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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生:雙生抄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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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亦飄零久

第八章 我亦飄零久

去南京的路上,枕著鐵軌哐當之聲,看見眼底白鷺水田,竟像從來未見過一般欣喜感動。老姐剝荔枝道:「人不能總悶在一處,有了空閑就應當出來行走。山川河澤盡覽,才知道天地何等朗闊,否則囿在小圈子內總為個人悲喜煩憂。」
她已是標準職場女子裝束,用Kenzo香水,唇彩極淡,臉容精緻。
「我在這裏,主要還是給福音堂養養花卉,種點蔬果。」施奶奶有些喘,我問她要不要坐下,她擺擺手,意猶未盡,「我們去那邊看看,有好幾棵橘子樹。你夏天來的話更熱鬧,黃瓜絲瓜癩葡萄從來都不斷的。」
她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聲說:「好,就是這樣。我最初認得的青野就是這樣,永遠不甘心沉淪的樣子,像個傻子,我們都一樣。趁我們還沒有老,盡情做夢,盡情掙扎。」
這是個難得如此寧靜的傍晚,我攙著這位原本素昧平生的老太太,看夜色一點一點浸潤整個院子。福音堂到了晚禱的時間,唱詩班的女孩唱:這世界,有個千年不變道理,那就是,耶穌愛你。
從南京到蘇州,再由蘇州到上海,我轉腳就去上課——白天有高口培訓,晚上在朝日學校帶一個班。教書得的報酬剛好抵過培訓費。下班后回學校,一頭撲在床上動彈不得。桂信也沒有回家,我讓她和我住在一起。
父親也只簡單嗯了一聲:「既然你的事不需我管,那婚姻大事也自己把握。」話雖如此,羅懿平第一次來家中,父親還是禮貌性地打了招呼。
那邊很快回復:「知道的。祝賀你獲獎。」
他回答:「你散會後就去找她,我已經跟她說過。」
母親對她很滿意。她們在客廳喁喁低語,好似有說不完的話。
她晚婚,嫁了皖北來滬工作的軍隊幹部。一九七六年之後,丈夫意外升遷,官位顯赫——家中又開始熱鬧。而世事多變,興衰更迭本來就無法說清。七十年代末期她丈夫在某處視察抗洪搶險,途中突發心臟病去世,死後哀榮。
老姐錢斯人從北京回來,第一件事兒就是約我逛書市、蹭戲。她已順利保博,繼續研究她的植物考古學。當然她還是單身,據說到家后就遭遇了三場相親,成功逃脫后她向我宣布:去南京吧!七月的戲碼兒,嘖嘖,石小梅、胡錦芳、孔愛萍、龔隱雷、錢振雄、徐雲秀啊!
她們想各自放下所謂信仰,抵死來愛。又或者她們在海岸公園遷延游賞,花開正好,碧綠楊桃樹,人與相映,無限清嘉。相互端詳,喃喃,不如一起去死。但即便是死,也無法為教義所允。
暑假我沒有參加集體實習,太浪費時間。
她在msn上說:「那個女孩的確好。也是奇怪,偏偏好女孩兒都給你遇見。你不要隱瞞,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你們差距太大,你們在一起幾乎不可能。」
如果陸青野對我這樣說,我一定當即打趣,你現在也不瘦,眼睛也不大。不禁莞爾。
亦清楚記得彼時秋遊,女老師領我們在湖中遊船。那是電動船,方向憑腳踏控制。不知怎麼我們把船一頭扎入荷花浦,並趕上突如其來一場涼雨。孩童怎不驚懼?有女生膽小,當即哭泣,以為船再也搖不回去,我們會葬身此地。而我則想,若耽誤了還船時間,恐怕會罰款。心事重重的孩子們坐在艙內,小人兒生出許多幽怨。但那女老師,卻從從容容教我們念,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我細細咀嚼藕花深處四字,覺出有無限美好。
七重欷歔,這情愛如烈火焚燒。同性之愛已十分艱難,她們偏偏還要有信仰羈絆。
我沒有這個福氣。總感覺有人在後面追趕,人走在刀鋒上,稍不小心就會跌倒。小曼每每切齒:「你又不考研,為什麼這樣用功?」
「人心如此,走到哪裡都是一樣。」
整個過程懿平一直微笑在我身邊,偶爾剝一粒薄荷糖給我。又把整條薄荷糖傳給車裡的老師。
「嘿,宋老師,你們新房買在哪啊?到時候婚禮可別忘了叫咱們!」
羅懿平媽媽拿相冊出來,笑道:「看平平小時候的照片,特逗。」說著目示羅懿平坐到我身邊陪我一起翻相冊。
「誰?」
我無法推脫。
倒是張淼紋非常支持,她甚至說要和吳緯一起去。
「是,你說得對。我們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你回北京后,我們能否再見面。」
因為癌病多可怕,所以我一度頭疼,若施奶奶早早去世,一紙遺書果真將房子留給我,不知怎樣麻煩,多少口舌也解釋不清楚。現在聽說她有好轉,我簡直要稱頌上帝,莫非虔心禱祝真能讓他的信徒解脫痛苦。
淼紋絕望。
我坐在她身邊,時常有人過來招呼:「施姊妹,儂孫女長得真靈。」
她們哭泣。
公務員當然好,穩定,體面,有三險五保。但是我這樣的,朝不保夕,哪裡敢奢望那份兒穩定體面。
「一個人沒事兒嗎?」
宋熙明
與她相愛的那一位叫林湖,在香港念書。她們一樣年紀,在互聯網上認識。之後相見,一個信仰基督,一個信仰佛教,雙重禁忌之愛。
「嗯,陳久尋,你聽說過沒有?」
長老目光慈祥,你應當全身心愛主。
第一支會唱的,是不是SASHA那首《I Feel Lonely》?
