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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生:雙生抄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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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山水有清音

第十章 山水有清音

我跟宋熙明說這些,他比我冷靜客觀,少有明顯愛憎,偶然說出的話又叫我驚奇。大概就是相看兩不厭,我就覺得他好怎的?笑。
我若去了北京,肯定想繼續讀書。父親還有四年出來,他們的意思好像是待在陸橋不回城了。這不是壞事。但宋熙明的家長是無法接受的吧。該死,看我想到哪裡去了,停停停。
她突然起來,赤足到窗檯前:「落雪了。」
「我今天陪你。」
「記得,腌篤鮮。」
得空跟吳緯吃飯。從肯亞回來之後他升了科室副主任,孩子的事當然還懸空著。他苦笑:「虧她是個基督徒,借腹生子這樣的事也能想。」
世界文明古國出現漫長的青銅時代,再進入鐵器時代,彼時我們的銅器與鐵器幾乎同時傳入日本,於是有了接下來的彌生時代。彌生陶器的人面瓶怒目圓口,雙臂微攏,是為禮器。彌生時代的銅鐸扁平如鍾,有橫帶紋渦線紋流水紋杏紋袈裟襷紋,刻畫了飛鶴麋鹿神龜瑞魚。同期是我們的漢代。嗬,漢代,大規模冶鐵,精細紡織的時代;《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的時代;《史記》和《漢書》的時代;出使西域,帶來西瓜、胡麻、石榴的時代;佛教傳入,黃老學說流行的時代,有了紙張的時代。
「我煮了魚!」她叫道,「快來快來,這頓烤鴨留到下次!」
若要詢我的意見,我還是支持你上京。或者,爭取了名額去日本讀書。無論時代怎樣變,你都是喜歡讀書的,我還不知道你?我們自然要墮到塵世底里為營生籌謀,然而我們偏還是那麼固執地要在自己的路上掙扎。這是好的。常有人規勸我們該如何如何收束心思,不要痴心妄想云云。腳踏實地當然不錯,心如死水就不對了。反正就這麼短的人生,揮霍也揮霍了,刻苦也刻苦了,老子所說天地不仁,那我們自取了這份決絕,一心向前,讓所有討厭的言辭規勸都見鬼吧!
母親近況如何?代為問安。
陽台上需種植許多花木,侍弄玩賞,抱一卷草木圖譜比對參照。
不久之後一天,下班時在稻香村買了杏仁餅和核桃糕之類的點心回去看她。開門時她笑眯眯盯著我。
「嗯。」我口訥如此,只知微笑。
是時我們在風物雅靜的兩宋,珍器貯清泉,風爐煮龍團。坊巷間歌柳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樓台上擊鼓摧花,寶鼎香浮,一旋兒碧青綾裙的少女執牙板輕輕唱:朱弦慢促相思調,不是知音不與彈。醉酒的漢子搦管揮灑:奇偉!淝水上,八千戈甲,結陣當蛇豕。鞭弭周旋,旌旗麾動,坐卻北軍風靡。夜聞數聲鳴鶴,盡道王師將至。勾欄瓦舍里搬演的是雜劇南戲,不以風雨寒暑,日日如是。教坊鈞容直毎遇旬休按樂,亦請人觀看。
「我看你們還是離婚吧。」
最近看胡蘭成的散文,讀一兩篇還罷,看多了覺得真煩,總是自作聰明地遣詞用句,才華也是有限的。難道張小姐當初是被他這樣天花亂墜地迷住?可怕的是還有一干後人仿著他的腔調作文,《萬象》上有個上海女人寫文章,氣味簡直和他如出一轍,我看他那句「是天地有親,是人世大吉祥」差點驚死,活脫脫又一個胡蘭成,真是不學好,可恨可厭。不過胡蘭成有一句很可愛,「這樣的信我可以寫得很快,四頁一千六百字,只花一小時,寫文章有這樣快就好了」,我也是這樣說,給你寫信總是寫得很快,不計較錯別字語法之類,也不怕說錯話。
偶爾看她接電話,驀然驚起,走到窗檯邊喁喁低語。我聽得懂幾句,那是她的陸橋方言,她在跟母親通話。她告訴母親近況很好,並勸她按時服藥。收線后她轉過頭笑:「我們現在很像私奔。真怕哪一天被家人五花大綁抓走。」她令我深深愧疚。我擁抱她,手上在用力。我沒有一句許諾,我們都不需任何一句許諾。
