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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生:雙生抄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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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君家何處住

第一章 君家何處住

七重還是十分小孩子脾氣,天真可愛。她也端起茶,表情漸有委屈:「我們都回東京吧。」
料理次第上來,鮭魚鮮嫩美艷,燈光映得瓶中梅子酒清澈冰涼。我噬住飯糰,聽她繼續:「如果宋君不願去,那我就留在北京。」
老頭非常感興趣:「能為我抄下來嗎。」於是掏筆記本。
路上給七重電話,向她道歉。她彷彿看到希望,很喜悅。但我還是那番話。
我笑道:「謝謝。」
何樂不為呢。我親愛的老姐。
那女孩兒表情一松,卻轉頭朝我瞪了一眼,更賣力地介紹其他幾幅書法:「れいしょ(隸書)、ぎょうしょ(行書)、そうしょ(草書)……」她還用了「こくすい」(國粹)一詞,鬼子們敬服之情溢於言表,女孩兒朝我眨眨眼,好像在向我證明詞彙量之大。我笑笑,隨父親一行走開。
「她不是日語專業的啊。」
宋熙明單獨留我們志願者開會,居然表揚我:「要學好一門外語,首先要精通自己的母語。你們當中,還有誰會《踏歌詞四首》?」
「陸青野,加油。」我告訴自己,「陸青野,笑起來。」
「跟交流團大部隊來的,我也是來學習的。」狐狸眼一眨,閃身入人流。
我換英語解釋——七重是英語專業畢業,在日語和英語之間,我願選擇後者與她交流。她也換英語:「結束后一起吃個飯吧?那時候我也下課了呢。」
日光刺目,眼球酸痛。
「那你跟我說,我幫你充啊。」
「宋君,你會一直在北京工作嗎?」
停。宋熙明。不要再想。
我誠惶誠恐。但馬上被批評:「身為組長必須以大局為重,處處想到自己的身份,怎麼能見到偶像就粘上去套近乎?又不是人家的專場演出。」
「這是什麼文字?」一鬼子發問。
我不習慣被她們集體關心,也不希望被眾人看出異樣,輕鬆下床道:「早睡足了!國私老師很帥,不去可惜。」
「可是在日本工作,也很好呢。以宋君的才華與能力……」
客觀地說他待我很好。許多時候,我需要他。也僅是需要而已。
「該叫他簽名的啊。」大家恨恨。
誰說能看見倫敦、紐約、東京?
「對不起。」我霍然起身,頭部劇痛,鎮定起身,付賬,留她一人。她怔怔,竟又跟來,立在我身後。
小曼搖醒我。
「我知道。」我微笑,「但這並不是我歡迎你留下來的理由。我們不可能締結婚姻。所有的現實條件都不允許。即便你可以不在乎,但你能接受和一個不愛你的男人在一起嗎。」
「這是世界第三、中國第一高度的金茂大廈,建於1999年初,是上海的標誌性建築……」流利的東京音。
因為我們的天空如此遼遠蒼茫。
後來父親對我總結,有時候,對決巔峰比的就是耐力與鎮定。誰冷靜到最後就是贏家。
「交給這位小姐吧。」宋熙明笑,又對我說,「別告訴我《踏歌詞四首》不會,一起抄給人家。」
嘆氣,這七天的文化交流能把我累脫幾層皮啊……而且酬金就那麼一點點,還不如我在旅行社打半天工給或高中生輔導一天功課……我四仰八叉躺在老姐宿舍床上,翻個身都懶,不過很快又有激|情:見到狐狸眼狂言師了呀,值得值得!
