗因在興頭上,來不及覺察,也喝多了,只有梁啟文滴酒未沾,說是要開車。在送謝明朗回去的路上,謝明朗藉著酒大說潘霏霏小時候為了不洗碗使出的種種伎倆,潘霏霏起初還有些惱,聽到後來自己也樂不可支,大笑著撲在謝明朗肩膀上,嘻嘻哈哈說了一通,聽來又好似酒話,弄得梁啟文連連說「下次再也不讓她這麼喝了」。
「他的原話是『目前我手上沒有失敗的先例』,所以我想我也不會有幸成為第m.hetubook.com.com一個失敗案例。」謝明朗似乎也被自己的話振奮起來,雙眼閃閃發亮地望著言采。
「她說你們有事同我講,怎麼了?」
說完他就垂下眼,很快再抬起來,指著潘霏霏去跟梁啟文說:「不要怕,她都在想結婚照和喜宴了,絕不會打你出門。」
說話間領帶已經系好,言采順手換好袖扣,又去拿搭在一邊的黑色外套。這時謝明朗已經收回神了,一笑說:「一般穿成這樣,我只能想到你去兩個地方,一是去參加婚禮,二是葬禮。」
說到這裏言采微眯起眼來,彷彿已經徹底沉澱到往事中,嘴角居然是一直勾著的:「……然後最蠢最糟糕的部分來了。他死了,我也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病,將近一年的時間不演戲,從早到晚廝混,好像沒有哪天是在同一個地方醒來的。當然了,就算是那個時候我也知道這樣做於事無補,他不會活過來,我也大可不必這樣自暴自棄,因為就算沒有那場爭執,就算我還在邊上,他可能還是要死,但是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當找到了自我放縱的借口,時間過得太快,一切也變得太容易。」
說完就拉著潘霏霏一道進場去了。
莫名其妙碰見這一出,無論是謝明朗還是潘霏霏都沒搞明白究竟是出了什麼事。目送著周藍衝出門去,又過了好一會兒,潘霏霏才恍然想起自己和謝明朗還站在樓梯上,她趕快回神,問:「明朗,你沒事吧,有沒有撞到哪裡?」
好在潘霏霏很快又開口:「那我們走了,我明天還要上班。」
這化妝間里乾淨得嚇人,鏡子邊貼著演出的日期表,演完的場次都被劃去,桌面上除了必要的化妝品外幾乎別無他物,收拾服帖的演出服掛在一邊,再一張單獨的茶几,上面放著點心和茶水,除此以外,就是一張沙發。謝明朗草草打量一圈,笑說:「奇怪,一般化妝間里不是貼滿影迷寄來的信和賀卡的嗎?」
謝明朗看他一眼:「那就希望彼此的回憶里都重疊的部分。」
車發動之後兩個人一時沒有說話,謝明朗盯著路,言采就盯著謝明朗的手,這樣開過幾條街,言采才放鬆地靠在椅子上,莫名其妙地開口:「你知道嗎,傳說中有點年歲的劇院都有鬼魂遊盪在其中。守夜的人老是在凌晨時分聽見化妝間里有人在背台詞,但打開門一看,卻什麼人也沒有。於是他們就說是當年曾經在劇院登台的演員們,因為懷念此地,魂魄至今徘徊不去。」
「恐怕有急事。你看連妝都來不及卸。」
「要知道人生從來都是比電影更有喜劇感。」言采看著謝明朗在笑,也笑了,又問,「見過呂大夫,他怎麼說?」
一個要睡,一個要弄對方醒來,兩個人拉鋸許久,最終成功的還是言采。被拖著去沖了個澡,謝明朗的酒也醒了些,就是頭重腳輕的狀況並不見得有所好轉。裹著浴袍往床上重重一撲,覺得立刻就能再睡過去。但這個時候腦子又逐漸恢復了部分功能,他掙扎了一下,還是坐了起來,對端著水杯和藥片走進來的言采說:「我有沒有告訴你,霏霏要結婚了?」
言采已經走在前面,聽他這麼說又停下來笑了一笑,等謝明朗跟上來,才繼續向前走去。
午夜剛過陸傑的家人來接他,這頓消夜就此散了。彼此告別的時候潘霏霏似乎不敢看兩個人的眼睛,一味低著頭,說:「那我走了。」
說完也不等言采說話,徑自關了燈,重新睡下去。
看著她掉頭大步離開,謝明朗瞄了一眼身邊喝得眼睛都在閃閃發亮的言采,忍不住苦笑:「你眼看是不能開車了,唯一能開的又跑掉了,那就我來開吧。」
聽到一半,謝明朗忍不住插話:「你們從來沒有合作過?」
聽到這麼說,言采瞄了眼謝明朗,這才不問了。
謝明朗心想自己傷的明明不是腿腳,為何人人約他出門都說要來接他,真以為家門口時不時埋伏著的是遊樂場的迎賓隊列。想到這個,他又覺得乏力起來,應下今晚晚餐的同時,又堅定地謝絕了潘霏霏的提議。
