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闌珊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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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闌珊

第二十章 闌珊

他微笑不語。
是我。他慢慢拉過她的手,是我,我來了。
囡囡,道路多曲折多讓人難受都不是問題,只要大方向正確,一定可以走到想到的地方。我一路陪你,但記好,這路只有你自己可以走出來。我一路陪你,清除障礙與不安。囡囡,快點長大。
老闆娘嘖嘖搖頭,現在的人都高興往山裡面跑,找刺|激。這山裡面風景是不錯,可是實在窮。路也難得走,我怕你去了晚上也來不及回來,住的地方也沒有。
風和日麗,陽光煦暖。佰草終於在喜艾懷裡默然躺倒。她沒有流淚,只是茫然,並且無助。喜艾又想起那個剛進小學怯生生怕被別人欺負的小姑娘,心生哀憐,滿是酸楚。喜艾亦想起那個叫驚蟄的男子,心陡然一疼,一涼。畢竟回不到從前,人事全非。佰草就這樣一直安靜地躺著。長長的睫毛投下淺淺的影子,宛如精緻的摺扇。
有一日,她去了芭蕉,那給過她不可平復之傷的城市。她託人找到了譚。當年風流倜儻的譚,已是面目全非。出獄后他在一家超市打工,生活寒苦。他的畫賣不出去,他脾氣暴烈,他打架鬥毆,他數遭拘禁。終於知道自己早已風華褪盡,被生活推入絕望的深淵。這才安靜下來,在城市暗無天日的角落做小生意,為一些淡薄收入而歡喜……再然後,娶妻生子,頹然老去,不可阻擋。她還是見到他。她想充滿恨意地看他,但她突然心軟,趁他迷茫趁他沒認出她時,轉身便走。她感到恥辱。就是這樣一個頹喪平庸的男人,竟給她帶來那樣的痛苦。就是這樣一個醜陋衰老的男人,竟然改變她命運的軌道。她在芭蕉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行走,高跟鞋底敲出蒼涼決然的聲音。
狗吠交錯,疲倦之至的他幾乎踉蹌。喜極之際,人卻安靜。他想起她的信中說過,我所在的村莊,彷彿另一個世界。這些年我一直走進這些村莊,做一些簡單微薄的事。我知道我不能改變任何現狀,但我知道,這是我選擇的道路。我渴望跋涉與磨難,這一切讓我堅強冷靜。家程,每當絕望,我總是會想起你。想起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閉上眼,張開雙臂,即可感覺,我在你的懷抱。
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她並沒有推脫拒絕,而是很乾脆地了結。因為她不想要他麻煩,不想讓他覺得她是個不明事理的女人。也許是心疼到麻木,哀傷到漠然,她一直都不說話,也不看他。她不讓他向父母公開離婚之事和-圖-書,他也沒有強求,只說若需要解釋,他一定會出來承擔所有責任。
他默默微笑。
村莊里的人這樣提起她,我們的林老師。
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傾訴的人。她亦不想尋找。她知道冷靜,知道控制情緒。這些年來,她一直擅長於此。再悲傷,都要保持緘默,不要將傷口裸|露于眾。沒有人同情你。不過是些淡薄的安慰,還有冷眼旁觀與幸災樂禍。她想起父親破產時經歷的種種,知道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她不需要憐憫。她暫時可以依靠回憶與幻覺勉強度日。
家程,這些年我一直在流浪。當初隻身去芭蕉讀書,總是在夢裡驚醒。我夢見自己在長長的江岸奔跑,白沙輕輕撫摩我瘦弱的腳踝。江水拍岸,江風凜冽。黃桷樹葉大片大片墜落。我跪下來,飲那江水。一個聲音告訴我,初染,你這一生,回不了家了。你只能留在芭蕉了。頃刻淚涌。我無聲哭泣無聲掙扎,踉蹌著從江邊掙扎而起。那個聲音就一直跟著我,一直跟著我。那個聲音告訴我,我會一直孤獨,孑然一身。於是我行走。行走,是一種站著死去的過程。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走。雖然行旅孤寂。
喜艾問,你準備生下孩子嗎?
