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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生:雙生抄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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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生如逆旅

第七章 人生如逆旅

我忍俊不禁:「都是一個意思,寶寶喜歡嗎。」
時常有驚喜。
「我得了癌。」她微笑,「想想能叫來的人,竟然只有小陸你。」
很快黃老師過來問我怎麼樣。我說,挺好的。
生活已不知不覺被她介入,有時很晚不見她上線,會自然發條簡訊過去:「晚上有課?」
我果然不再去做導遊與服務生。在棗子林取回最後一份薪水,把疊得整齊的淺草色小衫還給領班,突然有一絲悵惘。
這時他笑:「你怎麼過來?」
我和羅懿平周末見面,地點是一家咖啡廳。
「他媽媽才說下個月就回來,護照簽證都辦好了。」她笑,「以後就真的是老太婆一個人了。」
我當然也知道,這是夢境。決賽近在眼前,我明明已經放棄,居然還要做這樣的夢,真羞恥。一連多天,我都沒有再上MSN與宋熙明聯繫。他問過一次,我只答準備複習,十分忙碌。
他笑了:「一個堅強的孩子,自尊不是那麼容易被傷害的,你不要自責。」
京中道路平鋪寬展,車速再快也感覺不到。燈火流麗,媽媽在後面說:「你怎麼還不跟你爸說話。」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不在乎:「咱們彼此彼此,誰也別說誰。」
「今天在醫院看到新生兒。」我說,「特別小的一團,肉乎乎的。」
她語重心長,人家羅懿平只比你小三歲,對姑娘家來說年齡不算小了,既然你們兩個都說好,那就該儘快走入下一步。我聽說你家規矩大,但我瞧著小羅也是個端正懂事的孩子,一點都不差——
演講決賽主題確定下來后,我和陸青野一起找資料,修改講稿。
「很好啊,身體吃得消?」我由衷歡喜,感恩上帝待我不薄,一切都在好起來。
庭中枇杷樹十分蓊鬱,繞過花台,我看見走廊藤椅內的施奶奶。她身上覆著薄駝毛毯,初夏陽光照見她蒼白病容。
施奶奶很不屑:「那個東西,油膩膩一點營養也沒有,廳堂里又擁擠,暴發戶才去那種地方。你想吃薯條,奶奶也會做。想吃雞腿,奶奶叫保姆炸。現在上海人不得了,連吃的東西也浮躁起來。」
我幾乎不記得自己看過童話,但看到那疊繪本時還是勉強撿起一些零散記憶:《拇指姑娘》、《十二位跳舞的公主》、《海蒂》、《傑克和豆梗》、《格列佛遊記》、《聖經傳說》。
周圍有許多學生開始準備考研。本專業的,跨專業的,本校的,外校的,那麼多孜孜不倦的表情,彷彿世界篤定就在手中。
她突然煞住話頭:「跟你說這些幹什麼。」
黃老師高興得做了個少女拍手的動作,得,有你這句話就好辦!
我極欣喜。這樣對治療抑鬱症也大有好處吧。
我說:「寶寶不要緊吧。」
我問:「為什麼喜歡這樣?」
但她告訴我:「決賽恐怕來不了,我有選修考試。」
「困死啦,做完作業就睡覺,你慢慢忙吧。」
卻猶清楚記得久尋的一切,記得她在極度無助貧困的境地依靠勤奮刻苦與樂觀堅定支撐過艱難歲月。在命運面前,她遠比我強悍,我曾以為自己可以予她暖意、安定,但最後還是她,剝開我的自私、冷漠、幼稚、可笑。
「是這樣啊。」我一愕,那邊已匆匆道別,掛掉電話。
「自己跑到外國去了,什麼都乾淨了。」這精緻老太太此刻看來十分可憐,「跟儂講這些也不怕坍台,不怕儂笑話,只是要儂記清爽,女孩子年輕的辰光一定要自重。不然——」她看看寶寶的房間,寶寶正在安睡,「不然,人人受害。」
「她怎麼可能同意妊娠。」吳緯淡淡笑,「我無所謂,就看長輩那裡怎麼應付了。」他看我道:「我應該等著做你家孩子的伯伯——」
其實也很少說話,我們各自都有功課做。不過是有時——
我與吳緯面面相覷。
「他是私生,一直靠外婆生活,沒有上學,但非常聰明。雖然生病,但從來不哭鼻子。我想他應該是個堅強的孩子。」
「你上次說要找的一冊沈祖棻詞集,我這兒有。」
我從此正式成為大學教師,雖然現在大學教師已是合同聘用制。懷抱講義走入教室,台下臉孔青春逼人,只是對這兩門課少有興趣,大多在下面做其他事。
我說:「你今年什麼時候回老家。」
MSN上很久沒有她的消息,郵箱也是。自從說不來參加決賽以後,她好像消失了一樣。我看了一部電影,又翻了會書,一瞬間滿目空茫,不知所措。
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潔凈明亮,書架旁立著一具骨架,吳緯進門就對它打招呼,伸手把圍巾搭在它鎖骨上。我笑:「還是大學里那具啊。你這兒設施真齊全,足夠金屋藏嬌。」