有個日本人嘗一筷子山藥泥,贊了句「おいしいたべもの」(美味),又大有興味地問是什麼做的。我正要解釋說「山藥」,卻聽旁邊有個清澈的聲音:「やまのいもですね。」(是山藥啊。)
哦,難怪聲音很耳熟。女孩兒一揚小旗,領走身後那批鬼子,還不忘向我一撇嘴。
「何必。」我十分冷淡。
「天才如此,偏偏還長得帥……真是太可愛可恨了……」
「熙明?」
「青野?」
「宋先生,志願者小組組長已經到了。」
大家應聲響亮。
「累壞了?快先睡。」小曼很體貼。
他不理會我的玩笑:「資料可有熟讀?做得不出色不發額外補貼。」
我翻譯,說到「印度」一詞,心驀然「咯噔」一聲。
五月一過,期末就很近了。法律專業可恨在於,考前必須死記硬背才能應付。我平時逃課太多,最後關頭決不能懈怠。因此就囤在陽台上吧,捂緊耳朵使勁背法條。
中日文化交流會志願者招募會。工作人員把我請到主試官之席上,我翻開第一份資料,第一位志願者進來。是個馬尾辮女生。開口自報家門,北外日語系大三學生,有過赴日旅遊的經驗。問她如何看待中日兩國文化,她滔滔不絕,順暢的表達充分顯示對日漫、日m.hetubook.com.com劇的痴狂與摯愛。
「不要。」我扭過脖子。
我重複提問:「是『中日兩國文化』,不單是日本一國文化。」
「組長等一等整理資料。」
「上午國際私法不要去了。」小曼在拍爽膚水,「你也該補補覺。」
從家裡趕夜班車回到上海,又轉車到松江大學城,已經累得不像話。還來不及把自己丟上床,對床小曼就湊過來:「昨晚你不在,名古屋大學外事處負責人有個講座,專門講留學的。我給你要了份資料。」
父親敲門。
「就是這些了。」他冷冷道,「你們這些志願者和其他普通志願者不一樣,你們有一定的語言水平,一定的文化積累。這是難得的機會,任務當然也不輕。優勝劣汰,誰幹得好就到前面去,拿更多酬勞。」
「你竟然是主考官。」她挺不屑,拿手背擦擦嘴巴上的水,細長胳膊一甩,「沒看出來。」
我才想起開機。
「你一直在說夢話,不知道說什麼,怪嚇人的。」已是黎明,小曼拍拍我的臉,「別太累。你換個姿勢躺或許好一些。還有——」她在我枕頭下面翻了一陣,把鏡子書本一干雜物取出,「睡覺時別把這些放枕頭下面,尤其是鏡子,會招鬼魅。」——小曼精通此道,我一笑。還真有些意思,我再度睡倒就平靜許多,七點半醒來。
一位上海叔叔介紹,這家素菜館的主人是一對篤信佛教的夫婦,他們遊歷東南亞各國,在印度學會正宗素菜的烹飪之法,回上海后就開了這家餐館,所得利潤全部捐給佛教協會。
組中其他幾位也認出他,狂喜著圍過來:「先生這次來北京事先沒有通知啊。我們都不知道呢。」
「那是一對同志。那個人身材真難看。那個人捲髮不錯。哦,那對情侶分手了……」小曼一路八卦。我一邊點頭一邊心猿意馬。身材,體っき。捲髮,巻き毛。情侶,戀仲。
朱平一頓:「青野,我覺得你有點不一樣了。」
京中燒餅確然滋味可喜。三五口咬乾淨,地鐵恰好進站,起身走過去,看見車窗上映著西裝革履的影子,好像寫著「道貌岸然」四字,我咧嘴一笑。
我以英文答覆:「因為那時候的每一次,你都拉久尋作陪。」
「宋君就是我的好景。」
呵,甲骨文先生居然是負責人。他在台上被光束籠罩,只聽她們壓抑著尖叫:「宋熙明!」
上海的初夏雨水豐沛。太多的泡桐花和梔子,還有似乎開不敗的夾竹桃,香氣絞纏,很美好。
「謝謝。」我笑,把資料收下。小曼又說:「快給你家朱平打個電話,你白天關機了吧?他找死你了。」
「七重,你應該回去。」
