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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生:雙生抄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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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感彼柏下人

第九章 感彼柏下人

他恢復健康,我發現他現在已不服用安眠藥。他說除了藥物和勇氣誰也不能解救自己。藥物有癮傷身,只有自己克服,一戒也就戒了。他看看我,笑,說來也該謝你。
我也把現狀告訴她,我說語言學校雖然辛苦但收入頗高,學生還算聽話,有時候還會和我一起去快餐店吃雞翅。我很自然沒有提到一個人天天吃水煮食物的細節,也沒有說學校只跟我簽了半年合同的事。因為這些聽起來很黯淡也很殘酷,我不想讓桂信在緊張學業中分心為我擔憂。
這一次,陸橋沒有給我歸屬感。度過了一晚沉默的沒有網路的生活,在床頭看一本脫頁的舊書,清早我就趕早班車返回滬上。當大巴駛入上海地區收費站時,我感到一種逃離壓力的輕鬆。並悲傷地發現,我似乎一直在盲目行走,錯過一程又一程,自己也永遠不再年輕,不再有驕傲的資本。
我想起祖母的判斷,說她多好性情,我與她締結婚姻,將會是安穩的「過日子」,白頭到老。
我守她安睡到天明。
凌晨三點多,書稿終於完成,倦意也襲來,見她身體裹在被子里更加小一些,半張臉露在被子外,睡相非常安寧。
是宋熙明。他眼上猶裹著紗,面頰清瘦,他一步步扶牆過來:「青野,不要生氣。」
她怔了很長一段時間,反問:「什麼?」
因為他終於是要離開,他也是只有眼睛蒙住紗布的短暫辰光里需要我。我害怕自己再近他一步,我為自己的悄然沉溺而羞恥。我悲哀地發現,時隔兩年,我依然繞不開他。因為有他,我閉鎖自身,不屑與其他任何一名男子交流。若需用一句詩來形容,便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如此,我只有逃,不斷地逃。
他走出來,臉是濕潤清爽的,我頭微微一垂,也閃進那磨砂玻璃門內,飛快梳洗。
趙瞳和我轉車去茂名南路。她一直拉著我,手心有汗水。我也很緊張,但不知道怎麼開口詢問。我們到了花園飯店。店堂玻璃門柔麗敞亮,趙瞳攥了攥我的手,鬆開,靜靜走入。我也學她的樣子,盡量做出文雅輕鬆的神情。大堂頂燈太璀璨,地板太明亮,義大利風格的花瓶太鮮艷,晃得人眼暈,熱帶木隔的小廳內有客人喝咖啡吃點心,柚木長條桌上的白瓶中置了孤拔一朵鬱金香。我這才發現趙瞳身邊已多了兩位白衫黑褲的侍應,彬彬有禮問:「這位小姐是?」趙瞳聲音堅決且莊重:「這位陸小姐是我親眷,需得與我同行。」
他沉默了一會:「我原本也是要回去。」
「不要看了。」她費了好大力氣說,「宋熙明,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
就這樣僵住,而後我默默收拾東西,撂他一個人在屋中,轉身就走。走到樓下聞見黃桷蘭的香氣。準備趕公車回長寧,又有些不忍,回頭朝那間屋子看一眼,遲疑著是走還是不走。但此時聽見身後有人喊我:「青野。」
「嗯?」
那邊不再有回答。我沉吟,戰戰兢兢又問過去一句:「你和未婚妻還好吧?」
有一夜留在學校宿舍翻譯書稿到凌晨,她忽而敲門進來,給我捎來夜宵。我笑:「你怎麼也在,這麼晚。」她手支著書桌邊沿,解下圍巾,臉上熱騰騰——要知道北京冬夜何其寒冷。她說:「知道你這時候會餓。」
她嘆氣:「怎麼了?」
「像你這樣,誰不喜歡。」她說。
那中國婦人說:「你青春依舊,卡洛斯的爸爸卻老得厲害。」
「你膽子真大。」
「再捏一個!」喬尼命令。
後來單位有同事從老家帶來包裝文蛤,我拿回來煮雞毛菜湯,居然熬出濃濃凈白的一鍋,文蛤貝殼全然打開,露出細緻清白的肉,很盛大。
「這單生意就擱下吧,回去調養身體最重要。」
「不說了。」她搖搖頭,「對不起,我到今天才想明白這一切。因為我害怕了。我無法想象我們的婚姻。」
她端端正正說:「我讀過您編的日本中古時代的和歌集。熙明也向我介紹過您。」
我黯然,我從不敢估計自身,我只怕朝不保夕,我只求溫飽無虞。
「卡洛斯的爸爸?」
我躊躇,現在過去或許來得及,下一次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或者下一次見面,我們都各自成家。
不知是惋惜還是慶幸,總之,我暗暗鬆了口氣。很快答道:「是的。」
候車室人山人海。滾動屏幕上顯示Z2次列車已開始檢票。我沖向檢票口,我目光掃過每一個人,這萬千人中只有唯一一位是我的旅伴,我願再見他一面,向我的舊時光告別,回憶如此艱難,令我渾身痛楚。隨著時間的流逝,檢票口的人不斷前行,持票,檢票,入站,我漸漸冷下去。他定然已經進去。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在看報紙,他在等待列車離站。我也應當轉身離開,一如從前的許多次。
小時候逢年必來廟會,喜歡各種吃食,千姿百態,平日見不到。還喜歡擁擠紛擾的人群,我在其中,感到安全。那時候心中並沒有明確欺詐、醜陋這一類詞語的概念,只是喜歡熙熙攘攘中呈現的太平喜樂,就像我愛京戲,愛鑼鼓笙簫初起時的熱鬧,一腔子往高處拔去,是大排場,大氣象。有一位老長輩曾經告訴我:「宋家上一代人很懂得文雅,為人大方謙恭,喜歡熱鬧,逢年過節總要穿得鮮凈光亮。逛戲園子,到全聚德吃烤鴨,去東來順涮羊肉。宋家女眷活潑端莊,肚子里有詩文,又不拘泥常規,興緻到了摺扇一搖去琉璃廠,有合意的書籍啊字畫都會買下。誰敢蒙她們?譬如你三姑祖母就是鑒玉的行家,血沁是真是假一眼能辨,在舊京可都是有些名氣的。現在提起這些固然沒有意思,然而我倒覺得,熙明你身上卻有三四分老輩人的氣度。到底是一家血脈不會斷絕啊。」老人大多喜歡追緬往昔。這就是資本與閱歷。
我驀然坐起來:「宋熙明?」
