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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顏·紅顏

作者: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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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惶恐不安

第二十二章 惶恐不安

我相信待在家中很少出門的狸藻,一定聽到了這樣響亮的叫罵聲,或者早在第一天,就有人越過矮矮的圍牆,傳播給了她。她坐在樹下,給父親編織著秋天的毛衫,臉上帶著淡淡的喜悅,那些流言於她,不過是些鳥叫,或者蟲鳴,在院子里聽見了,不僅不會煩惱,反而會給靜寂的生活,平添一些樂趣。
這一段時間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消息,提醒著我並不是生活在孤島上,而是活在一個人聲鼎沸的水壺裡。剛剛我又得知了艾琪的一個消息,我猜想這是她群發的簡訊,說她榮升為電視台的部門主編,為答謝大家的支持和關心,決定在一周後於京城某大酒店舉行宴會,到時具體地點和時間再另行通知。
我邊聽黎落落講話,邊低頭撫摸著尖尖的肚皮,想到再過5個月,這個孩子就要降臨到人世陪伴著我,便覺得欣喜。所以不管黎落落怎樣炫耀她與費雲川的蜜月之旅,我都不會嫉妒,因為,錦,我的生活,此後只與我們的孩子有關。他人再如何繁花似錦,不過是我人生里可有可無的點綴。
錦,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我突然寬容了父親的沉默,就像寬容很多年前,他在與母親的爭吵之中,一次次當眾打罵我一樣。
我笑著發了一個簡訊過去,說,祝賀你,因為有了你這樣的出眾人士,京城才會熠熠生輝。艾琪很快回復過來:嘿,龍小白,你還是到北京來發展吧,憑你的創作才華,不出幾年也會紅遍京城的,或者,我何時給你介紹個出版社老總認識?這樣你那些漫畫就可以很快走紅的。
錦,前幾天晚上閑著沒事上網,胡亂點擊,無意中就打開了伊索拉的博客。哦,或許你比我早就知道了她的去向,儘管你們也已經斷掉了聯繫。博客最新的日誌,顯示的是一個星期之前,她在飛機上拍下了一組雲朵的藝術照片,照片沒有題注,只在最後一張拍攝的飛機長長尾線的照片後面,寫了一句話:飛往香港的愛欲之路。而在前一個日誌中,則有一個她和某個男人擁吻的照片,只是一個燈紅酒綠中不清晰的背影,但從路邊的標示牌上,我看出那是香港。那個男人脖頸上,帶著一條粗大的黃金鏈子,三個手指上,各有一個瑪瑙的戒指。他們溶在夜色下慾望閃爍的香港,看上去倒也和諧。
錦,天已經又冷起來了,去年的冬天,我躲在這個閣樓里,一個人孤單地做著設計,只有每天堅持給你寫信,才能讓我擺脫上海的濕冷和陰鬱,如果沒有這些信,我都不知道如何捱過那個初到上海的冬天。
錦,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有錢過,總是隨掙隨花,我也想不到明天會在哪裡,又會去做什麼,遇到什麼樣的男人,會不會和伊索拉一樣,撐不住困頓的生活,最終找個有錢的老男人嫁掉。你不曾給過我方向,認識了你,我更加地迷失了自己,我只知道傻傻地愛你,像條母狗一樣地跟著你,與你計較那些捕風捉影的事。