我突然胃痛起來,緊接著就是發燒,初時在校醫那裡開了胃舒平和阿莫西林,撐了兩天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小曼說,應該去掛水。但輸過一天液還是不覺得好。起來去衛生間的瞬間,迎面看見鏡子里一張蠟黃的臉,雙頰微陷,眼皮浮腫,嘴巴里還有可厭的藥物發酵的氣息,長發絞在了一起,恨不得大哭一場。
「好神奇,昨天我看的那部《鶴之雪》是陳久尋作的時代考證呢。」
她咭咭笑起來,肩膀一聳一聳。
她說:「我太希望你可以對已經過去的事再坦然一些。」
我學著以前爺爺奶奶的做法,請下神龕內的佛像,一一洗凈。那尊滴水觀音善目微垂,容顏慈悲,風帶翻飛,鬢角細膩。盛入清水后,那小小凈瓶口果然能滴出水來,落到蓮座下的蟠龍口中,如此循環。
他感慨:「小東西生下來一泡尿直直對準我。」
我還吩咐她,到時候來比賽,一定要多穿衣服。北京的冬天不比南方。
吳緯看到我時,建議我周末去看心理醫生。
張淼紋帶來打包熟菜和快餐,我們一個同性戀,一個同性戀的丈夫,一個光棍,喝酒,談笑,看起來匪夷所思,充滿諷刺。
日語專業的學生有四個方向選擇:語言、文學、社會、文化。專修語言最好出路莫過高級翻譯,如藤澤七重。
回家后我用最簡省明白的語言把羅懿平介紹給母親。她非常意外:「是嗎,你自己找的?」
主題是「中日文化之淵源」,她先寫了中文稿,提及文學、繪畫、音樂、服飾、飲食。初稿翻譯出來后她發給我看,原稿當然比譯稿漂亮得多,我當時還讚歎,你怎麼不去寫文章。
有一天下班,夜色微茫,去醫院找吳緯,他剛從手術室出來,看起來有些狼狽——最近醫院產婦特別多,好像寶寶們都趕緊著在年尾降生。這天晚上醫院就有好幾個剖宮產手術,臨了又送來一個,心內科吳緯竟然被拉去接生。
任何一國的語言都在不斷變化發展之中,語言是有流通性的,對於做語言研究的人來說,必須及時把握這種流通與變化,單純依靠語法定則根本不可能了解一門語言。
「報上去的材料就快下來了吧。」
「我小時候的時光,從桐廬到上海,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城,簡直嚇一大跳。解放後上海的大房子還是多,時代再怎www.hetubook.com•com麼變都變不了上海骨子裡的市井氣和鬧熱氣。到上海灘來闖的人骨子裡都憋著一股氣——」施奶奶感慨,「我到現在還記得大冬天我跟阿爹阿娘坐船來上海,家裡的房子都賣脫了,真正的背井離鄉,心裏只有新鮮,沒有太多凄惶,畢竟是到上海來。好大西北風,煙囪口的黑煙像烏龍似的滾滾冒,蘇州河裡的紅磚貨船我認得,我們老家鄉下起房子都是用這裏拉過去的磚頭,一分錢一塊。蘇州河兩邊破房子一層疊一層,河水漆黑,現在當然早就變樣子了。聽阿娘講,再往前一點,上海就是真正的施朱抹粉,燈紅酒綠。福州路上的洋人多啊,日本女人撐漂亮的紙傘,印度人身上麝香味道重得不得了,還有土耳其的神仙油,南洋人賣的緞子,波斯人的琥珀,光金照亮,是有錢人的天堂。」
新學期我被安排了兩門課,一是日本文化概論,一是日本古典文學。
我感覺他的目光自兩百多人的大教室中掃視,最終落在我身上:「陸青野,你知道嗎?」
「你呀。」她收好照片,摘下眼鏡,「熙明,我突然覺得你像我沈家的人。」——母親叫沈兼愚,時光荏苒,這個名字早已被人遺忘。自我記事以來,母親像一個與過去徹底割斷的人,我極少聽到她提起家鄉、父母。我讀小學時她在博物館上過一段時間的班,後來因為父親工作忙,家裡沒人照料,她就徹底辭掉工作。
為下個月的生活費擔憂,為下學期的學費擔憂,我都沒有哭泣。
他很慈和:「可有興趣做法制史方面的選題。」
那很短的日子里,我奔走于京中各大圖書館,尋找一切可見的資料,或複印或掃描,整理了快遞發給她。
媽媽請人做了香腸和風熏肉,陸橋鎮老家院子里飄出過年的香氣,聞起來很踏實。我不讓她做家務,里裡外外全是一個人收拾。她臉色還算好,一面搓團圓一面告訴我,她要去工作。
她瞪大眼:「這麼冷的笑話,你怎麼不笑?」
他撇撇秀氣的嘴巴:「都是假的,根本沒有怪獸。要是有怪獸的話日本老早完蛋了。我最討厭奧特曼。」我這才發現他的小房間幾乎沒有任何孩子喜歡的玩具,譬如電動汽車、小火車、小機器人。
施寶寶不滿:「我只是說人多,又沒說要吃。」然後轉向我道:「我奶奶就是這樣,明明不捨得給我吃,還有那麼多理由。」
窗外明亮的陽光不知何時漸漸轉為金黃,辦公室兩層玻璃窗外積著一層不淺的塵土,春天來了,黃昏來了。隔著老樹林能看到下課的學生結伴而行,他們像春天的植物一樣新鮮、透明,生機勃勃,充滿希望。
終於狠心告訴他,我不去參加決賽。
「你煩死了。」他突然說,玻璃樣冰冷的大眼睛里寫滿厭惡,「奶奶給你發工資,只是要你教我上課,沒要你啰唆。」
「吃飯吧。」她起身,「菜都涼了。對了,今天我幫你收拾了一下書房,亂得太不像話。居然還有不少小時候看的童話書,我全給清理出來,你看要麼是賣了要麼是送給同事家的小孩。」
彼時我正準備日語高級口譯考試,突然接到泗涇福音堂來的電話:「陸小姐伐,這裡是泗涇福音堂教會,有一位施姊妹說要見你。」