她很快就蜷在那床上,何其坦然放縱,臉埋在被子里,被子有特殊香氣,她顯然困了,喃喃說,這是靛藍染的土布。靛藍,你懂不懂?種藍成毗,五月刈,曰頭藍,六七月再刈,曰二藍。甓一池汲水浸之,入石灰攪千下,戽去水即成靛……如囈語般,還不忘咭咭輕笑,宋熙明,就勞累你陪我一夜。我心一抖,驀然目睹一段暗寂無所寄託的日月。從未感覺與她如此靠近。有一種鼻酸,還有憫然,以及感激。
「說什麼好?」她哧哧笑,「不知道為什麼,我曾經發誓再也不見你。但現在知道你來,又趕緊過來。」
聽你描述,不由歡喜異常。看來千里寶寶很幸福,你也很幸福。

我心一種鈍痛,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事,辜負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她無意再談,揚手道再見。好大氣,如初見時一樣,盤髻,套裙,姿態典麗。她應該是對的,唯有離開我,才是真正的羅懿平。她不該在我陰影下生活,一時間我彷彿又老去一截,內心枯涼,強自打起精神,雙方父母那邊還要交代清楚。我會承攬一切罪責,這也是我目前唯一能為懿平做的。
事情看來很順利,婦人點頭允了趙瞳:「放心。」
「在火車上翻了翻,最愛『土物』卷。」
這個女子從我生活中退出,我不知是惘然還是輕鬆。
他頗嚴肅:「叫千里怎樣,西川千里,陳千里,都叫得響亮。男女皆宜。」
轉身時人群擾攘,並無任何異樣。肩膀卻在這時被輕輕一拍:「宋熙明。」
「可有時會覺得累。」
「我能不能請你幫忙?」
他很快回道:「我也在想,複雜的名字想了一轉,發現複雜的字眼到日文中恐怕也難讀。不如就找簡單喜麗的。」
「你根本就不應該來。」
「天哪,玉在櫝中求善價,嘖嘖。」我輕輕推她一下,「現在還沒有資本言愛。若不小心因此耽誤辰光,以後就該鎮日長歌枯魚泣。」
當日晚上我即趕飛機至成田機場。那位助理接我,告訴我父親是急性心梗,已經轉醒,不需要做手術,沒有大礙。
她很認真:「網路遊戲……這個好像有些難。我現在就要去見他。你願不願意陪我。」
我笑道:「那我還不給你爹媽劈死。還有黃老師,一定拍手跺腳道,哎喲,這下捅婁子嘍,可把羅老師的終生大事給耽誤啦,居hetubook.com.com然找個老公連房子都沒有……」
我把事先準備好的銀鎖、銀鐲、兜肚寄去靜岡。據我所知,青綿舊俗與陸橋鎮相似,孩兒滿月是大節日,家人一定要准滿月禮。雖然現在風俗簡省,但長命鎖還是少不掉的。
新學期開始,研究中心學年論題之一是古代日語同吳方言的淵源。中心幾位中年教師頗不滿,這個題目都做了那麼久了,該總結的規律也總結了,還有什麼可做的。
宿舍結構與吳緯當初在醫院的那間房子相似,不過四十平米,我架了簡易床和書櫥,徹夜敲鍵盤。她陪了我一會兒到底困了,我不忍見她瞌睡矇矓,叫她去睡覺。她還要陪我,我說:「你白天還有課,陪在這裏我也寫不快,反而一面為你分心。」她順從,自己睡到床上去。我為她掖緊被角,又為她倒一杯水在床頭,她切切望我,我微笑:「還有一章未完,他們白天等著要。」
他伸指唇邊:「噓,本來不想來嚇你,可是現在只能想到你。這次調查我和鄧教授分在兩處,我在蘇州,他在常熟。我今天遇見一場小車禍,其他好辦,但玻璃渣傷到了眼睛。恐怕要一周才好。如果告訴他,他一個人就要做兩個人的調查,還會很擔心。」
我不知怎麼怒了:「好吧,誰讓你來這兒的?早點回你的北京去。」
我答:「雇來的看護婦總沒有兒子周到。」
莞爾。
趙瞳問:「到底怎麼了?」
我一怔,去年在香港遇到她時她已懷孕十二周。算算日子孩子也要降生了。我一時緊張,又欣喜,手忙腳亂抱字典詞集翻找。而因著慎重,卻似乎一個字也不適合。沮喪時想到宋熙明,不由簡訊過去:「你說久尋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好?」
人總有各自執著,而往往容易猶疑:何必如此?莫非一切沒有命定,莫非真能有所改變?不如循規蹈矩安穩度日。而老了總會想,若我年輕時不放棄,該是如何如何。那麼為何不在年輕時去做?只要嘗試、儘力,就算沒有結果也不會有老來遺憾:雖然不成功,到底也是做了。
青野:
青野
面人師傅三五下就捏成兩個活靈活現的小人。喬尼和艾倫驚訝得不行:「再捏一個大伯,大伯!」我領他們走:「不捏啦。我小時候也捏了很多。」
時光迅疾。
一次,我前夜洗頭沒有吹乾頭髮,睡相太壞而致頭髮凌亂不成形,早上來不及重洗,只有恨恨切齒,一路不住把手按在腦袋上,撳住右邊一蓬翹起的頭髮,真尷尬。趙瞳看見,招手叫我過去,取下胸針別到我右邊發上,又用細卡子固定。想不到驚艷,剛進教室就有女學生說:「陸老師哪裡買的發卡?」我正色:「別人送的。」女學生羡慕:「好漂亮噢。」
她笑:「明天幾點上班不要緊,跑這麼多路也不要緊。只是聽說你來,就想應該來接你。」她停了停,臉微微偏過去,路燈光映在她臉上,外面果然濕霧蒙蒙,她問:「想去哪裡?南京路淮海路早安靜了。這裏和國外差不多,夜市都不熱鬧。我有深圳的重慶的同學,他們說那裡的夜市特別熱鬧,凌晨過後還有人在街心唱歌喝酒。」
很莫名,說完這一切我輕鬆起來,情緒里還帶著興奮。我一面洗澡一面哼歌,從小學時的《采蘑菇的小姑娘》到《拾畫》中一支《錦纏道》,溫燙的水激起皮膚上一層細小的疙瘩,漸漸毛孔舒展,我閉上眼,感覺某種斷了很久的聯繫又悄悄續上。我屏息,不敢驚動,就這樣,已經很好。
他很真誠,青野,你的能力超過你自己的估計。
我到病房,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兩鬢白髮,他已經蒼老,竟是我之前一直沒有在意。我以為他處處強悍,從來沒有細想有一天會看見他的老態。見面後有片刻沉默,他開口:「誰讓你來,我沒事。」
他笑:「我破相了你怎麼還這麼高興?」
我懂得她的隱忍與堅持,亦懂得她在愛,她不止一次對我說,熙明,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很好。我喜歡聽你說話,你做任何事我都覺得好。