青野說,最摯愛的是兩宋,最悲慨的是兩宋。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青梅煮酒斗時新,天氣欲殘春。瘦石寒泉,冷雲幽處。哪有一個朝代如宋一般市井阜盛,物華人傑,又有哪一朝如宋一般山河破碎,滿目瘡痍。
他必然會以最冷漠的方式對待青野,所以我必須讓自己強大。有一日我的羽翼豐|滿到可以庇護我所愛的人,那麼他也無法作出任何反駁。
火車緩緩加速,車窗緊閉。這人山人海之中只有他一人是我親的。回過神時,只能聽到車輪咬合鐵軌有節奏的撞擊聲,看見窗外鋪展無垠的華北平原。
我為這三個字心跳不已,便也一臉木然,微笑應對。回去的路上一直在他耳邊念叨,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
古墳時代的人物埴輪皆垂首佇立。男子佩刀戴甲女子扎辮裹麻。樂人雁列,武士執刀。白襦朱裳的巫女飛旋起舞。那一時的雕塑彩繪執迷紅色,硃色,日照初生之輝煌,血肉淋漓之慘烈。同心圓、蕨手紋、鋸齒紋、雙腳紋、直弧紋。波浪洶湧的大海載送死者到達彼岸。想起我們的漢畫。飛廉白虎蒼龍駿馬河圖洛書。土為祀夏以松商以柏周以粟。伏羲持矩尺女媧執圓規。佛雕鼻樑修長,眉如初月,臉寬圓潔凈,豐若滿月,指節修長,柔軟指甲狹長薄潤,足趺蓮花座。
我探身出窗外,想握一握他的手。
驀然看到一個細長的身影,背包極鼓,手中還有很大行李,馬尾束著,圍巾散開。
青野忽而驚覺:「哎呀。」
她不依饒:「是你,是你,你賴皮死了!」
街燈照亮紛揚的雪片,天色灰茫,洶洶襲來的大風吹得窗扉嗡嗡響,樹木搖擺,四野渺渺和-圖-書
她隱忍,靜默,微笑,典麗如玉人,任由我。
胡蘭成我一向不喜歡,油滑得很。不過他的入室女弟子朱天文朱天心姐妹我很喜歡。天文冷峻,天心狡獪,都很好。
所以事後她總是跟我鬥嘴:「是你先抱的我。」
我今年新種的石蒜養得很成功。花開后拔葉,很青翠。石蒜這個名字很好,本色敦厚,偏叫什麼彼岸花、蔓珠莎華,很不相配。
「你該回家了吧。」
「哎,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啊,怎麼你小子一開始就老勸我離婚?有那麼簡單的話這婚從一開始就根本結不起來。」
我只是微笑:「她專業和日語毫不搭邊,不知道哪裡來的本領。」
青野見我面有倦色,只是安慰:「我事先已經預料這些可見的困難。你不要氣餒,我不會放棄。」
「我給你添了麻煩。」
他轉身攬住我,堅決而又溫和地說,難道不是嗎?
夜色沉沉,火車在月台停靠,車門打開,乘客們魚貫而出。我就在站台上張望,盯著她所在的車廂出口。
歇下來的時候,她枕在我懷裡。我根本不敢相信她能在我肩上臂上噬出那麼綿密深重的齒痕。
「我給自己一年時間,如果做不到,就走。如果事先告訴他,他必然壓力更大。」
「我來了。」喃喃。
青野:
我以沉默表達堅硬的反感。我恨他的剛愎與無情。
石蒜花啊,以前高中學校不是有很多嘛,開得火暴暴,花蕊很好看,就是不香。我現在連仙人掌都懶得養,功課多,考試得拔尖,不然教授會很奇怪地瞪你,好像亞洲人天生就該成績好一樣。
像爬了很久的險山,終於看見面前小橋流水,知道可以築園小憩,彼此都鬆了一口氣。邁出這一步,等得太久,走了太多彎路。
「你再這樣說我真的生氣了。」
「難得。現在語言專業培養一個學生多難。好多時候辛辛苦苦調|教出來,最終跑去做別的。」
我們未嘗沒有思量,以後有了房子,辟一間最大的書房,安滿一排一排接天接地的書櫥,要櫻桃實木,木紋好看,木質清香,只要薄薄塗一層清漆。
「嗯。」
安。
你說灰心,這多正常,跟高興打噴嚏一樣。因為我也灰心。媽媽生病,爸爸坐牢,那段日子心簡直要灰死了去。不過萬幸,我們現在都好好地活著,內心豐盈,用你的詞,就是「潑剌剌」,我們大概早晚要成妖精的啊。