還沒有等我表態,她又大笑道:我們的小才女畢業快一年了,不會還是當年那個清高模樣吧,上海燈紅酒綠,怕是比北京更熱鬧,小才女怎麼就那麼戀舊呢?哦對了,你要真想知道蘇錦安的消息,我幫你打聽。他估計已經陪他老婆去海邊療養了,因為最近我找他們報社聯繫一個新聞,接電話的人說他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至於什麼時候重新上班,他也說不準,或許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一年他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是江郎才盡了。他們報社做的那些所謂的重大選題有些千篇一律,沒什麼新意可言。之前那個蘇錦安是多麼意氣風發的一個人啊!好像活在氧氣富足的大草原上的一匹馳騁的馬。那賓士時的颯爽英姿,讓多少女人仰慕,且為之傾倒,可惜了一個男人,這麼快就衰頹了……
我的猜測沒錯,讓母親最終同意離婚的果然是經濟上她沾了便宜,至少,她沒有吃虧。父親不只將整個房子都給了她,還將銀行卡里四分之三的積蓄讓她取了去。哦,應該說是母親強行取了去。用不著父親主動掏出來,她早就已經將父親的私房錢全部清點過了,她開的那個小賣鋪,早已經將她歷練成一個最幹練麻利機敏警惕的會計、刑警、偵探,在經濟的掌控能力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比得上她。她能夠一隻眼絲毫不差地點錢,一隻眼窺視著來家裡找父親看病的女人,就像一隻狼狗窺視著從門口鬼祟經過的小偷、強盜或者妓|女。
弟弟說,母親幾乎每天都跑到鄰鎮的那條河邊上哭,厚著臉皮扯開了嗓子哭,就像死了www•hetubook.com•com男人的寡婦,或者雇來哭喪的女工,那麼賣力,讓人絲毫不懷疑她的真誠。鄰鎮去縣城做小生意的男人女人們,每天夕陽落下趕回家來的時候,總會看到母親蓬鬆著頭髮,光著大腳,挽著褲管,指桑罵槐地詛咒說全天下的男人都嫖娼去了,也沒人上那小婊子的床,讓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想男人想瘋掉,爛掉,被螞蟻吃掉!最好,是現在一出門就被海水沖走,被大風颳走,被暴雨捲走!
弟弟說,母親的叫罵聲,持續了有一個月的時間。這聽起來有點像牆頭上發|情的某隻母貓,找不到情慾的出路,便只有不停息地在牆頭上走來走去,並喵喵地叫著春,期待隱在暗處的哪只公貓能夠出來回應一下。父親當然是一如既往地用沉默對抗她的叫囂,他顯然知道這是對抗女人最有力的武器。所以他沉默對抗了她30多年,並在快要勝利離婚的時候,在她最惡毒最難聽的詛咒里,依然閉口不反擊她一個字。
男人女人們像看一場精彩的地方戲,每天經過河邊時,都會在河對岸,看著對面的母親,聽她一套又一套滔滔不絕地變換著罵人的花樣,就像聽一個馬戲團的小丑在舞台上翻滾騰挪,夸夸其談。台上的人,被人群圍著,罵得唾液橫飛;台下的人,則同樣享受著罵人者的快意恩仇。
親愛的錦:
父親是踏著民政局上班的點來的,他來到后就直接奔離婚處而去,並不像母親一樣張望有沒有人跟蹤她。離婚協議書父親早已經寫好,父親只保留了他的診所和卡里為數不多的一點存款。至於弟弟在結婚時的所需費用,則也由他一個人負擔。這份協議,看得出是母親一手炮製出來的。父親也只瞥了一眼,便簽了字。