侄子侄女幾乎將英語當做母語,說上三兩句磕磕巴巴的漢語就換成誇張的美式英語。他們各自有漢文名:至凡,至清,是爺爺所賜。但他們慣用的是英文名,至凡叫喬尼,至清叫艾倫。很多在西方出生的中國孩子都是這樣。稍稍年長後父母突然醒悟孩子似乎應該也懂得漢語,於是急急忙忙補充教育。而孩子們分明已習慣美國式教育的熱烈開放,他們的性格和美國孩子沒有二樣,找不出一絲中國孩子的含蓄與害羞。這時候他們回頭學習漢語,就像習慣西裝牛仔褲的西方孩子突然穿寬袍大袖的漢服一樣彆扭怪異。
我擰滅檯燈,披上厚羽絨服伏在書桌上睡覺。如此到天明——發現自己在被子中,懷裡還有一隻熱水袋,睜眼四望,驀然看見她已梳洗整齊,笑吟吟說:「我給你買了早點,放在桌子上,我先去上課。」
我端詳他,故意嚇他:「眼皮上好大一條疤,這下破相啦。」
見信如面。
而我剛回學校,就收到宋熙明的簡訊:我就要來蘇錫常一帶做吳方言搜集的項目。
「那邊堵車在路上了。嗯,你怎麼知道?」
趙瞳大笑:「怎麼會,因為我相信你,我稱你為『親眷』。」
「您先別急,我現在就回來。」
鄧教授頷首:「多謝你辛苦跑一趟。火車站怪擠的。」
我問醫生他的眼睛要不要緊。醫生說碎玻璃並沒有傷及眼球,只是划傷眼瞼,傷口愈合了就沒有事。我還問,會不會影響視力?醫生說不會。我還是惴惴,那,傷口會不會很大,會留疤嗎?醫生笑,放心,就算留疤也不明顯,根本不要緊。
和青野坐在計程車內,她一雙漆黑眼睛在華燈璀璨里閃啊閃:「現在已經十點,再晚一些,你要幾點回去?」
我心一動,回到攤前說:「師傅,能不能給我捏一個女孩兒。」
後來有一天,我在日研所查資料,出門時碰見幾個學生,他們圍著我詢問書目,漸漸談到柿本人麻呂松尾芭蕉隆達小歌蓮月尼永井荷風大江健三郎夏目漱石,又說到小津安二郎與黑澤明。我欷歔。
我問母親,難道他在外面沒有家?
我心驚肉跳:「你怎麼搞的,那現在我能做什麼?」
我答:「如果是我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
暫先擱筆,祝福春安。
我怔怔,我曾以為他不愛母親,另有他人。他們離婚後,他又重築別院。可是現在,我才知道自己原來錯怪。
我咂舌:「趙瞳,我一定要出賣你,把你的故事賣掉,會賺大錢。」
我亟亟表態:「我會儘快掙錢,把你接到城裡去。」
他命令將病情全面隱瞞,在阜外醫院住下后,只有母親一人來探望。母親將煲湯盛在保溫杯內送來,每日不重樣。她將病房收拾妥帖后又很快離開。
媽媽語氣起伏,十分焦急:「是他助理剛剛打來電話,說人已經送到醫院,還在診斷。他談判剛剛進行到一半——」
「媽媽。」我動動嘴唇,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和宋熙明最終商量,施奶奶的那套房子還是租給了附近高校的團契。教友們可以在此聚會禱告做禮拜,也不算辜負施奶奶的意願。
「你沒有把我們放到平等位置上。你完全可以要求我。」
其實我更想得到越前紙。福井真是個產紙的好地方。先生說老家福井有越前紙工,將來有空不妨去看一看。
「當然知道。他們很生氣。不過我們還是偷偷舉行了婚禮,我的丈夫喊我『東方小新娘』。我被大人抓回去,丈夫懇求我把孩子生下,他們家也是這樣要求,好像還給了我家許多報酬。於是我生下卡洛斯就和丈夫解除了婚姻關係,被送回國。」
他笑:「我當然不行,要回去工作。」
那夜色如蒙馬特的夜色一樣濃黑,我彷彿看見視野里高高的山頂上靜靜懸浮宛若聖殿的蒙馬特教堂。我駐留在那個夜晚,內心疾風驟雨,那是我的蒙馬特,時間再殘酷也無法改變它、侵蝕它。我指上又有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溫度,是他攥緊我奔跑時的溫度。他說青野,你這樣努力,一切所得皆不意外。我曾如此執迷這短暫的時光,以致我始終不願真正低頭,不願滅去我少年般偏執可笑又虛無不定的理想。我知道這是悲劇,註定遭遇冷卻,註定面臨覆滅,可為什麼還要難過,為什麼還要奔跑?
久尋:
老師笑:「年輕人有激|情不是錯。不過我們研究語言的不是科學家,語言是變化不定的,研究出個成果不能在本質上改善人類生活,說白了,語言學的魅力是陷阱,與自然科學有本質區別。語言只是人與人交流的工具,是人類表達思想感情的載體,是相當基礎的學科,人類社會不斷發展,語言互相影響互相衝擊,最終大概會走向語言大融合。這當然是人類文明的災難,但是,這隻是一種可能,一種假設。我想我們活著的時候是看不到這種可能了。不過你是新老師,年輕時多做幾個項目對評職稱有好處。」
至於越前紙,果然是風雅得很。紫式部大人就狠狠讚美過越前紙呢。
我回信:
我一怔,笑,我只求做安穩夫妻。
艾倫眨眨眼:「應該捏兩個。媽咪說過春節都喜歡雙數。」
我笑著抱怨:「那我還至於枯守到今。」
青野,你想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好呢?
我緩緩回憶:「細瘦樣子,眼睛有些眯。穿……白襦淡灰綠褶裙。」
「瞎講。」
我一愕。她垂目道:「對不起,我把你騙出來,其實是要你陪我去看兒子。」
宋熙明
我以為自己在聽故事,將信將疑。
空氣冰冷堅硬,和學生們互道再見,走下台階,繞過一叢枯萎藤木,抬頭看見羅懿平,與一個男人走在一起,那男人身材筆直,肩膀圓闊,她小鳥依人,笑容舒展——我是否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笑?直到他們和我走過才想起,就是那個西語系的龔老師。
她笑,我要你愛我。
「將來你爸爸出來,反正就和我住在這裏了。我們也從來不想到別的地方去。但是你不可能。青野,你從小想法就很多。」媽媽看定我,「你的人生剛剛開始,而我們的人生差不多已經進入尾聲。以後幾十年,是你自己過的,我們不需要你什麼,也什麼都不能給你。」
日後我總是回憶這個雨水微濛的深夜。花圃安靜,倦鳥合羽休憩,我和這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兒清談。直到聽見野鳥貼著樹叢低低飛翔方才驚覺時間太晚,夜氣太寒,忙自責,命她回去睡覺。她澈澈雙目流露齣兒童才有的狡黠,說,不如一起上去?
