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連生:雙生抄

作者:蘇枕書
連生:雙生抄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二章 桑柘雨初晴

第十二章 桑柘雨初晴

回去的路上青野還在緊張:「我今天出錯了嗎?」
我絮絮記錄如上語句,是為年老時翻開來看,可以記得這一切的微妙過往。
所以他暫時不能和我去陸橋了。我嘴上很高興,以為可以緩衝一段時間,不必那麼著急面對媽媽。但心中卻又惆悵,心想早一時讓他見到我的親人才好。
京中日漸轉暖,護城河冰雪融化,新萌嫩葉的垂柳之下是湯湯春|水。我指給青野看,有人在河邊釣魚,那釣竿兒分明是海桿,打開來比河面都寬長。
現在她全心準備考研。她告訴我自己原本要偷偷準備,考上了給我驚喜。
我與久尋互望而笑。
時已深夜,江船駛在水上,從窗口看去只剩下一片茫茫無極,幽黑的,深邃的,叫人驀然驚覺自己的渺小與虛無。
我們先吃飯,她有幾位很好的朋友,有的是國內的大學教師,有的同是在日本工作的先生,都有翩然儒雅之風。我隨著久尋,不太敢說話的意思,聽見久尋含笑介紹:「這是我的妹妹。」
我們偶有爭吵,但很快又會和好。她皺著鼻子:「你比我大,應當讓著我。」我笑:「你比我小,應當聽我話。」
宋熙明
清晨,我們到達江岸碼頭。又轉小客船去青綿。
她有些恍惚,輕聲說,這是不是近鄉情更怯?我不敢再近了。
久尋笑:「以後還有那麼長的辰光。」m.hetubook.com.com千里大概是經了一路輾轉,小人兒累了,嘴一撇開始哭。久尋輕輕拍打他,一面喃喃:「千里你看,那是桑林,那是桃樹,那是油菜,那是垂柳——」
那家中介公司把她送到大阪念語言學校。帶去的錢在第一個星期就花光。日本和國內大大不同。她本來沒有多少日語基礎,最初打工吃盡苦頭。後來終於使生活正常繼續,過了語言關,申請了大學,加入網上翻譯小組,有了些許積蓄。但家裡又出了事。父親下落不明,母親遠嫁,根本不管有她這個女兒。最初也哭,也絕望,後來漸漸明白,或許是父母早知道有今天,才儘快把她送走,從此江河山海,所有造化都憑自己。
我很驚喜,問她有沒有空回青綿,那年你不是說,想回青綿,要我相陪。
我和青野商量,要一起去陸橋。
久尋展顏,別有一種深情之意:「青野是他的未婚妻。」
2008年4月18日星期五 初稿
「你很好。」我由衷讚歎,端詳她,忍不住親她額頭,何時變得這樣輕佻?大概是情之所至。
他們於是紛紛點頭。
多少流水過去,卻又如桐陰委羽般寂靜,暫忘了今夕何夕。我曾以為自己多艱難、多委屈、多跌宕、多隱忍,現在看來,滿目的光陰朗www.hetubook.com.com朗,世情原也沒有我想象的那般複雜恐怖。再想一想,前面還有太多曲折,譬如考研,讀書,譬如要與宋熙明締結婚姻,要得到宋家人的認同,要讓我的父母安心滿意,又譬如婚嫁、妊娠、誕育。桂信也將完成學業,她是留在美國,還是回到上海?還有錢斯人,她會留在研究所繼續做她的植物考古嗎?無論我們當初是多麼不馴的小姑娘,昂著頭將天下的一切統統否定,卻終究要收起這稜角,低眉婉順,落到塵世里去。
我在一旁立著,知道她這點恰到好處地妥帖與用心。祖母後來留飯,姑姑和母親也來,女眷們大多寬容,即便對青野原先有揣度和警惕,還是為她的溫靜天然所喜。尤其是母親,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聽到她說家鄉話——過去她回老家,親眷寥寥,彼此招呼也沒有。她的嘉興話和青野的陸橋話很相近。吳地方言大多相通,差別也僅在細微處,至少我是細辨不來。
想起當初那個夏天,父親判決書下來,我衝到空調打得很足的商場內,迎著落地鏡用漢、英、日、法四種語言重複:
當天晚上,我們在吳淞碼頭坐船去青綿。
父母剛剛吵完架,母親本來蜷在被子里,突然掀開被子坐起來,眼泡浮腫,指著她說,我們拼死拼活送你出去,以後還指望你有出息,讓我們沾光!