吳緯說:「很好。」
我不氣餒:「寶寶應該出去交朋友呢。」
「我很好,上次在郵件里告訴你,我這一年開始教書了。」
她咯咯笑:「你現在也喝高啦,送不了——我自己打車。」
若那團血肉沒有被我毀棄,那我也將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他一定會有明亮清澈的眼,在降生的剎那大聲啼哭。
溯回最初,就是在這裏,第一次看見他,才會有此後連環般節節相扣的意外所得。童話里巫婆許諾貧窮一無所有的女孩當三天公主。在三天內她擁有一切,樂不知返,第四日午夜到來,她乞求巫婆延長她當公主的時間——話未落音,她突然回到原先的世界,依舊貧窮一無所有。三天的公主生活沒有讓她幸福,卻愈發照出她此後生活的慘淡。她最終瘋死。
他大學時在醫院實習,第一次親見分娩,居然眩暈過去,被同學笑了好久。後來他告訴我,看到那團啼哭生命從母胎里出來,他十分惶悚。
「怎麼也不願待在療養院,自己出院了。」
新學期果然有中國法制史,我也真地分到了匡篤行班上。第一堂課上夏商西周法律制度,講《禮記》中「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他問:「有沒有同學知道漢字『禮』的起源?」
「為什麼?」他畢竟還有孩子的好奇心,「你去過法國?」
想起他蒼白細弱的樣子,我忍不住買了玩具和水果前去探望。施奶奶臉色不好,脫口一句「儂勿曉得,現在人心惡得交關」。
像把自己的好時光鄭重交付了出去。從茲而始,沒有牽挂。
那人家只有祖孫二人,住在偌大公寓里,雇有保姆。奶奶也就六十來歲的樣子,一張富態的臉盤保養得很好,脖子上掛一枚細小閃亮的白金十字架,用刺繡絲絹,灑淡香水,室內陽台都種有植物。
他不在意,笑道:「是啊,本來還以為要做些驚世駭俗的事。你呢,最近好不好。」
回去的時候小曼見我神情沮喪,就說講幾個笑話給我聽。
「上帝微笑,好的,你的願望實現啦……
他睨著我,對於得了大病的窮人,當然是早死為好,要不拖了一大筆債務,他家活著的人還得受他的死罪。
「你?」
小曼不以為然:「青野你怎麼越來越沒情趣了。」
我大驚,這太意外。
心中陡然翻騰。想起彼年京都之夏,七張半榻榻米的小旅館,久尋把我的手按在她腹上。我永不能原諒自己。
施奶奶難得絮叨:「你快問小陸姐姐什麼時候能去呀。這小囡脾氣硬得類,不曉得像誰。那天小陸你回去過後他還問,小陸姐姐是不是氣跑了不來了?我嚇了他一句,誰讓你說話不講規矩,人家肯定不來了。他就一個人生悶氣,幾天不好好吃飯。現在小陸姐姐來了,又這副樣子,回頭小陸姐姐真的不來了——」
施奶奶檢查出患有食道癌,是在寶寶出國后一個月。
吳緯噴飯:「我們兄弟清明朗落,聽你這話怎麼這麼不對勁。」
我正色端坐,施寶寶同學聽好,我們先來學母音——
更多學生願意將語言當做工具,實際工作中語言的確只是媒介,你可以在精通一門語言的基礎上學習金融、工程、設計、財會,這是很好出路。如父親原本對我的要求。
宋熙明
呵,我看見自己著簇新漢服,素襦碧裙,淺青褙子,盈盈立在決賽現場,朗聲演講……穿漢服是宋熙明的建議,他說這樣的大場合往往日方代表會著和服,而中方選手多穿旗袍。你若以漢服出場,該有多麼莊重驚人。
「這段時間虧得你照顧寶寶。」她勉強支起身子,笑說,「這個小囡靈光得很,一眼就指定你。」
匡篤https://www.hetubook•com.com行微笑:「陸青野說得不錯。」
施寶寶突然很鄭重地糾正:「不是連環畫,是『繪本』。」
和普通北京女性一樣,她不矯情,不擺譜,到得很準時,落落大方,說要冰拿鐵咖啡,又笑問我要不要點心。我說你看著喜歡就點。於是又要了摩卡布丁和抹茶蛋糕。
她原先是一家機關幼兒園的園長,幼兒園停辦后她就不再上班。
熟悉的聲音,沉穩,波瀾不驚。
他沒有回答,依舊在吃草莓,只裝作無意瞥一眼我手裡的書。
床下放著一箱紅星二鍋頭和一箱燕京啤酒。
「我不過才走一會兒,叫小阿姨喂寶寶吃藥,就把寶寶嘴巴燙到了。」她皺眉,心疼透頂。
她面色一翳:「不高興?」
施奶奶似乎在教他念《論語》,他也是沒有一點興趣。
我笑笑,打開檯燈坐下來看書。我翻了好幾頁才意識到自己一個字也沒有讀進去。
我也曾為之齒冷。他一笑,施施然背誦希波克拉底宣言,凡授我藝者敬之如父母,作為終身同世伴侶。我願盡余之能力及判斷力所及,遵守為病家謀利益之信條,並檢束一切墮落及害人行為,我不得將危害藥品給予他人……
「好消息?」
我笑:「其他部門法我學得太不認真,我也只能考慮法制史。」
我也笑起來:「這是當然。」
我垂下頸子:「對不起,我不相信上帝。」
我沒有見過外公外婆。他們曾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父母的結合是標準的舊式婚姻。他們從來不爭吵,也從來沒見有什麼感情。他們離婚好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母親依舊屬於整個家庭,大格局沒有任何變化。