我說:「研究中心嘛,做什麼都是研究,全看個人志趣所在。」

兩個小時后,我趕到蘇州某處醫院,見到了宋熙明。他眼上纏著紗布,臉很慘白,我倒吸涼氣:「怎麼會這樣?」
我突然被一個人攬住。
他笑,故意大聲吮咂筷頭:「哼哼!」
我渾身激靈:「媽媽!」
她言笑晏晏:「十來歲時被大人接到西班牙南部,愛上那裡的風光,熱衷遊歷探險。然後嘛,愛上了一個很帥的男人,為他生了孩子。」
「你?兒子?八歲?」我看她至多二十四歲,青春逼人,身形依舊如少女一般謹慎清簡,哪裡來個七歲的兒子。
「你家人知道?」
我們這樣一言一語,氣氛漸漸融洽,有了幾分調笑的意思。略顯輕浮了。他已煞住,室內靜謐,我忍不住細細打量他,又感覺他正眯縫著眼在紗布后看我,連忙言歸正傳。
她笑:「我也沒有想到。」
她含笑沉吟:「我十六歲生養的他。西班牙女孩子法定婚齡是十二周歲。你還沒告訴我這麼大的男孩子喜歡什麼呢。玩具?童話?」
「當然。」

過去的時光里,我一次次決然轉身,又有誰這樣叫住我,命我駐足,惹我落淚?而他當然看不見我的眼淚。我又茫然,頓了頓,轉身爬上公車,走了。車窗一晃,就此看不見他。我雖在流淚,卻有莫名的輕鬆。
我說:「我也在想。」
我們接吻,彼此都極小心,淺嘗輒止,如同履行程序。
終於看到一個中國婦人,猜不出年紀,或許有三十歲,她手裡牽著的男孩烏溜溜的眼,黑髮微鬈,的確是混血兒的秀麗樣貌。男孩兒看看趙瞳,很陌生。
我們終於可以從容相對,坐下來吃粥。我拿筷子碰碰碗邊,笑:「你的粥比我熬得好。」
桂信在郵件里說自己已在美國安頓下來。美國的天空果然藍得要死,美式英語比平時做聽力看視頻時聽到的還誇張熱烈,人就像陀螺一樣轉起來,課程多得恐怖,上課也好像永遠跟不上節奏。
她一笑:「哪怕是租房子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也是好的。」
「沒人來接站?」
「蠻好的。」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只是一勁兒趕我走,不要我回家。對了,《吳郡志》有沒有看?」
三月底忽而收到陳久尋一封郵件:
「我兒子。」她笑,「他來上海度假一周。」
宋熙明的到來為我的生活帶來一些微妙的改變。那晚他果真留下來陪我,清晨時聞見米粥香。我非常抱歉,慌手慌腳為他找洗漱用具。衛生間的門掩住了,我坐在小桌旁發怔,不知是恍惚還是感念,聽見磨砂玻璃門內自來水的聲音,以及一個成年男人靜默迅速的洗漱聲。天晴了。晨起薄亮的陽光映在窗帘上,樹影投在地板和牆壁上,細小的葉片沙沙搖動,那形狀是香樟。
我說,可惜北方人做這樣的工作太吃力。
「我不逼你做任何事。」她坐在我身邊剝毛豆,毛豆顆新鮮茁壯,是她親手栽種,「人走到哪裡都不會滿足現狀,都會貪婪。我這生沒有其他任何指望,只盼你擺脫家庭帶來的陰影,過自己的生活。你現在做事不需要把我們放在第一位,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目光要長遠,否則會縛手縛腳。」

我去匡篤行那裡還書。他還在惋惜我沒有考他的研究生。我走出來,桂信在一叢薔薇下等我,笑道:「這位先生喜歡你。」
不久她回通道:
「你媽媽現在怎麼樣?」
滿月禮已收到,非常驚喜。本來還打算給千里洗三,但實在太忙,沒有做成。在福井的婆婆也到靜岡來幫著一起帶孩子。婆婆話少了點,但脾氣很好。她還帶了越前蟹福井梅和芋頭,真想念陽澄湖大閘蟹。還有崇明島的螃蟹,雖比大閘蟹小了些,卻非常新鮮。不能說了,會口水橫流啊。福井梅酸酸的很好吃,我懷孕時婆婆就寄過一些。她還說,喜歡吃酸的果然會生男孩吧。
最難堪是家族聚會,我得以長孫之名,厭于面對眾人詢問:「熙明也該把女朋友帶回來給我們看看吧?」我食言。新一年開始,依舊單身。如今就連堂妹毓明也身懷六甲。倒是父親很少再有強硬態度。我愧疚,兀鷹已老。
他說,丫頭啊,你的眼神出賣了自己——看你滿眼的不甘和委屈。你怎麼願意就此埋沒在語言學校?
