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闌珊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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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初染不喜歡

第十五章 初染不喜歡

高燒突然來臨,她滿臉通紅。咳嗽,鼻血,昏眩……接踵而至。初染送她回家。她躺在初染懷裡,安靜地流淚。突然很想回青綿,很想。連日病痛使原本瘦弱的她愈加瘦削。她真的想回小鎮看一看。端午節快到了,該是家家粽香了吧?
佰草在遠處默默看著,眼淚落下來。這一生,若有這樣一份情感牽挂,夫復何求。
青綿,讓我撫摩你親吻你。我會回來,一定。
庭院里桂樹更高更大了,樹下埋葬著老去的貓咪小囡。紫藤亦是虯曲糾纏。還各種各樣的草藥……院子里花木繁盛。而終究顯得有些過。因為爺爺奶奶年歲已老,沒有太多經歷照料院子。有些植物開始瘋長,院子就有些擁擠,匝地陰涼。
會的。我也愛你。
高考之後的日子,人一下鬆了。佰草吃著爺爺開的藥方,身體漸漸好起來。皮膚亦紅潤許多。青綿鎮的生活讓她無比安寧,不會失眠,不會心悸,雲淡風輕。喜艾也從師傅家回來,找佰草玩。當年的小姐妹此時已有生疏,但情分還是在的。雖然共同語言不多,但還是親密無間。喜艾長胖了,手背上有一個個可愛的小圓窩。她說佰草佰草,你真的好靈光,考了那麼好的大學!我聽說你身體不好累,勿要把自己弄那麼累啊!
佰草的高考成績屬於正常發揮。她五場考試有三場中途暈倒,又醒過來繼續掙扎。一直在流鼻血。她告訴自己鎮定,不住用冰袋止血。她是害怕的擔心的,但還是以紮實的功底與絕對的毅力堅持到最後。
最終,家程震驚地發現,他與佰草的通知書來自同一座大學。不在芭蕉,而在離槿安很近的上海。初染自然被芭蕉那座以政法專業聞名的大學錄取。家程震怒,知道一切變故皆是蹊蹺。而佰草只是一臉憂傷。大家都聽說,報考志願的時候,她被爸爸媽媽關在家裡三天三夜,只是不許她考到那麼遠的芭蕉去。他們希望女兒去上海。
佰草說,我們都在一起。
奶奶放下碗,輕聲問,什麼時候去的https://m.hetubook.com.com
奶奶眼裡有淚水,要扶起男子。但男子還是依照風俗給奶奶磕了三個頭。奶奶輕聲安慰,你姆媽已經過去,你要節哀。
家程,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一直有很好的自制力,媽媽認為你已經真正長大。做任何事情,都不可以衝動。
她看上去小了很多。窄小合身的玉色軟緞壽衣上綉著一朵一朵白色蓮花。臉色平靜,細目微合。大紅綢緞被子幾乎沒了她整個身體。奶奶站在水晶棺邊愣了好久。她要多看看這個女人,這個讓自己丈夫慕戀了一生的女人。這個女人已經離開,卻永遠走不開丈夫的心。大家都老了,什麼都過去了。可心裏還是酸涼,以至愴然。眼淚撲簌簌滾落,浸濕衣襟。奶奶哽咽難平,人皆動容。可誰又知道,當年風姿綽約出身世家的嚴家三姑娘,此刻,那麼地羡慕這個棺材里長睡不起的女人。
對方聲音嘶啞,今天早上六點半。
王素蓮下葬后,天一直下著綿綿細雨,暑氣頓消,竟有初秋的意思。爺爺一直鬱郁,話少了許多。一日晨起,佰草忽然看見,爺爺把青花缸里初綻的白蓮花全部掐下,都放在一隻青花瓶里。雨微微灑落,爺爺沒有打傘,步履緩慢,出門去。
那些日子,她留在青綿,初染也回到青綿陪伴病弱的她。青綿永遠這樣安靜,不事喧擾。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她們看來都是可愛的,細水長流的,僅僅是青綿才有這樣的神定氣閑。夜晚,小姐妹相擁而眠。被子朴舊溫軟,散落細碎若無的花朵。竹蔑席沁涼。蒼藍沉靜的天空,游弋著鬱郁的灰雲。紗帳朦朧,後窗外有亭亭枇杷。稻田濕潤的水氣伴著蟲聲囈語氤氳而來。時光停佇。佰草日日吃著奶奶熬煮的中藥,與初染看書,發獃,散步。佰草總是喜歡那些古老溫靜的事物。老屋爬滿紫藤的院牆,街角銹跡斑斑的鐵柵欄,郊外村莊草垛旁稱著潔凈藍天的水杉樹,午後院廊搖曳的湘簾,花紋秀https://www.hetubook.com.com氣的古舊銀鐲。喜歡那些天生沉默憂鬱的東西。花朵碩大潔白幽香馥郁的梔子,廢棄戲台上凋零的陳年舊影,墨已乾涸悄然無聲的硯台,月光下浮塵微覆的青花瓷器,古老畫卷中按簫女子褶皺如漪的衣角。內心寧和,並且感動。