她一怔,眼神有片刻恍惚。大狼狗非常兇狠地狂叫。她忙喚回狗,直直看定他,緩緩笑了,家程,是你?
家程,我也可以聽見。
他選取一塊大石頭為坐標,向四個方向分別查看。他想起從前在槿安,他一次次帶她去惠雲山。她雙唇緊抿,只是一直往前走,清冽眼神里寫著執拗與堅定。遇見難走的地方,他會抱起她。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有時候找不到路,她也不害怕。他會選一塊空地為坐標,要她留在原地。等他從四個方向探明前路,再回來接她。
她種下一株幼小的梔子,每日精心照料。這是她,初染,家程三人都愛極的花。她要看著梔子樹一天天成長,如同腹中的胎兒日日健康,茁壯成長。
她去了峽谷。那以後,她去了許多過貧窮的村莊,為那些小學捐書捐錢。一年多前,她剛來這座村莊,這裏的小學不過十多名學生。而現在,小學校已有五十多名學生,他們歡歡喜喜喊她林老師,跳上來熱烈擁抱她。她聯繫教育局,為村莊小學修葺破敗的教室,給孩子們發新教材,添置體育教具……她站在操場高台上,為孩子背誦海子的詩歌。她也會生氣,也會發脾氣,m.hetubook•com.com但過後依舊是笑靨如花。她漸漸習慣這裏的生活,每日粗茶淡飯布衣赤足,長發披垂,插上新鮮花朵。村民們亦漸漸接納她,不再懷疑不再排斥不再冷漠。甚至還有年輕男子喜歡她,于深夜時分來到她住的木樓外唱羞澀的情歌,或者悄悄留下新鮮蔬菜與水果。也有一兩個不安分的男人日日覬覦她,想悄悄潛入她房裡。村長妻子疼極了她,把自家大狼狗送於她,為她看門守院。那些不安分的人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老闆娘搖頭,那個女娃娃進山前也在我這裏住過的。也是個生得很乾凈的女娃娃,怎麼就願意到山裡教書呢!估計是受了什麼刺|激,腦子不清爽了。
囡囡,我在乎的只是你的人。無論發生過什麼,我都不會在意。那只是夢魘。我支持你,也陪伴你。我只能改變你的外部環境,陪伴你讓你一路上有依靠,你的自我卻需要你自己來找到。我無法代勞。我愛你。外面陽光明媚,我也曾在繁華場中周旋來往,可總覺得內心空泛。原來也是沒有找到自己。長大也是一個尋找自己的過程。囡囡,我來了。
他收拾簡單行裝,決意啟程。直到見他頭也不回地出門,她還幻想,他會回來。有一日,他厭倦漂泊不定的生活,他會回來。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啞了言噤了聲,只見他越走越遠。
明知道,他不會回頭的。
腿極酸疼疲累……若干時日之前,他尚西裝革履舉杯邀盞于燈紅酒綠觥籌交錯之地來回周旋,他尚天南海北飛來飛去應酬公務。此時看來,一切都是虛空與枉然。夜已墨黑,手電筒的小把光束只能照亮小片黑暗。他深一腳淺一腳朝密林深處而去。蟲聲如雨,紛然四起。這山中暗夜幽深寧靜。
車,房子,財產……他可以這樣乾淨離身。他根本不在乎那一紙婚書。他什麼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她。他只是要初染。佰草知道自己的好年月已經不再了。自己已是徹底的輸家。但還是要幻想,還是要痴纏。
家程,當初我離開你,只是因為感覺自己不可拖累你,感覺自己是不潔之人,漂泊不定,不可以給你帶來安定的生活。而現在我終於發現,我們彼此都不能分開。我是你的鏡子,你亦是我的鏡子。家程,我們是一樣的。家程,雖然我們一直在不同的路上行走。
佰草不說話。過了很久,緩緩點頭。