提到錢熠,想起陳世爭的牡丹亭,又想起白牡丹。白牡丹現在到處巡演,實實在在把沈豐英和俞玖林耽誤了。在過去,就是再大的角兒,每天都得練功吊嗓排新戲。可憐還有在白牡丹里跑龍套的,最可惜的還是顧衛英。多好的閨門旦,就是在扮相上輸給沈豐英,才淪落到跑十二花神之一的龍套。老姐上次在蘇州,說外人都圍著沈姐姐轉,顧姐姐憔悴很多,一個人在化妝間練身段,也不大有人來往。幸好顧姐姐一直沒有放棄,拿了兩次梅花獎,專業水平是擺在那裡的。別人不知,我們清楚,我們心疼。劇團里種種不公大家諱莫如深,只能說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唉,真覺人生太短,恨不把睡覺吃飯的時間都拿來閱讀、旅遊、觀影。噢,不,吃飯也是樂事,現在我無比想念家裡的有皮紅燒肉,韌結結,糖醋熬的黏湯,泡粳米飯最好吃,別處都做不來。
「生氣了會怎樣?」
我這才聞見屋子裡暖融融的香氣,她把我撳在椅子上,徑自端來飯菜。鯽魚煮湯,山藥炒肉,只兩個菜已很令人滿足,甚至有一種淺淡難以言明的感傷。
「有個日語培訓學校,規模不大,工資卻還可以。看我以前的簡歷,知道我教過書,就同意收我了。」
她里裡外外看房子,對陽台最為滿意,說樓下的是薔薇枝,來年春天會有滿樹花開。
我突然想起今年年初在廟會給她做的麵人兒,雖然顏色褪了,而神情還在。她接過來看,驚喜地叫了一聲,深深微笑,放下碗筷命我等一等,閃到屋裡去。
自羅懿平之後,黃老師一直很抱歉,前前後後說了多次,宋老師啊這感情不但靠功夫還得靠緣分。功夫足了緣分不滿也成不了姻緣。要說一個成一個那還要自由戀愛幹嗎?媒婆們一對一滿嘴說去就得了。看這架勢好像做不成我的媒就不甘心似的。我連忙感謝,心想不敢再耽誤下一個羅懿平,說媒拉縴兒還是免了吧。
「我陪你。」
我笑:「今天我們出去吃。你以前說過想吃烤鴨。」
「青野,好些沒有?」
「我要回去睡了,明天還要面試。」她說。辭去上海那份工作之前,她聯繫了北京一所語言培訓中心。
現在第一件事是買房。儘管她反覆強調租住房子輕便節儉,等積蓄多了再買房不遲。而我總以不能給她安居之所而愧疚。
飯後隨老姐去曲社聚會。聽了一個北師的女孩子唱《書館·解三酲》。
「在東城區,剛看了地圖,坐公交只要一個小時就能到。」
她還沒有看見我,只是左右顧盼,憨態可掬。我大步過去,抱住她。
我將她散開的額發攏在耳後:「一定在一起。」
愛你的桂信
我貼過去,用從未有的無賴神色說:「就是我,怎麼樣?」
跟他們在一起真好。
「對不起,我病了。」
新工作比上海那份要忙。學校新老師很多,都很賣力,一種稍不留神就會排擠出局的勢態。上課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第一天,時間漫長得令人不可置信。暖氣太燥熱,我有些口乾舌燥,學生太懨懨,教室後面還有督課的老師。我中途講了兩個江戶時代的笑話調節氣氛,但教室還是很沉悶。課後督課老師說,他們都是準備出國或者準備應試的學生,你那種講法是給大學生上課,閑篇太多。以前你在上海也這麼講嗎?要改,要注意。我一怔,驀然想起從前聽趙瞳在對面教室唱阿依努族民歌,真是恍如隔世。
好像是兒時,不管有多大風暴,只要在家,在父母身邊,便覺心安。我幾時又得了這樣福氣。
但我還是考慮得簡單了些。
我見他的朋友難免戰戰兢兢,出門時問了他幾遍,這樣穿妥當嗎?我要是等會兒不知道說什麼好怎麼辦?他笑,你只把他當自己人便是。
我再難自抑,將她撫我頰的手握在掌內,寬長的白袖緩然褪下,褪到她肘畔,略停,直滑而去。

含笑之中意猶未盡,卻也就此打住翻書功課。過了很久聽見msn上有動靜:「子時已過,禁止熬夜,睡覺,欽此!」
什麼事都無法瞞住你。我現在的確在躊躇,不知該怎麼做。教書的生活無聊至極,有時我都羞於面對你。你現在大概在寬展幽深的圖書館孜孜矻矻,我卻每日重複教授五十音圖,且多天不曾認真讀書,實在面目可憎。那時和朱平分手分得多瀟洒,就是有難過也未嘗不是自矜自傷,對他的情分其實很淡。現在不一樣,回想起來沉默的兩年竟都是為了宋熙明。宋熙明這個人我很喜歡,很合我意。見了他之後我眼裡也再見不得其他男子。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沉溺總是不對的,所以每天都逼著自己念書,唯恐墮落。
「我不掛水,開了葯就回來,你該早點回去,不然他們會擔心。」