梁啟文看不懂潘霏霏這是在演哪一出,甚至連她是不是醉著也不那麼確定了,一樣下了車,目光在謝明朗和潘霏霏之間游移不定,頗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
說完他就把花從車裡拿出來,放好后又直起腰,注視著墓碑,不動也不說話。謝明朗陪著言采,最初還去看他的神色,但見他面色寧靜如水,也就再不多看。謝明朗知道自己在走神,卻又分辨不出究竟在想什麼,到後來索性放任思緒四極八荒起來。
「你要出門?」
言采看他笑得眼睛彎起來,還是淡淡說:「想留住你下半輩子,還真是要把殷勤獻好了。」
「我是。」
潘霏霏起先悶笑了一陣,但走了一段,再次地沉默起來。謝明朗覺得此時的她情緒有點低落,卻不知道這低落感從何而來,索性不吭聲,只當一無所察。這時前面的人已經轉過街角,潘霏霏這才嘆出一口氣,悶悶說:「明朗,我總覺得你一直沒有變。時間在你身上,過得特別緩慢。事情發生在你身上,痕迹也格外淺。」
這時兩個人已經走進客廳,言采打開燈,把謝明朗安置在沙發上。房間里暖氣開得足,謝明朗又喝多了,立刻就犯困,往沙發深處倒。等言采端了杯水出來,看見的是謝明朗整個人蜷在沙發上,很滿足的樣子。
像是要驗證自己所言非虛,謝明朗說完之後把一直放在外衣口袋裡的手伸出來,平放在桌面上。如此溫暖的診室里,那雙手卻如同畏懼寒冷一般,始終在微微顫抖。
謝明朗笑笑,沒接腔。很快他們來到寫著言采名字的化妝間外面,就在他伸手敲門的前一刻,潘霏霏抓住他的袖子:「要不然我去向鄭曉要個簽名……晚一點過來。」
言采聽到謝明朗的腳步聲,已經先抬起頭來,手上還握著記事本:「你今天不是要去醫院復健?我送你去。」
「沒有的事。」謝明朗不由笑了,「我看你睡得沉,還能聽見我翻身?」
話音未落,自家房門竟然開了。言采順手打開廊燈,看著眼前的場面,並不驚訝,先是朝一旁目瞪口呆的梁啟文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這才說:「那就是我沒聽錯了。外面這麼冷,先進來吧。」
言采晚上還有戲,兩個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各自回家或者去劇院。看著謝明朗搭乘的計程車消失在路的盡頭,言採的笑容慢慢卸下來,他把車停下來,找出個號碼來,過了一會兒,電話終於通了。他清了清嗓子,說:「賀儀嗎,是我。」
躊躇片刻,潘霏霏低下頭,說:「我覺得很尷尬……」
言采見謝明朗滿臉都是看笑話的神情,也跟著緩緩展開一個微笑:「哦,我的新歡和舊愛,不是就在眼前嗎。」
謝明朗也跟著沉默了,而後微笑:「會裝也是成年人必要的社交能力。」
潘霏霏朝他翻了個白眼,撇了撇嘴:「事先可沒有人告訴我半夜還要在冷清清的大馬路上步行。」
本年度公演結束之後兩個人回去之後除了吃飯就沒出過門,胡天胡地過了幾天,結果作息反而全亂了。好在沒人在乎,清醒的時候偶爾彼此取笑一番,但那幾天,到底幾多時候是真正清醒的,還真是計較不來。
到了鐘點兩個人按時出門,他們同進同出的機會本來就少,近來更是為了省事,幾乎沒有過。果然車子一開出去,就見到閃光燈團花一樣盛開在陰沉的天氣之下,謝明朗下意識地要低頭,忽聽見言采一聲輕笑:「你以為全城還有誰不知道你現在住在這裏?」
就在沉默變得愈發不自然的時刻,敲門聲又響起,並在言采應答之前先一步開了。鄭曉神采飛揚走進門來,對言采說:「陸傑今晚來看戲了,現在人在我房間坐著,約我們一起去吃飯……呃,謝明朗,原來今晚你也來了。」
謝明朗搖頭大笑:「難道真的要我招了骨頭沒接好,痛得死去活來你才安心?」
等他從浴室里出來,卻看見言采已經換好襯衣,在系領帶。謝明朗極少看到言采如此鄭重其事地穿西裝,一時間愣住了,站在浴室門口看了好久,才被從鏡子里瞄見他正看得入神的言采叫回來:「怎麼了?」
潘霏霏約他晚上出去吃飯,謝明朗本來還有些迷糊,聽到這個邀約頓時笑了:「還是病人好,每天過著吃了睡睡了再吃的生活,還有人前仆後繼來喂。」
言采還是在笑:「為什麼不信?我也一樣。」
說完再次轉過臉來,低聲說:「就是不知道對結束工作的人來說,有沒有額外的獎勵。」