恰好宋熙明輕輕過來,小聲翻譯:「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沐日浴風。君若湖中水,儂似水中花。相親相戀,魚躍弄影。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由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
曾經有一部言情電視劇,在台北的女人愛上烏鎮的男人。兩人相隔千里。女人做了個夢,夢見造一座高塔,爬上去,就能看到烏鎮,以及她的男人。
她離開后還有三個應試者。我把篩選出來的志願者資料交給工作人員,又指著陸青野那份說:「這個孩子當志願者小組組長。」
席散后鬼子們意猶未盡。但談判之事不可妥協。中方繼續周旋,堅持原方案不動搖。鬼子領導總算沉吟不決。有戲。我在一邊玩味眾人表情,感覺又緊張又碌碌。時近黃昏,結果猶懸而未決,我都沉不住氣了,恨恨想不同意罷了,換處地兒合作也不壞。眼瞥見父親穩如泰山,又覺慚愧。談判如戰爭,商場如戰場,果然。上海這邊請的翻譯是個年輕女孩兒,直發、套裙、笑容可掬,相當專業。我眼觀鼻鼻觀心,耗著吧。
「這位先生?」換成漢語,似乎在叫我。我訥訥轉身,意識到自己在望遠鏡前發獃,於是讓開。這女孩兒露齒一笑,兩枚尖尖的小虎牙,牙肉粉紅。
然而我到一樓時,竟然看見她在我前面,神情十分得意,毫不客氣翻我白眼,兔子一樣迅速跳走。
父親的新居我不曾去過。我與母親仍住在原處。父親送我到樓下,也不上去,只是命我把從淮海路買的高檔套裙捎給母親。
都說日本中年男人趣味詭異,偏好Loli,這話絲毫不假。幾位日本客人目光齊刷刷地投到那女孩兒身上,除卻讚許,似乎還別有深意。恰好有菜上來,女孩兒不卑不亢,用日語略作介紹,我聽見她解和_圖_書釋「腌篤鮮」是「產自江浙一帶特別惹人鄉愁的特製美味竹筍」,不由一笑,真是聰明。日本客人興緻大起,有一位甚至問她姓名。她笑而不語,望向我,我一怔,不由自主開口:「在中國,陌生男性詢問少女姓名彷彿不太禮貌。」日本客人即刻收斂,正色道歉。正巧有個略年長的服務生過來侍湯,女孩兒以中日雙語各道「用餐愉快」便退到帘子后,諸鬼子方將注意力轉移到一桌色味俱佳的素食上。
「有點怪吧,但真的很美。」她笑,「對不起,我專業不是日語,很多地方表達不清。」
我以為自己可以。
嗯,笑起來。
「沒有什麼。」我倦極,無從說起,「你太多心。回頭跟你說。」於是收線、關機、洗漱、睡覺。
我唇角一翕。他們還是照辦。
我冷淡,鼻孔上揚:「這些好像與這次文化交流無關吧。」
面對洗手間的鏡子,我深呼吸。
第二位,第三位……都是日語專業學生,發音很漂亮,提及日本文化,紛紛提及風景、漫畫、電影、音樂,一位女生還臉紅著撓頭道,壽司的味道是最愛。
「不就是留學日本嗎。」我笑。
我凝神,禁止自己再想到她。
「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
是這樣嗎。然而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不流露情感無非是逞強,口訥。
而我確實有驚喜。面上還是淡淡,只在她的簡歷上重重標了記號。陸青野。
「人家在樓下等。」父親面無表情。
我關電腦,無奈尾隨。
我亦一笑。
其實也不需看這麼遠。我只要看到一個毗鄰上海的水鄉市鎮,叫做青綿。那是她的家鄉。每一次她提起青綿,眼神都會含滿溫柔。
「招募……會?」詞彙畢竟掌握不足。
舒景和凱琳也說,反正是選修課。
到文化交流中心時才七點半,我拿胸牌給前台工作人員過目,便有一個好看的姐姐領我去負責人辦公室。