山風清涼,滿坡艾草菖蒲的芳香。淙淙泉水從山石間m.hetubook•com.com汩汩而出,濕潤的石頭覆滿深蒼的青苔。一條細窄蜿蜒的小路隱沒與茂盛草木,蓬勃的藤蔓遍地糾纏。山谷里開著白茫茫的女貞,橘紅的凌霄,妃色的夾竹桃,如雪的木香,粉紫的桐花……一望過去花開成海,綠浪滔滔。他撥開厚密草木,躬身前行。他要去見她,他已感到她的氣息她的味道她的笑容,一如這開到放肆的花朵,一如這綠到痴醉的樹葉。
而這一次,朝四個方向走出去很遠,也沒有見到村莊。他只有回到原處。他已在深山,夜氣瀰漫,回小鎮是不可能了,而亦未攜帶帳篷,在此安營過夜不現實。看來他今晚一定要見到她,他只有選擇朝前走,毫不遲疑。
他一直在一邊看著她。她在小木樓外梳洗漆黑的長發,月色潔凈。一隻大狼狗蹲在她身邊。他眼中似有淚意。他輕輕走過去,平靜而歡喜地喊她,囡囡。
走出芭蕉林,一座簡單竹橋給他峰迴路轉的希望。過橋,涉溪,穿過玉米田,有人寬的窄路。淺淺溝渠清水泠泠。他呼吸漸漸急促,步履沉重。
他愛過她嗎?她不願也不敢去想。也許他只是為遵從母親遺命。也許他只是憐憫她。也許,也許也許。掉進這絕望之愛,讓自己燃燒成灰。這愛在灰燼里掙扎,在她骨血里融化。他在她的生命里,她離不開放不下,除非死去,才會忘記。
小路盡頭,是山坡。翻過,燈火闌珊,一座村莊。
日已西斜,帶來的粢飯糰已吃光。捧了幾口溪水解渴,看見大片鳥群從山頭掠過,飛入山谷深處。這一切似乎在夢裡見過,他並不陌生。她所在的村莊還沒有出現,回頭已不見來路,而朝前,亦沒有方向。樹木遮天蔽日,再走幾步,草深沒至人腰。天色昏暗,飛蟲更多,手臂已被藤蔓劃出斑斕血痕,又辣又疼又癢。
到了白日,他卻依舊得溫和平靜地出門。買菜,上課,見朋友,交書稿。她笑容寧和,她還會像從前那樣和人輕聲談論起他,哎呀……他最近蠻忙的呀!出差去了……
老闆娘抖了抖抹布,誰住到裏面去呀!山裡面男人去煤礦了,女人要麼出去打工要麼出去嫁人,都想出這窮地方,誰好端端的還要住到山裡去呢!哦……不過,倒有個年輕女娃娃進去了,聽說在山裡教書。
她在這裏已住下一年多。之前的歲月,她一直在繁華都市生活。她戀愛,寫書,失戀,開酒吧,做服裝生意,亦去過國外,想尋找母親的下落。父親已自然和-圖-書而然與她斷絕來往。她散盡家財,過濃烈絢爛寂寞孤獨的生活。她試圖接近生活的本質,她嘗試各種生活狀態……
他數日之後果然回來,冷靜與她離婚,轉讓公司,將大部分財產留給佰草。佰草淚落如雨。而她知道,再洶湧的眼淚也喚不回他。這已是永別。命里註定,他不是她的人,他不過在她身邊寄居片時。到了該走的時候,他毫不留戀。佰草沙啞著嗓子,攀住他的脖頸,攀住他的手臂,緊緊糾纏,緊緊擁抱。他只是輕輕抽身,佰草,你要好好生活。
畢竟是瞞不住別人了。知道女兒離婚,父母震怒。想清楚后,便命女兒趁早打下孩子,另尋他人。佰草堅決不從。父母苦苦勸告,依舊無濟於事。佰草異常堅定。她早早申請產假。買來許多育嬰書籍,每天努力做孕婦操,吃孕婦套餐。父母無力改變,只好緘口。
山路難走,你這一路已走得艱難,身體也不好。先回去吧。我會過幾天回來。一切手續都會辦妥。他言語堅定溫和,不可辯駁。佰草萬念俱焚,知道多說無用,知道自己該將這散場做得乾淨漂亮,只有黯然離身。家程拉了拉她的手,送她去臨近城市的機場。
他依舊是微笑。
老闆娘說,哎呀呀,你去這山裡做啥。那山裡窮得要死,蛇蟲也多。
腳踝已腫起。他想,她當初也是這樣艱難決然地進山的嗎?這條路,亦是她當初走過的嗎?他看見她的笑靨她的眉眼,內心暖然。
囡囡,我可以聽見你內心的聲音。
家程,你不要把一切歸於命運。那是懦弱與逃避。什麼是命。那只是一個託詞與借口。當你開口以命為理由時,想想自己是不是有不堅定的地方,是不是自己的性格弱點讓別人有可乘之機。認識自己,就是改變自己命運的前提。而孤單就是認識自己的最好機會。不怕走彎路,只怕一直偏離我們要到達的目標。家程,你要清楚。命是什麼?不過是我們做的事以及其引起的一系列後果而已。如此而已。
他問,可有外人去山裡住下?