聽到言采這麼說,謝明朗又愣了一下:「我昨天已經約好車了。」
謝明朗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看了一眼言采,笑了:「霏霏說要我給她照結婚照,我現在連相機都拿不起了,醉和不醉手都是在抖,一點差別也沒有。言采,你陪我躺一下。」
在言采剛開始說的時候,謝明朗還皺著眉頭,聽到後來,倒是很鎮靜,默默注視著言采,眼睛亮晶晶的,也看不出任何情緒來。他看見他鎮定地回憶過往,卻神經質一樣吸煙,連手都在發抖,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用力握住言采沒有握煙的那隻手。
劇院裏面燈都滅了,他們前腳落座,後腳周藍拎著菜籃緩步走上舞台。因為換了劇院,布景有了不小的變化,整個舞台的色彩感似乎比初演濃烈一些。
「沒,今天只是簡單見了個面,隔日細談。」言采把外套掛好,同時接話。
被問到的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齊笑了;陸傑指著言采說:「沒有,但是不是沒有過機會。二十多年前我在物色一個年輕演員演我的兒子,有人向我推薦他,我也覺得他不錯,結果他卻不肯演。」
「嗯。」
言採的手搭在謝明朗肩膀上:「遠遠就聞到了酒氣。你也不比她好到哪裡去。」
謝明朗也是一路在等言采開口。自他知道言采是來看沈惟,反而希望言采能說些什麼——早與好奇無關,只是能說出來哪怕幾句,總也讓言采舒服一些。
「戲既然看得,人有什麼見不得?」
謝明朗有心玩笑,只想看言采做什麼應對。沒想到聽到這樣一句,倒叫他有點措手不及。原先預備好的調侃頓時也沒了用處,後來匆匆說了一句「這甜言蜜語說得太職業化,還是騙你的小姑娘影迷去」,就又一次別開臉,但雙耳發紅,終究還是留下破綻來。
「怎麼,和圖書開始厭倦演戲了嗎,要挑戰更艱苦的工作?」
言采坐到謝明朗身邊,先看他吃藥,才點點頭:「你已經告訴我了。」
「你就這麼想幫忙娛樂報紙增加銷量?」
「睡得太早了,醒來得也早。」言采站起來,「早上下了點兒雪,現在化了,你看這個天灰的,遲早要下大雪。」
他索性不找了,回卧室,想沖澡換衣服,再去醫院領檢查報告。再回房間才留心到窗帘沒拉好,謝明朗這才想起來,忘記看一眼卧室外的陽台了。
語氣中微妙的變化讓謝明朗知道言采並不愉快,他往言采那邊靠過去一些,卸些力到他身上,說:「霏霏和啟文決定年後結婚,他們今天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就喝多了。偶爾為之,下不為例。」
言采就笑:「人家請你吃飯,為什麼拉上一群人?」
「那就一起消夜吧。」
言采想了想,說:「哦,她一對雙胞胎一起感冒,所以歸心似箭。」說完就去開最近的檯燈。
這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真誠且不過分親昵,潘霏霏卻近於受驚一般從沙發上彈起來,遲疑了一會兒,才握住言採的手,一字一句回應:「謝謝。」
正好前面是個紅燈,謝明朗一邊減速,一邊說:「你確定不會遊盪在攝影棚里?」
呂大夫是謝明朗的主治醫師。言采聽他一提,沉默了片刻,說:「這幾天後半夜你總是不停翻身,是不是肋骨痛?」
說話間他浮出追憶的神色。謝明朗就坐在他對面,不免想,老人露出這樣的神色,總是迷人的。
這個房間新整出來不久,當時他還在住院,所以整個房間幾乎是按言採的風格來的,什麼東西都給擺得一絲不苟,後來是謝明朗住進來之後才按照自己的偏好加以調整。謝明朗看著一排相機,不用開燈就摸到車禍前最常用的那個,奇迹一般經歷車禍而完好無損,甚至連漆都沒有蹭掉。他拿下鏡頭蓋,還沒有舉到胸口,尚未痊癒的左手就背叛了他。相機砸在地板上,聲音大得駭人,謝明朗愣愣站著,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好像才足以讓他意識過來是自己的左手還托不起相機。這個認知以比他所能想象的還要遲緩的速度慢慢傳達給自己,但一旦意識到這一點,謝明朗立刻彎下腰用沒有受傷的另一隻手把相機撿起來,拿到檯燈下面,心疼地檢查起機器,直到確定無礙后,才鬆了一口氣似的,捧著相機倒回椅子上。