第一日接待日本文化界、史學界、新聞界派遣抵京的諸位客人,還有幾十位日本中學生。加上中方代表,不下千人。目光一掃,我頭皮便麻了,最簡單的問候語竟然卡在喉頭吐不出來。組中其他人迅速進入狀態,舉止優雅,為他們導引。有個北外的女孩兒,也是剛念完大二,見我神色不對,悄悄拍我:「怎麼了?」
陳久尋。我不可遏止地想念她。
是嗎,原來還是個人才。不過嘛,人才遍地,沒什麼了不起。
「有什麼事。」
我的隨意惹來眾怒:「什麼『不就是』?你是外地的吧。難怪了。他可是我們學校法語系的風雲人物!」
呃,是甲骨文。
「去哪了?我擔心死了,小曼她們也不知道。」
粥與點心在廚房熱著,母親還沒有起床,我來不及吃早飯,在樓下買了兩個椒鹽燒餅就去地鐵站。
小曼自動消失,我吐吐舌頭:「手機快停機了。」
我刻苦賣力,很快做完。辦公室空調冷風嗖嗖,我打了個哆嗦。
紫外線指數,呵:「今天交流中心有個志願者招募會,我主持,可能會晚些。有什麼事嗎?」
當然。我點頭:「是的。」
「快工作去吧。」眼瞥見宋熙明在前面瞪我,當然只有停止花痴。
走出辦公室,那女孩兒還在。一手撐腰一手舉著礦泉水瓶子猛灌。她看見我,突然一攢眉。
我懶於解釋:「知道的。」
身邊有個日本老頭側身問詢:「踏歌是?」
宋熙明
「吃飯了。」
「宋君,早上好。」她漢語學得很快,「今天紫外線指數很高,出門要防晒。你什麼時候方便見我?」
「您可以通過這裏的望遠鏡看到紐約、倫敦、東京——今天天氣很好呢。」
我用力從夢魘里掙出:「怎麼了?」
我斜眼看他:「你怎麼知道。我簡歷上一字沒有提及。」
我點頭,陪考官都有訝異:「宋熙明?……」我微笑,頷首目示她繼續。她的漢語帶有淺淺的南方口音,后鼻音不明顯,平翹舌分得不開,然而很動聽,語速也極快:「我們並沒有遺忘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民族曾遭遇各種歷史問題。……有很多人都在努力。……我很反對『向日本學習我們失落的文化』這樣的觀點。……我認為,一個國家必須要有偉大的民族精神才可興旺發達。而自從滿洲人入主中原之後,中國學術文化完全限於停頓。滿清二百多年之罪孽罄竹難書,待國家生死存亡之際,國人又將失敗之因歸咎於傳統文化。中華文明固有之偉大精神遭遇極大摧毀……對不起。」她又換回日文www•hetubook•com.com,淺淺鞠一躬,「我說得不好,對不起。」
課後收拾筆記,看到小曼昨天留給我的資料。名古屋大學法學部招收交換生。要求日語二級。條件我都符合,最重要的是,學費和生活費有補助。下半年十二月過去,在那裡讀一年書,回來是大四,找工作也許會方便些?
「挺適合你的。」小曼說,「我們學校過日語二級的人也不多。」
女孩兒手裡舉著一面三角黃色導遊旗,新手啊,解說這麼賣力。跟在她後面的鬼子們對望遠鏡興趣不太大,卻對展廳牆面上鋪展的大幅書法興味盎然。
有一年夏休,她簡裝出行,買了張東京去新德里的機票,中途轉機上海,撥我電話,笑嘻嘻對我說江南方言,軟糯糯極動聽。我根本聽不懂,只隱約記得一句「我歡喜儂」,當時懵住,對方已收線。直到日後看侯孝賢的滬語電影《海上花》,剎那電光石火,情緒凝滯。一周后她從印度回來,人瘦一圈,皮膚愈皎白,前前後後分小禮物給同學,我在一旁,唯獨不贈我。轉身時她卻突然走來,周遭無人,直直吻我,在我耳邊低聲清晰道,我很想念你。
「一定要去?」我對抵滬之後的商業談判毫無興趣。父親正與上海方面同做一個工程,談判方是日本某材料株式會。鬼子的狡獪精明,我早在日本念書的六年裡已充分領教。若非父親強制命令我來旁聽見習,我肯定不會丟開手頭工作跑到這兒看談判。
