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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顏·紅顏

作者: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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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長篇大論

第十章 長篇大論

錦,因此你可以想象到,在日後的漫長的歲月里,我是如何在父親的這段婚外情上,扮演了一個非同尋常的角色。
還有,像父親一樣,天天以看病的名義,來為她把脈,溫柔地,輕輕地,將她的手握住,而後閉上眼睛,享受她脈搏的跳動。
所以錦,你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我對於這種生活想要逃避的迫切。我喜歡都市,是因為它可以讓我覺得安全,在那裡沒有人會八卦你的私人生活,除非你是某個艷星或者新聞人物。你盡可以在酒吧里安靜地坐一個下午,畫一幅畫,或者什麼都不做,只是發獃。
你猜我這一段時間去了哪兒?知道你懶得猜,就告訴你吧,我回了海邊的小鎮。
龍三以一種維護本族尊嚴的語氣一本正經地審問瘦猴:那個粉|嫩|女人是不是左臉頰上有顆痣?瘦猴摸摸腦袋,想了片刻,含糊其辭道:好像有,記不太清了。
汽車還沒有駛抵小鎮,我就在滿口方言的車裡,聽見一個當著人面掀開衣服奶孩子的雀斑女人說,狸藻的男人死了,是被狸藻一點點折磨死的。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雀斑女人,大約是我離家在北京上學的幾年,她嫁到鄰鎮上去的。因為她說得信誓旦旦,讓人以為她就是狸藻男人的本家,或者可以從牆縫裡窺到狸藻床上秘密的隔壁女人。
胖女人接過去大叫:瘦猴不懂了吧,男人的魂被勾走的時候就是這樣子,十匹馬都拉不回來,哪天你也被一個女人勾走的時候就知道啦!
親愛的錦:
那一年我十二歲,在小鎮上讀初一,剛剛月經來潮。我母親的「秀蘭小賣鋪」在那時開得如火如荼,常常就有男人女人閑極無聊,聚到那裡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進的玩意兒、好的煙酒,或者針頭線腦。所以每天午後,大家忙完各自的營生,便來到小賣鋪支起的闊大窗戶下,邊買點零碎用品,邊聊聊家常。
但那些瑣碎吵鬧的事,並沒有因為我這樣的排斥,而與我遠離。它們混合著濃重的海腥味,在我一踏下火車的時候,就撲面而來。
不過鎮上的人並沒有冷落掉我,從我進入小鎮的那一刻起,便總有人大胆地窺視於我,似乎我是一個外來的入侵者,要掠奪鎮上的資源和女人。這是龍十崖鎮對待外來者慣有的眼神,虎視眈眈,高度戒備。
這一句,一下子像個導火線,引燃了一群人的話題。連素日里總愛幫我說話的蝦婆婆也摻和進來,儘管她已經耳聾眼花,有些不懂當今世道上的事。她扯著嗓子批評龍三,就像當年踮著小腳要給我盡接生的大任:龍三你這碎嘴頭子,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小白他爸怎麼就專愛去鄰鎮看病了?我哪次身體不舒服,不都是他一路小跑地來為我看病打針?我在這小鎮上活了70年了,還沒一件事情逃得過我的眼睛,我看你就是要挑撥離間,看人家笑話!
所以錦,我在十幾歲的年齡,就突顯了巨蟹座矛盾重重的個性,像藍天下的大海,不知道何時,平靜的水面就會起了波瀾。
我究竟在女孩子都知道害羞的年齡,害不害臊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如果不害臊,我怎麼每次見到狸藻在院門口喚我,讓我過去吃糖時,我都羞紅了臉,一扭頭跑開了呢?如果害臊,那我為何還曾經想著一路跟蹤著狸藻的煤黑子男人,看他到底會不會回家跟狸藻「干那事呢」?