芭蕉在長江上游,那個山水懷抱的地方。初染說,她要離家遠一些,離開這裏曾經的悲傷。家程說,我陪你。
爺爺面如死灰,嘴角牽起古怪的笑紋。爺爺把自己關在房裡,一直沉默。奶奶要他吃飯,他並不做聲。奶奶拿鑰匙開門,看見爺爺躺在床上,默默睡著。奶奶想說什麼,但還是忍住了。
佰草看見爺爺的步子有些踉蹌。爺爺握著那喪帖,那薄箋,彷彿捏著一生的重量。佰草心疼極了,但只能和奶奶一起默默在側。爺爺攥緊手裡薄薄的紙張,不敢翻開,亦不忍翻開。他蒼老的手微微顫抖。然後,顫抖蔓延,爺爺的整個身子都開始搖晃。
紀天旻打電話來說,佰草,你準備填報哪裡的志願?我……我想和你考到一起去。
奶奶忙扶住爺爺,眼神複雜且哀傷。
男子悲傷的神情已顯出漠然。又把另外一封薄箋給奶奶,這是家母一直要給陳大夫的。
佰草把頭靠在她肩膀上,輕輕點頭。
說這些時,奶奶壓抑著委屈,聲音也低下去。爺爺仍然說,你們去吧。天太熱,我不想去。奶奶終於生氣,重重關上門,走,草囡,我們走。他不去拉倒。
爺爺在放置了蓮花青瓷瓶的書案前抄藥方。白蓮花開得很好,花瓣尖上潤開淺淺的嫩紅。
她在家躺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睡醒了翻個身再睡,發燒,嘔吐,昏迷。彷彿在浪尖的小船上顛簸沉浮,彷彿即刻就要飛離人間。爸爸媽媽急壞了,要送她去醫院。她卻倔犟無比,發出裂帛般的尖叫,細瘦的雙手抓緊床邊,眼淚流出來。
爺爺悶聲說,不去。
她把初染抱在懷裡,輕輕說,記得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愛你。
爸爸定要她去醫院檢www.hetubook.com.com查。她怕,她真的很怕,抵死不願。她躺在床上,燒得渾身滾燙,嘴唇發青。她昏沉沉說想吃櫻桃,媽媽忙買來。而剛剛吃一口,又大吐。家人嚇壞了,說什麼也要把她拖到醫院去。但她很堅決,絕對不去。
沈家程,你的母親身體不好,你不應該離開她到那麼遠的芭蕉去。我們一起報一個近些的學校吧。
喜艾把姑姑新做的糕團給佰草吃,多吃些多吃些,你到了上海說不定勿有那麼好吃的糕團嘞。
青綿……病弱的她一見青綿的青石街道,便猝然淚流滿面。內心無限安寧。因為怕爺爺奶奶擔心,她沒有回家。爸爸媽媽只是悄悄帶她到處看一看,順便到青綿的小寺廟裡燒香。佛堂靜謐安寧。佰草緩緩跪地,淚水洶湧。青綿,永遠是她內心停泊的地方。在青綿的懷抱里,沒有憂傷沒有焦慮。大朵梔子在碧綠葉片間躲藏,濃香馥郁。她說要吃柳家豆腐腦,要吃玫瑰糯米糕……爸爸媽媽一一去辦。她輕輕笑了,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同時亦感覺神清氣爽,身體輕鬆許多。
不。初染不喜歡。她定要去芭蕉。媽媽我會照顧的,你放心。
初染來看她,一直在她身邊陪她。三天後的一日清晨,佰草突然從床上坐起來,為身邊尚在夢鄉的初染掖緊毛巾被角,下床去喝茶。爸爸媽媽都沒有起來。她梳洗了半天,覺得很餓,就去煮新鮮的蓮子粥。久病初愈的她還有些恍惚,坐也坐不穩,只是伏在桌子上等待粥開。當媽媽起來到廚房時,已見女兒一匙一匙地喝粥。小碗碟里盛著揚州寶塔菜和芫荽拌花生。媽媽激動萬分,哎呀,吃個鹹鴨蛋吧。她慌不迭敲開一隻給女兒,一筷頭戳下去,油汪汪的鮮紅蛋黃湧出來,非常鮮。佰草一口一口吃得很認真。
家程媽媽很冷靜,不要吃驚,不要生氣,你的志願是我改過。你是出色而聰明的孩子,你知道厲害輕重。我不許你離家太遠,也不希望你與行為不端的女子走得過近。你該和良善優秀的女孩子交往。家程,芭蕉www.hetubook.com•com在西部,地理條件不好,將來在那裡發展前途也不好。而上海不一樣。更何況,你出色的是理科。那所大學,卻是以文科而著名。家程,你讓我失望。我希望你好好為爸爸媽媽想一想,更為你的前途想一想。