「瞧他們倆,幸福死了。」
我戰戰兢兢,挪近了看施奶奶遺容。果然還是富態容色,庄靜飽滿,頸下一枚十字架。
地鐵站等車,她稍微靠在我身上,我原本想挽緊她,卻又覺得這個動作太生硬。
她卻驚訝:「你老家是陸橋?我小時候就去過陸橋!陸橋那條河還在嗎?順水走反正可以到青綿。陸橋有個陸大夫專治小兒淋巴結髮炎,你曉得嗎?」
夜裡宿在南大招待所,空調壞了,不能製冷,打開窗子,夜風沁人,也不覺得熱。我同老姐在一張床上躺著。
退休后太清閑,她先後開書店、插花教室、崑曲班,不過來人寥寥,很快就作罷。女兒大學畢業后不肯安分工作。她們母女幾番大吵,傷及感情,彼此沉默數年。有一天女兒突然不聲不響留給她一個嬰兒,這時母女之間彷彿又有了默契,她只管照料嬰兒,絕口不提他事。
我要掙錢。這念頭逼得我雙眼灼灼,幾近氣急敗壞。
大部分婚姻都是「過日子」,而有一種,則是「生活」。
就這樣懶洋洋趴在床上睡到天明,鬧鐘一響就跳起來出去上課,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到課率。我受虐狂一樣奔走于各個補習班之間,還是桂信一語點破:「憑你現在手裡幾張語言資格證書,在上海找個工作真的不算難。你這樣拚命,是不是因為心事未死,總歸有一天,你要有更大的目標。」
我指指手邊的水瓶:「有的。」
平日,羅懿平父母常叫我過去吃飯。他們不需要我插手做任何事,我只消坐在客廳沙發上,拿遙控器跳台,喝羅懿平泡的茶。
淼紋答,除非死去,我不能與你分開。
她握著茶盅笑:「宋熙明的眼光的確不錯。就是我看到你,也想起自己二十歲初的光景。」
我一張因為長期缺睡而蒼白的臉對準桂信:「哼,就像你說的,要念就念最好的斯坦福大學商學院。」
「你笑什麼?和_圖_書
黃老師閃了個眼神兒:「嘿,再怎麼著,集體秋遊不去白不去嘛。你和羅老師一定要去的吧?……嗬,瞧我這問的。你們哪,還是該過二人世界的……」
「但是。」我收住了下面的話。
小時候在陸橋小學讀過幾年書,也有參加過秋遊。最遠的是老師組織到市區人民公園。好大一片湖水,蓮葉還沒有枯盡。公園門口有人賣棉花糖。做棉花糖的小機器撲通撲通踩著轉,糖漿就化作雲樣的棉花糖了呀。我被年輕的女老師牽著,手裡高高擎一團棉花糖,偶爾伸出舌頭碰一下,那麼甜,太捨不得吃掉,而風一吹,竟悠悠忽忽將棉花糖吹走,只剩下一根緩緩流淌著糖汁的竹籤。
我說:「你不曉得我多羡慕你。」
「那我也會死。」她微笑,「現在我們都從死里過來,餘生乃為天賜,需得愈加珍惜。用你佛教觀點,這是宿命,既然無法逃過,那就要比誰都活得好,活得堅強。」
嗬,二十年多年前的陳久尋,抓起石子扔陸大夫家的狼狗——
禱告結束,大家分成小組盛湯盛飯,像普通派對一樣熱鬧。施奶奶為我盛一碗餛飩:「你雖然不是教徒,卻也聆聽了禱告,神喜歡你。」
她款款笑道:「我也聽他講起你,他說我們有相像之處。」
我陪她在南大見了一位朋友,也是個遲遲不嫁的學術女,腕子上籠香佛珠串,足足談了一個鐘頭的崑曲。相較而下學而不專的我難免惴惴。下午我們參加南京崑曲研習所的拍曲練習,學的是折柳陽關里一支《寄生草》,老姐起來唱:怕奏陽關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葉凌波渡,汀洲草碧粘雲漬。我在一旁痴怔,覺得這一切的好景都難得,我可以與這些性情中人交往,相處,即便轉身就是勞苦奔波又有何驚懼不滿。
飯後一道去祖父母那裡,奶奶看一眼就微笑:「是個好孩子。性情真好。」羅懿平微微驚寵,但還是舉止有度,博得眾人溫淡好感。
「牛市有小吃街,許多清真菜很不錯。」我道,「不過,那是穆斯林……」
「沒關係。」她一笑,「真正好教徒不拘泥這些,而是在雙方信仰發生衝突時消弭這種矛盾。」
淼紋說,我們一起行善。不嬌縱、不奢侈、不怨恨、不殺生。參与許多公益活動,祈望得到神與佛的寬恕。
過一會兒問他:「你曾說要介紹我們認識,你看現在?」
又上下打量:「唉唉,你為什麼不打扮打扮?這麼樸素,苦守寒窯似的,哪家公司敢要?」
「我不能,我也有父母。這是我自私。」
很懂得察言觀色。
我搖頭:「惶恐。」
有一張黑白照,圓臉女孩兒梳馬尾辮,立在學校花台上,手裡別彆扭扭捏張某某比賽一等獎的證書。
當晚在蘭苑看戲,有孔愛萍和錢振雄老師的《贈劍》,趙于濤的《山門》,羅晨雪、張爭耀的《偷詩》。
我一面吃,一面沉重起來。飯後羅懿平為我削橙子,小聲道:「你也別太把他們的話放心上。長輩嘛,總歸是這樣的。」
「都說同行是冤家,我看這兩個同行湊在一起倒很甜蜜。」
我埋頭,鼻腔因為憋住淚水而刺痛無比,我拼了全身力氣不許自己哭,但有一瞬間還是撐不住了,眼淚啪嗒啪嗒落在桌子上,其他同學緊跟進度,氣氛熱烈,我被棄置,無人理會。
我臉一紅,原來他早知道。
她點頭:「那今天就要盡興。」
沒有辦法,我素來敏感。
陸青野
醬牛肉,少量切糕,炒紅果——直吃到暮色沉沉。
她殷殷看我:「我多年不敢回老家,覺得無趣,寂寥,想以後有一天,我回去的時候,你陪我壯膽。」
我笑笑,已多時不參加集體活動。大學近四年,彷彿不曾在集體里生活過。
我與父親冷戰後第一次交談,是因為羅懿平。我簡單告訴他,如果你能滿意,那我們會按部就班,向一樁婚姻的完成而努力。
「晚安。」
林湖將她抱緊,我的信仰亦無法容忍同性之愛。淼紋,我們都是罪人,我們被各自的信仰棄絕,淼紋,要生,要死,要墮落,我們都往一處去。再苦難的深淵,我都願意與你在一起。淼紋。
自從她許諾將房子託付給我,我倒盡量與她保持距離。我不喜歡被別人評判,那女生因一棟房子而百般奉承。
林湖說,你愛我嗎?
