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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顏·紅顏

作者: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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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嚎叫的小豹子

第七章 嚎叫的小豹子

錦,就是這樣的傲然,讓我僅存的青春,勇敢地和你纏繞撕扯在一起。
錦,這場戰爭,究竟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呢?到底是他們打得筋疲力盡,覺得需要補充些食物繼續快活作戰呢?還是我要將長城哭倒的凄厲聲音,終於喚來了想要看熱鬧並順便勸了架的左鄰右舍呢?我的記憶,奇怪地卡了殼。
母親也是個執拗的女人,她故意地激怒於他,說他大約是將杯子落在某個女人病床前了,自己的老婆有了身孕他不管,倒是不辭辛苦地跑去為別的男人的老婆把脈診治。
但實際上,後來據母親說,真正讓戰爭停止的人是我。我在劇烈的惶恐之中,開始用拳打腳踢發泄對這種丟人場面的不滿,母親很快被我折磨得死去活來。龍三見狀即刻給自己冠了臨時指揮的頭銜,讓一個身姿矯健的男孩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去找小鎮上接生經驗豐富的蝦婆婆。龍三還讓父親和另外兩個男人將母親抬上自製的擔架,打算與蝦婆婆中途會合。但是母親實在是巨痛難忍,無法在擔架上安躺。所以折騰一番后,還是將母親抬到了床上。
我總覺得這個名字極具誘惑性。在80年代的小鎮上,敢於用自己名字做生意的女人,幾乎是沒有。而大胆地去掉姓氏,則幾乎有被人認為撒嬌取寵的曖昧含義。就像一個女人,探出窗口,嬌羞地解下頸上的絲巾,在手裡百般纏絞著,並不是因為天熱,實在是想要吸引那路過的男人,向那低領的線衫內,投去熱辣的一瞥。
我一直覺得應該是后一種。我總是在父親還沒有抬起冷硬的巴掌之前,先自心中生出無邊的恐懼,猶如一隻在雪地里看到獵槍便拚命逃竄的野兔。我總懷疑我的心底有一種叫做驚懼的野草,它會隨風而生,聞聲而長,所以一旦將它們植下,不及時修剪,便有侵蝕掉整個肉身的危險。
錦,你說,是不是所有的父母與子女之間,都是這樣的少言寡語呢?或者,我只是一個特例?從我讀大學后,可以依靠廣告設計賺錢養活自己,並將一些節餘郵給他們的那天起,我們之間,便似乎只剩了金錢的關係。我用金錢來彌補長期飄蕩在外讓他們不知所蹤的愧疚,而他們則在接到我的匯款的時候,可以于外人面前,滿足炫耀的虛榮。我們互相利用,猶如寄生在蟹殼內的魚蝦。我們也互相傷害,將那些難聽的話,針一樣一根根地刺進對方的心,並看著鮮紅的血液緩緩流淌出來,浸濕了胸口的衣服。
我有一次做夢,夢見那些陰森生長的野草,穿越了我的心房,延伸至我的血管,又從血管中,插|進了我的肌肉,並在每一個細胞中,不動聲色地植下了白色的根須。我在鏡子里,看到幾乎被野草叢叢包圍穿越的自己,驚恐至極,掉頭想要飛奔,卻發現,我的雙腳,已經牢牢地長在了地上,除非有一個人,用巨大的除草機,才能將我拔起。