沒等我回答她又笑:「算啦,我們就在樓下吧。上面亂七八糟沒收拾,不好意思給你看。」我們在小區里順路走下去,路過花圃,她伸手拂一拂長凳上的雨水:「坐吧,還算乾淨。」我制止:「石凳太涼。那邊有木椅。」
「謝謝你,給我這麼多快樂。」我說,「很滿足。從此要更加熱愛生活。」
又一次,學校老師下了夜課吃燒烤。有一味茄子,烤得軟爛滾燙,撒了胡椒,我們吃得齜牙咧嘴,以為非常好。趙瞳在一旁靜默微笑,側臉極美。我們問她怎麼不吃,她兀自起身到燒烤攤邊借了老闆的工具,重又取了一枚紫茄,飛快翻動,烤熟了盛過來。大家很遲疑,我第一個伸筷子,只嘗到異香,好驚奇:「你怎麼做的?」燒烤架上的木炭啪啪作響,她很是淡然:「這有什麼。如果加青蒜、羅勒草、橄欖油,味道才更好。」我開玩笑:「這做法倒有土耳其之風了。」大家都在熱鬧,趙瞳點煙,姿態與白日教學區的端然優雅很不一樣,而我只感覺她深深看我一眼。
Anyway,我在心裏說,一切都要和*圖*書好起來。
鄧教授從洗手間出來,我介紹:「陸青野,我的朋友,也是日語教師。」
「你朝後轉。」
而她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冷靜口吻從容說道:「不要害怕,我們不可能只和人打交道。」
有一次談到這間房子的安排,他說:「還是租出去好,租金可設成基金做公益活動。譬如辦畫展,開曲會。你不是說施兆純世家出身,最好風雅。」
她極乖順:「是啊,走出去就好了。上海這幾天有雨,很潮濕。」
等待他答案的時間變得異常漫長。我期期艾艾,驀然聽見信息振動響:「我們分開已經三個月。你最近怎麼樣,準備工作了嗎?」
我回到住處,躺在床頭,墊足枕頭,仰臉翻一冊宋代筆記。豎行繁體看得累,索性拿了金庸的小說看,很放鬆很舒適,靖哥哥第一次見到女裝的蓉兒,驚得說不出話,蓉兒羞澀一笑,靖哥哥,不認得蓉兒了嗎?這段差點沒把少年時的我迷死,認為這是最美的相見,最好的女兒心思,男女之中,需有一方玲瓏剔透,另一方憨直寬厚才好。於是小時候,總喜歡稱呼親近的男孩兒為某哥哥,又曖昧又溫柔,如今回想真是惹得一身冷汗好不羞赧。看了兩頁眼皮滯澀,愈發沉重,我羞言寂寞。然而此刻寂寞不單於心理,更甚在生理。我只感覺心悸,慌亂,一口氣轉不過來,耳中急管繁弦,逼人眼淚。逝水中不斷有人過去,我的旅人,我的友伴,我始終追趕不及,擱淺岸邊。心中湧起許多情緒,理不通透,不如睡倒。
我壓住滿心煩亂,隨口一答。強行命令自己冷靜。
我笑意里是否不自覺帶有寵溺?我答,好。
我坐在床邊,東京大醫院的病房設施齊全,氣氛溫馨。我問:「醫生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可以轉院回京。」
其實在西安也有一家造紙作坊,生產質量非常好的桑皮紙。可惜去那裡觀覽的中國遊人大多趣味冷淡。倒是常有日本人孜孜去偷工學藝,恨恨。
「我住長寧,你要去的地方是虹口,打車的話不算遠。你看,是我送你,還是你送我?」
我噎住,宋熙明啊宋熙明,何必如此凌厲,能否放我一馬,不要刀刀見血。
青野,如此草草,回頭再敘。
「當然我送你。」
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懿平:「我們年前結婚吧。」
「為什麼不見?」我回憶,「所以你大三那時沒來北京參加決賽?」
「討厭!」她破涕,「我樂意!」
他說,吳語是方言,資料記載很少,但從現代吳語和現代日語中仍能窺見到古代吳語對日語的不可磨滅的起源性影響。語言隨文明的進步也在不斷更新,只是有的詞更新得很快,有一些則較慢。倘若從特殊的視角搞這樣的研究能夠有助於了解日語受吳語的影響以及各自的發展規律,並幫助理解兩國有關史料中的疑難之處的話,未嘗不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她微笑如賢妻:「沒有關係啊,就北京這房價,誰家買房不還貸?好歹咱們還有固定工資拿,以後一起還唄,等我們孩子小學念完那會兒,也該還清了。」
玩笑過後,相約去徐匯看施兆純女士留下的房子。路上我又沉重起來:「這房子總覺得受之有愧,心裡不安極了。」
他很快就和鄧教授一行去往蘇州一帶考察調研。我則依舊過著匆促奔忙的生活,每日很晚回來。
她笑:「不要了。我從來不敢要求你一點點……」
她聽了就笑:「什麼時候的事了,你記得比我都清楚。」
他也笑:「我倒沒吃過你熬的粥。」
桂信已申請到斯坦福大學商學院的獎學金。留學美國,若無獎學金支持,一般家庭是不可能負擔得起一年八九萬的學費的。
她說:「從容些,有房子至少不是壞事。」
我深吸一口氣:「趙瞳,你的人生真豐富。」
我從小因父母感情不和而痛心。他們離婚,我曾深恨他的殘忍,年近晚年還要拋棄沉默柔順的母親。

她一拍掌:「是《踏浪》。我小的時候媽媽喜歡唱這支,我一直當成催眠曲。」
「看見就看見。」她非常滿足,「我恨不得他們全都看見。」說完了大概覺得失態,又小心移開話題。
父親身體一向強健,每日跑步鍛煉,數九寒冬亦堅持冷水洗澡,半年雷打不動一次體檢,除卻血脂血壓偏高外,沒有任何疾病。我先自寬心,迴路上聯繫到經理助理,那邊人說,這次生意談得不順利,日方提的條件太刁鑽,另有一家競爭對手給日方開出更優惠政策,宋總昨天身體就有些不適,他吃了葯說沒事兒,但今天就昏倒了。
我笑:「沒怎麼。我已經看了幾處房子,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們一起去看。」
「結婚啊。」她笑得多甜蜜,「你是我身邊唯一知道我過去的人。其他人哪知道我曾是西班牙的東方小新娘?我要嫁個出眾的男人,那種肯為我造宮殿的男人。」
見信如面。
本來脫口一句「以後煮給你吃」,心一醒,猛然煞住,覺得太唐突太露骨,多麼羞於出口啊。我還在暗自盤算的時候,他已吃了大半碗,拿筷頭挑腐乳送到嘴裏的姿勢很熟練。我表揚:「很對,吃腐乳就是該吮筷頭,多有滋味啊!雖然我曉得在日本吮筷頭是最沒禮貌的。」