說完就推著謝明朗往外面走。出了劇院之後潘霏霏立刻說要走,謝明朗一把拉住他:「後台的入口不是這個方向。」
午飯在輕鬆愉快之中安然結束,這天下午是年內《小城之春》的最後一場公演,吃過飯言采送謝明朗回去,再開車又回市裡。他們道別的時候言采說:「新年之後我要去外地十天,回來之後就沒什麼事了,新年假到那個時候再補吧。」
言采忍笑:「如果一天算三十六小時,那還是二十九。」
言采走後,謝明朗的笑容卸下來,倒在沙發上,心跳如鼓,汗水漸漸從背上滲出來。起先他還反覆默念是上午復健太心急了,耗去了太多體力,後來還是無法抑制地端詳起自己的手來。他把手握成拳,又鬆開,如是再三,終於忍不住,還是站起來,往自己的工作間去了。
謝明朗稍稍意外,先是看了一眼潘霏霏,這時頂燈熄了,只有壁燈,暗得看不出來她的表情,單從站姿上來看明顯有些僵硬。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
計程車已經停了下來,謝明朗往車窗外一瞥,順口說:「你有幾張票?」
謝明朗愣了一下,拉開門,感覺到暖風灌出來的言采立刻回過頭,順手把煙掐了,問:「現在幾點了?」
她聲音又亮又脆,半夜裡這一聲格外響,好像整個院子都是迴音了。這句話一說出來謝明朗和梁啟文就都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糊塗了。梁啟文無奈地看了一眼謝明朗,輕輕說了聲「怎麼醉成這個樣子」,接著轉過身要拉開潘霏霏的手:「霏霏,不要胡鬧。」
「是誰的葬禮?要我陪你去嗎?」
言采一直沒說話,等車子開離才走下台階,拉著還立在原地的謝明朗往門裡走,口氣里也聽不出什麼:「我今天謝幕後直接回來了,之前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兒,聽見你妹妹的聲音,才知道你也到了。」
謝明朗聽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自己倒先低沉起來,想了一想,正要試著安慰言采,言采已經接著說下去:「而且是我想說給你聽,只是今天恰好有這麼個機會。這些事情我也希望你知道。以前我覺得我沒辦法和別人討論《塵與雪》,原來並不是這樣的。當年拍《塵與雪》你在,我很……」
但這時他已經睡不著了,睜大眼睛,看著漆黑一片的虛空。很久之後聽見言采也睡回去,過了一會兒,才又一次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謝明朗的手。就是這一次兩個人的手都是冰涼的,一點兒也不舒服。
謝明朗知道潘霏霏之前那句話不是真的,但言採在場,他也沒有拆穿,就坐在一邊看著他們,順便反思兩個人目前的彆扭狀況里,自己是不是也應該負一部分責任。但是他很快發現,言采是難以抗拒的。潘霏霏兀自負隅頑抗了片刻,目光左飄右閃,似乎都沒有讓自己變得更堅定起來。
「嗯。」謝明朗許久不開車,手有點繃著,聽到言採的話雖然想回應點什麼,卻不敢分神,只應了一聲。
感覺身邊多了個人,謝明朗下意識地靠過去。他此時腦子裡還是迷成一片,因為酒精作怪,胸口又燥熱不已。天暈地旋之中,他一直想笑,就真的笑出聲音來,說:「是啊,都是胡說八道。」
「你這個酒鬼。」言采搖頭,拍他起來。
謝明朗自然不會說破,在潘霏霏來接他去劇場的路上把病情告訴了她,順便也說了手術的事情。潘霏霏先是錯愕,結結巴巴問「當初不是做過腦部檢查了?不是說沒問題的嗎?」同樣的話言采也問過,謝明朗就耐心地再一次回答,轉述的也是醫生的原話:「當時檢查是擔心腦傷和有隱蔽的出血點,再說神經系統的問題也是有潛伏期的。」
「他是請我們三個人吃飯。周藍不知道哪裡去了,你剛才估計在洗澡,只有我坐在房間里。你看你聽到陸傑的名字眼睛都亮了,真的不去嗎?」
撥通之後才想起現在還早,好在衛可很快接了電話,聽聲音也沒在睡,劈頭蓋臉就是笑罵:「你躲到哪裡去了?電話也不開,找你真是難。」