我討厭母親,但也常常佩服於她。她比我可以更堅韌地活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中。她為了有個可以依賴的門面,誘惑了在小鎮勢力還算強大的龍姓家族裡的年輕大夫,又用偷來的錢做了自己可以在此後的婚姻中長久挺胸抬頭的資本。更強悍的是,她竟然可以很輕鬆地就讓自己遠在山西的父母原諒了自己有辱門風的行徑,並用海邊的兩袋晒乾的帶魚,換回了結婚時還算豐厚而風光的嫁妝。
晚安。
看熱鬧的人因為這臨時生出的變故,變得更加地有耐心。他們圍攏在院子里,指點議論著。有的在猜測這早產的m.hetubook.com•com孩子是「帶把的」小子,還是個愛哭哭啼啼的丫頭片子。有的則將父親摔倒的椅子扶正了,悠閑地等待著這場臨時加場的折子戲的高潮與結束。小孩子們則乾脆在院子里吵鬧追逐起來。
恨我吧。
不管是哪一種,總之,他們並不愛彼此。而對於因為維繫一個亘古以來就必須承擔責任的家庭生下的孩子,也缺乏更多的愛心。他們只是義務似的在夜晚做|愛,並在咯吱咯吱響叫的床上,順理成章地生下了姐姐,我,以及代表了可以傳宗接代、沒有辱沒龍姓家族的弟弟。
父親聽了一下子跳將起來,他摔壞了一個椅子,又踢倒了一隻暖瓶。他踩踏著這些殘渣,怒氣沖沖地朝母親一步步走過來,而後他的粗大憤怒的拳頭不過是輕輕一推,母親便倒在了地上。
母親說狸藻生病的那天,她的男人恰好去下井挖煤。不過或許狸藻本沒有病,是因為她的男人下井不在家,於是她便假裝生了病,嬌弱地讓鄰居家一個孩子去鎮上的小賣部里打電話給我們鎮的鎮長家,說她發了高燒,再不醫治,或許就快要死了。母親補充說狸藻不是發燒,而是發騷,這個性|欲旺盛的女人被體內的情慾折磨得死去活來,只好求助於做醫生的父親。
錦,在我還無力通過一種正常的合法的渠道,譬如高考,走出這個島城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是這樣的島城,註定了父親與母親在波濤中憂懼不安的一生。他們猶如海洋上一葉漂浮不定的小舟,在汪洋中想要尋找各自的島嶼,卻又因為只有這樣一座孤單的島,而不得不捆縛在一起,並向那江心中的小島奮力滑去。他們害怕孤獨,卻又因為始終尋不到共通的言語,而連年戰爭,繼而讓那孤獨,愈發地黏稠。
我總奇怪為何做赤腳醫生的父親,當時沒能盡到一個大夫的責任,是他那點半路出家的醫術不夠高明?還是他依然怨恨著母親?或者他在這樣被龍三掌控住的局面里,還原成一個普通的男人,焦急又無助地等待著蝦婆婆的到來?
母親將我一生下來,就不怎麼喜歡我,因為我是她的第二個丫頭。而且那天她正與父親吵架,因為一隻尋不到足跡的杯子。父親是個赤腳醫生,每天在各個小鎮和村子里奔波,他有些潔癖,每天回來即便是再怎麼饑渴,都要洗凈了雙手,找來自己的杯子,涮洗好了,泡一杯廉價買來的綠茶。確切地說,他喝的不是綠茶,而是茶葉末。我後來才知道,他喝的這些茶葉末,是有錢人家用來放在新裝修的房間或者廁所里,吸收異味的。也有些人家用來做枕頭,據說有安神的作用。但他那時卻將這些泥土一樣沉澱在杯底的茶葉末,喝得津津有味,有時他的嘴唇靠在杯沿上,還會發出小蟲子一樣「噓噓」的響聲。他就這樣捧一杯茶,坐在庭院的梧桐樹下,靜享他一個人的時光。如果我和姐姐過去打擾,他一定會大發脾氣,甚至將一杯茶,潑到我們的身上,或者臉上。
所以當母親說父親的水杯是因為喝了太多的水,而慌亂中遺忘在了狸藻床邊的時候,我只是暗自發笑,想,她什麼時候才能從欺騙中醒悟過來,讓自己相信那隻杯子,不是忘在了床邊,而是父親與狸藻做過愛的椅子上呢?