我靜靜在原地,隔著人山人海望她,有一瞬怔住,驚覺自己又愛了她一層,愛她于萬人之中絕然獨立的靜氣,愛她不諳世事般懵懂天然的稚氣。
所以我們備感珍惜,一路上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她也一直把身體攲在我懷中。京中冬夜寒冷,她神情慵懶恬靜,我問她吃什麼,她說先去住處,要看一看我為她暫租的房子。那房子六十多平米,地段不壞,難得住宅區有大片樹林,我知道她會喜歡。她來之前我已將房子簡單布置過,床單是老供銷社裡買來的花棉布,按她的吩咐,洗過一遍熨干。
宋熙明
古墳文化因著佛教傳入戛然而止。中宮寺的天壽國綉帳上寫滿漢字銘文。推古三十年聖德太子死去,皇后橘大郎女悲戚難繼從而製作綉帳兩幅追懷夫君。而政治史上的奈良朝,我們時當南北朝北魏隋唐的奈良朝啊,也自遷都平安京而轟轟烈烈拉開序幕。
事情很多,論文,讀書,打工,有時候堆下來根本沒勇氣去做。累得地也不想掃。廚房冰箱小格子里置很多打折麵包,泡牛奶好吃。我現在瘦了,上次你說牛奶泡蜂蜜再泡麵包很增肥。可惜沒買到好蜂蜜,這裏蜂蜜貴得打死人。
冬至那天宋熙明和我把老姐錢斯人約到便宜坊吃烤鴨。
工作突然忙起來。論文還新開了一門選修課,一周有三個晚上奉獻出去,跟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孩子講和歌。有時會一恍惚,若她在下面聽課會怎樣?大概是皺皺鼻子,對我十分不屑。
對於這件事,我不會有任何妥協,也不會給自己留任何退路。父母不相愛,父親多年來把寂寞留給母親,這樣的婚姻即便可以長久穩定,在我看來也沒有任何意義。
「那孩子怎麼辦?」
清安。
他說:「你趕緊抖擻抖擻,拿出半分當年教人放風箏的聰明,早點把你那丫頭弄到身邊來。」
桂信:
之前我已一次次忤逆了他父親。拒絕他安排的工作,拒絕他安排的婚姻。
他過來抓住我:「快進去坐好,注意安全。」
「總得經過我同意,不然長輩瞎鬧騰也沒用。你看呢。」
從前我以為和一個不愛的人也可以成為夫妻,譬如羅懿平。那時只想給家人交代一樁婚姻,但現在卻變得貪心。愛的本質原本就是貪婪。
鄧教授看調查資料,笑:「這不是你的筆跡,難道說你偷懶。」
回到北京,夜色剛剛蛻變為灰濛濛的黎明。這裏溫度比南邊要低不少,空氣凜冽而新鮮,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老姐比宋熙明小,卻毫不客氣喊他妹夫,我也笑嘻嘻叫他隨我喊老姐。他說:「拄拐杖的孫子,睡搖籃的爺爺,守著輩分規矩是應該的。」一連聲老姐喊得錢斯人連連叫停:「折壽折壽!」
聽說錢熠要去台灣演一場戲,不錯。當初上昆跑了一個華文漪一個錢熠去美國,導致上昆至今沒有好的閨門旦可看,私心揣測在美國的閨門旦們組團「美昆」吧!華錢二美人還不知怎麼傾倒眾生。
門開時,她便垂首過來,素白交領上襦,下系著十二幅的淡灰綠雪紡紗裙,面頰飛紅,俏凈如狐。她確然只是尋常樣貌,而微微眯著的清水細眼卻真令我著了迷。我有一陣昏眩,思維成了空白,聞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任何顏色,唯有她,小小的,靜靜的,向我走過來。
她無論如何不肯去醫院。我沉下臉抱她走。是我第一次抱起她,她輕輕小小就在我懷裡,臉燒得滾燙還有氣力沖我皺皺鼻子,笑得很調皮。
「怎麼了?」
我知你現在猶豫著未來的選擇。當初見你兜頭殺出去找工作,別人看不出,我獨獨看到你滿心的不甘。我們彼此都是這樣,無法向對方有任何隱瞞。記得那年宋熙明突然到我們學校,你喜歡得那樣,不管不顧地陪他。後來你準備演講比賽,那麼用功,卻又半途折返,我怎不知你心中的起伏跌宕?當初那個得了你名額去早稻田大學的女生已經在日本念研究生,人生就此一轉,前途未可限量,可那本來該是你的所得,為什麼要繼續放棄呢——不要怪我牙尖嘴利,因為你是我唯一一個可以對著放肆而不必計較後果的人。www.hetubook.com.com
晚上把圖譜整理成電子書發給陸青野。她多歡喜,喋喋不休地訴說她夏季植下的石蒜球根抽出張牙舞爪的紅花,絲絲細蕊吐得好長。