媽媽在陸橋已經住慣,平日也有朋友來往,大多是小學校的老師,還有幾位鄰居。他們固然對我們家的變故有種種好奇,但時間一長興趣就淡了,他們更關心的是豬肉漲價、城裡房子的價格、一種毛衣的新針法。我回去那天陸橋在下雨,空氣清新,石板路異常潔凈,平日烏泱泱的髒水都沖走了,石板縫隙有碧綠青苔。小時候爺爺做盆景,會在湖石上培植青苔,每每從牆角石縫小心翼翼刮一層青苔皮,覆在石面上,用稻草縛住,日日洒水。不出一周辰光,苔蘚落腳生根,好豐饒。
大學畢業后我暫時留在滬上一家外語培訓學校教日語。因為不是科班出身,難免底氣不足。然而薪水之高已令我滿意。語言培訓機構的老師教學任務相當繁重,如我,雖是新手,卻也安排了一天八課時的零基礎班教程。一天下來,喉嚨又干又痛,不吃幾包金嗓子簡直沒力氣再開口。
我心一動:等你來。
兩年的光陰似乎沒有給她帶來任何改變。還是瘦削的女孩兒,前額光凈,嘴角微抿。仔細看,唯一有變化的是她的眼神,似乎收斂了更多的靜默與溫柔。我勉力回憶,這兩年裡,自己似乎也不曾有過改變。這兩年時光彷彿被封存、忽略。她走近,不同於往日任何一次,露出平靜優柔的微笑:「看見你,很好。」
我倦怠,喟嘆,許諾她,我們以後結婚,我定會盡職做丈夫,朝九晚五,讓你無須擔憂生活。
然而多可惡,難得小憩的閑情也要被電話鈴擾醒,那邊有人說:「陸青野嗎?」
母親答,或許吧。
「父母工作的關係,他們常年無暇管我,我也有很多自由。」
我不拒絕:「好的。」
他不再說話,閉目養神。
而我卻始終不能與她坦然獨處。
四月初宋熙明告訴我,久尋在靜岡順產下一個健康結實的男嬰,果然取名千里。
我頭一嗡:「什麼病,幾時的事?」
她笑道:「你不在家,我一個人住在這裏還不悶死?開始不習慣,現在發現周圍有很多其他東西,感覺空間飽滿,世界充實。」
她答:「這樣很好,省得你以後那麼拚命。」
項目組除了我之外還有一位日語古文教授,姓鄧,即將退休。鄧教授心臟不好,所以我們坐火車南下。從平原到山區,一路秋景更迭,見得最多是孤拔峭瘦的白楊,葉片豐實,一色兒轉黃。過了蚌埠,窗外便是淮南風物了。初秋天氣晴朗,鐵路穿過田野,兩旁沉沉稻棵即將收割,時不時有水塘,清靜一汪,映著天空雲朵,雖是倏忽閃過之景,卻碧澄澄可喜。對面一對夫婦抱著小女兒指點風景:「那是牛。」小姑娘牙都沒齊,拖長腔念:「牛——」父母繼續:「那是水稻。」「水稻——」
車裡又安靜下來,廣播里在放很熟悉的調子。靜了一會兒她先笑:「這到底是哪支歌?」
「幫我做功課。」他唇角一和-圖-書勾,「這份方言調查報告你先幫我做。」
她似乎得了某種鼓勵,滔滔不絕起來:「其實我在讀書的時候就知道了你。你每一場演講比賽我都會去看……不說這些。我知道你是法語系的,於是我二外就選了法語。我後來聽說你去了日本,我又去學日語。直到後來,我突然發現你竟也回到學校,我們竟可能做同事。是我,是我拜託的黃老師。我以為我可以和你結婚……熙明,我只想好好愛你。可是跟你在一起,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熙明,不說了。」
我笑,你們都很專業,我哪裡敢湊熱鬧。吳地日語學者數不勝數,你隨便招一招就有人來。
我是電腦白痴,機器常常中病毒,嚴重時反覆藍屏,無法開機,真懊喪。大學里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是叫朱平幫忙。他十分樂意到我宿舍來修理電腦。哦,朱平,在學校里還能偶然碰面,畢業后根本斷了消息。現在,趙瞳能幫忙。她動作靈敏乾脆,很快重裝系統,並給我安裝新殺毒軟體。
我說:「叫師傅隨便開,我們說說話吧。」
母親答,我不知道。
深秋,宋熙明要回北京。他與鄧教授此番調查成績似乎相當不俗。他離開的前一天黃昏我去外語大學找他。向晚的校園很寧靜,情侶們的步調輕盈愉悅,樹林中有鳥,喉嚨一囀,落下許多音符。不知為何,我有悲傷,抬頭面對他時,凄然無話。暮色沉沉漫開,籠罩旖旎蜿蜒的地面。我突然想起兩年前在蒙馬特教堂,正是和這個人在一起,有奔跑,有沉醉,有哭泣。誰能想光陰如此溫厚,又如此殘酷,讓我們短暫相逢,長久分離,又短暫相逢,再長久分離。
「我真是恨你。」一時切齒,不知想到了什麼,我哪裡恨他?多少個黯淡無光的日子,若沒有他給我希望,我是否早已沉淪?他這樣好,這樣好,我豈會恨他?
正月,我被田納西來的侄兒侄女纏住,一定要去逛廟會。天氣爽晴,白雲觀廟會尤其熱鬧。我領著這雙童兒,被老同學誤以為是安享齊人之福的父親:「宋熙明,你什麼時候當了爸爸,也不告訴我們一聲?」我是他們的大伯——咳,如此稱呼,知道自己確然年長,卻不配擔當這樣的輩分。
日本醫院規定小孩子滿月都得去醫院體檢。體檢那天先生和婆婆一起陪著去,很驕傲的樣子。這麼多小孩兒,竟是我的千里最胖,躺在電子秤托盤裡一直咯咯笑,助產師說可愛。
宋熙明
我笑:「真對不住你。」
我們並無甚可談。忽而聽見她說:「八歲的男孩子最喜歡什麼?」
青野幫我們叫了計程車,恰好接站老師也到了,鄧教授很通達:「我先過去,你們慢慢聊。」倒是青野十分不好意思,微微勾著脖頸,笑道:「我們聊的辰光有,別耽誤正事才好。」鄧教授說:「就是有正事也不趕在今晚。」見這情形,我便說:「好的。那我晚些回來。」
她的屋子要踮足才能進入,物件太多,碑銘拓片,竹雕,桃花塢的年畫,各種書籍,日文雜誌,吊在燈盞下的雙魚,光潔嫩黃的麥秸稈交疊編織的蟈蟈籠,以及被烏鎮藍印花布罩住的一張小床。
烹煮帶來的暖意和欣喜沖淡了工作的枯燥與獨居的靜寂,日子一長,若學老姐錢斯人養幾盆植物,屋子裡該更加適合人居吧。
「要捏一個我!」喬尼說,小胖孩兒眼睛閃亮,齜一嘴沒長齊的小白牙。
「也謝謝你,給我這麼多快樂。」他說,「到北京我會聯繫你。」
但我最終,最終還是霍然起身,風一樣衝出教室,衝出校門,火燒火燎攔住一輛出租,大聲說,到火車站,越快越好。