庭院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們,隨即異口同聲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噓」聲,那噓聲里有鮮明的失落在。這樣的失落,當然也感染了母親。母親幾乎連身體也沒有欠一下,便頹然地將頭歪向了窗戶。那和圖書裡可以看得見人群退去的光影,還有一小片白色的游移晃動的陽光。
錦,我總懷疑,自己個性里對於逃跑的痴迷與不舍,來源於母親。是這個在困境下善於奔逃的女人,給了我如此奔放的基因。儘管,很多時候,我如此嚮往安定可依的生活。
但我多麼懼怕回家,就像小時候被父親打罵,奔跑在山野里,寧肯做一隻流浪的阿貓阿狗,也不想回家一樣。
母親在那些被大雨打得啪啪作響的箱子間,站了足足有五分鐘,這才發出一聲劃破黃昏陰暗天空的嚎叫聲。
就是這一小片白色的陽光,讓母親像順手扯下樹葉一樣,丟給我一個小白的名字。龍小白,就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有了名姓,有了生命。儘管,它們都如草芥一樣卑微。但也在眾人的圍觀中,有一種不屑外人嘲弄旺盛生長的傲然。
所以當一個老太太尖著嗓子過來指責父親對母親過分卻未果時,我們龍姓家族一個叫龍三的老男人不過是瞪了父親一眼,戰爭便停了炮火,只剩下縷縷的硝煙。
母親之所以如此漠視父親的意見,開了這家小賣鋪,並毫不畏懼風言風語,起了這樣一個據父親的話說有些「風騷」的名字,最主要的,是因為這筆錢,完全來自於母親的私房錢。或者說,來自於母親娘家的錢。
我的記憶有時很差。我常常忘記那些與我相處很久的人的名字,包括容顏。有時卻又具有驚人的能力,可以沿一根瘦弱的藤蔓,一路攀附而上,抵達那茂密的原始森林。我常常可以記起三歲時候的一些細節。而且它們在我的回憶里,異常明亮。
我總懷疑他們的爭吵,與某個人之間若有若無的出軌有關。或許,是他們先有了爭吵,發現彼此猶如沙子與鐵鍋,摩擦時發出的聲音如此地刺耳又尖銳,所以便開始將心游移到庭院外的世界里去。又或許,他們在結婚之前,便與另外的人,有了細若遊絲的情感,只是因為這段不和諧的婚姻,這陰暗角落裡晃動的蛛絲被故意地放大了。
這幾個月來,我與他們打電話,總是匆匆地掛斷。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在研究生畢業后,再一次選擇了無根的漂泊生活。只是,這一次,地點換成了上海。而代替他們來照顧我的情人,則還在未來的路上。
錦,我一直等待的那個人,就是你吧。當我第一次看到你,心裏便奇迹般地安定下來。似乎昔日所有的奔波、恐懼、逃竄、躲藏,都是為了能夠遇見你。
後窗與庭院的門口,早已經聚集了許多來看熱鬧的男人女人和老人孩子。這似乎成了我們這個小鎮的一個風俗,哪家有夫妻吵架,即刻便會有大堆的看客過來,旁若無人地看男人與女人吵得雞飛狗跳,卻絲毫不給予勸阻。也有些小鎮上威望高的老太太們,會踮著小腳,嘶啞著嗓子,過來賣弄自己的威信。但更多的時候,還是本族的親戚過來勸阻。但我總是懷疑他們出來勸阻的目的,並不是出於真心地希望爭吵能夠休止,而是為了顯示本族的門面能夠不被污損,或者藉此向別的家族證明一下本族平息事端的能力,再或阻止族內的人不要繼續在外人面前做如此掉價的事。
他們的婚姻,已屬混亂不堪。若是再將我同樣沒有章法的亂糟糟的生活,推到他們面前,差不多會讓他們急出病來。況且,我和他們,也沒有多少的話說,每次打電話,千篇一律地問一下吃沒喝沒,便覺得空氣里結了冰似的,尷尬得要命。
但我總覺得是母親不願意承認父親與狸藻之間發生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什麼,如果我戳破了那層窗戶紙,告訴她,在我出生的那天,父親或許與狸藻上了床,並有過一場大汗淋漓、高潮迭起的性|愛,我相信她幾乎會像只母狼一樣歇斯底里地咆哮嚎叫。而如果我將細節繼續無情地向前推進,說父親還用自己杯子里潔凈溫熱的水,為坐在椅子上的狸藻,清洗了因為激戰而有些紅腫的陰|唇,並輕柔地撫摸著她雙腿間那叢黑亮蓬勃的海藻,問有沒有將她弄得太疼。這樣帶有濃郁精|液味道的細節,我想母親聽了一定會瘋掉,極有可能,拿刀去殺了父親。
錦,你能否告訴我,人究竟是先有了肉體上的傷痛,才有了心靈上的疤痕?還是先在心靈上劃下了烏青的傷痕,然後才細菌般蔓延傳染至承負著魂魄的肉身?