宋熙明
林湖微笑答,我們彼此相愛,沒有遊戲玩樂。
即要畢業離開星島,淼紋與林湖在香港見面。這一次,淼紋在崇真會救恩堂長時禱告。教會長老告訴她,我們在地上的每一次軟弱,每一個掙扎,每一次跌倒,耶穌基督何嘗不難過傷心?但當我們裏面有一個願意轉向他的意願,雖然我們肉體有軟弱,他卻一定負責到底將我們清潔,成為他的新婦,無瑕疵,無皺紋之類的病。如果你真心地願意悔改,願意接受主耶穌基督做你個人的救主和生命的主,願意靠著天父來勝過這樣的罪,你們當然不會下地獄,相反,你們會得著屬天的永恆且豐盛的生命。
從香港到獅城,她們一次次往返,相聚,愈往深處去愛。纏綿之中淼紋有痛悔,驚起,癱倒在地無法起來。
「你也是,到家告訴我一聲。」
她就對我笑:「你看,我真是好福氣,天上掉下個孫女。」
But I, I know that it's been worth the wait
你是否難以想象,一個小學孩子竟會每一日偷偷起早背書,對著窗子咬牙切齒念英文,成百上千遍練發音,抱著小錄音機模仿磁帶,那純正的優雅的英式英語。並默默學唱英文歌。
懿平看一眼我,即刻作出判斷,笑答,才不拍!我們都不喜歡照相。
林湖說,若以基督教義,你已經違背神意,口裡雖念誦神的名,卻是十足的罪人。
懷孕。三月。我驚懼、恐慌、悔痛。我一生無法原諒自己的,就是當初在京都的所為,我竟可以那樣,給她一隻紙信封。
我戰戰兢兢:「是的。一年前我從宋熙明口中了解你,一年裡我追看你博客,看由你做年代考證的日本電影。」
散場后,見一片圓月恰升到中天,將省昆江寧府學的舊宅庭院蒙上白霜,槐花香氣更濃,淡淡一層濕霧籠到臉上來,我就這樣能夠落下眼淚,在腮邊忘記拭去,老姐笑道:「怎麼了,是不是也要唱一句驀地里懷人幽怨。」
「你別送我啦,我們不順路。」她說,「反正我家離地鐵站很近。」
或許是我的一絲遲疑牽動她至為敏感的神經。她霍然掙開,深呼吸,臉頰漲紅,雙睫緩緩滋出淚水。
「沒有,我就是喊喊你。」她遲疑了一小會兒,欠身靠在我胳膊上。我沒有推卻,身體卻奇怪地僵著。
長老微笑,主並不贊同你們的愛。孩子,迷途的羔羊,請歸返吧,在神的殿里,坦開你的罪。
飯後有人意猶未盡,說去迪吧,又說去看夜場電影,還有說去錢櫃K歌。我概無興趣,只想回去。懿平說,我們還是先走吧。我說,先送你回去。
「沒事兒。」車來了,她整理衣衫上去,回頭朝我擺擺手,「今天累了吧?早點休息。」
hetubook.com.com那一年,這個在城裡小學因為英文發音不準而渾身挫敗的我,是多麼懷念陸橋。清明節回去掃墓,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老同學。而一見到他們我又冷靜了,矜持了,端端正正立在花壇桂樹下,並不參与跳皮筋踢毽子的遊戲。他們問,在新學校一切還好?我端然點頭,很好。他們問,有電腦課?我點頭,每周有兩節。他們驚羡,每個人都能上機啊?我點點頭。我明顯感覺到他們的疏離,這淡淡的不易覺察的疏離令我羞恥又暢快。
我看見懿平臉一紅。那老師身材筆挺,笑嘻嘻露出兩排潔白牙齒,把票分給我們又離開了。懿平小聲解釋:「是法語系的龔老師。」
「北方人喜歡把江南混為一談。」我答,「我家在陸橋鎮,和青綿鎮都不在一個市。」
時過境遷,我還是必須承認,久尋即是那個能夠一語點中我內心的人。
「對不起。」我唯有坦誠相待。
席上懿平照顧得很周到,她熟悉我的口味,也能為我擋開輪番敬酒,同事難免取笑:「瞧人家把老公護得滴水不漏的,誰也別想欺負。」
她討好:「這次秋遊一起去吧?」
黃老師咳嗽一聲:「那個,反正高中老師待遇就是比大學老師高。高中學生多畏懼老師啊,一個一個畢恭畢敬的,教師節還爭先送禮物,過春節也要上貢呢。大學老師呢?拚命上課還沒人聽,學生要看你不順眼不選你課你就得下課,這世道哇!」
吳緯決然出行,奔赴肯亞進行為期一年的志願者工作。
當晚她請我在蓮香樓吃茶。叉燒飯,糯米雞,蓮蓉包,果然妙品。樓外街市擾攘,人如置身夢境,恍然,原來這就是香港——久尋笑道:「我未嘗不驚嘆機緣巧合,看我們原本毫不相干,年紀也差了七八歲,卻能坐在這裏喝茶,還一同認得一個男人,追溯到從前,我們的緣分比那男人深得多。我們竟是共飲一河之水長大。」
蒙馬特大教堂外,她那麼謹慎、惶然,甚至連走進去的力量都沒有。