吳緯泰然自若:「開春了,去植物園吧。你不說她信佛嗎,好,各大寺院溜達溜達,靜修悟禪。」
我豁然開朗,撲哧笑了,反倒有眼淚落下來,那邊也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我先開口:「你最近還好嗎。」
「朋友寄了清岡卓行的新詩集,你那有沒有?」
一周后考試結束,我撥電話給施家:「寶寶什麼時候方便,我來上課。」
在儲物間翻出兩隻直徑半米的紅綢燈籠,撣盡塵土,撐開竹骨,居然絲毫沒有破損。
寶寶微微害羞,出門的時候眯了眯眼,陽光溫煦。
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誰都不可以依賴。
我吁口氣,像重新擦亮眼一般輕鬆。同時,又感到不知來自何方的惘然。
我們一路說著之後再也記不起來的話,約會結束,我說送她回家,她笑笑說沒事兒,自己坐地鐵很方便。我也就點頭說好的,路上注意安全。
就像陸青野那樣。
「聽聽。」施奶奶臉色緩過來,「這小鬼說話沒良心,真是能活活氣死人。阿拉有啥小氣不捨得給儂吃?就儂一個寶貝,心痛還來不及。儂阿娘跑出去多少年不管你,現在回頭又要把你接走,寶寶講講奶奶圖啥?」
接下來總有意無意去看簡訊,好像在等她回復。不過她一直沉寂無聲。我想大概她當成了群發簡訊沒理會。
陸青野
除夕夜,爆竹不絕於耳。吃過團圓,我和媽媽去樓上房間。電視機開著,窗外有婆娑的樹枝,還能看到河水。我很倦,很安然,翻了個身睡不著,心中湧出許多難以描摹的情緒,那樣滿溢,沉重,好像看見自己呼嘯而過的年光,青灰色,微有暗淡,然而我又是強硬的,衝撞的,像游泳時的桂信,一直把頭仰在水面之上,不甘淹沒。此刻我的世界安靜了。有許多豐潤柔軟的記憶圍攏過來,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這一切似乎源於我對一個人的想念。很快原諒了自己,今天是除夕,任何想念都不為過。
「今年的沙塵暴還是這樣厲害啊。」她用絲巾把整個臉包住,「是不是到了奧運會那年會好一點。」
我一道一道看過,咬著嘴唇,給他答案:「《中日近代法律移植比較》,我就寫這一個。」
「今天這裏好大月亮。」
我沒有拒絕她的熱忱。她第一個介紹的是西語系的老師羅懿平。
我一愣,施奶奶過來道:「寶寶把那些連環畫都看完了,想看新的。我帶他去書店他又不願意,小陸你看你有沒有時間陪寶寶出去。」
我笑了笑:「今年吧。媽你看有什麼合適的人,也給我留心。」
媽媽生病,爸爸判刑,我沒有哭泣。
他不理睬,離開椅子打開冰箱拿牛奶喝。
「轟隆隆火車開過啦,小明說反正我有九條命,來來,卧軌玩一玩……
我緘默。
「寶寶什麼時候走?」
看她裊裊遠去,吳緯又灌了一大口酒:「我們關係還算和睦,只要別提性|愛、生育。」
施奶奶自然是高興的:「寶寶,你看小陸姐姐給你這麼多連環畫——」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吳緯說:「你還能開車嗎?我送你。」
張淼紋說:「我買了香水送她。」
我搭原線公交返回,沿路看見松江新開發的園區,田野鋪展,道路縱橫。六月初植物蓬勃旺盛的氣息安撫我。我看到希望。此刻神思清明,可以丟下一切,兜頭痴睡。
「可是小明還是死了,為什麼,為什麼?」
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神里有從來沒有的悲憫。
「寶寶太寂寞,原本送他念幼兒班,但小孩子們都欺負他。他身體也不好。現在他一個朋友都沒有。想想也蠻可憐。」她又笑起來,「不過也好,好歹我有退休工資拿,家裡也有點小積蓄,不至叫他吃太大虧。現在他也要出國了,過去的一切就抹掉了,法國的牛奶麵包等著他,就是新天新地了。」
其實剛剛,我多麼想告訴宋熙明,我一直在想念他。然而曾經與他有過的短暫共處又令我無地自容。我們活在南北相離的世界里,根本沒有必要去追問,是否再會有交集。
他說:「我沒有浪費你的鉛筆。」
「怎麼了?」他問,「聽起來很不高興?」
我根本就沒有任何值得哭泣的理由。
我感覺自己的笑容溫柔起來:「是的。雖然只有三天。但那真是一個可愛的地方。」
上海的春天已經來了。不知道是因為溫室效應還是厄爾尼諾,現在的氣候已十分詭異。然而我依然能清楚覺察節氣變更。立春雨水驚蟄。金鞭一樣輝煌耀眼的迎春花開過,就是杏花,碧桃,還有櫻花。
課後匡篤行不著急走,有同學圍著他在講台問問題。我隱約感覺他在對我微笑,想避開他從教室後門離開,卻又覺得不禮貌。猶疑時他已在喊我姓名:「陸青野,你這學期學年論文選題是什麼?」
我不要瘋死。
我含糊了一通,說不出所以然,她很大度:「咱們都不是小孩子,都有成年人思維,我們今天面對面坐在這裏也不一定說非得一拍即合,以後日子還長,走不到一處也還是同事,朋友,還應該互相幫助。」