胖女人氣喘吁吁地站起來,要去拿了手中納著的鞋底打麻子大叔,結果不小心絆倒了,歪倒在一個被叫做瘦猴的麻桿男人身上。瘦猴一聲誇張的慘絕人寰的叫聲,卻是引來更大的鬨笑聲。
在月經來潮、性|欲最初萌發的少女時期,我還一度為狸藻擔心,想著她和這樣髒的男人,如何在床上做|愛?他如果抱她,那些如煤炭般粗糙堅硬的皮膚,會將她碰疼吧?或許做完了愛,她最先做的,不是去洗掉身體下面的液體,而是抖索掉床單上的煤渣,或者用涼水使勁地沖洗被烙上一個黑印的身體。喔,還有,狸藻男人的那個地方,也是黑色的嗎?
而我,就這樣突然地站在了狸藻的面前,被她的溫柔的光環籠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低頭玩弄著從父親醫藥箱里撿拾來的廢棄的吊瓶輸液管編製成的手鏈,默不做聲。這樣的小細節,卻是引來狸藻一聲低低的問詢:你是龍大夫的二女兒嗎?
錦,那一刻,我真恨不能上前將狸藻抱住,親她一口,或者喊她一聲乾媽我也願意。喔,如果她願意認我這個乾女兒的話。
蝦婆婆的一番好意辯論,反而在人群里起了反作用,有一個乳|房大m•hetubook.com•com得像兩個麻袋的胖女人尖著嗓子陰陽怪氣道:哎呀,蝦婆婆,您是年齡大了眼睛花,看不清如今這男人女人間的事兒,聽我們家男人說那些城裡男人貓一樣,最好偷吃外面的魚,花錢都捨得呢。就不知這本鎮的男人有沒有傳染這偷吃魚腥的毛病。
這次依然是如此。父母並不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什麼。母親只是在我回家后,抬頭看上一眼,便當著我的面開始喋喋不休地數落父親。她說年輕的時候風流也就算了,到老了沒力氣了還念著那舊情不放,想離婚你早離啊,何必拖累我到這把年紀!這次看那狐狸精死了男人了,他又蠢蠢欲動,想娶個小的進來,可惜那女人也一臉褶子了。當年跟我比風騷,現在是個女人都能把她壓下去。
錦,我真不願意給你提起這個男人。我也討厭再見到這個貌似品質卓越實則粗俗不堪的男人。我每次一提起他就覺得疲憊,好像跟他在一起的這兩年,是一場艱難的跋涉,一路上顛沛流離,到了目的地,卻發現南轅北轍,行錯了方向。
錦,我此生難忘那粒奶糖的味道,帶著一股溫潤的體香,還有甜蜜的情愫,絲絲地浸入我的心肺。
所以,還是讓我先暫停一下,以後再給你講述這段經歷吧。而且這封信,我斷斷續續給你寫了這麼久,你看起來也肯定會覺得很累。
我愛你。錦。
在外讀書7年,一年裡只在家呆短暫的十幾天,讓我對龍十崖鎮上的很多人都感覺陌生。這個小鎮,除了父母親戚,很多外來的女人我幾乎認不出來。但我相信他們是絕對記得我的。只要有一個扯著嗓子宣傳一下,說,嗨,那不是龍家的龍小白嘛,就是那個用一場短暫婚姻將龍族人搞得雞犬不寧的龍小白!這是我所有簡歷中最有代表性的概括了吧,只要有人這樣一喊,大家便都會恍然大悟,哦,原來是她。
所以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龍十崖鎮許多年來還沒有受到外來的電視購物廣告等的侵蝕,實在是這些女人的嘴,就已經足夠地震撼和強大。某一個東西,一旦有一個人知道,便不需要看電視,不需要貼小廣告,便能夠家喻戶曉。這件商品,會經由一個女人的嘴,傳到另一個女人的嘴,然後再傳到她們的丈夫口中、孩子口中、公婆口中、親戚口中,甚至,包括她們的下一代。
狸藻的男人顯然是把我當成了小偷,但又有些懷疑一個女孩子會下得了偷竊的手,於是便將我拉著,交給他的女人處理。
錦,一直以來,我都同情父親,而今更是多了一層憐憫。這場喪事,他去與不去,沉默還是開口,都會招來人的指摘,而至於狸藻男人死後父親會不會棄掉母親娶了狸藻,則成了小鎮更長久的一個話題。
錦,我真想將手邊的杯子砸了。每到被母親的一通罵給逼得無路可走的時候,我都想摔東西,惡狠狠地,或者動刀子殺人。我不知道這樣的暴力傾向究竟是源於誰,父親?還是唐麥加?或者是我骨子裡本來就有,只是沉寂了20多年,才火山般噴薄而出?