我三年級結束離開陸橋。班上開歡送會。女老師要大家每人給我一枚卡片,上面寫祝福的話。
「啊,沒有。」我指著一張小照片,「這是你滿月吧?」
光陰漫漫,我們像舊識一般,不動聲色,靜默片刻。
一切來得太順利,我反而躊躇。散會後緩緩蹩過去,被她一眼認出,喊我:「是陸青野?」
當日傍晚返回,大家集體聚著吃火鍋,懿平精神不大好,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微笑說沒事兒。我說要是不舒服的話我先送你回去。她連忙搖頭說不不,大家難得聚得這麼齊。我又看了她一眼,真的沒事兒?我覺著你眼神有點飄。她嘴角揚了揚,真的沒事兒,快去坐吧。
那年她女兒不滿十歲。
Girl,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 comin'
到了秋遊那一天,我們包車出去,路上有些擠,是個大晴天。懿平和我坐在一起,我問她暈不暈車,要不要坐著靠窗。她說沒事兒,微笑望我一眼。
It feels like springtime in winter
至於婚姻,我向來沒有幻想。父母做了幾十年夫妻,沒有絲毫感情,最終還是分開。父親拼搏大半生掙下如此家業又能怎樣,無非更照見晚景凄清。
而事實上換了學校之後我足足花了整年時間來習慣新環境。陸橋鎮小學的英語老師發「r」統統都是平舌,我以為「r」本來就是平舌,於是就出現了滑稽的「rain」「run」。新學校的老師重點糾正我,捲舌,要捲舌,舌頭溫柔抵住上顎!我一遍一遍跟讀「rain」「run」,還是該死的平舌。老師生氣:「這種發音是鄉音。」周圍有同學鬨笑,學我讀平舌的「rain」「run」!從此除了數學課,英語課也成為我最恐懼的時光,真不記得那時候四十分鐘一堂課是怎樣一分一秒挨過——我總是小心翼翼裝作扭脖子瞥教室后牆的時間,分針以極其遲緩的速度走動,時間彷彿睡著了。哐當——飛來一顆粉筆頭,老師罵,陸青野,你怎麼老是看時間!不想上課到教室外面去!
我沉默片刻:「其實我大概快結婚了。」
青野,你來,有沒有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動?嗯,我已經懷孕。以後孩子生下來,你幫著起個名字怎麼樣?我很期待,因為這個孩子生下來,該過去的就真正過去了,人生從此折轉,新天新地,真期待。
老姐問:「你畢業了就工作嗎?」
又說,蹭完了南京蹭蘇州,啊,王芳、趙文林、顧衛英!顧姐姐真是眼下年輕輩里唯一能看的閨門旦。
要割斷,要阻絕,要徹底裂開。然而人性本來脆弱,一點貪戀就能讓人沉溺更深。歡時愈歡,痛時愈難自拔,愈痛愈愛。
的確,一簇一簇繽紛鳳仙花叢鮮艷可愛,根部極豐|滿,無數鬚根互相盤結,分明是草本植物,卻明明要往木本里長的。
「對不起。」我解釋,「我在看一個人。」
父親沒有表態。這已算默認。
羅懿平不好意思:「爸,媽!」
我自泗涇返回,恍惚自另一世界走來,惺忪散漫,頭重腳輕。
她挨著我坐下來,展開麵包口袋取出一塊,小心塗了果醬,以每口三塊指甲蓋兒大小的速度吃。吃了一會兒她忽然抬眼笑:「你怎麼老看我?」
「我知道你會來。」她笑,「我回北京,即將結婚。」
對童年保存有記憶是一種幸福。
我們宿舍只有舒景一個人考研——她分手之後狠心用功,發誓要通過考研來紮根上海。凱琳是樂天派,從來用不著擔心將來工作的事。小曼也洒脫:「你說上海人有可能餓死在上海伐?」
心生惻隱。嘗試更深入交往,扶她,挽她,擁她。
淼紋慟哭,我已將自己置於試探,置於罪中。我不能離開你……我怕沒有你。我已愛上你。我從未像愛其他任何一個男子那樣愛過你。不,我到今日,與你相見,只是因為要愛上你。我不能離開你。我該怎麼辦。
呀,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青野,你看人世多巧合,任何意外也不為過。你的風貌為人我很喜歡,這是天性相近,即便沒有宋熙明,我們萍水相逢,也還是能遇到一處,立即相識。
後來七重告訴我,張淼紋正為基督徒的身份與同性|愛的取向而痛不欲生。同性之愛越過界線即被禁止,每一位信徒都不可能規避神的話語。張淼紋出生時即受洗。但在十九歲那年,在南洋國度,發現自己真愛的竟是女子。