她微笑:「神存在著,看顧我們,並不需人人相信。也並非人人有福相信。我跟你說這些,只是要你做善女子,因這善意,你一切所得都不意外。」
大學時實驗課,他拎起活白和*圖*書兔一刀下去,眼皮都不眨一下。同班女生往往尖叫,有的還要掉眼淚。
吳緯含笑。
那邊產婦家人過來感謝他,他起身應對。
他眼神痛惜:「瞧瞧瞧瞧,你成什麼樣兒了,記不記得當年在學校怎麼風流倜儻?怎麼今天渾身死氣?」
我先感謝他的繪本,又說:「我好像傷害了一個孩子的尊嚴。」
張淼紋顯得非常認真:「我認為男人之間的感情比男女之間的更篤定深厚。同性才能更理解對方嘛。你們不是常說,女人如衣服嗎。」
「你剛剛是不是想起舊事,難過了?」她太聰明。
陸青野
男孩叫施德重,第一次看他端端正正在本子上寫自己的名字我微微一笑。不過奶奶喊他小名:寶寶。
她笑眯眯,小羅也說好。你看你們倆什麼時候見個父母什麼的。
功課這麼多,一件都不可以落下。我把自己狠狠丟到書堆里。
「你媽媽最近還好?」
很快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給一個即將去法國的小男孩教法語。我的法語並不出色,但應聘的時候那小男孩指著我對奶奶說:「就她吧。」
「好。」
——我何曾見他悲憫。
施奶奶連忙呵斥,又圓場:「小陸你別和寶寶計較,他還小,口沒遮攔。」
晚上回到家,陸青野在線。
我連忙說:「奶奶說得對,肯德基吃多了的確不好,姐姐也討厭肯德基,姐姐最喜歡吃豆漿油條小籠包。」
宋熙明
我連夜去施寶寶家。
他一定有快樂單純的童年,可以閱讀如此豐盛的繪本。我小時候最珍貴的不過是幾本童話集,翻來覆去看到滾瓜爛熟。
「可不是,就藏著呢——摸摸,真骨頭,我爸爸過去從國外帶回來的。」他一臉笑意,「這老兄陪我時間最長,新家放不得,你嫂子怕。」
可是,我為什麼要哭泣?
「我叫你來,不為其他,只是想看一看你。」她一手輕輕牽牽毯子,「以後我就住在這邊福音堂,有老姊妹們照顧我。遺產手續也辦好,徐匯區那套房子,等我一死就歸給你了。」
她重重嘆:「你們兩個都是一個脾氣,撞到一起還得了。」
反而是我有些拘謹,不知道說什麼,只一味拿勺攪小碟里的冰塊,她笑:「你緊張什麼?」
我一怔。
然而我看出他很寂寞。誰會注意一個小孩子的寂寞呢。我清楚記得,小時候爸爸出差,我寄住在叔叔家,一個人睡一間屋子是多麼難耐啊。最怕是黑夜,滿腦子都是妖魔鬼怪張著血盆大口。孩子總是對未知世界充滿好奇與恐懼。我不敢關燈睡覺,阿姨看見,進門把燈關掉,並告訴我不能浪費電。我縮在被子里,感覺整個人就要被黑暗吞噬。多絕望。白天,阿姨給我梳頭,不小心扯痛我的頭髮,頃刻大哭,何其驚心動魄,像受了天大委屈——難道是每個人長大了都會把童年的委屈忘記得一乾二淨,否則怎會有那麼多粗心的大人,忽略孩子的寂寞,並對此嗤之以鼻,小孩子家家懂什麼!
「你和張淼紋——」
我試圖移開話題:「演講稿有沒有背熟?」
我埋頭喝酒,張淼紋和我碰杯:「你多來看看他,我會感激你。」
「今天順路,過來瞧瞧你。居然看到你接生——」我不忘取笑,「有沒有暈倒在產床?」
因為是禮拜六,福音堂內很熱鬧。
每個單位都會有幾個特別熱衷牽線做媒的中年婦女,教研室就有這樣一位黃老師。
請人把房子里所有壞燈泡換掉,線路接上,嶄新的光亮籠罩整箇舊居。
她說:「男人和女人哪就是不一樣,這是老天註定的。女孩子比男孩子開蒙早,小孩子里出色的總是女孩子。不過一旦做了女人成了家,心思就不一樣了。你看我們語言教研室還好,女教師稍微多一點。有些教研室可都是男老師啊。說實話到了我們這樣的年紀,哪有專心做學問的,心裏想的全是家庭啊丈夫啊孩子啊,咳。所以你看,在學術啊藝術方面有突出成就的,大多數不都是男人嘛。彈鋼琴的女孩子多吧,可成為大師的都是男性——你說男人怎麼就能有這麼大出息?還不是因為有女人在後面。當然這個時代男女平等,也有不少女強人,可是她們也成為了婚姻不幸福家庭不完整的代名詞。其實女人的地位並不是體現在是否可以出門工作上,而是體現在女人的職責上。不管女權主義者怎樣批評反駁,女人的職責就是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這本身就是非常幸福的,也是維繫一個家庭完整和諧的根本。再說了,一個家庭不幸福的女人也不可能安心工作呀。嗨,瞧我說這麼一大篇,還不就一個意思嘛,小宋呀,該早點考慮婚姻大事啦。」
吳緯搖頭:「貌似少個嬌娃。」說話間就有人敲門,竟然是張淼紋。吳緯開懷:「來來,我們等你很久。」倒是我莫名:「你們?」張淼紋笑:「我們是親人,互敬互愛。」
不過那邊只是輕描淡寫說,是這樣啊。之於他,這本來就是輕描淡寫的一件事吧。
他答:「不關你的事。」一副氣死你無所謂的樣子。
他嗯了一聲。再寒暄幾句,各自收線。
我嚇了一跳,看看施奶奶,施奶奶連忙說,寶寶聽話,那個東西……
「哦。那個孩子堅強嗎。」
我倦倦:「窮開心多無聊。」
她房中有字畫,紅木條案上攤著宣紙,硯中墨汁極濃釅,芳香四溢。