第二天起來雪已經停了。因為是周末,外出逛街的人不少。她說要去超市,想來還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去超市。
至今盂蘭盆節亢入雲霄的龍笛聲里猶能見到寶絡車上盛裝出行的宮妝女子。白粉敷面胭脂點口,眉心硃砂好嬌嬈。寶藍上襦,鮮紅絲絛,菱紋衣緣,赭色暗花半臂是六朝女兒的風情,湖水碧折襇裙是裙拖六幅湘江水的婉致。還應執長柄白絹團扇,團扇團扇秋涼后是漢唐詩篇的幽怨。是盛唐風物與光華,我們只在殘損的壁畫供養人的眉眼衣褶里窺得半分。你聽杜甫所寫的長安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綉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銀麒麟。唐畫的美人線條柔軟,姿容華貴,日本式的唐繪成了大和繪中女繪的先聲。另有風俗繪山水繪密陀繪,蘇芳色金銀山水繪箱的表面的重巒疊嶂,傳帝釋天曼荼羅上紅綠色調的飛天神女。《騎象胡樂圖》,赤衣童子在白象背上舞蹈,西域人擊鼓,二童子一人吹笛一人吹尺八。背後懸崖陡峭,飛瀑流泉,夕陽遍染,歸雁憩息。
下班后我徑直去書店,對照考研大綱去買熙明學校研究生入學考試所需教材。我剛進門就有人湊過來,同學,您考哪個大學哪個專業啊?我這有光碟資料,絕對內部絕對一流。我本能警覺起來,那中年男人笑:「咳,別這麼盯我,我可是專業戶,服務考研大軍多少年了,見得事兒多著哪,沒準兒我還能幫您參謀參謀。」我不答理,徑自朝裏面走,逡巡一圈暈頭轉向,專業書也只找到兩本。不料那人還在,攏手笑眯眯看著我:「怎麼,要不要幫忙?絕對優惠。」我就把書單遞給他,他看了一眼就說:「喲,這個專業報考的人可不少。」我不語,他倒利索,很快把書找齊,還贈送了一張某某考研培訓中心的政治複習光碟。我抱著這疊書坐地鐵回去,風很大,冷得出奇,人卻有了著落,彷彿久時踩在雲端,終於走到地上。
她喃喃著很快睡去。連日奔波,加上心事隱忍,她累得不輕。我更多一層歉疚。想起久尋說,以青野資質與努力,定有光明前途,好過普通人。我作出這樣決定,對青野來說是好還是不好?
知道你功課忙,日常也不想著多給你寫信,有時候特別想跟你說話,恨不得即刻扯著你的袖子來。但要藏著,儲著,隔天一併兒跟你說,像小時候吃葵花子,總覺得一粒一粒嗑太沒勁,就一顆一顆剝,攢了一拳頭往嘴裏倒,哇呀呀,真是香死了。
展箋如面。
宋熙明
火車即要離站。他在車窗之下揮手。我並未經歷許多別離。當年祖父母去世,靈車開出陸橋鎮,我都沒有太過哀慟,只覺生離死別實為常理。出去念書,與家不遠,每次告別父母也沒有牽戀,因為知道自己畢竟要長大離開。然而這一次,卻懂得了《折柳陽關》的那一節,李益封官上任,與妻子灞橋話別,一句「怕奏陽關曲」的幽怨,不是情侶相別的「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而是夫妻之間「眼中人去,鏡里鸞孤」。

如此熱愛植物的民族,因自然眷顧而有分明四季春櫻秋楓。他們以植物染衣製紙,在袂邊衣角繪製紋樣,瞿麥款冬白芨厚朴錦葵。
直接用手抓鴨子,蘸醬滴到下巴上,嘴巴吃得油汪汪,都不擔心,自有宋熙明寵愛。
鄧教授點頭:「吳方言區的人做這個才得天獨厚。她讀日語專業?我看她調查做得準確簡潔。」
萬年之前他們的先民過著漁獵採集的原始生活,母系氏族公社繁榮期的繩紋時代,那一時的瓷器製造出強烈翻滾的渦紋,原始之中是巋然的威嚴,如若烈火熊熊。那一時正是我們的祖先亦在制陶,天蒼色的盤缽內是手牽手跳舞的人兒,狩獵、伐木、耕種、漁獵。
我們幾乎是同時擁在了一起。
她雙臂緊緊攀著我,踮起足,一味把頭埋在我懷裡。
我們談興甚歡。
另外,我已決上京。此事家母暫不知,唯恐她操心太多。待及事情穩妥再議不遲。
跟桂信在msn上碰見時,我把考研的打算告訴她。她問:「怎麼不告訴熙明,他可以幫你找足夠的資料。」
漁人碼頭有蟹吃,覺得太貴,以為遠沒有我們那邊的好吃。一面心疼鈔票一面腹誹,結果回去就拉肚子,很靈吧?