聽說母親在即將去與父親離婚的前三天,還曾經扛了一個棍子,試圖到鄰鎮去與狸藻拚命,當然是被左鄰右舍拉住了。他們說何必呢,都這把年齡了,況且你跟一個名聲不好的小寡婦一般見識,不也把自己等同於小寡婦了嗎?這句話算是把母親給勸住了,但我相信真正讓她止住的其實是她並沒有多少的人來同情,大家都等著看她的熱鬧。她鬧得越凶,龍十崖鎮上也便多一些街頭巷尾的笑料。假如她不是來自山西,而是像很多女人們一樣,娘家就在本地,那她肯定會叫上自己的兄弟姐妹,拿著棍子、笤帚、鐵杴等工具,浩浩蕩蕩地開到狸藻的家中去。她會像任何一個潑婦一樣,抓破狸藻的臉,給狸藻的胳膊添幾道長長的血痕,甚至有可能當眾撕了狸藻的裙子,再將狸藻家裡那些她認為是父親買來的傢具,一件件全都扔到院子里摔碎。
說完我便掛斷了電話,並關掉了手機。錦,我就在那天晚上,又做了噩夢,夢見了費雲川,還有黎落落。我們三個人,在一條船上,突然一陣駭人的大浪撲過來,將船瞬間掀翻,我挺著大大的肚子,在海水裡驚慌地呼救,我說落落救我,雲川救我!可是他們兩個人,卻沒有了蹤影。我只看見兩件衣服,一件紅色的裙子,一件男士的襯衫,飄在無邊的大海上,濤聲震耳欲聾,各種各樣的魚和飛鳥,朝我黑壓壓地聚集過來,錦,我用力護佑著我們的孩子,可是當我的手觸及到小腹,我突然發瘋似的尖叫起來,因為那裡一下子平了,什麼也沒有,只有一股股鮮紅的血,從我身體里流出來,並瞬間染紅了波濤翻滾、巨浪咆哮的大海……
我在網上查到,很多孕婦懷孕的時候都會做夢,而且會夢見自己懷的是男是女。我不知道這樣的夢準確率是大是小,但我卻總是固執地認定,我肚子里懷的是個男孩。
黎落落咯咯笑起來,隨即就喋喋不休地講起她和費雲川在雲南旅行中的趣事,還悄悄告訴我說:知道不,小白鼠,我和雲川打算在你生下孩子后,我們也馬上要一個,爭取生個女兒,給你們家錦上做小妹妹,哦不對,是做小媳婦,小老婆,哈哈,當然是正室不是偏房哦。
錦,我忘了一件大事了,我的父母終於,終於離婚了。寫完這句話,我長長舒了口氣,好像有一個大的任務,終於完成了一樣。這在我心裏,的確積壓了太久,我一直都期盼的結果,就是他們能夠離婚。父親可以娶狸藻為妻,好歹讓這一生最後的幾十年,不會虛度。
姑媽想必在那邊氣得渾身發抖,因為她幾乎沒有力氣沖我再吼,便忿然掛斷了電話。我有些疲倦,昏沉地睡了半天,起來百無聊賴,便打開電腦,而後便在我的信箱里,看到了弟弟發過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一封信。信是黏貼在附件中的,看上去很長的樣子。我下載下來打開,就看到了這封幾乎一句一個嘆號,隔幾行便是對我冷漠進行控訴指責的長信。
但她不知道,父親早已經做好了被她抽干骨髓血液的準備,所以她不管做什麼,都是徒勞,都不能夠阻止他堅定離開的腳步。
錦,一晃又是一段時間,這個孩子,已經在我肚子里成為一個有了四肢和聰明小腦袋的可愛小人。我去醫院,可以看到他躺在我溫暖的子宮裡,幸福安睡的模樣。他的皮膚是非常美麗的紅色,他已經長出了頭髮、眉毛、指甲,腦袋像一個粉紅的雞蛋。喔,他的心臟那麼有力,跳動的聲音,像有一個小鼓,咚咚咚地敲擊著我的子宮,告訴我他的存在。醫生說,他是個能吃能睡的傢伙,身體健康,四肢活躍,所以吃飽喝足了,隨時會在我的子宮裡跳踢踏舞消食。
錦,有時候我真佩服伊索拉在男人間自由穿梭來去的本事,不是哪一個女人,都能做到像她這樣毫不在乎吧,那得需要有多大的定力,方能修鍊成如此冷漠的從容?
艾琪乾脆打了電話過來,開口就道:龍小白,你還戀著這個男人幹嗎?想找事業成功型的,我手頭有的是這樣的牌,要不要最近給你介紹幾個?