錦,還是讓我暫且地擱淺這段歷史,回到而今的龍十崖鎮吧。
錦,上海的冬天已經快要過去了,黎落落和費雲川的春天來了。我的春天,何時會來到呢?
但我還是不能不在那些女人對於狸藻的言辭里,紅了臉。我想知道她們口中描述的狸藻髒兮兮的下身究竟是怎樣的,還有,她真的和很多與父親一樣的男人上過床嗎?可是如果是那樣,那她的男人還怎麼會和她一起睡覺?哦,對了,那個煤黑皮膚的男人每天和狸藻躺在床上的時候,究竟會做什麼?會因為聽了流言就打他的老婆嗎?或者,他會不會根本就不能和狸藻做那種事,所以狸藻才會想要去跟別的男人睡覺?
錦,我告訴過你的,我父親與狸藻的那段真假難辨的緋聞,曾經像一股暗涌的波濤,在小鎮看似平靜的流淌中,悄無聲息地混雜其中,左衝右突,終於還是漸漸鮮明,露出盤根錯節的隱秘事件。
龍三又問:那頭髮長短總該記得清吧?
我以為狸藻會罵我,她卻柔聲問我一句:你是鄰鎮來的吧,我好像沒有見過你,但又覺得你面熟呢。
真的,錦,我愛上了狸藻。我甚至因此想要變成一個法官,立刻宣判我的常年吵架吵得雞飛狗跳的父母離婚,並毫不猶豫地讓父親風光地娶了這個女人。
而如果龍十崖鎮人知道我這次回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去市裡找唐麥加,將放在我只居住過幾個月的房子里的一批https://m.hetubook.com.com等著結集出版的漫畫作品討要出來,那麼他們一定又會造謠說我是在上海混不下去了,想要去求唐麥加,讓我重新住回到那個在本市屬於豪華小別墅級別的房子里去。
錦,這樣的歌謠,就是從龍十崖鎮女人們生有黴菌的嘴裏編織出來的。我除了一路假裝聾子一樣地聽著,毫無辦法。每次回家,我都將它們當成夾道歡迎的背景音樂,昂頭走回家去,可是每次都是到了家門口,我便喟然一聲,將鼓脹著的面口袋放掉了氣,神色黯然地推門進家。
我與狸藻男人只有過一次「親密」接觸,其餘為數不多的幾次記憶,不是路過,便是遠視,再或隔河觀望。我總懷疑這個男人是從礦井裡出生的。他的臉黑到只看得見帶著血絲的眼白和黃色的牙齒,頭髮里也似乎嵌著永遠都洗不幹凈的煤渣。我小時候常常幻想著能在裏面挖出金子來,家裡冬天沒有煤炭可燒的時候,我還希望他某一天突然倒在地上。我從他身上可以撿下幾十斤煤來。
這樣的解釋果然奏了效,婆婆朝路南一指,說:喏,看見了沒,那家房頂上伸出一個大黑煙囪的就是她家。說完了她便懶得再搭理我,獨自進家去了,但進了院子之後,她還是狐疑地回頭看我一眼。
一踏上河岸,我便猶如到了另外一個國度,走路都變得小心翼翼,像要做賊。我知道那天父親沒有來鄰鎮出診,但還是有些驚慌,怕一抬頭看見了他,更重要的,是怕在狸藻家裡遇到了他。喔,我還緊張地想,假若看到父親與狸藻在床上呢?我會怎麼辦?或者恰恰狸藻的男人也回來了,將他們捉姦在床,那怎麼辦?我該幫著狸藻的男人打狸藻一通,還是幫助父親逃出狸藻家裡?