愛你的青野
她長長嘆了一聲。
我的確有私心。雖然他還沒有提叫我去北京的事,但幾次言語已有了這層暗示。他不想說破,似乎是看我的意思,態度很謹慎。
我的眼淚突然湧上來,流了滿臉。
我竟很聽話,乖乖收拾了睡覺。夜極安穩,清晨醒得也早,電話給她,她也已起來,笑說是個好天氣。我想想也笑了,這樣近如咫尺的意味很安詳。
「怎麼?」
安。和-圖-書
屋子裡暖氣很足,她很陶醉:「我們那裡冬天特別濕冷,有暖氣真好。」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懷疑你把我當成久尋。因為你老說我跟她像。我有時候真嫉妒她。」
郵箱里有久尋發來的掃描文件,信中說這些資料得來不易,命我認真整理翻譯。我一愕,只有佩服她,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梅園草木圖譜》。
我用力點頭,暗中抓緊他的衣袖,列車過來時颳起的風好冷。他擋住寒意,將我護在懷中。青野,你何曾有這樣的恩寵。我真怕,唯恐有半分驚動。
愛你的桂信
但現在父親卻知道了青野。我佩服他旺盛的精力與絕對的自信,他找到我,面無表情:「我決不讓一個家世不清白的女人進門。」
老姐說:「春節過後你又不是不來了,快別這樣。」
那晚從醫院輸液回來,她一直攥著我的手:「你快回家啊,你媽媽肯定擔心死了。」

PaloAlto的秋來得早。進了舊金山城區,到處是上坡,下坡,走路便是爬山。過街老太太走得好慢,累著了吧,一個紅燈結束了,她們才走到路中間,司機都不敢開,等她們過了街,下一個紅燈又亮起來。
歲月遷轉,貴族衰落,武士崛起,南北分裂,町人反抗,幕府更替,戰爭頻繁,竹姬羽化是嫦娥奔月的另版,鶴女織裳有田螺姑娘的異曲同工。檜木扇掩映下描眉染齒拖著長長十二單的宮人,擲雙陸玩金箔源氏物語繪卷貝殼的女房。吳女面,醉胡王面,春日例祭,是還有我們的蘭陵王,踏謠娘,作悲聲曰,踏謠娘苦,踏謠娘苦。賀茂祭的葵葉,菖蒲祭的蒲葦,撫子花開在屏風后,衣裳色彩異常繽紛絢幽曲,四時應景,春著梅色柳色櫻色山吹色,夏著藤色橘色楝色杜若色桔梗色菖蒲色,秋著菊色葉色紫菀色女郎花色,冬著水色枯色蟲青色。物哀余悲的趣味,黯淡,清寂,曖昧,繾綣。
「哎呀,當心小偷。」她趕快掙開我,低頭照看行李,確認無誤后,長吁一口氣,拍拍箱子和書包,「熙明,我把全部家當都帶來了。」
「不,我更是為自己著想。」我喝了口水,定神寫道,「我會竭盡全力。」
桂信:
她一默,一羞,微微仄了半邊臉,我以為她生氣了,誰想她仰頭朗聲笑:「就是你,才好。」
「熙明。」
「不如抱養一個。」
我笑,故意道:「好像是你吧?」
「熙明,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匆匆及此,順頌:
原先打算等她工作穩定后先將她帶到祖母面前。我自信她會得到祖母的寵愛。接著介紹給母親、姑姑、同族兄弟姐妹,最後再告訴父親。
後來又去他的學校。在辦公室,有人問及我是誰,他只淡淡一笑:「我未婚妻。」
「生氣了就不給你買書,不給你買好吃的,天天刮你鼻子。」
春節前我和老姐一起回家。宋熙明送我,買了很多年貨。宋熙明幫我們把東西放到車上,又囑咐了很多,一點沒有富人家公子的壞脾氣。末了他拿手帕抹去小桌台上的塵埃,把為我準備的零食放上去。我微笑著看他,看他順手幫人接遞行李、抱過孩子,心中湧起驕傲。我深深愛著這個男人,愛他的冷峻與智慧,愛他的善良與平易。車站真是令人惆悵輾轉的地方,我死死攀著他的脖子不放,看得老姐一直壞笑。