而真正來到祖父母跟前時,她又端莊www.hetubook.com.com起來。祖母一直微笑,她坐在祖母下首拿小鉗子夾白果,輕言細語說,每天取六七粒白果,拿冰糖水燉了吃,很養生呢。
這一下在寬展的河道里行走,天朗氣清,夾岸榴花照眼,迤邐得一灣碧水十分磊落。久尋說,這河水與長江相通,最初青綿多旱澇災害,於是當地居民開河築壩,從此青綿風調雨順,全借於此。河邊多是綿延的田野,偶爾看見一些簡陋的平房,屋頂蓋著草氈,門牆頹圮,籬笆外攀著藤蔓,鳥雀往來,別是一種喧鬧。
陸青野
四月,熙明被安排去北海道一帶作方言研究,為期三月。大概是上次吳方言與日語比較的調查論文寫得不錯,此後凡與方言調查有關的任務都會給他。
初時她非常忐忑,一會說媽媽定然很生氣,一會說陸橋凋敝,舊家冷清,不能招待客人。
久尋向一位日本老師道:「還記得宋熙明吧?」
吃過這一餐飯,晚上還有一頓,在迴轉壽司餐廳。這次來的也是久尋的朋友,坐在高腳凳上,燈光暗寂,很有酒池肉林之感。
她一擰身,垂目輕笑:「你是我官人。」
我故意拉下臉:「我是客人嗎?」
她很快有答覆,說如此甚好,她正也是這樣的打算。
看來他們從前做過同學。對方點頭:「宋君啊,當然記得。」
她笑起來,眼裡掠過一絲陰霾,又隱去了。https://m•hetubook•com.com
船駛入一片葦灘,碧青的蘆葦已經被拔得很高。岸上多了桑田,農舍也漸漸密集。桑林的碧綠是不同於其他植物的碧綠,那種綠新鮮蓬勃,細嫩飽滿,又風神搖曳,果然是陌上桑的桑,沾染了古詩的靜美。
但客船艙頂上依舊突突突噴著煙,船板上有四鄉八里聚來的村人。他們去青綿,有的賣蔬菜,有的賣樹苗,有的賣布匹。這樣的村鎮貿易往來現時已不多見。我和久尋母子顯然也是異客。
我說:「要是他也跟我們一起來多好!」
不想她馬上換作陸橋方言,溫溫柔柔重複了一遍,笑道:「五門語言了吧?」
「觀漁不語真廚子啊。」我道。
「來來,你再說一遍。」我故作怒色。她伸手撓我痒痒:「不說啦不說啦,我根本不可能離開。」
我們坐在船邊,眼前過去的景象一程一程,又陌生又親近。
久尋一直抱著千里,小人兒長得非常結實,看來是他福井的奶奶看護有功。一桌的大人都圍著孩子看,千里不哭不鬧,餵過粥后就抿咂著小嘴巴睡了。
千里熟睡,小兒夢境單純酣甜,叫大人羡慕。久尋側在床邊,笑說當年父母湊足一筆錢送她去日本,自己不願意走,那年十七歲。
艙內旅客不多,客船鋪席也不幹凈,隱隱滲了江水濕氣,我們一直不睡,笑說這是「夜航船」,多好意境,並不易得。
事前想到即要和久尋見面,一起返鄉,總是有無數的感念和激https://www.hetubook.com.com動,直教人輾轉難眠,而待我收拾行裝回到上海,在外國語大學校園內見到久尋時,喊了她的名字,彼此牽住手,心也靜了。
祖母喜悅:「真是不錯。」
不由微笑,又感覺眼中濕潤,心中升起一種莊嚴。於是這一刻也沒有了驚怕與惶然。
我帶她去看望祖父母。一路上她緊張得暈頭轉向,一會兒說漢語一會兒說英語一會兒說日語一會兒說法語,來來去去重複一句「好緊張啊,到底該怎麼辦呢」,我哭笑不得:「好在你只會四門語言,要不我被你煩死。」
千里就止住哭,睜著好大一雙眼睛,撲閃著雙睫,張望周遭暮春之景。
我是幸福的。
青野笑個不停,累了就伏在我懷裡,拿腦袋沒頭沒腦蹭我,永遠長不大的樣子。而她鄭重時又端然靜氣,我在心中暗許她是賢妻。
而就在這天,久尋來信說,她又要回上海開會,為期一周。她說,要把千裡帶過來。
「陸青野,你的人生剛剛開始。」
送她去機場,父母一路上都在吵。別人看得很奇怪,我只把頭勾著,覺得煩悶、恥辱、不舍。母親後來突然哭起來,頭髮蓬亂,緊緊扯著她的胳膊,她驚煞了,居然一把甩開。那時只覺得母親頹喪邋遢,怎麼知道母親這哭泣中的失意與痛楚。
壞丫頭。
「那考不上呢?」
是為雙生抄。
我們的書寫一直不會停下。
「離開啊。」她眉一揚,咬著嘴唇笑。
「陸青野,沒有什麼可以把你擊倒。」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