她預付我一月工資,開價不低。
我一味搖頭。
「熙明。」她正色道,「不管你爸爸怎樣要求你,對你不滿,給你壓力,他都是為你好。現在看來你已經不可能再按他的期望走下去了。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也希望你不辜負自己的堅持。」
施奶奶一邊走一邊說,現在上海不一樣了,變得太快,腦子都轉不過來。
「北京今晚天氣也不錯。」
「因為你給我工資,我才對寶寶好——奶奶對我期望太高,我無力承受。」
他推我一把:「喂,怎麼愁眉苦臉?同情我?」他笑,「我要去肯亞一段時間,最近剛好有個醫療支援隊。」
「嗯——寶寶媽媽在法國?」
他拊掌:「很好。不過這個題目並不簡單,現在周致做的研究生畢業論文也正是這個方向。」
她眼皮一闔,滿臉疲態:「我不是嬌慣他,他實在被虧欠太多。」
又笑,不過有些人怎麼也得多維持幾天——拿國家工資的,多活一月多一筆錢哦。
雙手滯在鍵盤上,似乎還在等待他多說一句,或者說,怎麼能不來呢?我們一起準備了這麼久。
我欣然同意。施寶寶卻一味玩著鉛筆不作聲。
語罷靜靜走出座位,活動板凳咿呀一響,我從教室角落來到講台前,細細眩暈,強自鎮定接過黑色油筆,在潔白板子上畫了兩筆向上開口的半包圍結構,又在上面寫了兩個「豐」。我面無表情:「這是甲骨文中的『禮』,兩個『豐』有如供在祭台上的麥穗,古人以此乞求上蒼賜福,風調雨順。」又寫下一個「」,「漸漸演變成這樣的寫法。」又和-圖-書寫下「禮」,「加上示字旁就是繁體字的禮。簡體字我們都知道怎麼寫。」說完又補充寫了個「禮」。
「放寒假,我要回家——半個月後再來。」我很抱歉,「對不起,我家不在上海。」
底下同學興味薄淡,只有少數幾人在書上記錄。我回到座位,小曼輕贊:「你懂得真多。」我答:「可惜都是旁門左道。」
她戴無框眼鏡,神情溫良,穿淺色套裝,長發籠在腦後束成髻子。呵,這倒是我第一次相親。
「單位老師介紹的。」
「小明求上帝說,請賜我九條命吧……
期末考試前後我向施奶奶告假:「考完了再來,如果你對我還滿意的話。」
「最近有寒流南下,注意保暖。」
他釋然:「前天我還和你師兄周致說,得拉著你寫法制史的論文,說不定會出成果。」
離開時施奶奶問我什麼時候再來。
「我要安徒生。」寶寶過了很久突然說。
泗涇鎮離松江校區不遠。搭松江四路再轉滬松線就到。
「這姑娘也是我們學校畢業出去的,家世清白,父母都是公務員。我呢,在這裏也是提一提,接下來的事情就是你們自己的。合適么皆大歡喜,不合適的話也沒關係,像你這樣出色——」
我安慰,心想大概這會是個深入溝通的切口。
我慚愧:「我天生不是做學問的料子,老師再這樣看重,我會找地洞鑽進去。」
「很怒,南京有個無良商人賣的漢服一點也不講規矩,曲裾居然裁成兩截。」
她看出我意興寥寥,又體貼道:「這裏坐著怪悶的,要不去博物館走走?」我沒有異議。離咖啡館沒多遠就是首都博物館。
她笑:「如果你畢業后不在上海,可以把房子賣掉或者出租,這些都是你的自由。」
我靜靜說,好的,我知道了。
施寶寶坐在沙發里吃草莓,白瓷樣的臉上有淡淡血色,下巴上有紫色經脈,燈光下薄薄的耳垂彷彿成了半透明的。
這些繪本來得正是時候。
大家好像都有些醉了。
她上下打量我,笑道:「《箴言》的最後說,她張手周濟困苦人,伸手幫補窮乏人。她不因下雪為家裡的人擔心,因為全家都穿著朱紅衣服。她的衣服是細麻和紫色布做的。她丈夫在城門口與本地的長老同坐,為眾人所認識。她做細麻布衣裳出賣,又將腰帶賣與商家。能力和威儀是她的衣服。她想到日後的景況就喜笑。她開口就發智慧,她舌上有仁慈的法則。她觀察家務,並不吃閑飯。她的兒女齊來稱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稱讚她,說,才德的女子很多,唯獨你超過一切。艷麗是虛假的,美容是虛浮的,唯敬畏耶和華的婦女必得稱讚。」
小曼說收發室有我的包裹。看到包裹單上的姓名我一愕。打開包裹更吃驚,居然是那麼多精緻的繪本。
我試圖讓他活潑一些,像所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兒一樣。
施寶寶已滿六歲,但看起來蒼白嬌小,更像個女孩兒。他有先天性心臟病,不能去幼兒園。他總是副大人般的冷漠表情。我表揚他學得快,他只是動動眼皮,專心致志觀察鉛筆尖。他的軟皮文具盒裡有滿滿一排削得很尖的鉛筆,施奶奶每天都會在桌邊削鉛筆,那姿態真好看,小刀片緊貼著鉛筆旋轉,花瓣一樣的木屑整齊落下。小時候媽媽也為我削鉛筆。施寶寶喜歡握著削尖的鉛筆抵在紙上,噗——折斷,碎掉的鉛筆尖在紙上留下淺淡痕迹。施奶奶不作聲,又把鉛筆削好。我說施寶寶,不可以這樣。
一片窸窣。
他馬上否認,並很無所謂地把童話書扣過來:「都很無聊。」
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打開MSN。她上線後會發閃屏震動給我,叮鈴鈴,她的小頭像亮起來。