愛你的青野
尺八,管身較洞簫短而粗,音質拙樸蒼涼,管長一尺八寸得名,傳為唐代樂人所制。又是正倉院,奈良若草山下聖武天皇的倉庫正倉院,完整保存著整個唐代樂隊的樂器。螺鈿紫檀五弦琵琶,琴身螺鈿所用夜光貝產自南海,琥珀來自緬甸,黃金桿撥紫檀槽,弦索初張調更高,將各國珍寶置於區區琵琶上,唯是盛唐氣魄。桑木阮咸,金銀平文琴,吳竹笙吳竹竽,卧箜篌。《東京夢華錄》說,箜篌高三尺許,形如半邊木梳,黑漆鏤花金裝畫。是李憑箜篌引的箜篌,今人獨識豎琴,何知箜篌?
陸青野
「不許說對不起。」
「你回憶我們以前的事給我聽吧。雖然相處時間那麼短,卻總感覺發生了很多事。」
「保重」啊,近來我不僅「保重」,還增重,美國的飲食真不養生,平時自己沒空煮飯就吃快餐,稍微一吃就胖。還有牛奶泡麵包果然催肥,要死要死。不過不生胖一些,哪有力氣功課、愛恨?我還要這潑剌剌的好歲月呢!
關於宋熙明,我非常贊同你們在一起。北京又不遠,坐火車到上海不過一夜工夫,你在上海不也不能時時陪伴父母。至於他家人那邊,我想還是看宋熙明對你的感情吧。如果他當真也很愛你,那其他困難都不算什麼。如果他不愛你,那麼這些事情會作為他拒絕你的理由。我聽你描述,知你已經動心,這是好事,你不必自苦,我很為你高興。
我笑:「可不是,偷了好大一份懶。是那陸青野做的調查。」
展信如晤。
我一默。
從此,我慣出她一個習慣,老是要聽我回憶從前。奇怪的是那些事情翻來覆去說也不覺得厭煩。
你家裡情況穩定我就放心。抑鬱症不難治,重在心理調節。
見信如面。
讀書時和久尋到過奈良。奈良公園因黃昏的到來而漸漸靜寂,若草山麓放養的梅花鹿來到正倉院池塘之畔飲水吃草https://m•hetubook•com•com。樹木蓊鬱,千年不變,我們躡足輕行,唯恐驚破正倉院千年遠逝的夢境。
「你呢?」
「太好了,我們該好好慶祝。上班的地方遠嗎?」
青野:
我們還是出去吃了拉麵。她吃完了自己的一碗又把我碗里的肉全部搛走。
我們都不喜歡凈菜,後來還是去了農貿市場。我看她在攤前說著她前鼻音略重的普通話挑揀蔬菜,面上一直有笑意。
《梅園草木圖譜》掃描圖片並不清晰,而且原件歷經歲月銷蝕,已然斑駁殘損。那古老斷續的文字連綴成的篇章散發出幽寂氣息,彷彿透出一縷嘲弄的目光,取笑後人的淺薄不自知。
回去以後我做菜,她幫忙遞油鹽醬醋,我不要她忙,她就聽話,坐在暖氣片旁的地板上看書。那是她當初帶來的家當,很多的書。我們都喜歡買書,雖然已有所克制,但一不小心還是會搬回一堆,總是疑心我們兩人以後會開個家庭圖書館。
我看定她,她眼裡到底浮出蒙蒙一層,反是我無措,聽她說:「以後無論怎樣,都要在一起。」
而青野一直沒有流淚。那一刻我沒有任何遲疑,她也沒有,只是用力盯著我,杏子樣的眼眸蘊了笑意,聲音又彷彿是喟嘆般,脖頸微微一側,彷彿是花枝垂去。
下午被他拉去見吳緯。最常聽他提及的人就是吳緯,他們的交情大概就是我和桂信的交情。

「女人要懂得自私。我看你也太為他著想。」
「你就別多想,聽醫生的,安心養病。」
「在哪裡?」我很高興。
我清楚她為我作的犧牲。
「我才不要呢。」她嘴上雖這樣說,手卻把我攥得更緊。
她工作尚無著落,京城人才過剩,她僅本科畢業,況所長與專業不符。倒是她叫我寬心,笑:「沒事兒,我在上海都能找到工作,在北京也一樣。」
北京惡寒天氣很快令她感冒,我下班后直奔她那裡,命她吃藥。她裹緊被子蜷在床頭,平日的桀驁不見了,只是驚惶,像未長成的小女孩。我心疼之至,自責在心中不知怎樣說出口,她懶懶吃了一口粥又睡下了。我撫她額,滾燙。