這一個月里,我想母親一定疲憊不堪。她知道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那道橫在心口的大壩,馬上就要決堤,將她所有的毅力之石全部衝垮。她這30年費力經營的婚姻的農田,也即將被大水淹沒。但她還是要做這最後的一搏,即便是不能夠攔住父親邁向狸藻的腳步,至少要讓他身敗名裂,並且沒有分文。
錦,你曾經為我做過的一切,他都會替你重複給我,而且會一生一世地重複,永遠不會厭倦。每次這樣想起,錦,我的心裏,都不會對你曾經的無情,再有絲毫的怨恨。我想我要謝謝這一段愛情,不管怎樣,它給予了我一個能夠一生有愛的生命。
我感覺身體越來越疲憊,我知道這是因為孩子在我的體內日漸地長大,而且他又那麼好動,每天都不停閑,總會在我寂寞的時候,弄出點動靜來,讓我感覺到他的存在。
這個冬天我將閣樓弄得很溫暖,還換了橘紅色的窗帘、床單和被罩。這個孩子讓我覺得上海的冬天其實並不那麼可怕,有陽光的午後,我還會帶著他去淮海路上逛店。那些漂亮的衣服,擺在模特身上,我買不起,但能有好的心情欣賞,也是一種幸福,好像你在陪我逛街一樣。看到好的東西,我仍然想買給你,只是卻再也無法送給你,於是便買了,帶回來擺在自己的書桌上,每日用我的視線看著它們;喔,還有我們孩子的視線。我現在開始學會逛嬰兒用品店了,而且我還提前買了一大堆的嬰兒用品回來。錦,我沒有多少的錢,可是我要給我們的孩子一個最美的童年。我也不會讓他知道你,等他長到18歲的時候,或許某一天,我會帶他去見你。我牽著他有力的大手,站在你的對面,微笑著看你,並告訴你說,這是我們的兒子,你看,他竟然跟年輕時的你那麼相像。
還有一次,我夢見自己被飛機丟落到一個山上,風很大,我突然就覺得肚子很疼,好像要生了,依然是難產。我掙扎著,哭喊著,希望有人來救我,或者肚中的孩子快一點降落下來。我記得我在夢裡生到身體快要虛脫,幾乎快要暈死過去了,然後便聽見轟隆一聲巨響,一塊石頭朝我滾路下來。我啊一聲大叫,順著山坡滑落下去,最後我被一株大樹擋住,而那塊追趕過來的石頭,卻變成了一個壞笑著的男孩。我低頭看自己的肚子,那裡空了。而那個男孩,卻在風裡忽地長高長壯起來,最後竟然變成你死去的那個孩子的模樣。他站在那裡,笑著喊我「媽媽」。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的年齡,便忽然醒了。
他們離婚的當天,父親便搬進了診所居住。那個診所只是兩個很小的房間,一個盛滿了各種藥品,一個則是給病人看病的小會客室,裏面排了兩張椅子,供病人打吊瓶的時候所用。父親就在這個小到只有幾平米的房間里,睡他置辦了很久的一張摺疊床。這張床曾經被母親認定是父親跟狸藻做|愛的地方,她幾次想將它砍了或者燒了,但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成功。如今她是再也攔不住父親了,他要在這張床上,光明正大地和狸藻做|愛,親吻,撫摸,吃飯,生活,過人生最後的幾十年。
據說母親那天還打扮得很鮮亮,這是她第一次想m.hetubook.com.com起來給自己粗糙的臉上,塗抹些胭脂口紅。所以弟弟說她看上去有些怪異,站在路口,躲閃路人視線的模樣,不知為何總讓他想起童話里扮演外婆的那隻狼,眼睛賊亮,表情誇張,動作古怪。
錦,這幾天不知為何,總是會做噩夢,各種各樣的噩夢。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是我太疲憊了,要放棄手頭的工作,安心地養胎。錦,或許是我太想讓孩子降落塵世的那一天,就享有物質豐裕的生活。所以我這一段時間,在度過了胎兒最不穩定的時期后,又開始接了幾個設計,打算在我們的孩子降生之前,攢夠一筆錢,這樣我才可以安心。醫生的話讓我有些煩惱,不過我去附近的自動取款機上查詢卡里的錢時,竟然莫名其妙地多出了3萬塊。我有些納悶,除了幾個曾經讓我做過設計的客戶,似乎沒有人知道我的卡號。黎落落已經借給過我一萬塊錢,況且這一萬塊估計也是她工作多年的積蓄。她大手大腳慣了,是從來不懂得攢錢的人,所以她肯定不會給我寄錢,那麼又會是誰呢?