我提出要加入研究。一位專攻日本政治思想史的老師制止道:「宋老師不關心去年那會兒出國調研,怎麼現在有熱情?北京人去研究吳方言,很辛苦啊,又不是去日本搞方言調查,經費還高些。」
而我不能,的確不能,再繼續下去。她未嘗不知,只是靜靜坐著,握著我的手,輕輕摩挲。
所以即使每天面對初級班的學員反覆念五十音圖是一件非常無聊乏味的事,我也有了力量。
她已乾乾淨淨轉身離開,我們本來也無太多瓜葛。她垂目微微一笑:「什麼事?」
我找了幾篇資料準備去圖書館,她說也要去。她跟我在一起,比初見時要顯小,喜歡挽著我走路,我往往咳道:「小心給你學生看見。」
而斯坦福大學……我眩暈,牽著她的胳膊說:「你居然要去全世界最好的商學院念書了。」
她那麼失望,但依舊維持風度,答,安穩夫妻已經足夠。
「你不是枯守。」她笑,「而是在蓄勢待發。」
陸青野
上海秋季黃昏被安穩寧靜的晚陽暈染,涼風沉沉打在臉上,公交車不疾不徐路過每一個站台。趙瞳朝我一笑,很容易便親近了。
吃大閘蟹不難,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吃。如果趕上菊花開,我們就坐船去崇明島。住上幾天再說。
他卻笑:「小事兒……」
廚房裡媽媽在做藕餅,另一隻鍋里燉著茨菇紅燒肉。廊檐下雨水不斷,小黑不在,小黃懶洋洋躺在竹椅上,尾巴愜意地垂下。一切安靜恬適得不真實。油鍋還在滋啦啦響,媽媽趕空隙出來送我一隻新煎的藕餅,很燙,要小心地齜牙咧嘴才能適應。肉糜剁得很爛,白藕很新鮮。
「我早看見你了,丫頭。」
「那現在準備怎麼辦?」
我一時大氣不敢出,恢復正常時很平靜地笑了,像跟自己狠狠打了一個賭,贏了。
我很鎮靜:「你下課後了我來找你。」
我盡量表現平靜:「現在孩子早熟,玩具童話怎麼能滿足他們,最好是網路遊戲。」
在單位認識了一位年輕女老師,趙瞳。我們教平行班,課時安排完全一樣,常常,我在這間教室講課,頭一仄便能看見走廊那邊教室里的她。她往往也在回頭看我,彼此一笑,算是認識。課後我們并行回辦公室,路上遇見的男學生尤其喜歡跟她打招呼,趙老師好!她生相圓潤,妝容精緻清淡,很招學生親近,與常常沉默嚴肅又不喜妝扮的我很不一樣。但有時瞥見她的目光,卻又透亮澈明,很不尋常。
我說:「這我也想過,但誰來管理運作?你?」
艾倫小一些,也嚷道:「還有一個我!」
日語班的暑期課程終於結束,我帶的零基礎班在綜合考評中居然在六個班中位列第二。這些學生獲得學校免費贈送的資料書,以及學校承諾的中級班優惠政策。心裏很安慰,趁放短假的時間回了趟陸橋。
「嗯,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只記得他真寵我,恨不得造一座大宮殿給我。不過他的身份不被皇室認可,他只是個普通生意人,靠家產吃飯。」
他答:「談判結束就回去。」
我說:「我想還是租掉吧。真是,一不小心做了收租婆。」
久尋
她看定我:「不,你很好。事實上我現在已不愛你。跟你在一起事事謹慎,瞻前顧後,總怕自己做得不好。太累。」
「沒事兒。你懂什麼。」他厭煩,「你先出去。」
「是啊,在上海站。」我自然露出笑意。
「你爸爸也是這個意思。」媽媽飛快剝豆,青嫩的豆子準確無誤地落到白瓷碗中,漸漸堆起來,「他在裏面過得還好,你也不要老想著看他,不然兩方都不安心。以後你也不要動不動回陸橋,你還年輕,眼光要放在外面。」
趙瞳微笑:「現在我可否帶卡洛斯離開,一周之後準時送他回來。這七天是我們母子的時間,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擾。」

她臉色一變,沉吟不語。許久才一字一頓說:「熙明,我跟你在一起,並不因為你的家世——偌大北京,官宦豪門多得是。當然我也沒說我有那能力高攀。我跟你在一起,只是因為……」她低下頭,突然抱住我,將臉緊緊貼在我背上,我聞見她身上的香氣,不願再聽她說下去,轉身安慰她。
他們坐Z2號班次回京,始發時間是夜裡七點四十,恰好是我夜自修。趙瞳從對面教室過來拍拍我:「怎麼了?魂m.hetubook.com.com不守舍。」我一驚,看時間剛好六點,他應該已經到了火車站。我為什麼不去送他?是怕別離難捨,還是怕別後無期?
而又怎逃得開?夜裡擔心他,又不好意思給他電話。想發簡訊,驀然記得他看不見。只有徹夜焦急,第二天清晨還是去看他,給他買了熱乎乎的粢飯糰和滾燙的現磨豆漿。想不到他卻在高燒,我駭極了,問他怎麼了,有沒有吃藥。他很冷靜,說沒有事,可能是傷口感染。我手腳還算利索,趕緊撥急救中心電話,又向學校請假,隨他去醫院,他神志很清醒,知道說「青野,不生氣了吧」。我又怒又急:「害我不去上課,耽誤工資,能不生氣?」他還笑得出來:「找我算賬吧。」我強忍著哭腔開玩笑:「你要是燒壞了怎麼辦?要是瞎了怎麼辦?你爸媽會把我殺了,還要我賠很多錢。」護士表示不滿,擋開我:「病人需要休息,不要說話。」
她坐在我身旁,除卻當年在日本和陳久尋,我極少和女性靠得這樣近。我習慣疏離、淡漠,而此刻的距離卻又恰到好處。我感到久違的寧靜,本想象過去那樣調侃她幾句,或者逗她一下,話出口時又溫和了:「你明天幾點上班?怎麼跑這麼多路來接我?」
我在學校附近租了四十平米的小居室,有獨立衛生間,沒有廚房,不吃外賣的時候就自己煮粥煮麵煮湯圓,活生生的水煮時代。有時下班路過農貿市場,見到鮮嫩可愛的蔬菜會莫名興奮,忍不住停下來買一束雞毛菜,挑幾個亮晶晶的西紅柿。還有紅皮雞蛋,小小的一枚,握在手心裏盈盈脆弱,好像裏面藏著生命——住處沒有炒鍋,用電飯鍋煮水至沸騰,放西紅柿片,再敲一個雞蛋,入佐料少許,煮出的湯至為清寡。但總比方便麵調味包好吃得多。
父親出院后,我才想起懿平。見到她后很抱歉:「突然有事,沒來得及和你聯繫。」
我跟著這對母子走出去,行藏頗惹人揣測。路上趙瞳長吁道:「沒想到這麼容易,我還以為他們要作一大篇文章。」卡洛斯坐在她身邊,又乖又沉默,像洋娃娃。趙瞳笑:「他聽不懂漢語。這孩子帶了一點兒王室血統,剛剛那個中國女人是他舅母,我的嫂嫂。」
我問,難道他一直單獨住在外面?