好像是從她背誦《踏歌詞四首》開始,從她隨我去巴黎開始,從她與我狡獪耍賴開始。我一直想幫助她,但卻真切地發現,在命運面前,她和久尋一樣,比我強悍。
淼紋疑惑,可是我愛她。
而她轉身從賓館出來,又換了極簡靜的絲綢長裙,肩上披著細毛線織物,像個文文靜靜的女學生。
禮堂燈光太明亮,台上背景的盆花太鮮艷,反倒叫我看不清她。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周圍人對我左顧右盼的姿態頗費解。
桂信的託福成績出來,是96分,已經是一個非常好的分數。
「我想吃最最正宗的北京小吃。」她依舊https://m.hetubook.com.com喜歡撒嬌。
我慚愧,不知怎樣回答。她又一笑:「他還說,我們是同鄉。」
而福音堂老姊妹告訴說,癌病拖到最後渾身轉移,會銷蝕骨肉、血氣、精神。你看好多得癌病的不是痛死,就是瘦死、餓死、耗死。施姊妹一生要面子,死也要死得好看,入冬之後突然著涼傷風,白血球降得特別快,不消一個晚上就去了。
上海郊外十一月天氣,是真正的秋高氣爽。系裡各班紛紛組織秋遊,因已是大四,轉年一過就要各奔東西,大家對秋遊的熱情前所未有地高漲。
It feels like Christmas in June
「我知道。」
「看,那邊雞冠花開得漂亮吧。一般雞冠花只有一種玫紅色。有個姊妹從家裡帶來種子,就多了一種黃色。雜在一起種,還能開出紅黃間色。雖然是最普通的草花,精心蒔養時也要不一樣。雞糞和豆餅浸水漚出來的肥最好,清潔。你想雞吃什麼呀,吃小蟲子,青菜,其實是很清潔的。牛吃草,更簡單,人家北方過去還用牛糞燒爐子呢。你曉不曉得,萬萬不能用人尿糞澆灌梔子啊桂花,那些花太香太乾淨,要氣死的。哦,那邊鳳仙花還在開,一般鳳仙花開到九月就沒有了,這個鳳仙花也是調理得好,顏色很多。」
青野,我在家鄉沒有親眷。從茲而始,就將你視為家鄉人,很好。
我點頭:「無比榮幸。」
我們離開茶樓,宿在大學校的旅館。香港學生精熟國語粵語英文,他們的校服真好看,他們待人接物出人意料地樸厚熱情。窗子外面熱帶植物枝葉摩挲,無比豐饒。我和久尋竟能坐在一處清談到凌晨。
吳緯參加赴肯醫療小組的批准下來之後,父母當然錯愕,而後是反對——他家規矩多,這樣先斬後奏的事是決不允許的。
繼而嘆息:「女人不能為了男人而活,要自己疼自己!」說到此處我對她眨眼睛壞笑:「哼哼,黑澤明的集子喲!這可整年都過去了,我還單身呢……」
「哎哎,我要做伴娘!」一個教泰語的女老師叫道,「懿平,我可現在就跟你說定了啊。」
我曾經多麼不喜歡陸橋,不喜歡陸橋的潮濕擁擠,不喜歡陸橋那與城裡方言有別的口音,不喜歡陸橋巷子里經年不散的水腥氣。
但是,我真正愛上她。
羅懿平媽媽剛好端菜出來:「嘿,熙明你送張滿月照給平平不就成了嘛。」
「青野,在想什麼?」小曼推我。
林湖沉痛:「戰慄,傻子,若我找不到你,豈不是要我死。」
她拍拍我的手背,我聞見她身上用了淡香水,還是那個精緻的老太太。
我試圖與羅懿平培養感情。她溫良和順,無可挑剔。我與她相處,感覺與任何一個普通人相處無有區別。有一次我們在保利劇院看戲,先是她拿出相機拍攝,後來禮貌性地陪我,問我若干常識,之後埋頭髮簡訊。我說,如果不想看我們先回吧。她連忙搖頭,不,很好,我要和你一起看的。她聽得很用力,令我不忍。而又悲哀。若身邊是那丫頭,她一定意興飛揚,咭咭低語了吧。
我說,可沒有那麼多工夫陪老姐風月冶遊,我還焦頭爛額給人家做家教譯稿子呢。
阿門,施奶奶已能走動,發梳得很整齊,和顏悅色,穿一身藏藍色呢大衣,脊背筆挺,看起來骨骼健康。
七重默默。
淼紋偏執,我全身心愛主,我亦愛她。
「熙明?」
她目光慈悅:「看我這情形,似乎一時半會也不會死。那房子倒不如我直接過戶到你名下。」
這輛車上只有她一個西語系的教師,其他都是東亞語系的,而且有很多年輕人,聚在一起簡直鬧炸了。最開始有人提議說用不同語言說「我愛你」,有個教韓語的女老師翻翻眼皮說這有啥難的,讀書那會兒就會七八種了。又有人說那用不同語言唱歌吧。一時間日語、越南語、阿拉伯語、緬甸語、唧唧喳喳,黃老師笑:「哎喲,你們哪,比那些小學生還熱鬧!」
我只覺內心滿滿。
跟她一起來的還有十歲出頭的兒子——她是晚婚典型,中年得子,疼得什麼似的。本次秋遊要求是「不許帶家屬」,她笑:「我遵守規則不帶我老公,但兒子——兒子可以帶的嘛。又沒說『不許帶兒子』。」