哦,對了,我的信箱里,還存有一封我在見過伊索拉之後,她發給我的信。信很短,她大約是知道我要去北京找你的,所以奉勸我說,千萬別相信男人。他們這種動物,對於女人的意義,不過是兩種,一是用來花掉他們兜里的錢,另外便是讓他們給你辦事,充當你在這個世界上有效的通行證。所以你多付出一份真心,收穫的只能是多一份的痛苦,與其做那陷入情感泥淖的珠玉,不如做飛行其上的飛鳥,來去自由,想停靠在哪個枝上,就停靠在哪個枝上,用不著做一株樹上的枝葉。
喔,對了,昨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啊啊地大喊大叫。他在我的身體里,卻始終賴著不肯出來,我疼得淚都快流幹了,他還是沒有動靜。就在護士們拿著手術刀,要在我的肚子上劃一個小口的時候,他突然就出現在我的面前,還嘻嘻笑著,頭髮像你一樣烏黑濃密,屁股溜圓,站起來的時候,翹起他的小雞雞,而後不管不顧地朝護士們撒起尿來。
伴隨著他的成長,我也變得能吃起來。以前你總是說我吃得太少,讓我多吃一點,要胖上十斤才是一個嫵媚性感的女人。喔,現在如果你看到我的樣子,一定不會再說我瘦了。我比懷孕前胖了足足有二十斤,嗯,我站在鏡子前面,看著驕傲挺起的肚子,終於明白你說的,胖也是一種美呢,而且大多數男人,還是喜歡一個有一些肉感的女人,至少這樣做|愛的時候,不會被女人的骨頭硌得生疼。
我嘆一口氣:可是為什麼要假裝做設計騙取我的卡號呢?雲川,你不要這樣對我好,我不需要,我以後不再見你。你也不要以這樣的方式,給我關心。你知道真正需要你的那個女人是誰。這筆錢我會慢慢還你,除非有事,我們不要再聯繫了。
可惜,母親當初的出逃,沒有給她帶來想象中的幸福。她只是從一個沒有愛的男人身邊,逃到另外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身邊,並在這一路奔逃中,讓時間將她從少女變成一個惹人煩厭的蒼老女人。
錦,我是太累了嗎,為什麼近日噩夢連連?如果你在身邊多好,我可以抱抱你。我一抱你,就什麼都忘記了,哪怕整個地球都毀掉,我也不會覺得驚慌。你說,我是你的氧氣,你則是帶我遠離一切災難和恐懼的駿馬。我擁抱著你,就是擁抱了整個塵世的歡欣。
父親基本上是凈身出了戶,不過他跟母親也沒有白混這30多年。他從她身上耳濡目染,也學會了一些經商的本事,儘管對於他來說,這點本事是強迫性注入,並不是他的個人所好。他前幾年在鎮上開了一個診所,當起坐診大夫,雖然大家有病都開始去縣城的大醫院看,但他這點醫術,也還能度日,不至於離婚後就窮困潦倒,無以度日。我想這也是他鼓足了勇氣堅持與母親離婚的一個經濟上的支柱。
我直截了當地說:你別再瞞我,那三萬塊是你打給我的。為什麼?你知道我不需要男人養活我,我可以自己賺到錢。
這個消息是姑媽打電話告訴我的,她急吼吼地說父母正在趕往民政局的路上,肯定是去離婚的!她以為這個結果會讓我著急上火,或者匆忙趕回家去,勸他們復婚,制止他們的這種荒唐行為,一大把年紀了,就不要在龍十崖鎮上製造新的飯後談資讓人笑話了。沒想換來的只是我輕描淡寫的一聲「哦,知道了」。姑媽幾乎朝我吼了起來:你就那麼願意讓你們家人天天被左鄰右舍嚼https://www.hetubook•com•com舌頭根啊?!你還嫌你們家給鎮上添的佐料不夠是不是?!對了,我還忘了質問你,聽說你懷了一個有婦之夫的孩子是不是?!我告訴你,儘管我不是你爸媽,你要真這麼做了,你別回家來,我們親戚跟你丟不起這個臉!