她不可遏止對他的思念與刻骨之愛。為了這份愛,她那麼努力,一直很多年。她小心收著梨花春雨般的心事,她甚至會用一些手段,她為了他低到塵土裡去,甘願承受一切委屈,透支所有的激|情與熱愛。她這樣愛他。他的容顏,他的才華,他的微笑,他的成熟,他的穩重,甚至他的決然他的冷漠。
走了很久,路愈來愈崎嶇窄小,時不時有莽撞飛蟲迎面而來。蚊蟲亦和圖書很放肆,毫不客氣叮咬他的全身。山裡蚊子很毒,他又癢又疼,停下來噴塗臨行前旅店老闆娘囑咐帶上的花露水。
她放了大缸熱水,直直坐進去。錐心的燙。而她在忍耐,她和自己打賭,若能忍下這痛苦,便還有可能喚他回來。她細嫩的皮膚被熱水燙得通紅,氤氳水氣籠得她幾乎窒息。漸漸適應了那水溫。她緩緩滑入水中,任水浸過她的頭部。水流入她的口腔,氣管,彷彿鋒利的刀片割開她的胸口。撕心裂肺的疼,卻也抵不住心頭的疼。她內心凄然,他就這樣與她告別,也不怕她有何意外。她若是輕生,他也不會感到歉疚吧。想著,淚水流出來,委屈且絕望。在意識崩潰的邊緣,她還是醒了,霍然浮出水面,大口喘氣。
囡囡,孤單是上帝賜予我們認識自己的寶貴財富。保持長久的閱讀,保持氣定神閑的思索,把心放在塌實的地上,把眼界放到三千五百尺的高空。孤單不是苦行,而是一個自由的假期。知己難求也難得,萬不能求之切切。否則,會受到諸多傷害。囡囡,你要獨立長大。記好自己是誰,記好就行。做你該做的,囡囡。別人可以奪去的是你外在的東西,而最本質的東西只要自己堅守,就沒有人可以侵犯。囡囡,這些年,我繞了一大圈,終於還是聽到你的召喚,來到你身邊。囡囡,是我不好,並沒有一路陪伴你。囡囡,也許是命運這樣安排,囡囡,你是我的鏡子,你讓我看見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究竟該做怎樣的人。
他離開后的日子里,她依舊會每日研究菜譜,做一桌營養均衡的食物。她會給他安置碗筷,還會坐在那裡等他。等了好久,才坐下來吃。她看電視,看經濟頻道與社會新聞頻道,看他平時常看的節目。夜裡會閱讀,寫作,直到很晚。她會起身煮咖啡,然後端到他的書房裡。他並不在,但她還是放下咖啡,任由之緩慢涼去。失眠愈來愈嚴重,身體極虛弱,貧血更厲害。每天都要靠安眠藥來勉強維持數小時睡眠。有人敲門,總是疾疾衝過去,以為是他,卻不過是送報紙或送牛奶的師傅。她終於按捺不住,撥通那串爛熟于胸的號碼。開始是,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又過了數日,便永遠是,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註銷。她一遍遍瘋狂地撥著,於是掩面,淚涌于指縫。
她突然用力抱住他,手中的木梳撲答落地,她踮起腳,她捧著他的臉,她笑著,流下清澈眼淚,家程,這是真的,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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