佰草沒有作聲。片刻之後她冷靜地說,紀天旻,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很好。但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不想和你以後考到一起去。你自己好好考慮吧。
丈夫對她是好的,溫存,善良,平和。他們舉案齊眉,他們相敬如賓。這麼多年,都這樣過來了。她亦懂得嫉妒。然而嫉妒又能如何。嫉妒只能使那個叫素蓮的女人在丈夫心裏更加完美。只有忍著,消去年輕時的妒火,性情和順穩婉,就這樣過來。
佰草悄悄跟著。
佰草看到了已然安眠的王素蓮。想象她年輕時的絕代風華,與爺爺的綿綿情意,細水長流。王素蓮是心臟病突然發作,前後不過一分鐘。她的兒子啞著嗓子說,姆媽還沒來得及吃藥,就去了。
佰草就很用力地吃。
突然有人敲門,一身縞素的男子默默一跪,呈一封喪帖。奶奶一愣,屋子裡的爺爺停住抄藥方的手,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
他的斬釘截鐵引起佰草內心深處的恨。但她只是微笑,微笑。
她們都知道要分開了。初染並不知道佰草在家程媽媽跟前說過的話。家程亦不知。這些秘密,佰草是要帶到墳墓里去的。面對初染明澈純凈一如初見的眼眸,她驟然傷感,並且內疚自責。院子里有大朵玉蘭花墜落。撲答——撲答——
佰草的志願令爸爸媽媽非常惱怒。他們沒想到女兒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縱然芭蕉那所大學再好,可畢竟離家太遠。爸爸媽媽不允許女兒去芭蕉,絕對不允許。
都已是大半身入土的人,許多心思都不該有了。奶奶黯然轉身,眼淚又滾將出來。想人若有下一世,他們三個,會不會還要遇見?那麼她是想做嚴家三姑娘,還是要做王家二小姐?
佰草只是不想讓他陷入太深,明明不可能傾心與他,一切還是早作結和_圖_書束。而這番話對他卻是重擊。他一下子無言以對,然後默默掛了電話。她如釋重負,可心裏卻難免惆悵。
我想回青綿。她蜷在被子里虛弱而堅定地說,我要回去。
爺爺去了青綿墓園。他找到王素蓮的墳,把蓮花放在墳前,又斟了酒,徐徐傾倒。做完這一切,也只是流連片時,又起身離開。
奶奶勸,這樣不好呀!好歹也是多年情分。我知道你不忍心見,但你要曉得,她是想你去的。如果你不去,她也會難過的。
考前填報志願,家程與初染決定都去那遙遠的城市——芭蕉。
奶奶做了香薷解暑飲和水果西米露。
他們填了同樣的志願。因為初染成績不夠好,所以填了那所大學的二本專業。
她痊癒了。去醫院檢查,只說是缺鐵性貧血和低血糖,伴隨神經衰弱,好好調養便是。回家給爺爺看,爺爺說是肝腎匱乏,氣血虧虛,長期抑鬱。說這些時爺爺心疼極了,佰草啊,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累呢?年輕小姑娘不能這樣累的。於是開了藥方,山萸肉、沙參、炒棗仁,水煎服。一直吃了半個月。
驀然發現,自己有那樣脆弱疼痛的感覺。那一瞬,心裏湧起無限蒼涼,剎那荒蕪。這才知自己一直寂寞且偏執。在煙水低迷的角落跳著他人不知的舞蹈。腳下是荊棘是刀尖是淵潭是沼澤,斑斑血痕成為這一路絢爛的祭祀。她只是把夢想與信仰裁成霓裳,披上它沉重且幸福地舞袂弄裾。那麼累,那麼疼。還是要用力奔跑,就像少年時在大雨瓢潑里,在學校操場一圈圈絕望地奔跑。
佰草突然有個決定。
終究還是打開。喪帖上的名字,是她——王素蓮。那個讓爺爺一見便心疼心碎的名字。薄箋上是兩句詩。爺爺認得,那是素蓮的筆跡。事過境遷,她的字依舊纖細秀美,只是亦微微顫抖。她寫——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第三日,是她出殯。奶奶一大早就準備和佰草一起去她家。但爺爺依舊躺在床上不聲不響,固執得像個孩子。奶奶說,人家今朝是最後一天了,你怎麼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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