我沒等艾琪說完,就打斷她的話,草草說聲再見掛斷了。掛斷的同時,我也打開手機的通訊錄,將艾琪的號碼迅速地刪掉。錦,我想我再也不需要這個人。我們本就不在一條路上,與她偶遇,不過是為了和唐麥加那段錯誤的糾纏,還有與你在北京5年的相守。而今我已經將這個男人忘記。既然你也離開了北京,此後回去的幾率極低,那麼她在我的旅程中,所承擔的路人的職責,也自此結束。
只有弟弟跟著父親母親去了民政局。父親已經什麼都不介意,他在母親的羞辱里,早就有了破罐子破摔的不在乎,所以哪怕是全龍十崖鎮的男女老少,都跟著去看他們領離婚證的儀式,他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但母親顯然是不想任何人看到她被父親拋棄的落魄和難堪,所以她選擇了某天早晨,天只是微微亮,便讓弟弟騎車載她提前去了縣城的民政局,並在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等著父親到來。
我想我要好好休息了,錦,你在島城么?還是在南方的某個安靜的海邊小鎮?我好累,好想躺在你的懷裡睡去。
費雲川的那邊,人聲吵嚷,他的聲音,也是輕描淡寫:哦,小白,你誤會了,那筆錢是為你賣書的錢。我用你的名義,低價向出版社郵購了你那本書,算是給作者代賣,我也不過是宣傳了一下,沒想到賣這麼好,這次恰好結賬,就順便給你打過去了。
錦,在弟弟的描述里,我和父親一樣,是個可以為了自己的幸福,一意孤行無情無義的人。當初我棄掉唐麥加奔你而去的時候,竟然可以在母親的哭聲里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弟弟說,如果不是我背叛了唐麥加,或許他早就可以在他的幫助下,去一個好的大學讀書,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沒有考上大學,在社會上晃悠,東遊西逛,幾年後連個老婆都混不上。
錦,我想起你對我說過的話,有些人,註定只是與你有點頭之交,或者擦肩而過,一句招呼、幾杯薄酒的緣分。或許,我和艾琪,還有採訪過一次陳建國,有過一次沒有做成的廣告設計生意的「暗渡陳倉」,在後海酒吧里上過一次床的男人,就屬於這種露水般很快會蒸發掉的淺緣。而與唐麥加,也不過是走過了一程孤單的旅程,一旦到了開闊平坦之地,各自有了新的歡愉,那麼也就即刻冷掉,不再糾纏。而費雲川呢,他究竟是我寂寞時的安慰,還是我自私地利用了他的愛,或者我只是像一個小孩子,想要爭搶黎落落手中甜蜜的糖塊,我則看不清楚。但是錦,我可以看清的,我自始至終,只喜歡過你一個人。也只有你,可以陪我走一生長長的路。
錦,我要出去走走,陪肚中的寶寶說一會兒話,這是我突然發現的一件有趣的事。喔,他竟然會對我的話有回應呢,只不過,是哼哼著鼻子亂踢一陣。這封信,暫且先放下,過段時間再寫給你吧。
哦,錦,昨天我在島城的新聞網上,竟然看到唐麥加被抓的新聞,新聞很短,只說島城一些有錢老闆逃稅漏稅,並賄賂當地稅務部門。接到舉報后,公安部門依法查處並逮捕了一些飯店老闆。新聞後面配了一張公安部門查封的飯館的照片,照片上的那個飯館,恰好就是唐麥加所開。
晚安。
到現在,我終於有了一個流淌著你的血液的孩子,我才知道,我所前行的方向,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孩子。我要努力地掙錢,給這個將陪伴我孤獨至死的男人。他代替了你,成為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氧氣,陽光,雨水。
天冷了,記得添衣。
錦,你若見了這個孩子,你會不會哭?我想你一定會哭的。這個世上,只有我最了解你,知道你心內巨大無邊的孤單。你會想起那個曾經許多年讓你無法入眠的滾落山下的孩子,你甚至有可能在這個孩子面前,情緒失控,放聲大哭。那時你已經老了,或許牙齒已經脫落,頭髮也是花白,那雙曾經有力到可以將我抱起飛快旋轉的大手,也是青筋暴露,瘦骨嶙峋。你走路再也不能健步如飛,我與你走在一起,總是需要刻意地放慢腳步,停下來等你。有許多像艾琪或者伊索拉一樣功利的女人,會在你才華橫溢的壯年愛你,可是錦,只有我,會愛你皺紋橫生、行動遲緩的暮年,也只有我,會寧肯一生孤獨,背負世俗的壓力,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要為你養大這個孩子,並在他成人的時候,將他送到你的身邊。