然而這志願者並不如我想象得那樣好當。組中成員清一色科班出身,彼此問學校,聽我一說,皆齊刷刷投來十分審視目光。英雄不問出處,我打哈哈,作曠達語,將資料分給她們,並講明各自任務。
我一怔。
「是的。」我只覺快樂,「三年前,您曾來過中國,不是嗎?您在上海有一場表演,我也去看了。您當時表演的,是《擺渡船的女婿》,我記憶非常深刻。」
我掩飾:「哦,你們先去,我去趟洗手間。」
陸青野
她一怔,繼而笑答:「中國已流失太多文化。與我們一衣帶水的日本卻完整地保留了我們的優良傳統。」
次日清晨,父親與我返回北京。
「我出去了一趟,手機沒電了。」
標準的東京音。
「回去多背背單詞。」我遞給她一份資料,「到時候別再『對不起,我能說漢語嗎』。」
剛回到大廳居然看到某位仰慕久矣的狂言師。花痴大作啊,自然妙語連珠:「先生,您這邊請。嗯。我非常喜歡先生的作品呢。」
夢裡顛來倒去十分不安穩。連綿不絕的影像涌至目前,只記得自己使勁奔跑,使勁哭泣,哭得聲音全部啞掉。
然後,有一個瘦削細凈的女學生進來。我一直埋頭看簡歷、提問,直到她說起「能劇」、「凈琉璃」、「狂言」等,我才抬頭,她一笑,又開始說崑曲,並提及某年某月上海崑劇院當家小生在日本與一位狂言大師同台合作之事。
上海五月的陽光極好。賓館窗戶合葉鐵鏽斑斑,擰開時頗費力氣,沾一手紅褐色銹跡。外白渡橋就在視野里,橋下流水緩緩,有航船。我們下榻的上海飯店歷史要追溯到殖民地時期,灰牆斑駁,是都會的傳奇風骨。
上網看到一則「中日文化交流志願者徵集」的新聞,七月,在北京。很好,本來就打算去北京看老姐的。老姐錢斯人雖與我沒有親緣關係,彼此卻很投契。我朋友太少,有如珍珠,小心容養多年,也就歷歷可數那幾顆。
果然是被東洋文化浸淫的上海,想起初到浦東機場,報時語言中竟有日語,首都機場都沒有。如今連這小餐館也卧虎藏龍。我看一眼那快嘴服務生,瘦削清爽,淺草色交領右衽統一制服,一截手腕露在寬袖外,懷裡抱著菜單。
我一懵,下意識翻資料,資料上沒有踏歌這個節目。其他志願者亦面面相覷,拿出日漢快譯典查,也無。我只有再動用上次解釋「甲骨文」的方法,比畫道:「一種古老舞蹈,古中國的人們每逢三月花開,相聚出行,應歌而舞……」然後靈光一閃,「一如平安時代宮中年初行事的踏歌舞。」啊,踏歌,とかく,謝天謝地,我怎麼想起來的?
「去死吧。」我嘲笑。
這位有狐狸般魅惑眼神的狂言師嘴角一揚,閃閃眼:「是嗎?」
他打糯米雞和芹菜牛肉,我吃得很痛快,並喝掉一碗免費湯。朱平喜歡看我吃飯的樣子,我胃口越好他越高興,因為在他眼裡這是我心情良好的表現。我們是高中同學。不和圖書過,他大學以前的女朋友不是我。他們分手后,他就和我在一起了。他健康,充滿朝氣,每每在籃球場上出現會引得周遭女生一片尖叫。而他總是目不斜視,直接向我走來。說實話我很不喜歡待在籃球場,我怕飛來飛去的籃球砸到頭,我也不喜歡聞他身上濃重的汗味,我更不喜歡被眾多女生嫉恨的目光掃射。然而朱平以為,他走向我的那一刻,該是我最幸福的一刻。還好,我也有各種理由不去看他的球賽。譬如日語班上課,譬如中級口譯培訓。
「嗯。」我懶洋洋起來,澡都不想洗。
今年夏天老姐以寫論文為由拒絕回家,以免逼婚之危機。她在電話里命令:「來北京陪我吧!要找兼職啊什麼的都交給我。」
她愛吃櫻桃。
我不予理會,過去等電梯。她本也在電梯邊,瞥一眼我,氣鼓鼓地爬樓梯去了。嘿嘿,大熱天跑十二層樓梯,慢慢受著吧。
我面無表情,徑直而出,擠入一輛公交車。沒有仔細看站牌,恍惚一直坐到終點站。是頤和園,暑氣大熱,昆玉河水細光粼粼。
他又說:「回答別人的問話要講究技巧,你這樣一答,就等於大聲告訴我,是的,你說的全都是對的。」
接下來一切還算順利,客人入座,中日雙方負責人分別上台致辭。