「我該回去了。」張淼紋說,「家裡還燉著湯。」
我垂下頭,聽見心怦然跳動:「我很好。這學期課特別少,我開始準備工作。」
半天下來寶寶還算盡興。施奶奶給我兩百塊酬勞。我沒有推辭。
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車廂有十節唄。」
回家前我去書店買了安房直子的一些繪本送給施寶寶。我看出他是在刻意掩飾欣喜。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就學得這樣老成。我在他的年紀,正和小朋友們瘋玩,學校圍牆都敢翻。
於是肯定地迎向匡篤行的目光:「我知道。」
「寶寶,我們上街玩兒好不好?」
吳緯回來,嘆:「那新爸爸高興得像孩子。」
我在系裡一向湮沒無聞,聽年輕教授第一堂課就點我名,人群微嘩,聽見有人用不低的聲音說,陸青野是誰啊。我一笑,同窗三年,你不認得我,我也未必叫得上你的名字。
所里的老師每年有可能去日本研修一段時間,對於收入平平的老師來說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不要緊,暫時還不會死。」她指指喉部,聲音喑啞,「醫生講還沒有太擴散,不要緊。今朝叫你來,不為其他,只想有一樁事體拜託——」
她很憂愁地喟嘆:「為什麼人不是單性繁殖呢?」
「新一期創意市集又在上海,據說不少牛人要來喲。」
年初三我就回去上班,所里非常安靜。不小心翻落一疊資料,中間赫然夾著一份演講稿,就是陸青野準備的決賽稿,滿滿幾頁。
「宋老師,你念書那時候,我教過你們班。」她笑眯眯,「那會兒你就出眾極了,人哪,真是從小看到老。」我的確不記得做過她的學生,只有禮貌回應。
回憶擾人。
去施寶寶那裡上課,我沒有再多嘴,到點下課,我收拾課本離開。寶寶突然說:「小陸姐姐,有沒有了?」
不可以再繼續,因為我擔心自己對這個人產生依賴。如果接下來去了北京,再見到他,恐怕更難收心。
我鬆口氣:「寶寶要是喜歡,就慢慢看。這些繪本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他媽媽不爭氣,私生了他又不養他。我已是黃土埋到頸項的人,哪天死了也不曉得。」她搖頭,「我一聽到外國話就發恨。他媽媽也是學外語——書不好好念,跟了外國人。」
他除掉臟手套與外褂,與護士一道隨同產婦進病房。新生的胖女嬰哭聲嘹亮,剛剛當上父親的男人欣喜若狂。
寶寶心照不宣似的給我一個眼神,我正色不表態,只覺這個孩子比大人都精明,得罪不起。
定稿后她先在電話里朗讀給我聽。她的句法明顯比夏天時成熟流暢,我糾正她一兩處錯誤,她時常會佯怒:「幹嗎這麼苛刻?」不等我說又咕咕笑:「比我老師還嚴厲。」
老太太答:「寶寶病了,歇兩天——」
我沉默少時,突然發現自己已對這個女孩兒產生依戀,甚至在這一刻,我迫不及待想看到演講比賽上的她。
就這樣亂鬨哄想了很久,終於感覺眼角冰涼,枕上濡濕,人倒輕鬆起來。黑暗中下床,喝水,發現身體已不疼痛,溫度也趨向正常。雷聲漸止,雨水豐沛。心懷感念,一定是有神靈眷顧,叫我跨過一程山水,天地清明又在眼前。
「和陳久尋一樣呢。」我後悔,怎麼動輒要提起她。
我亦忍不住暗忖這個家庭背後的故事。
當時他笑容和*圖*書優雅。
施寶寶顯然對奶奶的話毫無興趣,跑過來小心翼翼牽住我的手:「肯德基里人蠻多的。」
「瞧您說的。」我勉強說笑,「怕是人家看不上我這樣的悶葫蘆。」
最開始上解剖課,膽小的同學根本不敢看屍體,他冷冷從浮滿屍體的福爾馬林池內挑選一具用鉤子勾來,還拍拍屍體蠟黃的臉。
「熙明,你現在已經二十九歲——」她說,「我不反對你現在的選擇,但是你應該成家了。」
他突然抬眼問:「你幹嗎對我這麼好。」不等我回答又逼問:「是不是可憐我生病,又沒有爸爸媽媽。」
「你外公——」她微笑,「年輕時是翩翩佳公子,家學很好,還有好大一份家業等著他繼承。不過他都不放在眼裡,天南海北遊歷山水,結交名士。後來客死他鄉也沒有怨恨,自覺一生圓滿。」
「不敢高興。父母從小教誨,千萬不能無功受祿,要遭譴。」
回到家整理簡訊,群發簡訊鬧個不停。翻通信錄時看到「陸青野」。忽然不知道該祝福什麼,停了一會兒才發過去:「春節快樂。」
我聽見自己滔滔不絕演講,時而低回時而激揚……我知道他定然在台下看我……
他拉我去醫院宿舍:「走,喝酒。」
「我要放風箏。」
春假結束,大家紛紛回來,主任看見我就笑:「我聽說宋熙明早早回來泡圖書館,真正是做學問的啊。」又說:「今年出去交流的名額也分下來了,你們要去的都來報名,回頭準備一下考試。」
「剛下載了蘇崑全本《長生殿》,發給你要不要?」
各種考研補習班的傳單也如雪片般散落於宿舍的門縫。信息欄里紙片刷拉拉響。大四學生陸續回校,考研初試成績已出來,該找到工作的也都已簽了約。