打完后他便將我丟在漂滿了箱子和垃圾袋的院子里,並任由我在大雨中撕心裂肺地哭叫著,轉身繼續和母親無休止地戰鬥下去。
但總之當時的父親在臨危不懼的龍三面前保持了沉默。他像許多等待老婆臨產的男人們一樣,蹲在屋門口,一個勁地吸著煙,並暫時忘記了自己潔凈的杯子。
但是狸藻究竟與父親怎樣開始的呢,她並沒有詳說。我猜測是父親曾經給狸藻的男人看過病,那個男人長年下井,一定是得了黑肺病,會咳出很多的痰,並時常出現呼吸障礙。而身體健康潔凈的父親,當然與這個一臉煤黑的男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如花朵一樣飽滿濕潤的狸藻坐在父親對面,看著稜角分明的父親,不可能不想入非非。而頻繁與母親產生爭吵的父親,在溫柔嬌媚的狸藻旁邊,也不可能不被她哪怕是一秒鐘的深情注視而俘獲。喔,或許,就是那一個被父親隨身帶著的杯子,讓他們之間摩擦出了微妙的火花。是狸藻給父親沖了一杯水,她柔聲喚父親,說,龍大夫,喝杯水吧。父親恰好抬頭,與狸藻盛著一汪水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就是這樣的一刻,讓父親再也難以將狸藻忘記。
母親是自己跑到小鎮上來的。用現在的話說,有私奔的意思,不過不是和情人,而是自己一個人。據說她不喜歡爹媽給介紹的男人,便偷了家裡一筆錢,跑到了這個距海不遠的小鎮。因為一路奔波驚嚇,發燒不斷,便被送到父親這裏,順理成章地,母親勾搭上了父親。但這種勾搭,實在是為了現實的需要。她在這個陌生的小鎮,需要一個支撐,一個留下來的理由,並且她還要有一口飯吃,不能白白地將自己餓死,儘管她兜里偷拿的錢,足夠她舒服地過上一段時間。母親對父親的勾引,無疑是有心計又有預謀的。
母親幾乎是一手導演設計了自己人生里最重要的一齣戲,儘管此後的歲月證明,這齣戲里她並不能算是贏家。但是當她發現父親並不怎麼愛她,而她也對這個暴躁的男人提不起多少興趣的時候,讓小鎮人嘖嘖艷羡的嫁妝,還有那筆額外的私房錢,還是讓她在父親面前,不至於太過自卑。甚至可以說,讓父親微微地怯她一分。
而我,也就在母親的嚎叫聲中,哇一聲無休無止地哭起來。我看見母親怒氣沖沖地撲向父親,並毫不示弱地與他撕打扭扯在一起。我站在他們身邊,驚恐地哭喊著。
這樣猝不及防的降臨,嚇壞了守在母親旁邊的一個本族嫂子。她幾乎是發揮了所有女人都天生具有的尖叫的本領,以女高音的分貝,嘶聲喊叫起來:生啦!!!接著她又覺得有點失職,重新尖叫著補上了一句:生啦!!!丫頭!!!