我一進家門,家裡那種熟悉的壓抑的氣息便像壽衣一樣嘩地一下將我罩住。並沒有人將我當成榮歸故里的英雄夾道歡迎,況且我也不是英雄,因為與唐麥加的那段至今還存有疑案的過往,我還一度被龍姓家族認為是與狸藻一樣,給本族帶來污點的女人。再加上我工作一直沒有著落,孤零零地在城市裡飄著,不能給任何需要辦事的龍十崖鎮人以切實的幫助,甚至連自己的弟弟也不能顧及。所以論起龍族家規,差不多屬於連族譜都不應該入的人。
我沒有問什麼原因,事實上根本就不必再問。他們兩個人,上輩子就不應該在一起的,偏偏老天沒有長眼,或者那天喝醉了,亂點了鴛鴦譜,胡亂將他們拴在一起,而且,一拴就是近30年。
我至今也搞不明白,我的以偷窺私情的名義,與狸藻的相見,怎麼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所以我幾乎是看得呆了,連腿腳發麻了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的煤黑男人已經下工回來,走到我的身後,一把將我揪住。
而狸藻跟我父親的艷史,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中,被搬上芙蓉樹下的舞台的。
這樣家裡便只剩了我一個人。而當天小賣鋪門口的「沙龍聚會」,卻並沒有因為父母的不在,而變得冷清。相反,因為是周末,大家格外地興奮,期待在這樣的交流中,能夠碰撞出一些新的可供長久娛樂的談資。
是小弟去接的我。一見面他只說了一句話,便再不做聲。他甚至都沒有問我累不累,就說:姐,父母又吵得天翻地覆。他沒有說接下來的話,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讓我小心行事,不要一回來讓家裡更是火上澆油。
喔,錦,我就這樣被狸藻俘獲,像許多個男人一樣如此輕易地愛上了她,想要娶她,想要對她好,想要將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給她,想要給她自己磨的豆腐,自己開採的煤礦,自己打下的鐵鍋,自己批發來的糖果,自己偷來的絲錦。
錦,你瞧,我們家簡直就是龍十崖鎮的明星家庭,時刻在為人們製造著豐富的飯後談資。父親與狸藻的曖昧關係還沒有讓小鎮人咀嚼完,我又給他們生產出更豐盛的八卦話題。我想如果小鎮也來評選個話題女王或者王子,我和父親一定榮膺桂冠。
錦,我拍下閣樓里射進來的一小片陽光給你發過去。你看見了,也會和我一樣覺得溫暖。
我相信小鎮上肯定會有這樣的謠言。其實很多年前,就有女人說,父親給狸藻男人看病是假,想要和狸藻做|愛是真,又說父親每次去鄰鎮給狸藻男人看肺病,都不肯讓人看他的藥箱,一有人打開,便臉色慘白,好像裏面有什麼天大的秘密。
我說不上是否喜歡有一大群人,天天嘰嘰喳喳地聚在小賣鋪門口。我背書包放學回家,需要穿和_圖_書越一堆橫陳的粗腿細腿毛腿,才能不被絆倒,推開只有我們家人才有資格進去的小賣鋪側門,而後俯在窗台上邊幫正做飯的母親賣貨,邊寫自己的作業。