如果再早一些,春日遲遲的京郊,放風箏的是我和青野——趕緊剎住念頭,我長她八歲,那會兒她還是個十三四歲的頑皮少女,沒準會扯著我的胳膊饞冰糕吃吧。
「還是遠了。以後我常來接送。」
你在那裡處處保重。
想起吳緯說過,他唯一動心的女孩子,竹筍,卞竹生,第一夜的時候只一味哭泣,一面抓著他一面喊痛,他也心疼得快死過去。
能樂分序、破、急,序為起始,有如楔子;破為鋪展,「破題」之破;急為高潮跌宕之收束,有如「起承轉合」之「合」,餘韻霎收。我親見過能樂《楊貴妃》,聽得瞌睡矇矓,只記得衣裝繁麗,面具凈白,神情有如埴輪巫女,眼與嘴是空洞。
提到放風箏還是個典故。當初有個兄弟苦追一中文系女生不得,整天在樓頂上哀號,我說,既是中文系的,又有些小情調,不如趁春和景明邀去京郊放風箏。風箏古典,浪漫,最好事先背幾首不俗氣的詩詞,適時吟誦,切忌酸腐掉書袋,你掉也掉不過中文系的姑娘。得大智若愚虛懷若谷,讓人看不出你是在賣弄,而是一種真情流露。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放風箏。這項活動輕鬆健康,彼此身體可有恰到好處的接觸——那兄弟照辦,果真贏得女孩兒的芳心,畢業后就扯證結婚,當時我還在日本,當不了他們婚禮座上賓,卻不妨礙得了「宋媒」的尊稱,一時之間也算笑傲江湖。
那邊笑罵:「跟你啰唆這麼久,課還備不備?」
陸青野
而又突然收住,只把頭靠在他懷裡,像地鐵站所有恩愛的情侶一樣。我不想給他任何壓力。這三個字太沉,我自己都未必能擔當。
「我們上班又不順路,何必繞那麼大彎子,省了汽油錢我們買好吃的。你放心,我迷路就找警察叔叔。」
然而我又衷心期望與青野的愛情得到家人的祝福。
又,期待你及早作決定,上京去。
「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
你一切都好罷。我這裡有個室友,台灣人,叫馮枚卿,也很瘦小,發獃的背影很像你。所以我跟她親近,偶爾會跟她提你。她一開口就不像你了,她哪裡有你的桀驁?我總嫌她聲音細柔。笑。不過她脾氣好。東屋有一對韓國情侶,總來問我們借米,借了又不還,棒子可真夠討厭的。
「到底是兄弟。」他笑,「我和她商量過這事兒,她沒意見,還考慮到長輩的心理和我的面子,認為應該做個身體檢查報告,說她不能生育,隨便找個什麼病症,輸卵管堵塞之類的,和我無關,長輩們早晚該死心,外人也不好亂說。」
這幾天感冒,睡了好長時間,懶得給你回信,心情也有些灰,覺得異國到底不如家鄉。留學生之間算計也不少,想起來也真頭疼。幸好天氣晴朗,感冒好得快,心情當然也好。你不要挂念。
上周回陸橋,帶媽媽看中醫。她的憂鬱症已經好了許多,但獨居寂寥難免發作。她又是心細的,嘴上說萬事皆空心如死水,事實上煩惱憂怖還是多。怎可能斷絕呢?我記得小時候陸橋有個和尚,跟鎮上女人偷情,敗露時大大方方說,和尚不是人啊?是人都有貪嗔愛痴。媽媽現在還算配合,我給她配齊中藥熬一服,她也吃了。我叫她每天按時服藥,她答應了,說葯也是錢買來。這樣很好。
「明天我要上班了。」
青野說,記得渡邊淳一《失樂園》中一句:火光下的能樂看去別有一種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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