陸橋鎮冬天的陽光薄淡慵懶,在瀰漫的沒落氣息里綻出餘興未盡般的歡愉。從菜市場回來,手裡一條碩大青魚扭動不停,籃子里的蔬菜有親近遙遠的清香。鎮上極少有人認識我,只有極偶然時,有人喊:「陸家囡囡?」得到確認后對方笑:「都這樣大了,那時候才這麼一點點小。」我心裏有些驚惶,深怕他們提及父親,然而他們畢竟有善意的寬容與世故,保全我戰戰兢兢的尊嚴。
「那個東西不能坐。」寶寶笑容甜潤乖巧,柔軟的發覆住額頭,眼神一抿,「我開玩笑的,我有心臟病,一坐那個東西會死掉的。還有海盜船、過山車,統統不能坐。」
她答:「老家的親眷早就沒聯繫了。回去也沒意思,我懶得走動。」她是嘉善人,遷居北京幾十年,早和家鄉割斷一切關聯。
「那——帶回來吃個便飯吧。」她端詳著羅懿平的照片,「很乾凈的姑娘,沒有什麼野心,也不出眾,是個實心實意過日子的。我還以為你不會看上這樣的姑娘。」
他眼睛里有一閃而過的期待。
實習時分到醫院,重症病房的絕症病人徹夜呻|吟。病人初時用止痛酊,然後打嗎啡,最後是杜冷丁。杜冷丁開始是半天一支,漸漸每小時一支,後來半小時一支——病人哀號,醫生,不如死了算了——他會小聲說,是啊,你說得對。
除夕夜,年夜飯之後,各自回家。
好舊一本童話集,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問:「寶寶喜歡看?」
當晚我寫了一封簡訊,第二天到郵局,同這些繪本一起寄了出去。
我閉上眼,煞住之前對這次演講比賽的種種期待與渴望。
「我要坐摩天輪。」
她驚訝:「熙明——」轉而欣喜,「有你這句話我還擔心什麼。」
他把選題交給我:「要不你儘快定下選題?有什麼資料需要我可以幫忙找。」
「嗯……還沒有選好。」
將先祖容像擺出。
「你太頹了,這個樣子真是頹得該死。」他恨恨,「當年都是好好的,怎麼一個個都頹了。」
「這篇文章我也找過的。」
「好。」
春天一日日深入,花妖妖嬈嬈濃濃艷艷地開,春雨也下過幾次,夜裡隱隱有雷聲,我在枕上聽得真切,心裏膨脹著難以言明的焦躁與悲傷。就眼睜睜看著時光過去了,我要掙扎,很想即刻翻身坐起來到陽台上去看閃電聽春雷,然而人卻被定住了,在黑暗裡一步也挪不開,心裏像扯錦緞一樣滑過許多詞句。強烈挫敗感。懷疑。找不到方向。羡慕除我之外的一切人,所有人都做得好,除了我。自暴自棄,狂躁不安,恨不得將一切毀滅。書如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迷茫,驚恐。不知自己將來做什麼。捨生,拋命,渾然懵懂,衝撞過去再說。痴纏,繾綣,神思迷離,又自有一處傷情馳盪。荒廢太多,遲疑太多,收拾起來難,驚起時發現好時光盡數不在,已有更多問題逼在眼前。逃不開。想拼力往前去抓住所謂夢想。然而很快又被拋下,棄置,盲目,追隨,有個聲音在耳邊,陸青野,你來不及了。
她點頭:「大概終於混出人樣,到底還是想起這個兒子,要接過去了。」她漸漸恢復平時的神態。
我有太多事情要做。給媽媽看病。將來買一套新房子。找一個優秀的丈夫。生一個聰明的孩子。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必須出色,必須掙到許多錢。所有與此前提沒有太大關聯的,都需捨棄。
老太太放下手裡的線裝書,點頭:「你教得淺且耐心,蠻好。我等你考完。」
我瞪他:「沒空,周末地壇有書市。」
這真是突如其來的驚喜。
我不甘心:「那施寶寶喜歡看什麼動畫片?」
「看,這麼多,可以看好長時間了吧。」我由衷感激宋熙明。
張淼紋笑:「她要從香港來看我,你們說我們該去哪裡玩。」
最初,授課的整個過程施奶奶都會陪在一邊,我有些怕她。她目光冷靜嚴厲,渾身一絲不苟,保持著老派富貴人家的講究和漠然。
「呃,趕上一場考試,去不了……」
我問他:「上海教育台每天下午五點有奧特曼,你喜歡不喜歡看?」我記得許多孩子都有奧特曼情結。
驀然發覺我與久尋走上同樣道路,念完書教書。如此循規蹈矩波瀾不驚也叫我一愕。如果我們現在在一起生活,教書,那該是怎樣。
施寶寶不罷休:「我討厭自以為是的人。」他又冷靜又暴躁,根本不像孩子。我默默告辭,走出很長一段路才感覺委屈,就這樣心一動,聯繫了幾個月不來往的宋熙明。
不知什麼時候寶寶已經醒來,靠在床頭看畫冊。
我把削好的蘋果給他:「你應該高興一點,因為快要到法國去了。」
我說:「這樣是浪費。」
「這也是我要說的啊。」
「陸橋鎮小學現在缺音樂老師。」她說,「校長我認識,人家叫我年後就去上班,有份工資總歸是好的。」
她背完這些,已十分吃力。
剪下園中姿態攲側花型優美的臘梅養入那對一尺來高天青細磁膽瓶。
他看都不看我:「不關你的事。」
恰好施奶奶已從廚房出來,我坐正身體為他講下一節。
「男人高潮不過幾分鐘,女人真正的高潮卻是分娩,實在驚心動魄。」
「壞消息?」
春節日日臨近,陸橋鎮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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