瘦猴這次斬釘截鐵:肯定是長頭髮,那一頭烏黑長發我可是過目難忘呢,隔著幾里地我也能聞得見上面的香味。說完了他又做了一個努力吸鼻子的姿勢,被旁邊的胖女人使勁一拍,差一點就倒在了地上。
我趴在櫃檯上,假裝在學習,事實上,卻是給每一個興奮說話的女人全都畫了一幅漫畫。錦,我猜測我的繪畫才能就是從那時開始培養起來的。我的父親毫無藝術才華,除了看那本封面上是一個被標了滿身穴位的裸體男人的醫書外,便再無其他嗜好。我的母親斤斤計較於日常蠅頭小利,更不會遺傳給我絲毫的藝術細胞。所以我的繪畫愛好,完全是後天培養,更確切地說,是被我所生活了近20年的龍十崖小鎮培養出來的。我在這裏想要安靜的唯一一個方式,便是躲避到繪畫世界里去,那裡有我想要的天堂。
那個女人,顯然就是狸藻。
其實那裡面有什麼秘密呢,我想頂多是幾個避孕套吧。父親作為鎮上的醫生,最不缺的就是這個。常常就有男人跑來嬉皮笑臉地索要避孕套。那時候有人來鎮上宣傳計劃生育,帶來許多的避孕套,為了便於群眾免費拿取,就直接放在了父親這裏,讓他代為發放。如果父親給狸藻男人看病是假,去約會是真,那麼他唯一會帶的,當然是避孕套。
我不知道這次父母又是為何吵架,我也不太關心。他們總是有無數的理由爭吵,但我猜測肯定與狸藻男人的死有關。我想小鎮上那幫子嘴巴生了黴菌的女人們,甚至會造謠說是父親將狸藻男人害死的,而且這樣的造謠會詳細到父親用了什麼慢性毒藥,每次都給他注射一針。這樣便讓狸藻的男人不僅失去了性功能,而且連肌肉也開始萎縮,下不了礦,掙不了錢,最後直接連床也下不了,眼睜睜看著父親和狸藻在他面前「鬼混」。
錦,我記得超市還沒有大張旗鼓地入駐小鎮的年月,小賣鋪幾乎有著和法國的文化沙龍或者北京的各式俱樂部一樣的功效。它可以讓一則新聞,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傳遍了整個小鎮,並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傳至狸藻的鄰鎮。
一群被這股氣氛攪動得有些發了情的男男女女,開始以我父母在時百倍的熱情,討論鄰鎮女人們的事情。瘦猴抹一把嘴邊的唾沫說:還是人家鄰鎮的女人懂得風情,前兩天我去鄰鎮拉沙子,看到了龍大夫提著醫藥箱要踩著石頭過龍沙河。那個臉上不施粉都白|嫩嫩的送行女人,愣是將孩子放下,拎起龍大夫的醫藥箱飛快地過了河。咱們龍大夫還不好意思,站在河中間看著粉|嫩|女人發了一會兒呆,這才撓撓頭紅著臉過了河。我在三輪車上朝他揮手喊叫,他愣是沒有聽見。
小賣鋪在那個娛樂新聞匱乏的年月,充當了一個絕好的收集八卦新聞的舞台。它又恰好靠著一株無比茂盛的芙蓉樹,夏可以遮暑,冬可以曬陽,再加上極具商業頭腦的母親又在樹下自費修了一個水泥的石桌,還有幾個石凳,於是便成了絕好的玩樂去處。
我點頭。他若有所思地「哦」一聲,又問:你爸是去鄰鎮看病了吧。我看他捻著下巴的一小撮鬍子,不耐煩地反問他:知道了幹嗎還問我?龍三被我一噎,吹了鬍子:我只是猜測而已,平日里你爸最愛去鄰鎮看病,大家不都知道么?