「明天平平又要去送人家份子。」羅懿平媽媽給我夾菜,「她一大學同學,生孩子了。」
「結婚了好。早該收心。像我,現在安穩充實。」
彼時施兆純父親被聘到復旦教書,闔家遷至上海。施兆純是家裡的七小姐,年紀最小,抗戰結束那年才三歲。施家的風雅在老輩人的記憶里尚有殘餘——施老先生擅古琴、書畫,施夫人懂茶道、崑曲、聞香,最為人稱道的還是烹飪。當時施家與滬上名流多有往來,誰不傾慕施夫人一曲柔麗崑腔,一道龍團香茶,一餐別緻肴饌。縱然再入不敷出,那一種風骨還是要的,舊式讀書人境界在此,悲哀也在此。
她們說,你竟不知道?施家原先是大戶。她兄弟姐妹多人,曾經十分風光。
那一日香港暴雨傾城,淼紋走失於林湖的小公寓。林湖醒來,遍尋不得,彷彿一霎兒斷絕所有關聯。林湖冒雨疾走,整座城市為她絕望。她衣衫盡濕,雙眼空洞,生命彷彿即刻失去全部意義。用火焰灼燒肉身,毫無疼痛。漸漸感覺枯焦,原來是心死。修行太淺,嗔喜無度,萬劫不復。然而終於找到她。維多利亞港口,夜色深灰,大雨瓢潑,她蹲在那裡,渾身蜷曲。她知林湖會來。她帶著滿足,欣悅,絕望,痴纏,虛脫一樣倒在林湖懷裡。
「咳,他老是一臉幽怨。」我小心翼翼挑開,「好像還長期失眠。」
我怎能抵擋,笑眯眯點頭答應。
自己斬釘截鐵回答:「當然不可能的啦!我到這松江校區開家茶館都餓不死的。」
臨了奶奶囑咐,娶婦求淑女,勿計厚奩,這孩子不錯。
久尋發來郵件,說她已懷孕三月。
懿平卻笑道:「我要一起去嘛。」我知道她另一層意思——女人都樂於將自己的男友公諸于眾,一來表明自己正當幸福戀愛,二來讓男人死心塌地,大家都已經知道我們的關係,你的種種行為將受到輿論約束。
小曼攤攤手:「想到馬上畢業真不爽。倒不是捨不得大學,只是覺得進入社會鉤心鬥角好可怕。」
我很開心,她要我扶著在花園裡散步,一一指點:「那株金桂花,今年開得特別好。其實我還是更歡喜銀桂,顏色淡,氣味溫柔。丹桂的香就更逼人了,像交際花。」
黃老師慢條斯理:「嗬,這可真是皇帝不急那啥啥急啊。」
她五十歲退休,女兒剛滿二十——她深悔沒有好好教養女兒,沒有教她四書五經茶道崑曲。她不滿女兒的衣裝打扮,言行舉止,「這個樣子,哪裡像個閨秀。」然而閨秀這兩個字在女兒聽來好不滑稽。
她以手覆面,過了一會兒揚頭笑道:「沒什麼,天太熱了,狀態不好——」笨拙的掩飾,勉強圓了場。我心懷歉疚,但無能為力。
「這個宋熙明也講過。」我低頭笑,「那時候我還頗不滿,嫉妒你真有錢。」
女性的友誼往往發生迅速令人費解。她們言談歡愉,而後約定一道去酒吧。
「這個人。」和*圖*書她靜靜微笑,臉色靜如寒玉,「倒像我多麼對不起他。」恰逢蓮蓉包上來,她轉過話題,「這蓮香樓處處浮著掌故,就是一份點心也比別處多些沉吟。上次過來,朋友說從前梁羽生喜歡在這裏設局下棋。」
「那我得回去找找。」
我笑,你們的神為你們背負十字架,都不曾痛苦。再看外面,有許多人無法飽腹,有許多人即將病死,有許多人忍受戰火摧殘,他們都是無辜良善的民眾,你看到他們,就會淡忘自身的痛苦。
最後她送我六枚端正碩大的橘子,我回學校。
七重低眉,無論同性異性,愛總會令人痛苦。
午間小憩,他們在一株向陽的老樹下坐了開始野餐。懿平提出幾大包從華堂超市買的零食,大家熱鬧了,一時要麵包、要果醬、要醬牛肉、要鹽水花生,懿平任勞任怨招待,忙了一圈問我:「要不要礦泉水?」
「能夠,當然能。」她笑,「四月潭柘寺有丁香花,十月卧佛寺有紅葉,都很美,我會陪你去。」
那位黃老師很不滿,攏著雙手說:「每年春遊秋遊,說要去歐洲啊新馬泰,結果哪都沒去!大學老師說到底還不如中學老師,人家中學老師雷打不動,一年兩游哇!而且要是哪一年高考中考成績出色,暑假寒假都得游!暑假到東南亞避暑寒假到南半球過夏天,真是……」
又提房子,我頭痛,面作難色。
回去路過崇文門教堂,正當做彌撒,她要進去,我陪在外面。彌撒過後我看見張淼紋。
她倒水給我:「你這樣非把自己拖垮不可。」
「什麼事?」
「看看,你們男人。」
九月,我與桂信都有意外驚喜。先是她捧回韓素音青年翻譯大賽二等獎,后是我接到通知,說得了華人作文競賽散文組優秀獎。最初參賽,也只是垂涎那不菲的獎金。現在雖然是優秀獎,卻憑空有機會去一趟香港,也算撫慰這黯淡無華的日月。
「沒有什麼。」我收拾課本,微笑,「我在想,年輕很好。」
是不是那一時心動,想給予她力量與依靠?
