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願天無霜雪
等青野到北京，去靜岡大學讀書的事已辦得差不多。剩下來的只需她提供個人資料。她十分錯愕，而後斷然拒絕：「不，我不能出去。」
她第一次推開我的臂膊：「我要靜一靜，熙明。」
鑰匙在鎖孔里一轉，他已開門出來，一怔，一靜，疾風驟雨般抓緊我：「你去了哪裡，我一直在等你。」
連堂妹毓明都做了媽媽。小孩兒抱在懷裡掙扎，一會兒要吃奶一會兒要睡覺。喬尼和艾倫大了一歲，更加調皮，坐在地毯上玩電子遊戲，全世界的小孩兒都喜歡電子遊戲。
「沒事兒了。」她笑。她剛剛到來，很是勞累。我心疼道：「廚房的湯給你溫著，你記得吃。」
祖母笑對父親：「你怎麼還對熙明這樣嚴厲，他已經是大人。」
久尋在msn上說她終於在靜岡大學謀得職位，從此就和西川先生做同事了。我當然為她高興。
我抱緊胳膊，漫無目的行走，周圍好熱鬧。人人臉上都有期盼。只是我在冷笑，在自嘲，在恍惚。
四月是日本學校開學的時候。每年此時都有許多中國留學生赴日讀書。
祖父忽地笑道：「我下了一輩子的棋，就沒記得贏過她。」
我已沒有再多時光供作折損。對於感情，我還是幻想太多，期冀太多。
我摸著他的額，他握住我的手，我們都沒有話。我感覺他在用力。他向來口訥，他的沉默暗含太多洶湧。我心疼，我悔疚，我只願變得更小，縮到他心裏去。屋子裡沒開燈。黑暗裡我聞見香煙的氣味。我所知的熙明極少吸煙。我想起他因焦急無奈而點煙和-圖-書的神情，用力把頭埋到他懷裡，從這一刻起，決定堅忍到底。
「你和青野怎麼樣？」我們有時也說起這個。
家庭聚會氛圍熱烈，獨我悶悶。
她卻流下淚：「熙明，你是否在嫌棄我。熙明，你跟我在一起是否覺得委屈。」
「不難過了嗎？」
我一怔：「青野，我只想讓你高興。」
「我已經知道。我們可以再找。或者你願不願意考我的學校。」
「我也以為我對你來說並不是十分重要。」
那麼，又為何要出走呢？我兀自破涕，招來計程車，我要回家。
「真是胡說。」我擁抱她，「快別哭了。是我不好，事先沒跟你商量，還以為能給你驚喜。」
祖母愈發笑道：「真是不得了，以前沒覺得你嘴這麼甜。」
這話惡毒，父親半天不響，目光終於變得暴戾：「你讓我失望了這麼多年。」
在書市看到一套《百花詩箋譜》，想來青野會喜歡，連忙買下。期間與她簡訊，她還在陸橋。
在日本讀書時我就開始嘗試積蓄。畢業后將所得資金投入小額股票自行周轉，算上工作以來的所得，雖然離一次性買房還有相當的距離，但如果短期貸款的話也就基本沒有問題。
「讓她來日本念書怎麼樣？你那裡，我這裏，可以互相聯繫名額。」
這年春節在家，打了許多腹稿跟母親談起熙明，她只說一句，為人不可痴心妄想。你們兩個根本不可能。
「她很努力，也很出色。她無非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我們在一起很好。」
「對不起。」我說，「hetubook.com.com我已經有自己的計劃。如果你可以寬容看待，我們都能夠享受溫馨的家庭生活。」
「我想起上次眼睛受傷，你連夜看我。你接我回上海，你煮吃的給我。我們整夜說話。」他不把我鬆開，「你不要生氣。我也不捨得讓你出去念書。無論你做什麼都好。」
「我們一定要努力。他們最終會祝福我們。我真的愛你。」
我再也挪不開步子。我怕。我怕沉墮、怕平庸、怕無愛的婚姻。
「我也愛你。」
我也微笑。
小時候被爸爸教訓，以為受了天大的委屈，背著書包在街上走，滿腦子都是離家出走的打算。
「我知道，謝謝你。」她說，「我困了，你去上班吧。」
他說：「我以為找不到你了。」
他停一停：「沒有用。我現在只要看你的答案。」
若我此刻折返南歸，大概會工作穩定，為著結婚去跟一個男人交往，不久成家，生子。而熙明亦曾經微笑，以後要很大的書房。陽台上種花。我們的孩子要會古琴，會崑曲，要熱愛自然。男孩兒要氣宇非凡，女孩兒要精靈可愛，他們從小就該穿漢服。我們要為他們做成童禮，成人禮，教他們念誦經典，教他們善良，教他們寬容，教他們熱愛。
我說：「難道你要讓我重蹈你和媽媽的覆轍？」
他轉身進客廳，兩鬢灰發顯示他不可阻擋的老態。這一年他雖然已放下不少工作配合醫生治療保養，但身體還是不健朗。
可每一次還會主動回去，聞見廚房的飯菜香，聞見舊牆紙微微霉濕的氣味，沉溺到掉眼淚。
這是我和圖書第一次出走。熙明上班后，我怔怔收拾了一書包東西，關掉手機，糊裡糊塗朝街上走。天氣還非常寒冷，嘴角因為上火突然起了水泡。