這是我和狸藻之間的秘密,我們彼此對望一眼,便避開了狸藻的男人。也就是從這一眼裡,我知道,狸藻一定是喜歡我的父親的。否則,她不會因此為我隱瞞身份,並從屋子裡拿出一個陶瓷罐來,從裏面神秘地變出幾粒亮晶晶的大白兔奶糖,又剝開其中的一粒,溫柔地塞到我的嘴裏。
錦,我想我需要給你講一講那件跟蹤「做|愛」的風波。這件事在我父親與狸藻的緋聞風暴中,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猶如一隻蝴蝶,看似很小的羽翅的扇動,卻有可能掀起一場大西洋的海嘯。
我已經十幾天沒有給你寫信了,感覺上像是過了十幾年。就連上海的冬天,看似也快要過去了,不過是剛剛暖和一下,街道上的美女,就迫不及待地穿起了薄薄的絲|襪。我從樓上看下去,她們像一隻只剛剛褪了殼的蟬,在扇動著還沾著露水的翅膀,想要現出飛翔的輕盈。
我還特意回頭看了一眼小鎮,確定馬路上來往穿梭的人們沒有絲毫詭異的表情之後,這才放心地踩著涼絲絲的石頭趟過了龍hetubook•com•com沙河。
所以我強壯了膽子,問一個端一盆水出來當街倒掉的婆婆,狸藻家住在哪兒?這婆婆疑惑地看我一眼,我馬上明白過來,我說的狸藻她肯定不知道是誰,或許這個源自母親口中的綽號,還沒有流傳到鄰鎮上來。於是我儘力地描述,說她家有一個孩子,男人在礦上做工,很黑,她有一頭秀髮,烏黑髮亮,她還很漂亮,人人都喜歡看她。
可是在小鎮上,你沒有隱私,甚至沒有私生活。即便是你關了燈,你的一舉一動,仍然暴露在大家貓眼一樣賊亮的注視之下。就像我父親的那段艷史,幾乎比明星緋聞還要有更持久更韌性的嚼頭。
我幾乎是驚駭地張大了嘴巴,抬頭看她。而她的男人,則在這時,從屋裡端著臉盆出來,朝狸藻嘟囔一句:問出來沒有,她究竟是誰家的孩子?
至於這次父母爭吵,是不是避孕套惹的禍,就不得而知。我只從母親指桑罵槐的話里,知道父親打算去給狸藻的男人弔唁。這樣外人看來貓哭老鼠的行為,在母親這裏,引起的激憤,當然更甚一層。
我做題的思路,常常就被那些女人嘎嘎的笑聲打斷,那多半是她們被某個明目張胆的男人用黃色言語給性騷擾了。這種公開的性騷擾,沒有人會真正地介意或者蓄意地傳播,因為這就像是飯菜里的蔥花,沒有這樣的調料,吃起來是會覺得有些寡淡的。甚至有時候那個女人的男人就在旁邊站著,別家男人調戲了他的老婆,他也只是跟著起鬨的人一陣粗魯的笑聲,便過去了。
男人們立刻一聲鬨笑,其中一個滿臉麻子被我們小孩子稱為麻子大叔的光棍色迷迷道:哎呀胖大嫂,你要是鄰鎮的女人,肯定那腥味能傳到十里八鄉去,將一百零八個野貓招惹來。
錦,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我背起書包,走出龍十崖鎮時,內心咕嘟咕嘟發酵著的巨大的隱秘的興奮。有一點像偷情,或者隔牆窺視偷情的男女。
我在給一個金魚眼的老女人描畫好最後一縷灰撲撲的頭髮之後,便決定,我要跟蹤狸藻與她的煤黑男人的做|愛,為與父親一樣被她的妖氣蠱惑住的男人,找到一個離開她的理由。
我心裏亂成了一團,但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在心裏暗暗地罵自己,真是沒有出息,戰爭片子里哪個特務像我一樣,還沒有探聽到情報就先將自己撂倒在地的?