有人偷笑。
我怒不起來:「我本來就無意隱瞞。」
路上接到七重的電話。這丫頭很令我頭疼,竟然在北京一處漢語培訓學校報了名,做出長期蹲守的姿態。
「心神不寧。」小曼端詳我,非常神秘,「我看你最近會大交桃花運。」
不好推辭,只有答應。
抬手看表,換乘公交去單位上班。
不置可否。
「對不起。」我以銀勺挖開豆腐布丁,若無其事。布丁上綴著血珠一樣的櫻桃。
「可是……那時候,我約會你,你也願意見我。」她語意哀哀,換做日文。
他微笑:「如果我想了解一個人的話。」
談判順利,上海這邊留大家多玩幾日。出於禮貌,我們遷延一天。父親不許我單獨行動,命我同去。金茂大廈、東方明珠,我們這些外鄉人走馬觀花。那日天晴,能見度高,據說從金茂大廈的望遠鏡中可以見到倫敦、紐約、東京。日本客人投幣觀看,很有興趣,他們也叫我看,我湊近過去,只一片茫茫。
我像刺蝟遇到敵情那樣豎起渾身刺兒預備迎戰,不料他卻給我倒茶,請我坐,頭一句話就是:「陸小姐,你專業讀法律,日常輔修日語法語對嗎?」
「我餓了,去吃飯。」我笑了笑。
他與母親已離婚,是我在日本讀博士前期時的事。所有人都瞞著我。待我回來,父母已分居很久。
第一天就這樣有驚無險過去了。
他笑容很溫和以致我未來得及出言諷刺。
之後是交流會開幕式。主要是中方展齣節目,有歌舞民樂等,並無十分出彩之處。然而後來竟然有崑曲。我大喜。更意外的是還有一段踏歌舞。
「甲骨文!」她喃喃。
一碗糖南瓜羹甜美細膩,北地難見此物。還是她,曾告訴我,在她小時候,家裡庭院種有蔬果花草。秋天南瓜成熟,母親就在院中刨南瓜皮,非常用力。南瓜切開,去子,放入鍋中蒸爛,和糯米攪拌,捏做南瓜餅。加幾粒桂花香氣更盛。
小曼有問過我,你好像不太在意朱平?
宋熙明
賓主盡歡,我無心情。江風細細,兩岸輝煌。鬼子們紛紛取出數碼咔嚓咔嚓。無論如何,他們面對幽寂江水與灰藍夜空,神態還是謙恭謹慎的。
老頭連連頷首。
「你怎麼了啊,臉色這麼難看。」朱平挽我,他是大個子,我還不到他的肩。
和小曼一起去食堂,半路遇到小跑過來的朱平,運動包在屁股后蕩來蕩去,他大聲說:「我給你簡訊怎麼不回啊。」
「怎麼又是法語系?」
「那不是昨天棗樹林的服務生嗎。」我們這邊有位日本客人突然說,很激動的樣子,「原來是導遊啊。」
未接來電振得手發麻。想了想,撥過去,朱平很快就接。
陸青野
「腌篤鮮。」我也笑了。
老姐去實驗室前反覆叮囑我,要多帶水,打傘,解說別太賣力。我把她朝實驗室轟:「知道啦知道啦。」
這句話他說過幾次。自小我就被他教育,不可輕易流露感情,不可輕易動搖。不可讓對方窺探你的內心。要以堅冰包裹自身。
小曼挽著我走在去教學樓的路上。
電光石火,竟是在上海碰見的那丫頭。
他嚴肅,點頭:「學得很快,和_圖_書接人待物,需有這樣的巧妙轉承。」
七重高高興興地收線。
午餐在棗樹林素菜館,地方清靜,店堂朗闊,閣樓上別有洞天,盆栽東南亞植物蔥蘢茂盛至不真實,路過時我悄悄掐了片葉子,綠汁兒,是活的。來人都是談判雙方領導,沒叫翻譯,我臨時充數,盡量做到信雅達,氣氛還算融洽。桌上幾樣冷盤已安置。我一向不喜歡寺廟的素食,好端端做成葷菜樣子還調成魚肉之味,十足的意淫。既然食素便要清心寡欲,要麼就大魚大肉來個爽快。小時候隨父親到香山卧佛寺禪房喝茶,父親教我下圍棋,寺里呈上素點——所謂素腸素雞一類,父親說做得不錯,我一看心中大惡,那時候還不會運用「意淫」一詞評價。不過這家素菜卻很清爽,乾乾淨淨的豆腐布丁、山藥泥、紅棗蓮子湯。
「是你『回』東京,不是我。」
我自信:「定賺你雙份補貼。」