「兩個人很好。就是還有很多頭緒沒理清。」
「不行。」她倔起來，「我不要你擅作主張。如果你嫌棄我的學歷，大可不必費此周章。你身邊出色女子數不勝數。」
「熙明，我們雙方的家長都不會認同我們。」
我一笑。心想祖母一定也會喜歡青野。
飯後兩位老人落子對弈，這也是長壽妙訣。
「熙明，我現在沒有工作了。」
「笑話。」他顯然在生氣，「這個人還遠不如上次的羅懿平。她是外地人，在北京做這麼半死不活的工作，又不是正式教師，什麼都沒有保障，還有那樣的家庭。你難道要我跟那樣的人做親家？你連對方的家世背景都沒有弄清，居然就想到婚姻。」
正月里藤澤七重來北京出差。她和張淼紋一直有來往，所以現在不需要我全程作陪。
「不是這麼簡單。不過我也希望她出去讀書。她應該有這樣的經歷。」
我心一下子揪起來。就這樣要離開嗎？熙明，原諒我，的確是我沒有了勇氣。我原本以為可以靠你更近。可是原先那沉墮失落的感覺又回來了。無論我想多麼快地奔跑，都會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推回。我年歲越大，資質越劣，只有日益憔悴，失去你從前所知的靈氣。我一驚，在街邊買了冰冷的咖啡，喝一口，定定神，真的決計離開。
我連忙勸：「不去就不去，聽你的。」
將來的路是不容易走的。
我還沒有告訴熙ｗｗw.ｈｅｔuboｏｋ.coｍ.ｃom明，原先那家語言培訓中心已將我辭退。
若我沒有記錯，熙明此時應該下了最後一節日本古代文學課，正走在去地鐵站的路上。他會打我電話。既然打不通，他會著急，會擔心，會最快趕到我的住處，開門，而我已經不在。
我咕咕笑起來，與他十指相扣。
街燈亮了，璀璨耀目的廣告燈箱伴著下班晚歸的車群。我迷路了。我應當在路邊招一輛計程車說，師傅，到火車站。
陸青野
父親說：「你姜叔叔家的女兒現在也沒有成家。你們兩個在一起很合適。」
當然凡事不能操之過急。緩過父親這邊的矛盾，所有的事需得步步籌算。只要他不強逼我相親娶婦，我們的關係也不至太過僵硬。
她冷笑：「就現在這樣已經很好。我不要去日本。」
我感到疲倦：「對不起。」
便聽見祖母說：「熙明，我現在真想看你娶妻生子。」周圍沒有人在，祖母笑，「孫輩中你脾氣最硬，也最靜默。我很喜歡。」
祖母說：「最初下棋，還是我教你。」
有無後悔當時進京的決定？我用力想一想，還是沒有。哪怕曇花一現，這份感情於我也已經圓滿。
「即便她能在北京安頓，那將來怎麼照顧她的父母？兩地婚姻，門不當戶不對，後患無窮。」他擺手，「我真為你頭疼。一會兒藤澤七重一會兒羅懿平一會兒陸青野，到頭來一無所有。你難道這輩子也不想成家立業了嗎？」
宋熙明
父親與我談話，因為陸青野。
暮氣ｈｔｔps://m•ｈetuｂｏok.cｏｍ.cｏm沉沉。
「我也是這樣想。」
他們是真正的佳偶，傳統婚姻的起始由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因一種莊重沉靜的態度而磨鍊出憨朴的靈犀。我曾聽祖母說起年輕時祖父向我們的軍隊提供藥品，途中哨卡遍布，十分危險。我聽得驚心，他們卻談笑盈盈，祖父還在回憶彼時余叔岩拜師的種種逸聞，祖母點頭應和，他們的世界愈老愈清明，驚濤駭浪過去，天地靜寂，花醉人酣。
是春節，在祖父母的家裡，其他親人在客廳包餃子。我田納西的叔叔問：「熙明怎麼還沒結婚？」
父親純孝，一面為祖母盛湯一面答應：「是。媽您也該對我嚴厲。我老到滿頭白蒼蒼，還是您的兒子。」
「你父親計較她的家世學歷，等她從日本讀書回來，總該接受了吧。」
祖父母年近九旬，氣色還極好，生活能自理，雖有保姆照顧，卻還不願歇下，真是子孫莫大福分。
我的確想念她。她的形容，她的語笑，她的調皮，她的溫靜，還有她的……繾綣。
但偏有遲疑。我滯留在原地，拔不開步子。我恨自己。我竟然在遷延，在等待，在期望有一個台階，像小時候默默跑回家聞見飯菜香和牆紙氣味一樣。
「年紀越大越該活動，不然一停就停了。」祖母微笑。
連熙明的父親也找了我。言語簡潔：「陸小姐，你前程遠大，目光還是要長遠。」很簡單，快跟熙明分手吧。
現在返回還不晚。再回去和趙瞳做同事，再回去獨居水煮，再回去寂寞孤老。
突然沒有勇氣繼續了。
我說：「你放心，你家中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照顧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