www.hetubook.com.com果這能代表你還能夠將我想起。
從我降生的那天起,哦,不,是我還沒有降生的時候,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戰爭,便與我的成長,相伴相生。不僅是我,連他們自己,都似乎看不到這場兩個人之間的戰爭,會何時休止。他們為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洗碗、做飯、喝水、說話、看戲、洗衣。當然,也包括做|愛。
這幾日來,我總是做各種各樣的夢,夢到回家,路上起初擁滿了人,後來又被席捲而來的巨浪給衝垮了。我站在路的這邊,找不到一個舟楫,可以渡我過去。醒來后想想,竟是有接近一年沒有回家了。
可是錦,我還是要一直一直地寫下去,一直到我可以將你完全地忘記,可以覺得我與你的故事,完整到有始有終。
錦,我忘了我大哭的時候,口中究竟是喊著爸爸還是媽媽。我猜測什麼也沒有喊,但也很有可能我喊了蝦婆婆。這個本來應該第一個將我迎接到世間的小腳老太太,儘管因為我的順利產下,有白跑了路的不悅,但她始終隔著一段距離,不遠不近地護衛著我。這樣的呼喊,完全是無意識的,是在生命的最初,就植入了我的記憶之中的。
那隻突然消失不見的杯子,後來不知如何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父親的藥箱上。母親一直神經質地認定,那隻杯子,被父親落在了鄰鎮一個女人的床前。她還為此臆想出一段豐富的情|色橋段。她稱呼那個勾走了父親魂魄的女人叫狸藻。她說狸藻這個名字的時候,總是咬牙切齒,但在我聽來,這卻是個妖媚蠱惑的名字,帶有海洋誘惑性的藍色調子。後來我讀了大學,從一本生物學的教科書里才知道,這種水草,來自於浪漫的歐洲和熱烈的北非,有美麗的黃色唇形花朵,草姿優美,繁衍旺盛。我不知道從小生長在內陸的母親,是如何知道這樣一種水草的名字,而且,她還成功捕捉到此類水草最妖嬈性感的瞬間,將之冠在一個讓她始終無法躺在父親身邊安睡的女人身上。想來那一定是生命中一種奇異的力量,指引著母親,接近這樣一種神秘茂盛的水草,並與它生出幻想中的萬種糾葛。
錦,我知道你一定會厭倦我這樣喋喋不休地寫信給你。我猜測你不會完整地將這些總是一寫就收不住尾的信看完。將它們刪掉也不一定。反正都是陳年的舊事,看似又與我們走過的那程光陰毫無關係。
我猜想我一定是在母親肚子里待得不耐煩了,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到小孩子的玩樂中,所以自作主張,讓這個有懸念的故事儘快結束,而且,是在那些看客失望的嘆息中結束。我沒有等到顫巍巍的蝦婆婆在烈日下走到一半的行程,就衝出了子宮,並魚一樣順著母親濕潤暢通的陰|道遊了出來。
所以當那天他徒步走了十幾里路,疲憊不堪地回到家,發現自己的那隻鵝黃底帶一株青松的杯子不見了蹤影時,他立刻朝母親發了火。他幾乎是忘記了母親已經懷胎九月,不能夠動怒。他將他的小茶桌掀翻在地,並把母親從近郊的田地里撿來插在一隻酒瓶中的野花,也給甩了出去。他叫嚷著要自己的杯子,又懷疑是母親將他的杯子藏了起來。
親愛的錦:
不要對我厭倦。儘管,你早已經將我厭倦,在我還沒有想要結束的時候。
父親很迅速地擺脫掉母親,將我夾在腋下便大踏步走了出去。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便被父親啪啪地打了十幾巴掌,每一下,都似一個燒得滾燙的烙鐵,冒著白煙嘶嘶啦啦地落在我的身上,並隨即起了紅色的燎泡。