我不知道狸藻會不會出賣我,緊張得幾乎急出汗來,右手使勁地扯著左手上的手鏈。而狸藻,則輕聲一笑,說,沒什麼,是鄰鎮的小孩子,聞到院子里的花香,好奇看一眼而已。
這一聲宣判,引來另外一個矮個子女人帶著嫉妒的宣洩:聽說那女人不止勾引咱們龍大夫,連小賣鋪的男人,賣豆腐的毛頭娃,夏天換冰淇淋的六指,冬天礦上的黑蛋礦長,全被她勾搭過呢。她家男人就是個吃軟飯的×蛋,管不了這個騷|貨女人,鍋里吃的乾淨米飯全是這狐狸精用髒兮兮的下身換來的都不知道呢。
錦,你看了這些,肯定會覺得我是一個性早熟的女孩,可是事實上,我那時連一本與性有關的書都沒有看過。我只是憑藉著小鎮上女人罵街時那些難聽的詞彙,還有母親嘴裏關於對狸藻「賤貨」的鄙薄,而朦朧地得出性的印象,覺得性就是與穿開襠褲小男孩常玩的「小雞雞」、「安全套吹起的氣球」、已婚女人的「乳|房」、「屁股」,已婚男人褲子里鼓著的那一嘟嚕「東西」、「剃鬚刀」等等有關的東西。還忘了一個東西,是過年過節殺豬時鎮上男孩子高高舉著的「豬尿泡」氣球。那玩意是只屬於男孩子的專利。我每次想要,都被母親呵斥,說女孩子要這東西害不害臊?!
那天是個周末,母親進城去批貨,讓我幫忙當小掌柜。怕我受騙,她還特意給我一個本子,讓我將所賣的貨物的買主,也一律登記在案,以備她回來后一一核實。而父親則例外地在這一天特別地忙碌,因為那些在工廠里做工的人捨不得時間請假,得病了也非得拖到周末才請大夫醫治。所以他一大早起來便背起藥箱,去了鄰鎮一個在農藥廠上班中了毒需要打針的女工家去。而上高中的姐姐,則在縣城裡住校一個月才回家一次。
男人們不介意,這當然是我自己的猜測。至於他們回到了家裡,關起門來躺在床上時,會不會因為各自被開的玩笑,而喋喋不休地責罵另一個人,則是我的視力所無法深觸的地方了。
可是我最擔心的,還是父親的暴力,會先於我而迸發出滾滾的岩漿。這個老到渾身青筋暴突的男人,依然有著強大的爆發力,m.hetubook.com.com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像是一截炮仗,而且隨時處於點燃之中。有時候他也會保持沉默,但那樣的沉默,看上去更加地可怕,似乎在醞釀一場暴風驟雨,或者山崩海嘯。
這聽起來有些殘酷,但小鎮上的人們似乎已經習慣。這個本應安靜的小鎮,因為人們的這種對於離婚的惰怠,便永遠有著雞飛狗跳的喧囂。又或許是大家生活太過乏味,幾乎沒有什麼夜生活,所以也便喜歡在家裡吵吵架,一則亮一下高亢的嗓門,二則可以給外人提供一些娛樂以及談資。就像兒時鄉鎮上四處轉悠搭台的戲班子,唱得不怎麼好,但照例會有人捧場,而且擁擠著還很熱鬧,可是真正懂得那戲里人生光景的人,又有幾個?不過是在下面可以窺視一眼鎮上的某個風流娘們的悶騷相,或者互通一下哪個有錢的男人又勾搭上一個純情處女而已。
那一刻,父親就有這樣讓人恐懼的沉默。這樣的沉默壓倒了我想要朝母親大吼大叫的那股子氣,就像法海用雷峰塔死死鎮住了白蛇妖。我只是將行李提進自己的卧室,而後開始鋪因為沒有暖氣且不向陽而冰冷的床。
龍三在吵鬧聲中,點點頭,法官一樣威嚴地宣判道:那麼那個女人一定是狸藻了。
但據說曾經有過一對夫妻,因為這樣公開的性騷擾,而吵得快要離了婚,是這家男人又在某天傍晚乘涼時,假裝玩笑地公開騷擾了「情敵」的老婆,這才算平息了風波。圍觀的人群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並不吱聲,照例做了很好的觀眾,跟著哈哈大笑一陣,便算幫忙解了圍。