費雲川與黎落落已經從雲南度完了蜜月,我相信黎落落若是看到我現在胖胖的模樣,一定會叫我胖媽媽。她最擅長給人起外號,還好她沒有跟著我去醫院,否則看到我們的孩子在子宮裡蜷縮大睡的模樣,定也會叫他小老鼠,或者小狗子、小猴子之類的綽號。
黎落落和費雲川去雲南旅行度蜜月去了,偌大的上海城,沒有了他們,我便感覺似乎只剩了我一個人。臨行前黎落落髮了一條簡訊,說:小白鼠,好好孕育我們的孩子,等我回來,我要給他帶一大堆禮物來。嘿,能拐個美女來給小兔崽子當媳婦更好啦。我沒有回復黎落落的簡訊,錦,不是我不大方,不能夠坦然地祝福他們,而是我覺得黎落落根本不需要我的任何祝福,只要能有費雲川,即便是所有人都跟她斷交,她也不會覺得難過或者寂寞。
錦,其實這一段時間,不只是肚中的孩子讓我疲憊,還有其他的事情,煩擾著我。先從哪兒說起呢,我的腦子裡一團亂麻,那麼多人糾纏著我,讓我像一個困獸,跳脫不出。
錦,我相信肚子里這個孩子,一定是個男孩。他長大了會像你一樣有深邃的眼睛,一米七八的個子,古銅色的肌膚;走路很快,能夠追得上他的女孩子一定是最優秀的;在大街上走著走著,會突然扯起嗓子,唱歌給我聽,並絲毫不介意別人的眼光;攬著我的姿勢,就像攬著自己的寶貝女兒;路上遇到有男人欺負女孩子,他一定會上去將他們狠狠教訓一通;沒有吸煙喝酒的惡習,卻會記得在一切與我有關的節日里,陪我喝幾杯酒;夏天的時候,他會陪我去路邊的大排檔,我們大快朵頤地吃水煎包喝小米粥品小冷盤,遇到有賣花的姑娘他會叫住了,送我一枝開得濃烈的玫瑰,併當著很多人的面,吻我的額頭,說我愛你媽媽。
我克制住自己的脾氣,平靜道:可是姑媽,我懷孕與否跟你們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你們覺得我們一家人給你們丟了臉,你們可以跟我們家斷絕關係就是,何必苦撐著既想有榮耀了跟著沾光,又不想碰了一身晦氣呢?
我發簡訊給弟弟,向他確認消息。我向來討厭這個男人,現在這樣反常的關心,其實是有一點想揭家人傷疤的私心在。讓他們知道,他們曾經一心一意認定的闊綽女婿,沒有等得及改變他們的命運,倒是先把自己的命運改變了,可惜,是不幸改進了監獄里去。果然弟弟的簡訊不冷不熱,說,他這樣有本事的男人,進了監獄又能怎樣,說不定花點錢,過不了多久,就又出來了,照樣是島城一個勢力顯赫的老闆。
之後我去銀行查詢明細,發現那筆錢是從上海本地匯入的,時間恰好是黎落落度蜜月回來的那天下午。我突然想起來,前一段時間有個陌生的男人,說要找我做設計,可以提前付一半薪酬,讓我把卡號給他。他打完后就給我留言,但因為之後他再也沒有聯繫我,所以也就把這事給忘記了。
我突然覺得和艾琪再無話可說,連客套的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剛想將她的簡訊刪掉,打算此後不再跟她過多聯繫,但還沒有按鍵,錦,我又想起了你,於是又試探著發簡訊給她:艾琪,最近又見蘇錦安了嗎?他有沒有辭職?
錦,如果小鎮能有自己的網上論壇多好,我一定賄賂版主,將這個好消息永遠置頂。我不怕人家說三道四,將自己的那點私事,再次抖摟出來讓人咀嚼。我只想讓龍姓家族的人知道,他們曾經心心念念著可以給家族增加榮耀的唐麥加,幸虧沒有成為他們的女婿,否則入了獄豈不是讓他們在鎮上連頭都抬不起來?
她已經打電話給我,說讓我去他們家做客。她讓費雲川開車來接我,但我連猶豫都沒有猶豫一下,便斷然地拒絕了。黎落落顯然有些詫異,我也對自己反常的舉止略略覺得不安,所以隨即補充說:近日身體有些疲累,天氣又涼了,還是不出門了吧?萬一孩子感冒了,那豈不是還要麻煩你來給我當保姆?
錦,我有預感,這筆錢是費雲川打給我的,因為當我試探著發簡訊過去,問起此事,他竟然不回復我,固執地保持了沉默。我想了想,趁費雲川在書店上班的時間,打電話給他。
伊索拉最終還是選擇了嫁給有錢人,而不是像她自己曾經說過的,有錢人和有情人,哪個都不選,她要從他們身上各取所需。嫁給有錢人的伊索拉,哦,不知道還會不會堅持她的藝術。或者,她嫁給一個有錢人,本身就是在實踐另一種「檢閱」的行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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