和圖書我一直執拗地相信會有這樣的細節,錦,就像我們曾經做過的那樣,很多個陽光灼熱的日間,我們在瘋狂的激|情之後,你用粗糙的大手撫摸過我的每一寸肌膚,你還會拿來在溫水裡浸過的毛巾,為我熱敷弄疼的身體。而我,也會將盆中的溫水,澆在你歇息的「戰馬」上。
你一定會關心我有沒有與父母再度發生爭吵。你總是為我周圍混亂的生活擔心,並因為我不肯聽從於你,而焦慮不安。
但不管是哪一種想象,父親在母親的心裏,都不再純潔。而每年我的生日,也便成了他們舊事重提、互揭傷疤的永恆性紀念。所以我討厭自己的生日,就像討厭父親將對母親的憎恨,在很多時候,無端地轉嫁給了我一樣。
按照母親的描述,父親與狸藻在那個沒有人打擾的夏日,或許因為太過緊張,什麼也沒有做,而且還心虛地敞開著院門,做出一副醫治病人的模樣。但父親無疑是怕這樣與一個狐媚女人單獨相處,所以他不斷地擦汗,又不斷地喝水。還好那是酷熱的6月,沒有人會懷疑父親頻頻拭汗的動機,而他一杯杯地飲水,看上去也沒有什麼不妥。
所以那個大雨瓢潑的黃昏,父親看到母親興高采烈地將貨物從平板車上一箱箱地抱進屋子裡,又急躁地指揮他快點出來幫忙時,他心底長久以來淤積的怒火,被這迅疾而降的大雨一下子澆得更旺。他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將母親搬來的貨物砰砰地全都丟到已經積了水的院子里去。有那麼一兩個輕的箱子,在急速旋轉的水渦里,還漂到了院門口的梧桐樹下。
錦,你所出生的山城,男人與女人之間,是不是也有這樣不休的戰亂?你的父母,他們之間有沒有過叫愛情的東西?你與你的妻子,你們被人介紹認識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你對她好,但並不排除,會在旅程中某個時候,愛上一個中途上車的女孩?
錦,關於我最初的這次被打的記憶,我極想給你一個完整的交代,可最後卻發現有始無終。這真像我們的愛情,同樣的有始無終。儘管,錦,我不想做這樣讓你傷心的比喻。
我記得三歲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下著很大的雨,父親出診回來,因為沒有帶任何的防雨工具,渾身上下全都濕透。母親也剛剛載著我,從縣城運貨回來。那一段日子母親正處在要創業開一個小賣部的巨大興奮之中。她不管父親的反對,拿出所有的積蓄,將家裡的其中一間偏房,打開一扇朝街的窗戶,並挑出一盞紅色的燈籠,上面寫著:秀蘭小賣鋪。這個名字,母親既沒有求助於鎮上的「蝦半仙」,也沒有徵求左鄰右舍及本族元老的意見,而是自作主張,定了下來。
錦,你很少坐下來,聽我講一講那些瑣碎的過往,那些我一路奔逃的年少時光。我似乎從一生下來,就是個叛逆的丫頭。我生在燥熱盛烈的6月,是一隻常常歇斯底里的巨蟹;而你則處在冰冷的12月,是一隻內斂嚴謹的摩羯。
他就是這樣一個暴烈的男人。我一直相信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將他駕馭。他總是活在困窘的日子里,想要擺脫,卻始終被生活拴住了手腳,猶如一隻在案板上掙扎得可笑的螃蟹。
或許我試圖用這樣的呼喊,喚來左鄰右舍的注意,讓他們止住這兩個像仇人一樣扭打中的男女,可是卻換來了父親的打罵。哦,不,應該是打,沒有罵。
所以他們可以在我出生前的一刻,依然爭吵不休,互相尖刻指責。也可以在我出生后的幾天里,繼續因為那隻找不到足跡的杯子,而喋喋不休地抱怨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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