「不,我就是想到了,隨口一說。」她低下頭去,半晌才不情願地補上後面一句,「你當我在胡說八道。」
謝明朗拍了拍潘霏霏的手:「是我不該和女人討論衣服和溫度的關係。」
「所以?」
謝明朗也笑,同時把言采都椅子上拉起來,若無其事地說:「你坐了多久,不冷嗎?進去吧。」
「還是你告訴我餐廳在哪裡,我們分頭去,這樣時間上也自由。我今天……」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說漏了,謝明朗飛快地看了一眼言采,收住了話端。
「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
言采還是笑,由著謝明朗窩在被子里,才起來拉嚴窗帘,再去洗澡。謝明朗起先還是貪睡,但睡了一刻鐘,半邊床鋪冷下去,雖然不太甘心,還是慢慢醒過來了。
這是出乎意料的答案。謝明朗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問要去給誰掃墓,只點頭應:「好啊,我和你去。」
餐廳離劇院只兩條街的距離,一群人索性步行過去。陸傑是長輩,就由言采和鄭曉陪著;謝明朗和潘霏霏則走在稍後,聽前方的笑語被夜風刮過來。
「什麼?」言采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隨口應道。
「看氣色你恢復得很好嘛。」鄭曉看了看謝明朗,又去看言采,最後還是把目光轉回謝明朗身上,「既然你也在,那就一起去吧,也請這邊這位小姐賞光。」
然而潘霏霏還是執拗地攀住他,埋頭絮絮說著誰也聽不清的話語。
言采忍不住輕輕笑了:「之前擔心自己再也不能照相的,真不知道是哪個?」
這話未免太底氣不足,謝明朗就說:「你人都上來了,現在逃,就說不過去了。霏霏,你真的這麼不願意見言采?」
說到這裏言采反而踟躕地停住了,他本不是訥訥之人,但似乎也一時不知道,是該說「高興」,還是要用「感激」。他們早就停住腳步,謝明朗聽完言采這樣說,反而蹙起眉來,注視著他半晌,也才說了一聲:「哦。我知道了。」
言采反而笑了,舉起一隻手,遮住眼睛,繼續說:「所以說不定若干年後,我的鬼魂也遊盪在哪個劇院里。」
謝明朗吃完葯又躺回去,盯著吊燈良久,才好似無可忍受一般抬起手臂遮起雙眼:「我說過了?真要命,完全記不得了。」
自從知道了言采和謝明朗的關係,潘霏霏就再也不提言采二字,哪怕接謝明朗去醫院,也絕不進門,颳風下雨,從無例外;謝明朗最初沒有察覺她這點彆扭,等到有所察覺,稍加衡量,也選擇了一字不提。
「那就好。」說完又覺得不夠似的,看著謝明朗,又低低重複了一遍,「那就好。」
前一晚言采當真帶了三張票回來,全是最好的位置,但第二天謝明朗打電話約潘霏霏,才知道梁啟文不巧在外地參加學術會議,只留潘霏霏一個人在市裡過周末。三張票就這麼只去了兩個人,其中還有一個不說全然不情願,但態度勉強情緒複雜,倒也是一望而知。
謝明朗走出幾步發現潘霏霏人沒跟上來,回頭一看,見她定在角落裡看工作人員搬著道具從舞台上下來。謝明朗就走回去叫她:「霏霏,這邊。」
「沒有。」
言采還在睡。《小城之春》風評大好,演完一季后又加演一個月,不管外頭娛樂報章上如何渲染眼下這出無人真正站出來表態和評價的大八卦,票房依然大賣,言採的生活狀態也似乎並未受到任何影響——日日睡到午後起來,下午準點去劇院,演完之後自有朋友陪他消夜,回到家差不多半夜后,那個時候謝明朗已經睡了,他也不叫醒他,各睡各的,也是一宿好睡。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近來的曝光程度,已經再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這種事情上謝明朗素來說不過言采,苦笑了一聲:「只要是涉及你,就算躲到地底下也能被翻出來。」
瞄了一眼言採的手,謝明朗說:「九點不到。原來你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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