「我們的確有許多文化沒有好好存留至今,但這並不能單一歸咎到某處,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對不起,我能說漢語嗎?」
「她給你留了字條。」母親面無表情,遞過字條就拿著花剪上樓了。
「你十分努力,並需要做多份兼職,是嗎?」
若當初我不逞強,不口訥,是否可以將她留住。
「七重,你不是孩子。前面好景許多,待你遇見,哪會作此想。」
老姐在那裡讀研,專業相當詭異——植物考古。她本科專業是生物化學,據說是被調劑到這個專業的,每日死啃名目繁多的專著,初時苦不堪言,後來竟十分陶醉地對我說:「很有意思呢!」
「嗯?」
她很不服氣,低聲嘟噥:「真討厭。」
《踏歌詞四首》,劉禹錫作,最愛「新詞宛轉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一句。
「最好的是暮春,所有的梔子都開了,香得快死過去。」久尋說。
「你不知道吧。人家從小學英語,懂得好幾門外語,本科專業法語,兼修日語!他去法國做了一年交換生,後來年紀輕輕就拿到日本的博士學位。天哪,你懂不懂日本的博士學位多難拿?你懂不懂人家多年輕!」
「誰說我不會。」白眼相贈。
父親見我走神。
七重約我在海淀新街口的紅葉日本料理。轉幾趟車過去,還是我先到。她不停道歉,說路上堵得厲害。我點頭,讓她點菜。她妙目一閃,每指一樣都會徵詢我的意見:「鰻魚卷,好嗎?松茸,好嗎?……」在日本讀書時很少去正規料理店——太貴。自製冷麵挺好。久尋還教過我醬油拌飯。她說在家時吃涼拌黃瓜,剩下的醬油不捨得倒掉,就倒進飯碗里吃。
我一笑,端起大麥茶。
我開門,母親劈頭第一句話便是:「有個日本女人在找你。」
那場談判最後以鬼子讓步而告終。我們的人不動聲色,只微笑說,今晚包船游黃浦江吧。
我接過,打開:「宋君,我已經到北京。藤澤七重。」
「我不能見一見你嗎?或者,聽你講北京的故事?」
這個「很有意思」直接影響了老姐的性情,當她醉心學術及一切風雅之事的時候,她已習慣以冷靜深刻的目光剖析所有向她示好求愛的男性。三句兩句交鋒,對方早已丟盔棄甲,老姐還十分無辜:「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久,她石榴裙下一片清靜,再無人打擾。如今,作為大齡單身高知女的她時常面臨逼婚的尷尬。一怒之下,咬咬牙留在學校,預備繼續讀博。
「很悲傷。」她靜靜說。
「要去哪裡一定告訴我,我真的很擔心。」朱平加重語氣,「我聽說你在外面做導遊?你怎麼時間那麼多。不會耽誤功課嗎。還有,日本人很色很變態。你要當心點兒。」
「因為地球是圓的!」那可愛的女人說。
「呃,一種古老的文字,中國古人刻在烏龜殼或獸骨上,用來占卜。」女孩兒雲里霧裡地解釋,越來越吃力,呵,不知道「甲骨文」這個單詞吧。我繼續聽她解釋:「うらなう(占卜)……」鬼子們雲里霧裡:「のろうですか?」(是詛咒嗎?)我暗笑,插話:「きっこうもんじですよ。」(是甲骨文)日本年輕一代也是被肯德基麥當勞喂大的,並沒有我們想象得那樣對古典文化了解甚深。過去在那邊,和房東大叔聊天,談到《源氏物語》、《平家物語》,他也支支吾吾,非常茫然,只說在中學課本上學過選段。不過他倒是知道魯迅,提到這個名字就端然肅敬,一臉崇拜。
我一凜,想他三言兩語竟點出我的軟肋。但嘴尤在硬:「你還知道我什麼,我要告你侵犯公民隱私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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