萬幸,他只是一般感冒發燒,眼睛的傷口已經全部好了。紗布拆掉后,他在輸液室掛水。秋天感冒的人很多,輸液室的床位根本不夠,長椅上也坐滿了人。他本來有一個位子,但很快讓給了一個孩子。他就在輸液室門邊站著,吊瓶掛在架子上。我嘴上怪他:「站著累死你。」心裏卻由衷感到驕傲。是誰說你愛的那個人只需對你好就足夠?我無法容忍一個男人自私冷酷,漠視他人的痛苦。這個細節讓我有多了一層篤定。
剛剛收線又接到電話,是母親:「你爸爸現在在東京,病了,急需你過去一趟。」
「如此甚好。」她笑,「回頭你閑了,我比著書里的每一件風物找給你對照。」
「但是已經來了。」
可喜的是桂信朝成功的方向邁出了重要一步。
我一怔,想著這句話的幽曲,半天無話。倒是他,跟我講方言調查的所得,說吳語中許多以「兮兮」結尾的詞,如紅兮兮、神經兮兮、妖怪兮兮,與日語的結尾詞很有相似之處。我笑他,這樣的發現就算新大陸?他又說,吳語中有稱父親為daidai,鎌倉時代某本《源氏物語》註釋上也有將父親注音為daidai。
有一天下課趙瞳過來:「我一個人上街很無聊,要不一起去?」
他道,久尋當初就想做這個課題,但她少有機會回國。倒不如分頭合作,她接觸日文典籍的機會比我們多,我們搜集吳方言也更方便。所以,我是否能請動你一起加入?
她含笑朝著我,我們上一次見面竟是在兩年前,那時我匆匆來看久尋,是她靜靜聽完我的故事。
那師傅不聲不響很快捏好:「是這樣吧?」——一個漢裝少女,眉眼貞靜,是戲台小說里的形象,我零散言語固然無法現出她的模樣,而這神態衣裝卻已是她的意思。
「我們結婚吧,就在年前。」我聽自己的聲音都變得沒有底氣。她笑起來:「好,我回去就跟爸媽商量。」
父子對峙最為尷尬。我堅持:「沒有養好身體之前,您還是先不要上班。」父親卻出奇安靜,聽從了我的建議。經過醫生檢查准許后,我們一天後回到北京。
「你消失的這幾天,我仔細想了我們的事。發現很可怕,因為你不愛我。」她看著我的眼睛,「熙明,你說,沒有愛情的婚姻,可能長久嗎?」
大學時在新東方上英語班,跟口語老師蒂凡尼小姐關係很好。蒂凡尼也是剛剛畢業,很年輕,她每每訴苦,語言班的老師比狗還辛苦……抱怨完畢,又會喜滋滋笑眯眯道,然而發工資數錢時的快|感真是無可描述。哪個大學的老師能拿這麼多工資呢?那麼厚一疊啊!
我這才放心。我罵他:「為什麼不上報你車禍受傷?你這樣瞞著醫藥費不好報銷,補貼也沒有,真是笨蛋。」
我怔忡:「對不起。」
「那算什麼。小時候在非洲,敢抱著蟒蛇過河。」
而後來,到了她租住的小居室樓下,她又一直望著我。當晚雨氣若有若無,夜色里各種風格的建築隱約有起伏平仄的線條。路燈光線被蓊鬱的樹蔭噬去一部分,十分熟稔。我突然聽見她邀我:「要不要上去坐坐?」
陸青野
我怔忡,好似要伸手抓住她,我喃喃:「懿平,你等一等。」
面前有一冊《吳郡志》,是陸青野寄來,命我仔細參照閱讀。夜裡到上海站,站台擁堵,上海外語研究所的老師來電說延安高架上堵得厲害,恐怕要我們多等一時。我與鄧教授順著浩浩人流向出口走去,手機也是這時候響起:「你到了嗎?」
「你住哪個區?」
紅彤彤鬧哄哄的街道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飄滿白面點心滾在熱油里炸出的香氣與小爆竹微微的火藥氣息。氣溫彷彿也沒那麼低,他們最感興趣的是風箏、糖葫蘆還有彩色麵人兒,和每個生在中國的小孩子一樣。
我趕快答:「這個我也喜歡。鴻鵠高飛,一舉千里。多大氣概。」
她懂得許多,往往叫人驚奇。譬如一次,我在這間教室聽見她在唱歌,不自覺停下來聽她唱,下課問她:「好奇怪的歌,很像北海道那邊的言。」她說:「是阿依努族的歌。」「你怎麼會?」「以前到那裡玩過。」
懿平跟我提及婚事。我坦白:「目前除了貸款買房,似乎一時無法將新房買下。」
「你去過很多地方。」
我說:「哈,簡單喜麗,那麼叫做雙喜、歡歡、重慶。」
我嘴上雖念念叨叨十分不滿,心裏畢竟有不忍。我帶他回上海,讓他暫住在施奶奶留下的房裡,每天給他叫外賣,下了班就幫他做方言調查,按時把調查表念給他聽。他一邊指點一邊沉吟,裹著白紗布的腦袋微微一偏,像個大孩子,天真的,依賴的。我心一動,停在那裡,不知話頭何時截住。他問:「怎麼不說了?」我驚醒,嘴硬:「就是不說了。」他笑:「不聽話不給你發工錢。」「還有工錢?」「當然,從調查經費里扣。」
兩位侍應好像與廳堂內其他侍應裝束不太一樣,不待我細究,他們已引我們入電梯,過走廊,豁然兩扇灰墁雕花門,像迷宮,自有人為我們打開,出來一個套裙盤發的西方女人,開口的彷彿是西班牙語,我略微辨得幾個單詞。趙瞳會說,她們簡短談過,那女人對我們很恭敬。我有些莫名,忽而聽見趙瞳低聲說中文:「我第一任丈夫是西班牙人。那時候我在西班牙。」我亦低聲:「趙瞳,今天不是四月一號。」趙瞳笑:「我當你是聰明人,才獨獨帶你來。」我啞然,趙瞳又說:「其實現在我也很怕,你只需要陪著我就好。」
我像小時候一樣坐在走廊下看書,做翻譯練習。有蚊蚋繞著腳轉來轉去,跺跺腳就走掉,停下來又嗡嗡飛來。不留神就咬一個包,癢。塗了風油精后還是癢,我說:「院子里的植物太多了,蚊蟲就多,明年少種一點吧。」媽媽說:「不單有蚊蟲,還有天牛、蚱蜢、螳螂、蜻蜓、蒼蠅、老鼠、刺蝟,說不定還有你最怕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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