那真是我活到12歲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她在那株丁香樹下,簡直像一幅畫。這個比喻有點俗氣,但在12歲的我的眼睛里,那就是一幅絕美的畫。可以掛到我們家牆上,讓整個屋子熠熠生輝,也可以做明星貼畫,放在歌詞本里。現在我知道了,那是一種古典又不失風情的美,不要說是男人,就是我這樣的小孩子,看見了都會喜歡她,喜歡往她懷裡鑽,因為覺得她的懷裡會很香很甜。喔,如果是在喝奶的嬰兒,一定會扯開她的衣服,迫不及待地喝她的奶吧。
狸藻家的院牆,很矮,12歲還沒有長全個子的我,幾乎是一踮腳就可以窺視到狸藻家的寬敞的院子。說句實在話,在我踮起腳跟看到第一眼狸藻家庭院的時候,我心裏湧起的全是嫉妒。我嫉妒狸藻家怎麼可以有這麼大這麼乾淨的庭院,我嫉妒庭院里那一盆開得旺盛的玻璃海棠,我嫉妒院子里飄散的若有若無的香氣,還有那個在庭院一株丁香樹下安靜地看著孩子的漂亮女人。
我一路上聽見許多小孩子嘻笑著從我身邊跑過,一邊跑一邊回頭朝我嚷:嘿嘿嘿,羞羞羞,龍家有女要還家,嫁出的女兒跑丟的漢,吃飽的爹來餓扁的娘。
從小鎮路口到家門口的不長的一千米路,我快要被鎮上人這樣的眼光給烤化了。如果單單是無聲的注目禮也就罷了,我還能像皇帝出巡,坦然地接受這夾道歡迎,可是偏偏還有人毫無遮攔地議論。
我將行李重重地放下,自己去刷個杯子倒一杯溫開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氣,這才砰地一下放下杯子。母親聽見這帶著氣的聲音立刻將矛頭指向了我:怎麼了,老的在家天天給我臉色看,這小的一來也跟我耍橫!這個家到底是誰掙下的?當年要不是我從娘家帶來的那筆錢,今天能有你在外面逍遙?!上樑不正下樑歪,老的不正經,小的也不讓人省心,好好的一樁婚事,讓你給攪黃了。你以為自己是公主啊,挑來揀去還能拋繡球選親,快三十的人了,臉上褶子都兩重天厚了!
錦,我就在這一眼裡,又生出重重顧慮,擔心這一去會窺到震驚兩個小鎮的秘密。我穿越一條街道就能抵達狸藻家門口,揭開事情的真相,這樣的激動,鼓勵著我,一步步靠近那個黑色的衝天的煙囪。
或許我應該說是回家的,但我總感覺「家」這個字,於我這樣長年在外漂泊的人,聽上去有些虛幻和渺茫。似乎,它應在一個更遙遠的地方,而不是小鎮,就像蓬萊的仙島,或者北方以北的草原,再或雲南的某個山寨里。
蝦婆婆聽了氣咻咻地罵道:就你們家男人乾淨,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樣,還有臉指點別人!說完了她就拿起馬扎喘著粗氣走回家去了。
所以那天剛剛吃過午飯,便有人搬了凳子,拉了涼席,坐在微風習習的樹下,等著好戲的開場。本族的龍三搖著蒲扇先自到了,他讓我朝他的酒葫蘆里打上三兩酒。看我晃晃悠悠地將酒灑在了櫃檯上,他就隨口問:你爸媽都出門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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