這是七重和張淼紋第一次見面,她們用英文交流。
她眼波瀲灧,說不出的歡喜:「我五六歲時淋巴結髮炎,奶奶帶我坐船到陸橋找陸大夫,陸大夫給我把脈開藥,一共七服,每天早晚各煎一次。我也記得那條大狼狗,我還朝它扔石子。」
她誘惑道,莫非不能請兩天假?就兩天,周末我們去蘭苑看戲,周日去蘇州博物院,不耽擱你的。
天明之後我即返滬,她也要回靜岡。
十二月中旬,泗涇福音堂有人找到我,說施姊妹已去世。我驚動,萬萬不想她突然死去——我以為她康復,至少可安享晚年,三五年不少。
我搖頭:「只曉得她有一個在法國的女兒,還有個小外孫。」
我攥緊那本褐色房產證,呆立中庭。房產證上戶主已是我的姓名。財產證明上有她的簽字:施兆純。
我們坐相反線路各自回家,我一轉眼,忽然記不起懿平的樣子。手機屏幕閃動。是簡訊:「我已經到家,晚安。」
長老說,我們渴望食物、愉快的氣味、美妙的聲音。假如我們硬要抵抗,當它們為罪孽,就好像用強力壓制天性,這是有害的。人們受無明的影響,把身體看成真實存在,渴望滿足自己對感官娛樂的追求。但是精神上成熟以後,無明被知識與智慧代替。因此,在把身體看成虛幻印象時,自然而然就超越了這種執著。我們看見有些高明的人成熟起來以後放棄了性事,就像一個孩子長大后不再玩那些玩具。性事本身沒有什麼錯。錯誤的是對它的執著與受它的奴役,以為耽於性事可以帶來最終的幸福。我們不譴責同性戀是錯的,有罪的,但是我們也不遷就它,這是因為它與別的性事一樣,延緩我們從輪迴中的解脫。但記住,性的遊戲和玩樂,是對愛欲的執著,會有因果報應。
說著又看著懿平:「我以為你沒來,原來你跑到東亞語系去了。」
我原以為你會考研,和我一樣做干物女。
「那……弄丟了怎麼辦。」
她臉一紅:「可不是。嗯……送給你吧。我就這一張滿月照。」
「嗯……」
不可隨意與人深交,這是我個人經驗。但卻擋不住一次一次心軟。譬如當時善待施寶寶,贈他許多繪本——只因我想起自己童年何等寂寞,I Feel Lonely。
吳張兩家聯姻主要目的在於生意上的共同利益。長輩可以促成婚禮,卻無法預見婚姻里的種種變故。
我衝撞起來:「誰說不可能……她就要畢業,我讓她來北京工作。」
陸青野
她們面面相覷,嘆息:「回來再告訴你。」
而意外之中另有一層。在香港中文大學領罷獎,驀然發現台上席位中有一個名字:陳久尋。我幾乎要叫出聲音,就是她嗎,是他反覆在我面前說,如何如何的她嗎。
而秋遊前一天接到泗涇福音堂的電話,說施奶奶病勢轉好,想見我。
同樣,林湖在妙華寺,拜謁一位長老。
「嗬,當然。」那女生笑道,「她年紀輕輕就拿到筑波大學語言學博士學位,翻譯了許多書稿。這次她也來當評獎嘉賓,據說是因為她新寫了一本書。」
而我又能向誰傾訴,我在新學校被人恥笑口音,他們樂於模仿我的陸橋腔,沒有人願意跟我跳皮筋踢毽子,也沒有人要和我同桌。我坐在教室後排角落,個子最小,周圍一幫留級生,上課不聽講,揉紙團砸我,揪我辮子,把紅墨水倒在我板凳上。我不敢告訴爸爸媽媽在學校被人欺負,更不敢告訴老師,我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因為自己滑稽的陸橋腔英文,因為自己遲鈍的數學神經。如果我很優秀,還會有人欺負我嗎?滿心屈抑,憂愁,發誓要好起來——少年之心堅硬蓬勃,伸手抓住圓規往胳膊上戳,不停地告訴自己,好起來,好起來。
It feels like heaven has opened up it's gates for me and you

我心中難耐激動,抓出手機就告訴宋熙明:「我見到了陳久尋,在香港。」

我笑:「不會的。年輕本來就該吃苦。」
張淼紋留在北京,以吳太太的身份,住國貿東區國際公寓一百六十多平米的新房,自由職業,可風,可月。
我答:「嗯。」
她安葬在泗涇郊區,墓地臨河,很開闊。老姊妹說,這塊地是她自己老早看中的,這幾棵桂樹梔子也是她自己種的。開春以後墳上還有幾樣花草,都是她之前播的種子。她是那種連死也要體面乾淨的人。
懿平尷尬:「嗯,這個,知道了……」說著目光轉到我身上來。我正色咳道:「不著急。」
六月中旬七重因公事來北京,與我聯繫,說是想見一面。
施奶奶葬禮儀式非常簡單,幾位老姊妹圍著她禱告到半夜,第二天殯儀館來車接走,老姊妹們怕我害怕,只叫我在福音堂等待,說前後不要兩個鐘頭就回來。我問:「她家一個親眷也沒有嗎?」她們反問:「你不知道?」
一九六六年開始,她們母女因為成分問題而處境艱難。母親不久自盡,當年滬上風流施家唯她一人矣。
長老含笑,再無m.hetubook•com•com回答。
我們這車人到植物園時,前一車的老師已經到了,賣票窗口隊伍很長,情侶特別多。我準備去幫大家排隊,一個年輕老師笑呵呵跑過來:「都買啦,大家拿票進去吧!」
沒了久尋,我以為自己一生不可能再愛。可是她卻突然出現。我曾以為她會需要我,卻發現事實上,是我更需要她。
她一高興換了青綿方言,和陸橋方言相似,我們熟稔起來:「當然曉得,那個老頭養了好大一條狼狗,種滿院子草藥。」
長老蜜色眼皮微垂,身後佛陀拈花,寺院極靜。林湖合掌,流淚。
夏季過後,京中急劇轉涼。
我記得後來抱著一束梔子和同學說再見。那正是陸橋梔子的花季。我心中有喜悅,因為轉學,我不必參加三年級最後的期末考試,不必惴惴不安等待成績出來,也不必擔心數學老師找我麻煩。一切都再見啦。據說城裡小學有體育館,即使下雨也能上體育課——在陸橋鎮小學,每逢下雨天的體育課都會被數學老師搶走,好可恨。
她顯然很興奮,提前好幾天就去商場超市買秋遊的零食水果:「我好多年都沒有集體去香山了。」
禱告之後是分食聖餐。廚房間忙碌的姊妹端來大盆餛飩和炒飯。食物香氣與禱告室內的莊重氣氛相融,燈光恬美。有人雙手交叉著放在桌上,開始餐前禱告,所有人都靜下來,跟著禱告。
我曾以為自己或許能幫上她什麼,讓她不要哭泣,不要迷惘,不要那麼艱苦打工,她應該輕鬆愉悅地學習,她應當像普通孩子那樣姿態優容。
「可別說,她同學里大半兒結婚生孩子了。」羅懿平爸爸也這樣說。
我說,是人都會有痛苦。
我根本不想走公務員之路,以我的專業,千辛萬苦混入公檢法機關,因著我的背景,還不定有誰稀罕。況且即便可能安頓下來,固定工資也是死的,掙了幾十年也就是那樣的狀況,就是買個房子也買不起。
那麼接下來,就該是進一步了解、約會。我們雖不在一個教研室,卻因在一個學校而需接受眾口評論眾目注視。為此羅懿平也受不少委屈。譬如時常有年輕女教師道:「就是那個,真想不通宋熙明怎麼會看上。」「就是,才貌家世沒一樣拿得出手。」羅懿平默默,依舊溫良姿態,不撒嬌不賭氣,給我許多自由。
施奶奶也跟著唱,唱著唱著,眼裡會有淚水。我曾認為基督教中父兄姊妹之愛來得太無道理,因為我不理解真正有上帝存在。現在想來,每個人心中大概都有一個神,予你希望、勇氣、撫慰、麻痹。世界充滿未知,我面上雖靜,卻時時心驚。眾人已開始禱告,我如異類藏身其間,見他們十指交握,垂首闔目,喃喃祈禱。那姿態有千百種,而神情卻十分相似,坦然、沉醉、執迷,真如沐浴聖光。我仰首,環視,因我不信,所以不見上帝,唯有台前十字架,花紙玻璃窗,窗外密密匝匝橘子林,風一過簌簌響動,滿枝火黃果實,汁液飽滿。
我告訴她:「與人盡興,要的就是全然不顧風度,埋首風捲殘雲的勁兒——跟你們吃拉麵時要吃出聲音才好是一個意思。」
植物園裡有幾樣應時花卉開得很好。雖然遊園規則上寫明不許放風箏搭帳篷,一眼望去安營紮寨的依然比比皆是。女老師們舉著小數碼到處拍,有人喊,宋老師,羅老師,幫你們倆合影吧?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我笑。
是否覺得可笑,我竟還有這樣的奢望。
她展顏:「他一定說我不少壞話。」
「這倆孩子,吃飯啦。」羅懿平媽媽招呼,「快來,嘗嘗適不適口,有幾道菜可是平平親手做的。」
她穿一身玄色長裙,長發直垂,鬢角鬆鬆,眉目細凈——並沒有宋熙明說得那樣美麗不可方物。但確實氣質端凝,嘴角一勾笑意里藏著淡漠與不羈。
十月黃金周,學校安排教師秋遊,最開始說去歐洲,後來說去莫斯科,而後說去上海,最後說,得,不如就在咱們香山啊植物園溜達溜達。
終於有一天,我可以毫無磕絆地回答英文老師的問題,我竟也能在會話中使用一兩個中學生才會的長單詞。六年級畢業,我直升本市最好的初中,並代表畢業生髮言。我已長高,校服的藍裙顯然已經嫌短。我步履輕盈,向我黯淡掙扎的小學時代告別。我終於,也可以在桌洞里收到字跡深透紙面、十分嚴肅的情書,也可以被老師重視、笑著點明、那個小囡陸青野蠻好的,也可以和城裡女孩兒一樣說嬌氣的英文、舌頭靈活地掃過上顎。
暑假我們各自有事忙碌,少有聯繫。我回陸橋鎮住了兩三夜又回上海,媽媽情況還算好,因為太冷清就養了一隻中華田園犬和一隻花狸貓,起名小黑小黃。這下熱鬧起來,貓狗打架成為常事,小黑懦弱,小黃嬌縱,小黑每每被小黃追得滿院落荒而逃。靜下來小黃還冷不丁抬起爪子抽小黑耳光。媽媽笑,狗做到這個份兒上也真是不得了。我說你不知道,人家這是大度。
她道:「其實也沒什麼好羡慕。無非我們這一類人看起來許多風雅,有互相知心的同道中人。但最終,我們還是要成家、生子。她笑,你也知道學術之路何其兇險,書越念下去越沒有盡頭,路會越走越窄。這個時代已經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學者。無論哪一領域都有齷齪。我念書時也怕工作,認為職場污糟,不可置身。但事實上大學里一樣污糟,你不玩弄權術手段單憑埋頭苦讀根本難以上位。你不看現在多少老師為評個職稱互相掐架醜態百出?不能怪他們,都是被逼。」
我能想象她在那邊冷笑:「憑什麼?以她資質與努力,定有光明前途,好過普通人。憑什麼要聽你的,到你這邊來?她父母這樣,你就不能到南邊去工作?」
她笑:「我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人,接受贈予還一臉不情願。」
我反覆念,Lonely。I Feel Lonely。
我攬她,俯身,微闔雙目,做出溫柔模樣,要吻她。
有一日,暑假即要開始,我們在下班后一起離校,漸漸肩膀略有觸碰,她微微低首,尤自懵懂,與我講莎翁劇作。晚風燥熱,路過一片幽靜樹林,有溫潤燈光照拂。我們肩膊已靠在一處,雙方都帶著強烈的猶豫,又有一種豁出去不管不顧的態勢。她在等待,我也在等待,隔著薄薄織物,我幾乎能感覺她身體上閃過的戰慄與悚然。是這樣清白如水的好學生,從小到大都在學校,成績出眾,一帆風順,養成這樣自持憂鬱的女子。我聽見心裏默默嘆了一聲,像要徹底與過去斬斷一般惘然。
「啊,沒有。」我低頭喝水。
我喝水嗆了一口:「是嗎?那可夠舒坦的,而且,還奢侈。」
如果施兆純早生幾年也罷,或許就和哥哥姐姐們一樣隨父親去了台灣——三年內戰,父親在台北病故,母親留在上海,帶她輾轉南北,直到全國解放。
「小時候我可胖了,眼睛也特小。」她微微不好意思。
青野,年輕很好。現在想起固然有痛悔,怨恨,更多的卻還是感念。人世風景漸荒涼,無法十全十美,我當初不知道,現在明白也不算遲。
「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她介面,「我好久不聽戲。我上次來香港,還是幾年前,一個人跑到越南緬甸走一趟,路過香港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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